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苒拿着姜铎手书的调粮令北上回了楚彻军营。全元说楚彻正与众将军议事,便引着姜苒去西侧小营坐着稍等。
姜苒在侧营内等了小半个时辰全元方才进来,说楚彻召她进去。从她南下去见姜铎到现在返回营中,不过两日,如今天色刚刚微暗。姜苒随着全元向正营而去,待至帐前姜苒撩起厚重的帘子走了进去,钟娘则同全元一起留在账外。
营帐深处,楚彻孤身坐在长案前,他身上的甲胄尚未卸下,手中还端着书简,营帐内很简单,除去数张长案与软席,便只剩下一排幽幽的烛火和楚彻身后的那盏黑白屏风。
姜苒缓缓的向楚彻走去,然后在他的身旁的落坐,姜苒将捧在手中的竹简放在长案前,她望着楚彻的侧脸,开口唤:“殿下。”
闻言,楚彻才放下手中的书简,他转头看向姜苒,神色说不上热络。
姜苒对上楚彻的目光片刻,随后躲开目光慢慢低下头,她缓了片刻,终是开口说道:“妾身知道徐贲将军之殇,无论中山作何补偿都无法挽回,妾身亦不求殿下原谅。”姜苒说着将竹简推到楚彻手边:“这是调粮令,妾身知道这些军粮于徐贲将军和数万将士来说太过微不足道,妾身只是希望至少能助殿下燕西战事一臂之力。”
楚彻看了看姜苒递来的竹简,随后将目光落在她微垂的小脸上:“抬起头来。”
姜苒听了微顿,随后还是依言抬头,楚彻的面色尚算平静,他并未碰她递过去的调粮领,他只看着她开口:“你的心意孤领了。但孤不需要中山的军粮,孤的将士也不需要。”
似乎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姜苒闻言垂头:“是。”
楚彻瞧着姜苒复低下去的小脑袋,忽然抬手抬起她愈发尖嫩的下巴,望进她愧疚难安的眼神里,多日来的纠结在这一刻彻底溢满胸腔,他望着她,颇为郑重的问:“苒苒,孤只问你一个问题。如若日后,孤与中山兵戎相见,你是选择陪在孤的身旁,还是像现在一般,哪怕舍了自己的命也要维护中山到底。”
姜苒被楚彻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一怔,这个问题可谓十分直白,非此即彼,无法两全。
姜苒愣愣的看着楚彻投过来的目光,这一刻,她更是想反问,同这般两难的选择一样,他是想与她相濡以沫的携手走过余生,还是终将要报父仇灭掉中山?
可是姜苒问不出口。
因为先燕王之事,到底是中山出兵拦截在前,先王遇害在后。同样徐贲之事,还是兄长不仁不义在前,再结血仇在后。
楚彻等了姜苒良久,等到的却是她渐红的眼底,楚彻望着眯了眯眸子。
姜苒看着楚彻许久,浸满泪水的眼底终有一滴泪滑落,她张口:“妾身不知。”
下颚上的力度消失,姜苒眼看着楚彻转回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长案上:“孤知道了。”他说着,突然一笑,一瞬而逝的笑,却满含着复杂,凄凉有,失望有,坚决有,痛苦亦有。
“军营不宜你养胎,过两日,孤命人送你回幽州,”楚彻说着拿起书简,他的嗓音不算冷漠,却再也听不出往日的柔情:“退下吧。”
姜苒闻言闭上眸子,她眸中的泪水一瞬溢出,她俯身对着楚彻重重叩首一礼:“妾身告退。”她说罢从楚彻身旁缓缓起身。
楚彻握着书简的大手不由得收紧,他的余光感受着姜苒的动作,却直到她一步步走到营帐门前,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营帐内,他的眸子也未曾抬起,未曾再落在她身上片刻。
……
姜苒在帅帐中休息了两日,全元前来说已备好车马,护送她回幽州。姜苒早早让钟娘收拾了那本不多的行李,见全元来禀,姜苒便可直接起身离去。
姜苒走到帅帐门前时向内回望,倒当真是一点许她磨蹭耽搁的事物也没有,护送姜苒回幽州的是楚彻身边的亲卫,全元告诉姜苒不必急着回幽州,可放慢些行程,莫要累到孕中的身子。
姜苒向全元道了谢,有军士搬来杌凳,姜苒由钟娘扶着率先上了马车,她站在马车上,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可是在忙?可容我向殿下辞行?”
