夏莳锦之所以降心相从,自是有一番考量。
世人都道天家喜怒难测,伴君如伴虎。听说以前有臣子当面触怒了圣颜,官家在众人面前大度宽宥并笑言以对,然而转头却另寻了个名目拔除了这根心头刺。
段禛是储君,是未来的官家,当今的气量与手段想来他也琢磨领悟得差不多了。面上对着她笑,心里却未必没想过帮她的脑袋找个新家。
是以夏莳锦即便是真恼,可冷静下来也明白开罪了此人没好处,倒不如放低身段,以四两拨千斤。
段禛手中端着一盏茶,凑近闻了闻,一股芳烈馥郁的香气顿时萦绕上鼻尖儿。“这是雪乡翠芽,靺鞨的贡品,因着当地气候苦寒,三年才得一斤,实属难得,你不尝尝?”
明明是清越温淳的腔调,夏莳锦却从中听出了责怪之意。方才段禛亲自为她斟了茶,她却未饮,是有些不识好歹了。于是她端起茶盏来学段禛的样子先闻了闻,附和道:“的确是好茶!”
而后一口饮下了半杯。
如此,段禛才总算理了理她前面的话:“娘子刚刚所言在理,是我莽撞了。”
“臣女不敢。”
“若是下回我正经向娘子下邀贴,娘子可会赴约?”
夏莳锦怔了怔,不想得罪他,也不想给日后添麻烦,婉转道:“殿下若是传召,臣女定当遵命。若是私下邀约……还求殿下多多体谅未出阁女子的礼教闺仪。”
段禛哂然:“那扮成小宫女混进围场里偷看外男,就合乎礼教闺仪了?”
夏莳锦被堵得一时无话,红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脸颊微微泛红。
“其实今日让令兄配合诓骗娘子过来,也是为了娘子着想。”
一听这话,夏莳锦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段禛,心说骗人都能如此冠冕堂皇了么?
段禛眉梢轻提,眼尾挑起一个修长弧度:“我知娘子是不愿盲婚哑嫁,才会偷偷跑去围场看一眼自己未来的夫君。这本无可厚非,故而今日我便给娘子这个机会,娘子可要看仔细了。”
他的眼底融了笑,显得有些含情脉脉。四目隔空对阵了须臾,夏莳锦便败下阵来,她眨巴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仓皇移开视线,显得有些心虚。
“殿下说什么,臣女听不懂……什么未来的夫君,殿下明明还有段莹表妹和乐安县主,又怎知最终会是谁家夫君?”
这话原是有意撇清,可在段禛听来却暗含另一重意思,便即笑着反问:“她们一个还在牢里,一个早已被我拒绝,夏娘子委实没必要同她们争风吃醋。”
“我没有!”夏莳锦着急否定,袖子却是无意间将茶盏带倒,余下的半盏花尽皆洒在了条案上。
她心下突然一紧,刚刚只是未饮段禛所倒的茶,便被他记在心里,如今直接将他所倒的茶打翻,他会不会更生气?慌张间她赶紧先将杯盏扶正,又去拿案边摆着的茶巾。
然而有只手却是比她快了一步。段禛拿过茶巾仔细为她清理面前的水迹,待桌案上干爽了,他又掏出一方自己的干帕,将夏莳锦沾湿的手捉住,帮她轻轻擦拭。
雪白的棉帕将夏莳锦手上的水渍一点点蘸去,动作轻柔地抹过纤细的指,仿佛是在揩拭一块美玉,力道重上一分便要担心磨出痕迹,使其价值大打折扣。
整个过程段禛未说一句话,甚至未看夏莳锦一眼,只专注地盯在她的手上。夏莳锦则紧紧抿着唇,万般的不自在,却也不敢拂了他的好意。毕竟能让太子屈尊做这种事,说出去想来也没几人会信。
待擦完,夏莳锦赶紧将一双手藏到桌案下面去,段禛眼眸轻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当前氛围太过暧昧,继续沉默下去夏莳锦总觉不妙,于是索尽枯肠终于找出了一个话题来:“对了殿下,其实臣女一直不解乐安县主为何会牵扯进行刺案件中……”
段禛敛回了目光,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声,“其实此事我也正想同夏娘子说。”
“啊?”夏莳锦星眸微诧,极为不解地看着他。
“那日杏花宴,我离开安逸侯府之后的确遭人投掷,不过所投之物仅是一张纸条,并非暗器。那人当场毙命,后来之所以他被满城批捕,是因已查明他来自卫国公府,而我不想由东宫出面解决此事。故而隐瞒了他已死的事实,只将画像交与府尹,由府衙来挼顺始末,再去国公府拿人。”
夏莳锦认真听完,不禁疑惑:“用这么危险的方式只为了传递一张纸条?”
