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巳年夏,中山王宫一片热闹繁忙,姜苒昨夜宿在钟王后宫中,被钟娘和几个喜娘唤醒,换喜服,喜服是从幽州送来的,是两年前楚徹便开始命人准备的,出自燕地最好的绣娘之手。
钟娘和钟王后替姜苒将繁复的嫁衣穿上,从前姜苒在中山出嫁时着的喜服为正红色,是因不忍百姓得知他们的王女下嫁燕地为妾,待出中山边境,渡过淮水之后,姜苒便将身上正红色的喜服换了下来。
如今姜苒再次穿上了喜服,却是她担得起的正红,是夫家送来的正红。
喜服之摆是用绒丝金线绣的九天凤凰,展翅于飞,凤凰明睛之上嵌有南珠,南珠乃赵国百年国宝,数万珍珠之中才能得出一颗,邯郸城破后,赵国国库上下总共才寻出十颗,全被楚徹送往幽州用来装饰喜服。
钟王后亲手为姜苒上妆,钟王后虽红着眼,面上却亦笑着,如今的氛围才有女儿出嫁时那种喜悦又不舍之情,而并非从前那种生生别离。
镜中的美人耀眼夺目,让满室的喜红顿失色彩。喜娘捧来盖头,盖头的四角各嵌有两颗南珠。钟王后和钟娘一起缓缓将红盖头遮在姜苒的凤冠之上。
楚徹正率迎亲队伍等候在御门之外,终年玄色衣袍的他,着了通身中红的锦袍,脚上踏着锦云靴,墨发金冠,他立在那,眼中柔意满满,惹了一众宫中女侍切切私语,羞红了脸。
姜铎和魏廖站在殿内的窗前,他们二人的目光向外望去,望着那个恨也无可奈何也的男人身上。
姜苒由钟娘扶着,一步步从御门殿后入,殿内姜铎和魏廖亦是一身的喜庆,他们听闻脚步声,一齐回头又一齐失神。
姜苒正站在他们几步之外,头上的红盖头,被她白皙的素手轻撩开,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小脸。
今日的她,可谓极美。
即便他们日日相见,即便他们早已熟识,即便她的模样已被刻在了心上。
姜铎率先回神,他面上终于露出一抹笑,他一步一步向姜苒走过去,他抬手用手指刮了刮她的脸蛋:“礼物可带着了?”
姜苒点头:“带着了。”
“大婚后才可以打开,不可以偷看。”
姜苒依旧点头,却是不住的,渐渐沉重的。姜苒眼底的含着泪,姜铎亦红着眼睛,随后姜铎撇开头,他的声音带了些从未有过的哽咽:“记着,哥哥永远在你身后,楚徹若是敢欺负你,哥哥一定和他拼命。”
有眼泪顺着姜苒白皙的小脸滑落,她闻言忽的咧嘴一笑,唇角的梨涡含满了幸福。
魏廖似乎才回神,他仍站在原地,姜铎侧开身,姜苒同魏廖对望着,是许久的沉默。
最终,魏廖抬步向姜苒走去,他并无言语,只是走到姜苒身前,他凝望着她的小脸许久,抬手将她撩起的红盖头放下,一双盈盈美眸至此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魏廖退后几步,随后他俯身拘大礼:“微臣恭送公主。”
姜苒垂着眸,她眼见着魏廖的靴子消失在眼下,随后耳边响起魏廖郑重的声音。
百感交集在这一刻唯能化成泪水,盖头上的南珠轻摇着,似美人珍贵的泪。
姜铎执姜苒手,陪着她一步步走出殿内,魏廖则停留在原地看着姜苒的身影消失眼前。
姜铎将姜苒送出御门,数级台阶之下楚徹正负手而立,他看着那翩跹若蝶的身影,眼中的暖意不住加深。
姜铎眯眼瞧着楚徹,他握着姜苒的手紧攥不放。姜铎的喉结上下滚动,终是忍不住放了狠话:“你若敢对苒苒不好半分,孤一定……”
“孤不会!”楚徹打断姜铎的话,他对上姜铎的眼睛,颇为郑重:“我不会,此生不会再负苒苒半分。”
姜铎垂于身侧紧攥的手狠狠的一颤,最后终是失了力度缓缓松开,他将姜苒的手递至楚徹手上。
姜苒只觉手被握在掌心之中,宽厚的掌心将她轻易包裹,这简单的动作含满了郑重。
楚徹再次与姜铎对望一眼,随后他执着姜苒的手转身,婚车四驹并行,饰以朱幩,车身高大皆用百年黄花梨木所造,每一寸都被精心雕刻了纹路,定眼细瞧,那细腻的花纹竟是一朵朵姿态各色的姜花。马车两侧的窗牖敞开着,珍珠红绸随着清风瀌瀌,隐约着车内的景设。
因马车高大,马车之下设有杌凳,楚徹牵着姜苒的手走到马车前,姜苒垂眸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瞧见了脚下的杌凳,她正要踏上却觉身子一轻,她被人横抱起来。
那个怀抱坚实而温暖,是既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姜苒的小手下意识的抓住楚徹的衣襟,楚徹抱着姜苒上了马车,随后推开车门,稳稳的将姜苒放在马车内的坐榻上。
楚徹压住心底的冲动,他隔着盖头吻了吻姜苒的额头,随后不舍的放开她的柔荑,转身下了马车。
钟娘眼见着楚徹出来,从一侧上了马车。
楚徹走出马车,他的战马正昂首立在马车前,他走过去翻身上马。楚徹坐在马背上,他对着仍立在几步之外的姜铎点了点头,随后调转马头,喝道:“出发!”