全元听了面上露出安慰的笑,他回答:“前线突然发生些急事,殿下一大早就赶去处理。殿下本是说要送您的,只是现下,也只能奴才来送良娣了。”
姜苒闻言,只是对着全元一笑:“多谢。”便再未说什么。
全元听了俯了俯身:“良娣客气,长路跋涉,还望良娣当心身子。”全元又亲自扶了钟娘上马车,随后命亲卫启程。
姜苒坐在马车内,将窗牖上卷起的窗幔放下,阻挡了马车外军营的肃穆景象。姜苒心中明白,全元刚刚的话不过是在安慰她罢了。她不敢确定楚彻可是繁忙的赶去了前线,但是她敢确定,即便楚彻身在营中也是不会愿来送她的。
从她至燕西军营起,这半个月来,楚彻不过见了她三面,三次皆是她求见。余下的日子里,他宁愿宿在那简陋的议事营帐中也不愿回帅帐面对她。
徐贲之殇,想来早把她和楚彻之间那点可怜的情分消磨殆尽。现在,他还愿意送她回幽州,而不是将她休回中山,想来也是因为这腹中之子的缘故罢了。
全元送走了姜苒,一路朝议事营帐处而去,他刚进入围栏,便看见楚彻孤身站在营帐外,正瞧着远处出神。
全元安静走上前,候在楚彻身旁,良久,他听到了楚彻的问话:“走了?”
全元闻言称是,他说完又补充:“良娣走前想来向您辞行,奴才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回绝了。”
全元话落,楚彻未再说什么,他只是又朝远方看了许久,随后转身入了营帐。
……
相对于来时的匆忙,姜苒回程时显然减慢了许多,回到幽州时,亦是过了半月有余。三个月的身子虽未太过显怀,但姜苒能明显的感觉到身子变得沉重。
白逸修不知从哪打听到姜苒怀了身子的消息,命人送来数颗人参,姜苒看过皆是人参中的上品,她早知白逸修大方,倒是没想到他出手这般阔绰。
姜铎一事让她乱了方寸,这一个多月她奔波在燕西,倒是将白逸修这个病人忘在了脑后,姜苒深觉愧疚,想着修养两日,必须要去码头给白逸修诊脉。
白逸修没想到,自己的几颗人参这么快就唤来了姜苒,原以为经了那么大的波折,她定是要缩在宫中缓一缓伤痛,却不想见她人时,倒是出人意料的云淡风轻。
白逸修瞧着姜苒由钟娘扶着小心翼翼在他身旁落座,他笑着调侃:“你倒是有好福气。”
姜苒不解,她接过钟娘递来的装银针的匣子放在一旁,随后解下身旁的丝绢,示意白逸修伸手,她问:“什么福气?”
白逸修乖乖将手腕递上,由着姜苒隔着丝绢替他把脉,随后答:“你这胎来的这般及时,还不算好福气?”他上下打量姜苒:“不然你能这般完好无缺的回来?原以为你是非要跑去送死,倒是我小看你了,说让殿下撤兵便撤兵……”
“你大限已到,”姜苒突然开口,她冷着神色收回搭在白逸修手腕上的小手。
白逸修闻言猛然一顿,刚刚还滔滔不绝的嘴巴,现在声音全无,他盯着姜苒,眨了眨凤眸。
姜苒看着白逸修的反应扯了扯嘴角,说不出深意的笑:“这个月,你停药了?”
