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满架蔷薇一院香(1)

    阿穆打猎回来,送我一束野蔷薇。

    这种花十分娇嫩,略碰一碰,花瓣就会纷纷掉落下来。我连忙命人将花插在水晶瓶里,这种花虽生于山野,可是清香袭人,别有一番风致。

    向晚时分,窈娘来和我说话,看到这瓶野花,问起来历,得知是阿穆送给我的,忍不住面带微笑:“陛下这是在和您开玩笑呢。”

    我佯装没听懂她的意思。

    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上头有七八个哥哥,父亲四十岁才得了我,自然娇惯得不成样子。小时候混在男孩子堆里,打架淘气,那是样样都有的。直到十几岁的时候,我在街上揍了调戏民女的齐王。齐王那个人,好色胆大,打听得我是裴誉的女儿,便给我取了个诨名叫“野蔷薇”,意思是又香又白可惜扎手。

    一来二去,这诨名就叫开了,我自己当然是不以为然的,奈何父亲气急败坏,觉得我将来是真嫁不出去了,所以下决心治一治我的脾气,将我关在家里,还请了好几位先生来教导我,逼着我学女红学写字,差点将我闷煞。

    最后是先帝救了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就被聘作太子妃,听闻先帝尝笑言:“裴卿不必忧急,日日复日日长吁短叹女公子难嫁,嫁与我家做新妇便是了。”

    我爹接到旨意的时候差点没昏过去,他虽然镇日发愁我难嫁,可是也没想过要把我嫁与帝王家,尤其先帝只有一个儿子,阿穆是太子,将来可是要做皇帝的。父亲怎么看我,都觉得我当不好太子妃,更别提皇后了。

    可是先帝旨意已下,父亲便再纵容我,也没法子抗旨,只好请了更多的师傅来教导我,力图在于归之前,将我勉强教出个样子来。

    说实话,我也没想过会嫁给阿穆,原因是我跟他太熟了。我的二哥裴仲安是东宫伴读,跟太子从小一块儿长大。太子没有别的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朝阳公主。先帝素来爱重朝阳,所以常常宣我入宫和朝阳玩耍。小时候我就经常见到太子,而且经常欺负他,不过很快我就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是男孩子嘛,力气比我大。我们打过无数次的架,有无数次我将一条死蛇半只老鼠这种东西偷偷塞进他的书袋,而他也无数次回敬我各种奇形怪状的虫子,朝阳一直笑着说我和阿穆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但我和朝阳是真正要好,我们都没有姐妹,但朝阳总是对我说,如果她有一个亲姐妹,一定就是像我这样子的。自从先帝下旨聘我作太子妃,朝阳就更高兴了,因为将来我们做姑嫂,一定可以更加亲密无间。

    可是我嫁给阿穆的时候,朝阳已经死了。

    朝阳的死让先帝萎靡消沉,他断断续续病了数载,我和太子的婚礼,都是在他病中举行。那一次他病得甚久,太医署都有点人心惶惶,我便是在这时候嫁入东宫,朝中有人刻薄,说此时皇家娶新妇,简直像民间冲喜。

    我做了六年太子妃,先帝崩逝,阿穆即位改元承平,册立我为皇后。如今是承平四年,算起来,我嫁给阿穆,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十年来,我和阿穆都长大了,而我也渐渐明白,任情任性是小时候的特权,做一个皇后,那可不是能够随意任情任性的。而且我和阿穆这十年来风雨相伴,再加上幼时的情谊,我们和亲人一样自然相处,所以我觉得这个皇后我虽然干得不怎么好,但也没出大错。

    以我的性子,没出大错就算是上上大吉了。

    窈娘陪着我用晚膳,羹汤还没有上来,中使突然来报:“陛下来了。”

    宫中素来的旧例,皇帝逢五会到中宫来,但我和阿穆是少年夫妻,素来没有依从这种陈腐例子,阿穆总是想来便来。

    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阿穆已经走进来了。黄昏的太阳透过窗子映进来,照着他的身形,十分高大,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他今天有些异样,或许是在一起的日子太长,我从四岁就认得他,又嫁给他十年,他和我相处的日子,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久。

    他来我应该起身行礼,我匆匆地起身,他已经按住我的肩头,示意我坐回席间。这也是常有的事,原来在东宫的时候,我们两个就熟不拘礼,为了此事,我还被师傅们教训过。

    坐下来,阿穆就看到案几上的羹果,他说:“原本是想来和你用膳,原来你已经吃过了。”

    “还没有吃完。”我命人换上新的菜肴,还有新的杯筷,有时候晚间阿穆会饮一杯酒,跟我说些朝野间的闲话,有时候我们也会什么都不说,趁着宫人不备,溜到太液池边去划船。可是今天阿穆明显心中有事,我给他斟了一杯酒,他很快就喝完了,我又给他斟了一杯,他便停住筷子,对我说:“有件事情……”

    我看他期期艾艾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问:“郎君这是怎么啦,难不成想要为哪位美人册封妃子?”

