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的六月,精阳似火,许多人都爱待在家中不出门,往日香火鼎盛的寒山寺也变得香客稀疏起来。
夏莳锦原也只是打算去寺里上炷香就走,谁知饮过知客僧送来的解暑茶后,突感晕眩,竟是不能走路了。随行的水翠和阿露以为自家小娘子是中暑,便借了寺院的一间寮房让小娘子先歇息。
一般的中暑只消一副药就能好转,故而阿露下山去请郎中,水翠则留下来贴身照料。可是等到天色都暗了,还不见阿露将郎中请回来。
夏莳锦已有高热症状,水翠担忧若留在寺中过夜,夜里症状会加重,于是又向那个知客僧求助。知客僧道旁边的农家有滑竿,不过刚刚他去问过了,天热农家不愿接这趟活,他也不好硬逼人家。
水翠心想出家人去问,也只会苦口婆心地请求,哪有黄白之物好使?于是她带了整整一包银子亲自去那农家,请他们帮忙把小娘子抬下山去。
然而等水翠如愿以偿地带着两个抬滑竿的人回到寒山寺时,寮房的床上已然空空如也,小娘子不见了!
彼时夏莳锦已被人悄悄扛去了后山,她于颠簸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惊慌之下她咬了那人一口,那人疼得松了手,她在双脚落地的同时拼命逃跑!
她仍处浑噩之中,可本能令她的双脚不敢停下,身后隐约传来一些声音,她顾不得听,就这么没有章法没有目的地乱跑乱撞。直到最后撞进一个有些羸弱却于她如救命稻草般的怀抱里。
贺良卿原是听说这寒山寺的后山有几棵昙花,常在盛夏的夜里绽放,便特意带上花瓶前来,想着移一棵带到杞县去给母亲看看。只是想不到昙花没挖到,却有个慌慌张张的小娘子投怀送抱,还虚弱的说了句:“救命……”
诧异间,他又听到不远处有个男子的声音传来:“还想跑?我看你今晚能往哪儿跑~”
如此,不需那小娘子说明,贺良卿也大致明白了当下的紧迫,不由分说拉上小娘子的手就带她一起逃!
原本夏莳锦已快跑得断了气,幸得有人拉着才又跑了一段路,可两人并未跑出多远,就被后面的人抄近道给截住了。
树影憧憧,遮蔽住月色,三人彼此都只能看到个对方的轮廓,却看不清样貌。贺良卿正想同那人说理,就见那人动手来拉扯小娘子,一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贺良卿抬手便将那花瓶砸在那人的后脑上!
恶人倒地,贺良卿继续拉着小娘子逃跑,这回他们是真的逃脱了。
那日的来龙去脉,贺良卿也是后来通过与莳锦的书信才了解清楚。她的茶水显然被人动了手脚,一同上山的阿露也在请郎中时被人用棍子敲晕,幸得附近的农户救助才得以在天亮后回了府。如此周密的部署,可见那恶人不是临时见色起意,若找不出这人,往后莳锦也将长久置身于危险之中。
贺良卿不禁暗恼自己,没能在那晚打晕恶人后看一眼恶人的相貌。不过所幸,他记住了那恶人的声音。
先前在兰香馆院中听见陆正业开口,他便听出那媟亵下流的话与在寒山寺时毫无二致。如今恶人就坐在他的对面,已然烂醉如泥。
陆正业的确已醉得不行,但在听清贺良卿所说的话后突然双股战栗,当即醉意去了一半。
四目相对,一双是憎恨无比,一双是战战兢兢,似有什么一触即发。而赵屏的闯入,搅乱了这紧张氛围。
赵屏已喝得有些多了,手扶着帘门,不高兴地问:“贺大人,你怎么在这儿喝上了?”转眼又看了看贺良卿的对面,奇道:“陆三郎,你怎么也在这儿?”
陆正业同赵屏认识,见赵屏也与贺良卿熟稔的样子,便指着赵屏能留下来和和稀泥。于是问:“赵兄刚刚唤这位为‘贺大人’?”
贺良卿方才只向他说是他父亲的学生,却未道自己已有官职在身。
赵屏心说这俩人连认识都不认识,坐一块儿喝这半天聊得啥?还得等他来介绍:“是啊,这是我们翰林院新来的编修,贺良卿贺大人。”
贺良卿的大名,陆正业自是听过,得知对方身份后,陆正业竟是突然捂着额大笑起来。
贺良卿正事还没问完,觉赵屏在此很是碍事,便给了他银袋打发他先回去陪其它同僚,自己稍后便到。赵屏拿了银子高兴地出屋,而此时的陆正业已同赵屏来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笑声不止,指着贺良卿颇为不耻:“我还当你是什么疾恶如仇的君子义士,原来你就是那个典了娘子换官……哦不,换粮的杞县县令啊!”
“咱们算得上同道中人,只不过我是好色,你是贪权,我把小娘子往怀里搂,你把小娘子往外面送……”说到这,陆正业“咝”了一声,突然想明白:“这么说起来,贺兄比我还不是东西啊!”
贺良卿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儿,绿一阵儿,最后灰败下来。
陆正业倒是不知被贺良卿典了的就是夏莳锦,不过这会儿莫名来了说教的兴致,倾着身子拍了拍贺良卿的右肩:“贺兄既然回了京,我得提醒你一句,离那个被你救下的小娘子远些,可保命。”
贺良卿眉间一跳,“你是说她也在汴京?”