白逸修闻言极诚实的点头。
“看来我要换药方了,”姜苒抽回丝绢:“早日送你归西。”她说罢不再看白逸修,由钟娘俯身,起身转出了屋舍。
白逸修瞧着姜苒离去的背影,砸了咂舌。
常言道,医者不可轻易开罪。女人与小人不可轻易得罪。
如今,他得罪了个女医士,白逸修笑了笑,他瞧着自己的手腕,刚刚姜苒柔若无骨的指尖停留在上面,还留有残余的温度。
他知道自己刚刚话戳到了姜苒的痛处,姜苒怀了楚彻的孩子,他本应该替他多年孑然一身的好兄弟高兴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的不爽。
他越是不爽越是纠结,越是纠结越觉得莫名其妙,说什么楚彻放了中山放了姜铎是因为姜苒腹中的孩子,其实楚彻最终肯撤兵,说到底是他舍不得姜苒。
楚彻的狠辣他是知道的,若非他心中有姜苒,怎会允许姜苒有机会生子,若非他心中有姜苒,他又何须为了一个尚在腹中的孩子,退步至此,连徐贲之殇都可暂且忍下。若是他想,天下多少女人想给他生孩子,他又何必强求姜苒这一个?
说到底,不过是怀子的是姜苒,他才肯给自己找这样一个艰难的借口撤兵。
白逸修盯着自己的手腕出神,随后一笑,罢了,他再送几颗人参将惹不起的女医士哄好罢了。
姜苒从码头出来时,心中是有气的,可当她乘车回到东宫时,心中的气倒也释怀了。
楚彻的确是因为这个孩子才撤了兵,才放了中山,白逸修说的并无错处。只是她自己心中万般难过,觉得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在她最不想他到来的时候,来到了她的腹中。
姜苒回临渊阁没多久,便又见钟娘带人捧了数颗人参进来,姜苒不由得皱了皱绣眉。
钟娘命人将人参放下后退去,随后在姜苒耳畔轻声道:“还是码头那边送来的。”
姜苒望了一眼那人参,平平的扯了扯唇角,白逸修还真当她是为了那几颗人参去给他诊脉,为了那几颗人参便要听他的胡言乱语。
“都退回去,还有他上次送来的一并退回去。”姜苒收回目光,继续写手中的方子。
钟娘虽知这些人参价格不菲,却并非未见过世面之人,听姜苒如此吩咐,当下唤了人进来,将才端来的人参端出去,又叫上云芙去库房将之前的取出。
姜苒仍在替白逸修研究药方,白逸修虽然没听她的话每日按时服药,可病情并没有严重,想来她之前所开的方子已经不适合他现在的身子。
姜苒依旧隔日去码头给白逸修诊脉,只是去的时辰一日比一日晚,自她回幽州也有两月,白逸修眼看着姜苒一日日的显怀,身子也愈发的笨重。
孕期虽然辛苦,可姜苒胃口好了许多,白逸修看着姜苒日益圆润的小脸,倒是不再担心她原本瘦弱的身子如何养胎,反倒是变成了调侃:“等楚彻回来,只怕东宫都要被你吃穷了。”
姜苒闻言不理白逸修,她静心给他把脉,忽然眉头蹙了蹙,她又让他换了手腕,姜苒眉头愈蹙愈紧,随后她颇为重视的抬眸看向白逸修:“要不要试试?”
白逸修看着姜苒的神色模样,被她问得一愣:“试…试什么?”
“试试外面的阳光,”姜苒说着不由分说拉起白逸修,她也不顾自己那已生了笨重的身子,拉起白逸修便向外走。
白逸修一愣,他的心狂跳起来,他任由着姜苒拉着,屋舍内未设窗子,圆合松木门缓缓打开,姜苒拉着白逸修一路走到长廊深处,在那里有一扇常年关着的窗子,姜苒看着白逸修,似乎紧张,她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而白逸修显然是完全愣住,他就任由着姜苒一路将他拉到窗前,没有一丝的反抗,他甚至连下一刻要接受什么都是一片空白。
姜苒看着愣着的白逸修半晌,猛然回过神来,她连忙收了手,亦向后退了一步,与白逸修隔开些距离,她侧头望着落了一层后灰的窗子,郑重的询问:“想不想试试?”
