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娘子这几日都穿着丧服,一片白色总显得人如同清晨树叶上的露珠。她总是坚韧的,大抵是自小爷娘不在身边,在老郡公夫妇膝下长大的缘故。虽然也是勋爵人家的女儿,从没有爱摆谱的性子。她是河畔的苇草,在浩荡春风里长大。
薛娘子正色道,“家里事多,亲戚朋友能起个帮衬就好,不能也不强求。我相信叔孃孃是为着我好的一番心,因此不计较前因后果。银钱已你们来时就已经跟你们结清,我自认为没有亏待你们。左右就这么最后几天,大家闹起来不好看相。这歌你们还唱得便唱,多余的银子我一分也不会给。你们要是嫌少,唱不下去,那就走。我薛家不缺这几夜戏、几分心。若是必缺不少,我亲自给大爹爹唱,我也使得。你们不要以为我没有这样的胆量与手段,打一开始办这事,我就没想过要顾及什么劳什子名声!”
这话好敲打。人就该有股子破釜沉舟的心气儿,没什么事做不成。世道本就多负累,给女子的负累尤为多。打破条条框框才能做出事业,跳出来回头看看,发现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当时束手束脚,以为面前那张纸是铜墙铁壁。
哭丧娘子没法子,聪明人断没有有钱不赚的道理,更不肯半途而废不落好的晦气。寻常人家面皮薄,不愿去计较,蒙得一点是一点。她忙赔笑说唱得、唱得,“老郡公生前那是顶好的人。方圆十里的善人,东京城里的施主。我们这些做后生的,很该尽心尽力送一送他老人家!娘子安心。”
没插上话的郑连珂此时终于有了余地,挤着道,“正是呢。你们做这一行的,肯定知道该怎么哭——你们是好手啊!我记得去岁弘王的爱妾秦小娘没了,他老人家叫了好几个哭丧娘子充作儿女,跟死了亲娘娘一般在灵前哭呢!王妃还说她们哭得好。你们肯定也不会差。”
眼瞧着人走了,伏大娘子也起身,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与她们发作显得自己真没气度。她自矜身份,如今也算是个总理事务的,那么多眼睛看着呢,还似先前那般可不能够。她清了清嗓子,拿捏着腔调,“娘子们,我还是奉劝一句,做人不仅要有颜色,还该有个度。年轻些横冲直撞,很威武,觉得天底下什么事情都有一分道理,占着地步不让人。凡事思前不顾后,往后有你们好果子吃!”
说罢冷笑一声,将手帕子一甩,扭身便走了。
薛娘子隐隐有些忧心,三两步上来握着她的手,“愿愿,多谢你。”
虔意摆摆手,“有什么。姊姊从前是个多爽朗的人,如今办一回这种事,一日里不知道见你叹了多少回气。凡事向前看,路途为难一点又如何,不用怕她,天无绝人之路。”
又恨声道,“什么老虔婆,佛口蛇心!纸马那样大一个进项给了她还不知足?算计打得真是无孔不入,头发便是针眼做的吧!神天菩萨去了的有灵,多早晚把自己算计成个筛子才好呢!我呸!”
王惠吾又是无奈又是笑,“你可小声点,又闹这一回,闹出许多事。生怕别人听不见么?”
郑连珂正愁自己刚刚配合得实在太少,很不足意,听虔意这么说,很顺口地接下去,“我呸!老虔婆!”
明天出殡,最后一天夜里反倒没有多余的安排。道场也做了焰口也放过,今儿夜里要做的,便是引灵位过奈何桥,超度升天,并一夜的孝歌。
日暮时分孟夫人在门前逮着她,隔老远就叫一声愿愿,“怎么还没有家去?”
虔意知道避不过,索性磨蹭上去拽着孟夫人的袖子,巴巴儿道,“娘娘,我想陪着薛姊姊。她一个人守夜多寂寞,有我在,准没错。”
孟夫人见没有什么人经过,作势拧她鼻子,正色道,“你在这里守什么?白天的事情没跟你算账,我一日没分神管你,你也不该莽撞成这样!我跟你说的你都做耳旁风?那孝棚里密密麻麻的不是人?又不是守岁,真支应不住睡过去了,你倒叫哪个来笑你。”
虔意认真说,“娘娘,我不怕丢人。”
孟夫人简直哭笑不得,“我不怕你丢人。早早家里去睡一觉是正经,明日发引得很早,咱们又要回去赶路祭,会很辛苦。”
“我也不怕辛苦。”她难得这样认真,说话时眼里的神采也不一样了。孟夫人知道她,寻常嬉皮笑脸,脸上简直能吹拉弹唱,哄人更是一流,深知人情场上转圜的道理。可是真遇到贴心铁肺的人就像木头,认真得近乎执拗,执拗里又藏着不谙世事一般的赤子天真。
只听她顿了顿,微微垂下眼,连声音都低了几分,“当年我没能替大爹爹守完,今日我想守。当年我也没能替大爹爹争一口气。薛姊姊的今日就是我缺憾的昨日。娘娘,这次我一定不会再睡过去了。”
十年前她还是个七岁的孩子,懂什么?不知道她当时哪里来的一股劲儿,千劝万劝总不听,硬是要替祖父守夜。小小的年纪,熬得眼圈发红了,强撑着告诉母亲她不困。也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坐着。熬到三更,支撑不住,到底睡了过去。孟夫人原以为她不会在乎这个,总以为她不懂,更不会在意这些,没想到她都念着都记挂着,只是从不轻易叫人知道。
孟夫人没有说话,虽然并未松口,已然有些摇摆不定。
在一片溟濛的斜晖里,目之所及都是如雾一般浓稠的云霭,带着森凉的寒气。天边残阳如血,也许昭示着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数点寒鸦划过天际,迅疾无声,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
也许是要回家呢。
正是在重重门后的昏暗中,倏忽亮起一盏灯来。烛光微弱,远远看过去,吴嬷嬷扶着个有些佝偻的老妇人正朝这边走来。
“让她守吧。”
是祖母苍苍的声音。
她一下子有些恍惚。
是祖母老了吗?