“她不在汴京还会在哪儿?前些日安逸侯府办杏花宴时我还见过她,哎,还是那么的妩媚动人……可惜,可惜啊……”
“安逸侯府?她果然回了安逸侯府?!”贺良卿突然暴起,徒手扯住陆正业的前襟:“你当真近日在安逸侯府见过她?”
陆正业被他抓着很不舒服,伸手撕扯自己的衣襟,妄图从他手中抽出来。同时也心生不解,安逸侯府的嫡姑娘不在安逸侯府能在哪儿呢,这是什么连篇的废话?
二人撕扯间,陆正业的前襟大敞,露出了右胸和左肩的狰狞伤口。贺良卿有些愕然,终于松开他,却是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的伤口:“你这是?”
陆正业一边整理衣裳,一边没好气儿道:“你当我先前是同你说笑?安逸侯府的小娘子是当真招惹不得,不然小命都得搭上!我这一身的伤,就是明证!喜欢美人儿大可多来兰香馆,可莫要去惦记那朵娇花,通身都是刺儿!”
这话却叫贺良卿听得糊涂,“你是说,这些是她伤你的?”
“那倒不是,不过她身后有双眼睛盯着,敢碰她的人都没个好下场。再多的你也别问了,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今晚陆正业被一惊一吓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不愿再多说,整好衣起身便离开。
不过陆正业的苦心良言在贺良卿这里并没多大用处,因为他得知莳妹就在侯府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找她,他还要告诉她,去岁对她欲行不轨的那个恶人已经找到了!
春末夏初的傍晚,风仍微凉,夏莳锦坐在前院的秋千架上,夜幕仿若巨大的黑色帷幔罩在头顶。水翠在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荡不起多高,双脚堪堪离地罢了。
“娘子,入夜有些凉爽,不如早些回房吧?”水翠问道。
夏莳锦却摇摇头,仰头望着寥寥的星子:“想再待会儿。”
“那奴婢回去给您取件斗篷。”
水翠走后,这夜晚就显得更静了。夏莳锦足尖儿点着地,秋千原地转动,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胸口堵堵的,就像这混沌如墨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就在这时,她的后背蓦然传来一股力量,稳稳推着她向高处荡去!那股力量离开她后背的同时,她也被送至了高峰,接着便是急剧回落,风声在她的耳边锐啸。无端的,她的心胸霍然间开朗,好似所有郁结都随风散去。
这与先前水翠推她的感觉截然不同。
荡了几下后,秋千终于渐渐放缓,夏莳锦抓着两边的绳索回头。
夏徜就站在她的身后,与她所猜的一样,她朝着夏徜莞尔一笑:“阿兄,你回来了!”
“嗯。”夏徜轻声应着,唇边挂着温润的笑,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到妹妹身上:“夜里凉,还总是这般贪玩。”
“在自家院子里荡荡秋千也算贪玩?”夏莳锦撅了撅嘴。
她的嘴即便不染唇脂,也还是那样的艳丽,翕张间,不满情绪尽皆在兄长面前倒了出来:“听说青禹湖的菡萏开了大片,昨日隔壁赵府包了画舫游湖,薰风微雨,好不惬意!”
青禹湖琉璃千顷,浟湙潋滟,本就是京郊一处名景。加之湖水温暾,菡萏开得较别处早上许多日,更成了初夏时节的一道盛景。汴京城举凡有条件的,都要在这时包上一艘船好好游玩一番。
若在平时,夏莳锦这种撒娇式的抱怨夏徜最是受用,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带她去游湖。可今晚夏徜却有些反常,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妹妹身上,透着为难。
良久,才确认道:“阿莳真的想去?”
“想去~”夏莳锦委屈巴巴的狂点头。
夏徜目透忧患,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道这难道就是天意?随即他敛了忧容,展露出平日温和的笑意,抬手摸摸妹妹的头:“好,那明日就去。”
夏莳锦前一刻还略带委屈的唇角,当即漾开一抹明媚的笑,“阿兄没有骗我?”
夏徜没开口,只是噙着笑缓缓摇了下头。
夏莳锦这回便直接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踮着脚尖小雀似地轻轻跃起,环上夏徜的脖颈:“阿兄最好了!”
以前阿兄的确对她有求必应,可是打从当上太子伴读后,阿兄的职责便成了陪太子,能陪她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夏徜被她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可及笄后妹妹便未再如小时那般对他过份亲昵了。此刻突然扎进他的怀里,他竟觉心跳如鼓,要爆开一般。
他强压着那股异样感觉,像小时候那样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要闹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就去。”
漫漫长夜,贺良卿就这么躺在床上睁眼熬着,终于熬到天光放亮,赶紧洗漱更衣往安逸侯府去。
官家赐下的宅邸需得装潢一番,再置办桌椅床架后方能入住,可翰林院配给的马车却是令他当下就得了便利。
马车刚刚驶入安逸侯府所在的长安街,贺良卿就急不可待地撩开车帘往前张望。远远瞧见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一男一女自侯府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护院。
因着距离有些远,贺良卿并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可只看身形就叫他的手紧紧握住了窗框……
他笃信自己不会认错,那身形是莳妹无疑!
“快些,再快些!”尽管马夫从出门就听了他的令将马催得飞快,可他还是又催了一遍。
不过再快,也终归离得太远,等他的马车行到能看清的距离时,那女子已然上了车,男子搀扶她后也紧跟着上了车。贺良卿认出那男子是太子身边的伴读夏徜,那日面圣出来时夏徜就在文德殿外等候太子。
贺良卿眉间笼下一道阴影,耳边回响起昨晚陆正业的话:“她的身后有双眼睛盯着,敢碰她的人都没个好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修罗场不会只是他二人间的~嘿嘿,搞事情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