手腕上那柔软的触感消失,白逸修似乎也会过神来,他亦望着那窗子,自从他重伤痊愈后便再见不得这天地间的光亮,诚实讲,他病情初发时,楚彻何不是遍访名医,最后也只是隐世的松老能稍稍压制他的病情却得不到根治。
最初姜苒说要给他看病时,他自是不相信的,甚至觉得楚彻莫不是被这个女人迷疯了,亲手送过来残害他这个亲兄弟。
可是后来他将姜苒开给他的方子拿给松老看,竟让松老激动的一夜未合眼。再后来他不仅信了她的医术,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进心里了。
他承认自己是孤独的,姜苒按时按日的前来,极为细心体贴的替他把脉研究药方,关心他的病情,这些对于他这个终日独处于斗室之间的人来说,无疑是幸福的享受的。可是这个给他幸福的人却早已为人妇,还是他最好的兄弟的女人。
他便从最早开始瞧不起楚彻为了一个不过脸蛋美些的女人不断挑战自己底线不断让步到开始羡慕他,竟然口出妄言将这般好的女子纳为妾室。
若换作是他,只恐八抬大轿求娶也娶不来。
白逸修盯着姜苒,眼神有些灼热,姜苒看着只以为是白逸修内心激动,她看着他安慰:“我们只试一下,相信我。”
姜苒说着,素手慢慢探上窗子,她微微用力:“我开窗了?”
白逸修紧盯着姜苒,忽然他的大手也放在窗子上,他顺着姜苒的力度,将尘封已久的窗牖缓缓推开,他的指尖颤抖着缓缓伸出窗外。
有落日十分最灿烂的光辉随着推开的窗牖照进来,将空气中飞扬的灰尘照的清晰,不过片刻,白逸修只觉得浑身上下浸满了冷汗,姜苒紧盯着白逸修的反应,她看着他的肌肤在阳光之下镀了一层光,却没有发病时黑红的斑点。
白逸修亦感受着,他紧盯着自己的皮肤,慢慢的他拉高自己的衣袖,他将整个前臂伸了出去,随后他整个人颤抖起来。
姜苒的心中亦是激动,她看着白逸修的反应,欣慰的笑了笑,正要开口,却见白逸修猛然转身,他的长臂伸过来。
姜苒只觉得自己的手忽然被用力的握住,她被白逸修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一惊,她下意识的就要抽回手:“白逸修,你松开。”
白逸修着实是激动的,他的双手紧紧握着姜苒的手,他不住的对着她道:“多谢。”
姜苒虽知白逸修此举是因为激动,并无恶意,可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她挣脱不开白逸修的手,下意识的就要开口唤钟娘。可姜苒尚未开口,便听不远处传来一个极熟悉又冷冽的声音。
“白逸修!”楚彻的眉心跳了跳,他看着白逸修紧握姜苒小手的两只爪子恨不得提剑剁下来。
姜苒的几番挣扎没能让白逸修从激动中回神,倒是楚彻这一声不大不小的冷喝吓的白逸修身子一僵。
白逸修猛然松开姜苒的小手,快速退后几步。白逸修忽然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明知楚彻燕西凯旋,今日回幽州,特意将楚彻唤来码头,本想给姜苒一个惊喜,到头来成了自己的惊吓。
白逸修是何等的聪明,他倒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万份惊喜甚是喜极而泣,他忽然张开双臂,直直的向楚彻而去。
楚彻瞧着向自己扑过来的白逸修,忽然拿起腰间的佩剑,带着剑鞘,楚彻伸出长剑抵在白逸修扑来的胸膛上:“滚。”
白逸修见了扯了扯嘴角,随后离了楚彻的剑鞘,他开口解释:“抱歉,我刚刚太激动了。”
楚彻眯了眯眼睛,继续道:“滚。”
白逸修瞧着楚彻神色,见他的怒意未达眼底,他放下心来,耸了耸肩:“可别欺负良娣,她怀着你儿子呢。”他说的嬉皮笑脸,随后身影一闪回了屋舍。
楚彻冷眼瞧着白逸修的身影离开长廊,随后朝姜苒而去,她还同刚刚那般姿势站在窗子旁,落日余晖打下来的光亮,将她耳鬓边的碎发照的清晰。
姜苒有些愣,楚彻回来的太过突然,可是比楚彻还突然的是白逸修刚刚那般动作,姜苒不由得心上一紧,他可会误会?
