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明启长公主回朝,长安城内万人空巷,百姓们站立于朱雀大街两侧,由南到北,自明德门一路绵延至朱雀门。
朱雀门后,承天门前,圣人与皇后并肩而立,身后是宫妃与皇族,两侧围着朝中重臣乃其家眷,众人皆神色凝重,望着门洞等候马车到来。
正午时分,太阳破云而出,强光一瞬涌来,惹得众人纷纷皱眉眯眼,裴珠也抵不住这刺眼的光,抬手去挡。
一道阴影自上方落下,裴珠掀起眼帘,入目的,是黎辰宽厚的背。
裴珠沉了口气,端正姿态,心想着今日必得礼数周全,万不能丢了黎辰的脸面,更不能让旁人说裴家的女儿不如人。
况且,她也是真心敬仰长公主。
当年天下初定,突厥来犯,大雍内乱数年,国库空虚人丁稀少,实在不宜再征兵开战,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各方势力争执不休。
主战派认为国朝初立,正是向周边小国示威的大好时机,如若突厥首领肯尊圣人为天可汗,想必剩余小国皆会向大雍俯首称臣,可保边疆长久安宁。
主和派则声称以民为主,主张修生养息安抚民心,提议和亲。
圣人踌躇不决之际,长公主黎芙请命,自愿嫁去突厥换取边疆平定。
历朝历代,和亲公主大多只有一个宿命——葬身异乡,永世不得重返故土。
说来,如今长公主能够回朝,黎辰功不可没。
两年前突厥可汗暴毙,按那边习俗,守寡的长公主要嫁给下一任可汗,圣人默许,朝中大臣也不敢多言,唯有黎辰力争,在朝堂上提起满门忠烈的母族杨氏,这才让圣人变了主意。
裴珠出身武将世家,阿耶与上面的三位兄长皆是纵横沙场的武人,她自小就知晓将士们的不易,故在心底对长公主多了几分感激之意。
阿耶同她说过,只要是能护住一方百姓的人,不论出处不分贵贱,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长公主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可不就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嘛?
阿耶还同她说过,不忘大英雄的人,也值得敬佩,所以裴珠这次真心认同黎辰的做法。
想到这里,裴珠偷偷侧目往黎辰那边瞧,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
裴珠愣了半晌,忽感手上一紧,低头看,是黎辰主动牵起了她。
环视一周,裴珠懂了黎辰的意思,这里这么多人,若是他们生疏地不像一对夫妻,指不定要被长安城里的人怎么说呢。
裴珠别开视线,任由黎辰拉着她做戏。
不知过了何时,远方传来阵阵车轮滚动声,裴珠悄悄踮起脚尖从圣人黎寂与皇后尚姮间的空隙朝外望。
只见辆华盖马车缓缓而来,侧边跟着两队黑甲士兵,为首的将军束着高马尾,一袭金色铠甲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扎眼。
离得近了,裴珠才认出那名少年将军乃是自己的幼时玩伴——郑皓。
裴珠又惊又喜,被黎辰握住的手不住地发抖,黎辰与瑛娘只告诉她今日会有位小将军护送长公主,没想到这人竟是郑皓!
自她五年前被接入宫中,郑皓随父前往边疆,他们便再也没了相见的机会。
一别数年,裴珠没想过,他们两人再见时竟是这般情形。
她听说郑皓这些年在军中立下不少战功,如今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将军,自己却早早嫁人,困在这重重宫墙中,再也没了自由。
想起两人曾约定要一起踏遍大好河山,裴珠苦笑,看来幼时宏愿,只能他一人去实现了。
不过,她打心底为他高兴!