……
出嫁的队伍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中山王宫,魏廖慢慢的从殿内走出,他走到姜铎身旁站住。
“往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姜铎似乎没有过多的思考,他仰头望了望中山的晴空万里:“少时我为质在燕北困了数年,现今我为中山王又在王宫中困了多年。其实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是真正自在过的,我早忘了自己是什么模样。”
“苒苒出嫁了,我心中唯一的担子落下了,往后,”姜铎的眼眸似乎生了几分迷离,也仅是一瞬便复归清明:“这天下之大,山河壮阔,我早该去看看。”
魏廖闻言侧头看了看姜铎,似乎轻扯了扯唇角。
“你呢?”许久的沉默后,姜铎开口反问魏廖。
“这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何况,我早已没了追求,我这一生唯一所牵挂的,从这一刻起,再也无需我。
“楚徹并纳诸国,他需要你的才能,必许以高位。”
魏廖闻言轻笑了笑,带了几分嘲讽的味道:“谁需要呢。”
“是我妄言了。”姜铎闻言亦低头笑了笑,终究是他低看了几分魏廖。
……
空中的云时卷时舒,似乎是唱不衰的离愁别绪。有雁南归,徐徐清风,姜铎和魏廖并肩立于中山王宫御门殿下,不知多久,魏廖踏步于前:“我该回府了,答应齐柔早些回去。”
姜铎似乎只是微怔,随后化作一声轻笑:“好。”
姜铎不知又独自站了多久,随后转身向钟王后宫中走去。
和亲的队伍一路北上,路上的这些日子楚徹和姜苒皆同榻而卧,楚徹却极克制,他日日拥着姜苒和衣而睡。
因怕姜苒的身子经不住,北上的速度极缓,一月后抵达幽州。
婚车驶入幽州城时,迎面的是满城的红绸,火红的灯笼于风中飘摇,钟娘透过窗牖望着溢满了的喜庆气氛不由红了眼底。想当初她陪着姜苒只身北上时,尚未完婚便遭了劫难,好容易死里逃生,却被楚徹匆匆打发,抵达东宫时更是没有一丝结婚应有的喜气,礼节与重视更无须提。
婚车并未直接回宫,而是在幽州城行绕一周,一路上不时有百姓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顺着敞开的窗牖送进来,更有不知是哪家的小朋友,捧了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拦在婚车前。楚徹望着马前的小娃娃,忽得翻身下马,他走到小朋友身前,难得温柔一笑,他将那孩子抱起,抱到马车前,姜苒便抬手撩开盖头,她瞧着那孩子柔柔一笑,美眸似碎了星辰的苍穹,抬手将苹果接过,随后从荷包中抓了糖果递还到孩子手中。
孩子极高兴,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他被楚徹抱下马车,便蹦跳的跑开了。
婚车一路行驶,却是一路入了东宫,如今的东宫被改为旧邸,楚徹亲提了“苒苒”二字已宫前匾额之上。
马车停于临渊阁,楚徹翻身下马,姜苒由钟娘扶着走出马车,红盖头上的朱穗摇曳,她的小脸藏匿于其下。
楚徹抱着姜苒,一路大步跨入临渊阁。
临渊阁一切还是旧时模样,昔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较以往不同,无论是幽州还是东宫或是这间临渊阁,都被楚徹精心布置过,阁内的每一处都细致用心,喜幔纱帐,红烛摇曳,楚徹抱着姜苒一路走到床榻上,他视若珍宝的将她缓缓放坐在床榻边沿。
姜苒早听钟娘在耳边说,楚徹并未带她回中山王宫,而是回到了东宫。
喜红的盖头遮住新娘羞红的面庞,亦遮住了新郎眼中的情深。
本来早已熟悉,本来这一月来日日在一起,本来他早已见过她新娘的装扮,本来以为不会害羞……可是这一刻姜苒还是觉得心间痒痒的,小脸不由自主的涨红,胸口微微发闷,心跳渐渐失去了控制……
姜苒绞着手中的帕子,她低头垂眸望着过盖头下的一隙光线,咬了咬唇:“怎么来这了?”
楚徹看着姜苒手上的动作,他瞧出了她的紧张,他抬手握住她略有不安的小手。
视线之下忽然出现一只大手,姜苒的目光微顿。
“苒苒,我们回临渊阁,是因成亲是你我之事,唯有你我。只能你我。而回到王宫中的封后,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不可混淆。”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似凛冬忽然化开的春水,清冽中带着丝丝入心温暖。
姜苒闻言,眸子不由一酸。
这场昏礼没有过多的礼节,临渊阁上下只有他们二人,没有群臣、奴仆和使者,就连钟娘和全元都不在身旁。
“苒苒你愿意嫁我吗?”他的声音满是珍重,他握着她柔荑的大手更紧了。
姜苒不住的点头,用力的,毫无犹豫的。
“愿意。”
姜苒能察觉到眼下的光线愈来愈亮,在红盖头就要被楚徹撩开的那一瞬,她眼前忽然出现一双极熟悉的眼眸,周遭的光线复暗了下来,满眼皆是一片朦胧红晕。姜苒尚未回神,熟悉的气息便涌上来,将她窒息淹没。
她终于成了他的妻,余生并肩执手,笑看三千明灯、花开满城。她终于成了他的妻,共渡雪染青丝,依偎岱山风雪、九重宫阙。
她,终于成了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