窗外的光亦将楚彻的俊脸照亮,姜苒望着楚彻微冷的神色,张了张口:“我……”
楚彻目光先是落在姜苒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随后她牵起姜苒的小手,借着光亮,清晰可见她白嫩的小手上生了一道殷红。
楚彻的目色更沉,他牵起姜苒的小手向外走,待走至白逸修紧闭的门前时,楚彻的脚步一顿。
姜苒不解楚彻现下的反应,她摸不清他此刻的喜怒,只能由着楚彻拉着,出了码头,楚彻将马鞭丢给了全元,随后陪着姜苒一起上了马车。
姜苒看着楚彻微沉的神色,他虽未发作,但姜苒心知还是开口说清楚好些,她想了想:“殿下,刚刚白公子是太激动了才……”
“孤知道。”姜苒话音未落楚彻便开口答道,他看着她,毫无怒意的望着,似乎是在安慰她的不安。
刚刚他在城外接到白逸修的信说来码头要同他议事,赶到码头的时候,他便瞧见了东宫的马车的停在下面,他早知姜苒就在上面。一路上至三层,一眼便瞧见长廊深处的两个身影,他眼看着姜苒推开窗子,眼看着白逸修将手伸出去,眼看着他的皮肤安然无恙。
那一刻,他甚至比白逸修还激动欣喜,那沉甸甸压在他心上多年的巨石,好似一瞬破碎瓦解,那一刻他的心跳的很快,他正要上前,便瞧见白逸修那两只欠剁的爪子突然拉住姜苒的小手。
他清楚的瞧见了姜苒的惊吓和挣扎。
姜苒听着楚彻的回答,看着他投过来的目光,悬着的心缓缓落下,她缓缓的低下头。
两个月未见,曾有那么一瞬,眼前的他是陌生的,想着从前的种种,姜苒一瞬不知该如何面对楚彻。
楚彻瞧着姜苒紧张解释后又复归平静后的模样,眯了眯眸子,他沉默的盯着她,看着她越来越低垂的小脑袋。
想来白逸修信中和他所说的有重要事情要议,不过是想把他骗去码头,接姜苒吧。
姜苒感受着楚彻一动不动落过来的目光,却没勇气抬起头,楚彻回来的太过突然,这些日子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白逸修的病情上,还未来得及思考她同楚彻之间日后要如何相处,楚彻便已经从燕西回来了。
其实说楚彻回来的突然也并非没有原因,姜苒虽忙着白逸修的病情可仍时不时的关注着燕西的战事,可却一直没听闻过楚彻凯旋的消息,甚至连他何时同秦军决战也不知。
姜苒猛然抬起头,她看着楚彻:“殿下…您怎么现在回来了?”
楚彻看着总算肯抬起头的姜苒,听闻她话中所言:“那你说孤何时回来?”