还是她并未发觉,祖母一直是这样。只是她沉浸于眼前时光,懵然不知年华已警。
夜里起风,虽然已立春了,孝棚里还是有些凉。薛娘子让人备了火盆,就坐在院子里。不远处的灵堂前,道长正在围着地藏王菩萨的神位唱歌。他穿着大红色宽蓝镶边的道袍,一手拿火钳夹住燃烧的纸钱,火光烈烈,挥舞着迸发出残星,在漆黑寂静的夜里甩出道道红光,伴着口中那些听不懂的音调,又唱又跳。
几个黑袍小道也跟在他身后,挥舞着纸钱,绕着地藏王菩萨的神位转圈。那道长满脸乐陶陶,无端令人想起庄周,他时而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好大的鹏鸟,飞起来能够卷起羊角旋风,时而自己撑着头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大蝴蝶,却又疑心到底是蝴蝶变成了他,还是他变成了蝴蝶。
也许敬仰神明更多的是抚慰内心,就像庄周在妻子去世的时候并不悲伤,找了个盆子敲敲打打唱歌。种种法事就是当代的鼓盆而歌,欢送逝者离去,从此归身大块,不必在红尘中烦忧羁留。
虔意一面留心看着,顺口问薛娘子,“这个做完还有别的么?”
薛娘子说还有,“这个再做一刻钟,那边扎好桥,我就得先捧着灵位去给菩萨磕头了。其余便没什么,听她们唱唱夜歌。”
祖母陪郡公夫人在房里说话,爹爹娘娘不在这里守,王惠吾她们自然是不能留的,郡公家里子侄少,因此棚里稀稀落落,两个女孩子坐在一起,影子倒像是互相取暖一样。
虔意点点头,顿了顿,又想开口又怕惹她多心,还是熙琳觉察到了,笑道,“怎么?有什么话要问?问吧,就咱们两个。”
“陶家到底来人没来?”
“宣国公来过次日,永安伯与伯爵娘子来家里吊唁过。香烛纸钱都依着定例,与孃孃说了一刻钟话就走了。”
按理也算是半个亲家,虽然还没走到放定成婚的地步,大人们彼此说好了,心里都是有数的。且不说宣国公没来之前,伯爵家不率先来人宽慰帮衬也就算了,吊唁的香烛怎么着也该比寻常多一些。单单用谨守规矩,仰禁中鼻息来评价陶家人,未免太窝囊!
“他是什么意思啊?姊姊,以前我只觉得什么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是随口拿大的话,如今看得真了。依我说,那陶家三郎虽然多有文名,真要安下心来过日子,说不准还不如那天说话的王郎子呢!”
“当年婚事认真来算也做不得什么数,不过是大爹爹与世翁口头约定下的,赵老送灯台,一去不回来,那也是寻常。”她顿了顿,微微仰起头,“永安伯风光无两,我不会自轻自贱。至于王家表哥,他……是个好人。”
“总得先把大爹爹的事办了是正经,愿愿,旁的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细论了。”
不自轻自贱是好事,荣辱地位都是朝夕之间,惟有一身不折之骨最经得起风霜。虔意听见她这句话,便稳稳安下心来,知道她还是当年那个自矜的薛家姊姊,纵然以后坎坷些,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撷翠来请薛娘子过去捧灵位了,虔意留心火盆里煨着的芋头,赶忙道,“那姊姊先去,我去厨房里弄些吃的来,夜还长着,咱们还像小时候那样,烤些年糕吃!”
小时候初一初二,家里大人带着出门走亲访友,爹爹娘娘们在牵头说话,老祖父老祖母总是偏疼孙辈的,不愿让她们拘束着,她们就围着大炉子煨芋头吃。
展眼许多春,人间际遇变更,一刻都不曾停留迟钝,好在心境是不变的。
熙琳眼中有盈盈的光彩,“好。”
哭丧娘子们唱完一出,道士们便替上来。到底是先前被敲打过,哭得一个比一个卖力,简直是鸡猫子鬼叫,鸡飞狗跳。
石娘子是哭丧的领头,毫不客气地接过使女递来的温水,咕噜咕噜清着嗓子,从游廊绕过去,远远的瞥一眼孝棚,才敢小声咕唧,“如今真是改头换面了!小娘子一代不如一代!想我们当年做姑娘的时候,那气派,那言辞,多么熨帖周正?哪里像如今这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恨不得吃了人!”
便有人附和,在大灯笼的深浓阴影里显得扭曲至极,露出森森的白牙,“娘子勿要生气。她们就跟春天生出来的野葱一样,嫩么,掐一掐那就是一大把。”她说着伸出手,两双手养得齐齐整整的指甲,“咱们略微使一些手段,还愁掐不下来么?”
石娘子顿了顿,原本满是惫态的一张脸立时间容光焕发,将眉头一挑,“哦,你有甚么好主意?”
那人指着自己的嘴,笑道,“咱们跟着娘子吃饭,靠的是什么?便是这一张嘴。他们薛家郗家的姑娘不要名声,又不是东京城里的人家都不看重名声。非等到没人敢娶,厮配个混账郎子,咱们看着才叫痛快称意!”
正说着,前边不远处站着个男人。石娘子一心全扑在筹谋这个,故意绕开那男人走,没想到那人却转过步子,直直朝她们走来。
面容还算俊俏,说话的声音也温吞。展着一张无辜极了的脸发问,“你们是在躲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