    这么一说,阿穆也不由得笑起来,大约是先帝言传身教,阿穆对美色也没什么兴趣。后宫中偶尔也有人搔首弄姿,可是阿穆总是懒得多看一眼。所以我才这样打趣他。可是片刻之后,他就收敛了笑容,对我说道:“十六娘,赵王妃要回京了。”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阿穆为何会特意向我提及赵王妃。

    赵王妃是元珊。

    算来我也有十年没有见过元珊了。

    人在年少无知的时候,总会做过十件八件荒唐事,我年少无知的时候,何止做过百件千件荒唐事,可是阿穆不一样,他整个少年时代,唯一出格的事情,就是喜欢元珊。

    阿穆和我不一样,他从出生之日起,便被寄予重望。虽然他的亲生母亲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采女,但皇后无子,将他养在中宫。后来皇后崩逝,未过几年,他的生母亦病故,先帝于女色上头甚是淡漠,后宫没有宠妃,阿穆连一个兄弟都没有。所有的臣子都知道他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先帝给他挑选太傅的时候,也煞费苦心。所以阿穆少年沉稳,十几岁的时候,就颇得群臣赞誉了。

    可是先帝十分不喜元珊,隐约猜到阿穆的心事之后,先帝就将元珊嫁给了封地遥远的赵王。

    那时候我们年纪都还小,我还听见阿穆对朝阳说过:“是我害了珊娘。”

    大抵少年时的爱慕,最难忘却。

    所以我想了一想,很从容地说:“不要紧,我一定会照顾好珊娘。”

    阿穆似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侍女们执着蜡扦在点灯,明亮的满月升上来,清浅的辉光散落在台阶上,烛光渐次亮起来,月光就越发清浅,像是一层薄薄的轻绡,虚虚地笼在殿前,初夏的晚上,夜风浮动着香气。阿穆问:“这是什么熏香?仿佛是花香。”

    我笑着告诉他:“就是那野蔷薇的香气。”

    阿穆这才留心到帘底那只水晶瓶,在朦胧的烛光下,野蔷薇花瓣低垂,仿佛玲珑剔透的薄玉,他伸手轻轻一触,花瓣便纷纷扬扬落下来。

    我不由得“呀”了一声,这种花虽生于山野,但最是娇嫩柔弱,养于瓶中不过一日,便已经零落凋谢。

    阿穆似乎颇为过意不去,说道:“明日再折了给你送来。”

    我笑着说:“好。”

    阿穆又坐了片刻,吃过我煎的茶,便返回甘露殿中去了。

    茶具还散乱地放在案上,我一手支颐,看侍女们收拾茶箱,窈娘悄没声息走出来,静静地跪坐在我的身边。

    等到众人都退下,窈娘才说道:“如今赵王妃居孀,此次返京,怕是有再醮之意。小娘子真是糊涂,何必为他人作嫁衣裳。”

    夜里静得很,不知道哪里有一只小虫,唧唧鸣叫。窈娘见我不理会,越发急切:“小娘子入宫十年,难道还不知人心险恶?”

    我侧耳听了听虫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窈娘,我困了。”

    窈娘看到我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满腹话都憋了回去,只好恨恨地由我去了。

    一直到睡下,侍女吹灭了帘外的烛火,我伏在枕席上蒙眬欲睡,忽然又想起窈娘的那句话。入宫十年,仿佛只是弹指间的事。我初入东宫,阿爹是一万个不放心,可是阿穆待我极好,陛下那时候已然病笃,虽对阿穆依旧严厉,待我却是宽容慈爱,常常对阿穆说:“新妇于归,人事皆疏,汝要尽力照拂。”

    阿穆自然将我照顾得极好,朝阳那般孱弱,他做惯了兄长,处处妥帖周到。

    我与他自幼相识,有很多事情是不瞒对方的,也瞒不住对方。比如阿穆少年时代唯一爱过的人是元珊,比如我小时候其实最希望嫁给京都最著名的帅哥韩执。

    不过整个京都,有多少少女不希望嫁给韩执呢?我做了太子妃后,韩执其时正任太子宾客,有一次阿穆特意召他进来,和他手谈一局,就是为了让我看一看当年赫赫有名的风流少年,留了胡子之后,顿时变成了庸碌大叔。

    我看过之后非常失望,对阿穆说,韩执那样的俊美,留胡子后都十分难看,你以后可千万不要留胡子啊。阿穆哈哈大笑,当即答允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当真,但这么多年来倒是一直没有蓄须。

    我在那些斑驳而微小的往事中蒙眬睡去,一直到晨钟鸣时才醒来。早晨的梳洗十分烦琐,我正梳头的时候,阿穆命人送了一束还凝结着露水的蔷薇花来。我接过那束花,仍旧插在那只水晶瓶里,昨日的花又凋落了一些,衬得今日送来的花越发鲜妍。

    “这么早,陛下从哪里得到的这些花?”