“那燕西……”
“胜了。”楚彻回答的颇为漫不经心,他看着姜苒意外的神情又补充:“局势之故,孤率先回幽州,大军还留在燕西做障眼法。”
姜苒闻言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楚彻胜了便好,若是楚彻燕西一役败北,那中山在其中一定‘功劳’不小,现下她便更不知要如何面对他。
姜苒想了许久,最后却只道:“恭喜殿下凯旋。”
随着姜苒话落,马车再次陷入寂静,好在东宫距码头不是很远,又安静了一刻钟,马车便稳稳的停在了东宫门口。楚彻率先下了车,又仆人搬了杌凳放在车下,钟娘连忙小心翼翼的上前扶住姜苒,扶着她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
楚彻的目光也紧紧的落在姜苒身上,他看着她安然无恙的下了马车,才收了目光,他未等她大步入了宫门。
姜苒由钟娘俯着入苑子时,临渊阁的灯仍暗着,倒是对面书房内亮起的烛火。姜苒朝书房处望了望,随后抬步入了临渊阁。
经了刚刚那般折腾,姜苒早没了胃口用膳,命钟娘备了浴水简单洗了身子,姜苒看着书房内久久不灭的烛灯,心中知道楚彻应该是同在燕西营中是一样,不愿来与她同宿。姜苒命钟娘熄了灯,便上了床榻。
这些日子为白逸修研究药方,着实是费神,便是她现在的身子,只清闲的坐一日也是忍不住的乏,更是日益嗜睡起来。楚彻突然回来,虽也惹得姜苒忧心,可是上了床榻,烛火一灭,睡意便涌了上来。
全元看着对面的临渊阁熄了灯,他瞧了瞧自家主子一瞬阴沉下来的面色,给他寻了个台阶:“殿下可要用晚膳?”
楚彻瞧了全元片刻,随后挥了挥手。
全元见了连忙快步退到书房外,他才再门外站了没多久,便见书房内的灯也熄了。全元瞧着左右两边皆熄了灯,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是可惜早早备出的晚膳。
……
即便回了幽州,楚彻依旧很忙,再加上他每日宿在书房,姜苒唯一等感觉到楚彻存在的证据只有时不时来临渊阁的全元。
他回来也有十余日了,倒是前后不过见了两面,他回来那日还有的便是今早,钟娘说苑子的树发了新芽,姜苒好奇,身上穿着中衣随意披了个披风便跑了出去。
转眼冬过春来,挨过难熬的冬日,日子倒是一天一天的快了起来。虽是到了春日,可清早还是寒凉,姜苒正搓着小手站在树下数一共抽出了几支新芽,忽然听见身边有门声一响,姜苒转头便见楚彻已经一身正装带着全元向外走。
他看见她倒是有些意外,很快他又看见她披风内只着了一袭淡薄的中衣。
楚彻皱了皱眉:“站在那干嘛?”
姜苒瞧着楚彻那不甚友善的眼神,她只是数嫩芽数的出神,挨棵树数去一不留神数到了书房门前,姜苒下意识的裹紧身上的披风,她抿了抿粉唇,如实答:“数嫩芽。”
楚彻的眉心更紧了几分,他抬头朝姜苒身后的树上看去,又瞧了瞧姜苒,她显然是刚睡醒的模样,长发未绾经了一夜的辗转有些凌乱的散在她的肩头,粉白的小脸上惺忪睡意尚未完全褪去。
他不宿在临渊阁,她清晨倒还真是清闲,早早的跑出来数什么嫩芽。
清早有不听话的冷风肆意的在苑内穿梭,姜苒忽觉身子一冷,随后极不争气的打了个喷嚏。
楚彻的面色彻底冷了下来,一同冷下来的还有他的嗓音:“回临渊阁待着。”
全元见了连忙从楚彻身旁上前:“良娣,奴才送您回临渊阁。”
姜苒又瞧了瞧楚彻的神色,她将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她低垂着小脑袋,灰溜溜的由全元护着,回了临渊阁。
楚彻瞧着姜苒的背影入了临渊阁,才转身向苑外走去。
钟娘听全元说姜苒打了喷嚏,惊的不得了,生怕姜苒受了寒凉,她如今这身子可是经不得风寒的。钟娘连忙寻了被子将姜苒严严实实的裹住,又在阁内重新生了个小炭盆。
姜苒捧着钟娘递过来的热水,小口小口的喝着,清早的睡意还没彻底消散,她就被楚彻冷冷的凶了一番,姜苒愈发想着,愈发觉得气不过。可现下因为心中有愧又怂的很,一点不敢去招惹楚彻。
姜苒喝下一大杯热水,白嫩的额头上敷了一层细汗,她解下身侧的丝帕轻轻擦拭,随后便开始无聊的摆弄丝帕,姜苒瞧着丝帕上精致的花样许久,忽然起了意,她连忙唤来钟娘。
钟娘听了姜苒想法着实意外,她笑看姜苒:“您不是最讨厌这些描啊绣啊,怎得现在想学了?”