“这正是我要将此事完整告诉娘子的原因,那纸条上的内容与娘子有关,是一些诋毁之辞。”
夏莳锦怔了怔,心说她离京那三个月里流言早已满天飞了,就算是想诋毁她也不至于这样行事,简直是以命去搏。
迟疑了下,她终于还是提出了个不情之请:“那张纸条可以给臣女看看么?”
“既然只是诋毁之辞,又有何看的必要?我已将它随手扔了。”
“那殿下告诉臣女此事的意思是?”
“那纸上虽通篇只是诋毁,却也夹杂了娘子的真实行迹,故而我猜是府上出了内贼,娘子还应多多提防。”段禛虽未打算将已看过那张典妻书的事让夏莳锦知晓,但其中厉害总是要点给她。
吕秋月不过是被人拿来作刀的,真正能将那东西偷到手的人,必是夏莳锦身边极为亲密的。也许是她的兄弟姐妹,也许是她信重的下人,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潜伏在她身边,总归不能放任不管。
听到侯府有出卖自己行踪的内贼,夏莳锦难免露出怔忪之色,既而思绪飞动,很快串联起近来的几桩怪事。
先是她远嫁杞县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她回京当晚又有一众看笑话探口风的“贵客”突然到访,再接着竟还有不要命的人冒死去段禛那儿诋毁她。
这人精准掌握了她的行踪,的确只有侯府的人才做得到,夏莳锦突觉一股恶寒从脚爬到了头。之后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看来她是得有所行动了。
如今内贼虽还不知是谁,但与内贼勾连的吕秋月却已被送进了府衙牢房,无形之中段禛又帮了自己一回。夏莳锦的感激之情难得地由心而发,澄澈的眸子里透着十分的诚挚:“谢殿下的提点,臣女不会再坐以待毙。”
段禛眼中掠过一抹深湛,她总算是领了他一回情。
不消多时,画舫便行入青禹湖的深处,夏莳锦从船舱的花窗望出去,入眼是连天的碧。
绿云十里,层层疏叠,让人只觉葱翠扑面,神思疏朗。这一片的菡萏尚未怒放,仅偶尔闪现几个初绽的蓓蕾,饶是如此,夏莳锦依然轻挽唇角,露出今日的第一抹笑容。
这一笑,当真是柳暖花春,冰消雾散,与这草色烟光相映成趣。
段禛不自觉也随她勾起唇角。
这趟初时惊吓、之后还算松快的游湖,在日衔山脊时画上了终止。
落日长天,烟光残照,精美的画舫缓缓靠岸,似对此行恋恋难舍。段禛身份特殊,不便同夏莳锦一起下船,只立在船头,默默目送她上岸。
夏徜快步迎上来,先朝太子颔首施礼,而后伸展长臂,欲做夏莳锦的扶栏。夏莳锦提着裙裾乜他一眼,目光泠泠,未接受他的示好,而是扶着个铁栅栏上了岸。
甫一上岸,她便快步朝着马车走去,夏徜追在后头连唤了几声:“阿莳?”她都丝毫不予理睬。
夏徜明白她在同自己置气,这自然怨不得她,可是以他当前太子伴读的身份,的确有些事也是事出无奈。
昨日段禛提及此事时,他并未一口答应,只说尽力而为。他故意拖到很晚才回府,原本打算第二日就对殿下说妹妹睡得早,自己没有机会同她提此事也就作罢了。
然而他回府时,却看见夏莳锦在前院里荡秋千,且还主动提及想去游湖之事。他的心一下就乱了,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知道东宫的情报司在各府都设有盯梢,若再想囫囵着过去,显然是不成了。
一边是太子的上命难违,一边是妹妹的撒娇起哄,他竟就神昏意乱地促成了此事。
这厢夏莳锦踩着步梯要上马车时,夏徜再次伸手想要扶她,夏莳锦却宁可扶着马夫也不肯接受他。夏徜站在车下低低叹了一口气,而后选择坐去马夫身旁的副驭位。
夏徜知道妹妹现下定是烦透了他,纵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他也只能暂时压下。他一脸悲色,如丧考妣,可比他更悲伤的人此刻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后。
适才贺良卿看得清楚,莳妹下船后并不高兴,可见她厌恶与太子那等耸壑凌霄的上位者周旋。这不禁叫他又喜又悲。
喜的是莳妹并非心甘情愿,她一如从前,不是贪慕虚荣的女子。悲的是若自己当初未曾负她,她本不必遭受这些,到底还是他害了她。
看着夏莳锦所乘的马车缓缓驶离,贺良卿的胸口漫上了无边的痛楚……他的心底此刻只有一个声音——他得救她!
可要如何才能再次将莳妹赎出安逸侯府呢?
贺良卿思来想去,解铃还需系铃人,与其去求安逸侯和侯夫人,倒不如去求即将成为太子妃的侯府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