    阿穆遣来的人回答我说:“陛下今晨去了承晖殿,从那里折了这些花。”

    我不由得怔了一怔,承晖殿是个僻静地方,据说先帝还在东宫做太子的时候,承晖殿住的是太子妃。钦和年间禁中走水,那一场大火烧毁了不少宫殿。有的殿宇重修,有的殿宇拆掉改为池苑,但也有几间殿宇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此荒废。我嫁给阿穆的时候,东宫已经重新修葺过,太子妃所居的地方,也离承晖殿很远。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去看一看承晖殿。窈娘对我这般心血来潮颇为无可奈何,只好提出来要陪着我去。

    承晖殿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远,轻辇缓行,也不过煎两次茶的工夫就到了。这一带的宫殿其实都损毁得并不厉害,只不过墙壁熏黑了一些,深碧色的琉璃瓦仍旧在太阳下泛着明亮的光泽,粼粼的碧瓦间长了许多瓦松,还有鸟雀飞来飞去,在艳阳之下,看着也颇有几分凄凉之意。

    因为早晨阿穆来过,所以殿前被人粗略地打扫过,我顺着回廊走进院中,假山石上攀爬着蔷薇的长藤,白色粉色的花开得极是繁盛。只是另一侧的花架坍塌,四处荒草弥漫,显出这里久无人居。

    我在回廊上略站了一会儿,晨风拂起我的衣袂,微凉袭人。窈娘对我说道:“小娘子自幼平顺,事事如意,到如今都没有遇上过为难的事情,所以总是拿好心思去猜度旁人。却不知道这宫中人心艰险,不说别的,先帝的明德皇后,就是被人生生给害死了。”

    我压根就没听说过明德皇后,窈娘告诉我说,那是先帝在东宫时的原配。

    我立在回廊之上,被蔷薇花的香气簇拥包围着,听窈娘讲述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深宫故事。

    一个异邦女子,嫁入中原的宫廷,完全没有心机,天真烂漫,而另一个良娣深受太子宠爱,为了夺得太子妃之位,于是就下药将太子妃给毒死了。

    窈娘长叹了一口气:“后来太子殿下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就把那个良娣贬为庶人,然后又将她处死,可是太子妃再也活不过来啦。”

    我不以为然地说:“可是阿穆又没有宠妃。”

    窈娘气得连两弯眉毛都快竖起来了:“娘娘岂可随意唤陛下小字?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说来说去,她还是教我防着元珊。

    可是一个人心里若是有另一个人,哪里是能够防得住的。

    我敷衍了窈娘几句,又折了一束蔷薇花,这才回转去。

    我将这束蔷薇亦插在水晶瓶中,现在瓶中花挨挨挤挤,甚是好看。大把新鲜的花朵遮掩了昨天的花,虽然有零落的花瓣不断掉在帘底,但花香馥郁,愈见其盛。

    窈娘苦口婆心劝我,但我还是一意孤行,派人去城外迎接元珊。

    因是孀居身份,元珊推辞了一次,我亲自写了一封书信给她,她才进宫来。

    我已经有十年未见元珊,她出身高贵,父亲是驸马都尉梁章,而母亲则是永寿长公主,元珊是京都有名的闺秀,亦是我旧时的玩伴。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和元珊是如何相交,毕竟我和她是南辕北辙的性子。

    我坐在殿中,看元珊从遥远的阶下慢慢拾阶而上。她身形看上去仍旧颀长秀丽,脚步轻盈,微风吹动她的衣袖,显得衣袂飘飘若举,仿佛一抹云,越来越近。

    我渐渐看清她的面庞,这么多年来她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是那般细腻、温润,仿佛一块玉。因为孀居的缘故,所以衣着十分肃穆,但少女时代的明丽被一种内敛的艳光所代替,越发端庄好看。

    我和她的交谈起初还有点生疏,后来渐渐就好了,我问起青州的风物,元珊对答得十分简短,可是也颇有趣味。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京都,所以对陌生的地方十分向往。元珊很自然地说:“皇后殿下若是不嫌弃,还有几件从青州带来的土物,是送给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