姜苒听着小脸一红,她下意识的抚了抚隆起的小腹,对着钟娘撒娇:“我若是不学,日后孩子出生,您可有的忙,还不如趁着现在他还乖乖的在肚子里,您教我,我若学会了,您也清闲了。”
女红这类的东西,姜苒打小便排斥,钟娘和钟王后从前几番劝了不听,亦极懒于学习,如今倒是难得的,竟要自己学习起来。钟娘看着姜苒那微红的小脸,看着她不自觉翘起的嘴角,心中一暖。姜苒突然要学这个,想来也是为了给肚子里的小公子或是小公主绣肚兜,姜苒如今近五个月的身子,慢慢学起来也来得及。
钟娘将手上的活交给云芙,随后拿了针线和一些素净的丝帕来,她坐在姜苒身旁的矮榻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方几案。姜苒拥着被子,仔细听着钟娘口中所说的绣法,随后突然从被子中伸出小手,跃跃欲试拿过。
白逸修的病情好了,姜苒也彻底闲下来了,这些日子也是愈发看不进去医书,倒是对钟娘所教的绣法极感兴趣,便每日拿起来绣上一会。钟娘仔细姜苒的眼睛,看着她绣了小半个时辰,便将针线什么的拿走,不许她再碰。
有钟娘每日无微不至的照顾,姜苒倒不觉得寂寞,只是常思念钟王后,到了晚上,透过临渊阁的窗子,姜苒看着楚彻书房内的烛火,心中亦生了些许难过。
虽是隐隐的,可仍让姜苒有一瞬的喘不上来气。
晚膳用的多了些,姜苒在临渊阁内多转了几圈,才熄灯上了床榻。
楚彻在书房内瞧着姜苒比平日晚了些时辰才熄的灯,随后唤了全元:“去问问她怎么了?”
楚彻口中的她,全元听了会意。他俯了俯身随后朝临渊阁而去,钟娘被全元的话问的一愣,想了想才道:“良娣晚膳多用了些,便在屋内走了走,怕积了食。”
全元听了又回了书房回禀,楚彻听了蹙了蹙剑眉:“今日晚膳谁掌勺?”