当年郑皓追随父入了军营,无人看好这位天生羸弱的郑家长子,只有裴珠在听闻这个消息后派人写了封信送去郑府。
裴珠眼中酸涩,强忍泪花露出个笑,丝毫没发觉身旁黎辰的注视。
黎辰随裴珠看去,目光落在郑皓身上,看来传闻不假,裴家四娘与郑家大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谊颇深。
马车停下,黎芙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到圣人面前行礼,满头珠翠也压不住她的尽态极妍。
不知为何,裴珠见到长公主,心里莫名有些亲近。
阿娘说她早些年见过长公主,那时圣人还未称帝,与她的阿耶以兄弟相称,一次府宴上,长公主见到尚是孩童的她颇为喜爱,直揉得她的小脸发红,还往她的头上插各种花摆弄。
对于这些陈年旧事,她大抵忘得一干二净了,毕竟那个时候的她连牙都没长齐。
周遭太过杂乱,众人都在恭贺长公主回朝,裴珠原想找寻郑皓的身影,可惜硬是被黎辰拉去参加宫宴。
宫宴一直持续到了晚间,裴珠向来不喜这种场合,要时刻端着姿态,一个举动不妥,那就是失了皇家颜面。
所以宴会上,裴珠只小抿了几口酒,连筷子都不曾动。
回到住处已然辰时,裴珠肚里叫唤,不得已唤来阿妙把自己私藏的零嘴儿拿来。
瑛娘虽贴心,但到底是宫里的人,和黎辰一般,天天嘴里念叨着要恪守宫规,不喜她入睡后再吃些什么。
阿妙就不同了,与她一起长大,又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人,才不管这些死板的规矩,一心向着她。
“来了来了,”阿妙端着两个银盘扑到塌前,递给裴珠,“只剩桃干和杏干了,要不我亲自给您再煮些汤喝吧,正巧暖暖身子。”
“不用不用,”裴珠一把夺过银盘,拿了块桃干往嘴里塞,“这些就够了,要是咱们被瑛娘发现,少不了要挨些说辞。”
看着裴珠使劲儿往嘴里塞吃食的模样,阿妙心疼道:“还是府中自在,四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不像这宫里,吃口饭都要顾虑这么多。”
裴珠停下手中动作,失落道:“是啊,若是在家中,阿耶知晓我一向不喜这种宴席,定是不会我让去的。”
阿妙蹲在塌前用手支头,神色沮丧:“要是四娘没被接到宫里当这劳什子太子妃就好了。”
“说这些干什么,我在宫里不也长的好好的。”
“这哪儿能一样?要我说,太子殿下并非良婿。”
裴珠紧忙捂住阿妙的嘴,往门那边瞅了一眼,回过头来低声训斥:“说什么胡话呢?这些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了,我也保不住你!”
阿妙皱眉,含糊不清道:“本来就是啊四娘……”
确认门外的人离得远后,裴珠才松开阿妙。
裴珠捏了块桃干塞进阿妙口中:“你呀你,口无遮拦的,多少年了也不见有长进。”
阿妙腮帮子鼓着也不忘反驳:“四娘还说我呢,您不也是三天两头的挨罚。”
都说侍从随主子,裴珠觉得这话一点儿没错,阿妙嘴上不肯认输这一点倒是像她。
“这长安城内的贵女们,挤破头地想嫁给皇亲国戚,依我看也不见得好。”
阿妙似是想到什么,猛地直起身道:“四娘若不是太子妃,嫁给郑小将军多好!”
听到这话,裴珠险些将嘴里的桃干吐出来。
“阿妙!胡说八道些什么?”
“四娘,您与郑小将军自小要好,阿郎同郑公又是故交,这可是亲上加亲的美事儿,只可惜……”
“阿妙,”裴珠打断她,“再乱说,明天早间就不许吃饭了。”
这招对阿妙最是灵验,顿时宫室内就静了下来。
默了几息后,裴珠开口:“明日记得提醒我写封信给李依,我想见郑皓一面。”
按裴珠现在的身份,写封信送去郑府,免不了落人口舌,这事只能求李依帮忙。
李依是她的闺中密友,也是她与郑皓共同的友人,由她来办再合适不过。
灯光晦暗,帐帷低垂,主仆两人的窃窃私语声回荡在宫室内。
霎时,一阵脚步声打破这份难得的平静,紧接而来的,是瑛娘的声音。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可是要在此过夜?”
“嗯。”
闻言,裴珠脑子一瞬空白,这是什么风把黎辰吹来了?成婚以来他可是一次都未在她这里歇息过!
“四娘!”阿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蚱,使劲拉了拉裴珠的衣袖。
裴珠回过神,摆手示意阿妙退出去,掀起被子一角盖住银盘。
阿妙心砰砰直跳,揣着手一路退到门外,见到黎辰与瑛娘,垂头紧张地一句话也道不出。
她们夜里偷吃这事儿要是被瑛娘或黎辰中的一人发现还好,可要是被这两人一起发现,那就不得了了,耳根子都能被磨出茧来。
“太子妃可睡了?”瑛娘问。
“睡了睡了!”阿妙猛一抬头,喘着大气道。
看阿妙这副模样,瑛娘心里猜到这主仆两人定是有什么事瞒着她。
瑛娘正欲开口,却不想黎辰一言不发地绕过阿妙,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的裴珠听到来人,像只受惊的小雀儿一样慌忙缩进被子里,面朝墙面不敢回头。
黎辰的脚步声平稳有力,裴珠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声,好不被他发现。
过了许久,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裴珠心里好奇,睁开只眼朝外看。
半褪衣衫的黎辰发觉裴珠投过来的目光,仰头与她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