全元听了只得又跑去小厨房,将今日掌勺的厨子召去了书房,楚彻询问了今晚临渊阁内的菜色,听闻只是有一道酸酿鲈鱼姜苒用了许多。
楚彻听着心上不由得一顿,随后又不自主的心跳渐快。
酸酿鲈鱼,酸儿辣女,楚彻接连沉了多日的面色难得缓和了些,他瞧着那极拘谨的厨子:“既然爱吃酸的,就每日都做些,但要记得适量。”
那厨子闻言连忙俯身点头称是。
楚彻扯了扯唇角:“退下吧。”
全元能轻易察觉到楚彻今晚心情不错,他每日跟在楚彻的身旁,最是了解楚彻的心意,他表面上冷着良娣,却是连晚熄了会灯也要过问。
虽说每日一回了宫中就回书房,却坐在书房里一动不动瞧着临渊阁内的烛火。
全元虽不知楚彻为何这般,却知他定是有难言的难处。
楚彻沐了浴,换了干净的中衣,全元便唤人进来将浴水抬出,他看着楚彻上了窄榻,便熄了书房的烛火,慢慢的退了下去。
书房内的烛火灭了许久,楚彻却是一丝睡意也没有,他的脑海中满是厨子口中那句,姜苒只是多用了些酸酿鲈鱼。她那般爱吃酸,想来腹中是怀了公子,怀了公子,他自是高兴,可是怀了公子,父王未必高兴。
楚彻抬起手臂压在眼眸上,周遭似乎更暗了。
在燕西的这几个月他并非不想姜苒,相反他思念的紧,可是回了东宫他却没有勇气再同姜苒宿在一起,如同她在燕西时给他的答案,他同样不知道,若是日后他剑指中山,而姜苒执意挡在他长剑前他该如何。
他不想伤害她,可同时他亦放不下对中山的仇恨。
早先父王的仇恨他放不下,现在徐贲之殇他亦放不下。
所以他决定冷着她,在军营时,他明知她就在帅帐中,却愣是每日强忍着宿在议事营帐中。他想着只要他冷着她,不见她,他便不会再那般想她,可现实总是他期待的所相反,姜苒走后,他本就被挖空了的心,似乎更加空洞。
回东宫后,他依旧打算冷着她,他只觉得自己冷落的时间不够,只要时日一长,他就不会这般牵挂姜苒了,可现实仍是与他期待的相反,他因为一大早见她穿的淡薄站在庭院里而气怒了一上午,中午时派了全元回去询问,得知她没有着凉,还乖乖的学了刺绣便午睡时,胸腔的恼怒才消散去。
楚彻只觉得心跳越来越乱,他猛然从窄榻上坐起,姜苒的小脸浮了上来。
她倒是将自己吃的愈发圆润,愈发没心没肺,却独留他在这里克制纠结,楚彻一瞬翻身下了窄榻,他打开书房的门,泠泠月色洒落,将庭院照的如水洗般清凉,楚彻望着临渊阁紧闭的大门,他出了书房,踏下门前的几级台阶,沿着石子小路向临渊阁门而去,外室的窄榻上,钟娘睡得正熟,楚彻合门而入,他转过屏风,朝姜苒的床榻而去。
没有他在,她倒是睡得恣意,躺在床榻的正中央,小胳膊小腿随意伸展,也多了不安分踢被子的毛病。
楚彻瞧着姜苒隆起的腹部,他的掌心有些痒痒的,他抬手缓缓的试探的轻轻抚上,不过一会,楚彻只觉得额间渗出了冷汗,掌心亦是一片潮热。
姜苒的身子不安的动了动,楚彻连忙收了大手,他拉起被姜苒踢开的被子帮她盖好。
幽暗的月色顺着窗牖间的花纹渗透进来,楚彻看着姜苒的睡颜,她的白嫩的小脸上粘了些许凌乱的发丝,他抬起指尖摘下,他看着她不知圆润了几分的下巴,忽然一笑。白逸修曾经给他写信说,等他回来时,东宫怕是要被姜苒吃穷了。那时他还不信,姜苒那猫一样的食量他是清楚的,如今看她,虽吃的仍不是很多,却是样样挑的精细。
楚彻抬手捏了捏姜苒的小脸,看她秀眉微拧的嘀咕了几句,他眼中的神色意味不明,随后起身向临渊阁外走去,路过外室的时候,钟娘仍在矮榻上睡得深沉。
出了临渊阁,楚彻的睡意彻底消散,他抬眸看着苍穹上挂着的那轮圆月。
有时,他不住的想,如果姜苒不是中山的王女该有多好,她若不是中山王女,他可以大胆的毫无顾忌的娶她为妻,他们的孩子便是嫡子,日后承袭这天下江山。
可是现实,总是那般的不如愿。
楚彻走下临渊阁门前的台阶,他不能再靠近姜苒,他不能再毫无理智的陷入的一深再深,楚彻走在回书房的小路上,他不会伤害姜苒,却容不下中山。
日后,他唯一能求的便是姜苒不恨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