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意很认真地给她捧场,“听说今早大殓,好多公侯人家都去吊唁了。只是……薛姊姊虽然定下了陶家,毕竟还没有出阁。大人们能让她做丧主么?”
“当然不能,你都不知道那伏大娘子有多凶神恶煞,嚷嚷着像要吃人一样!”虔意抚着心口,“所以让她管香烛纸马的采买,亲儿子做了个代丧主,薛姊姊不能出面的时候,就让大郎出面。自然,什么服衰啊举哀啊,都等同视之,就像死了亲爹一般,那是一样也不能少。”说着竟然感佩起来,一脸凝重诚恳,学昨日宣国公诚挚的语气,“真是,恩义深重,深明大义。”
可意和寄意两个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果真恶人自有恶人磨,天下间还有这样的买卖。亲爹爹还在就做了丧主,虽然于礼法上不亏,膈应人却是十足十的。
不过也该,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如今就盼着再不要生出什么幺蛾子,一切有条不紊,将这最后一程送得顺遂吧。
水陆道场办得热闹,香烛纸马也是成捆成堆往家里搬。既然部分权柄已经移交于人,郡公夫人与熙琳便只管着伤心。先是请僧道各来家里放焰口做道场,做到既夕哭的最后一日。
虔意跟随郗拙与孟夫人再度来到郡公府的时候,所看见的便是满眼香火琳琅,烟尘四起,梵呗诵祷声不绝。带着冲人的烟气里,各式纸马花幡之后的灵柩,反倒硕大沉重,静默无言,看得很不分明。
和尚念着他们的经,一个个半阖双眼,不知是因为长久唪送而有些犯困,还是因为到了至诚境界已经通达神明。正堂两旁张着糊贴几日的挽联——千呼不醒严君梦,万拜难酬养育恩。正中央墨气淋漓四个字,乃是“早登极乐”。
虔意不经意间望到那里,眼眶猛地湿了。
薛娘子在后面花厅里听事,让撷翠来接引她。她跟着撷翠从正堂边上的廊庑绕过去,就看见挽联中央有几根鸡毛并着一滩鸡血。她下意识愣了一下,口中道“神天菩萨”,“和尚杀生呢?”
撷翠说不是,只管低下头在她身边引她走,“是道长。前几天做道场让在家里四方设神位,随后搭了个台子在院子正中央,放上地藏王菩萨的神位。又管我们要活鸡,把纸钱挥得哗哗啦啦的,没声没响就把鸡脖子拧断了,鸡血涂在符纸上,捻一撮鸡毛叫点在正中央。娘子都有些吓着了。”
虔意略忖一忖又问,“这几天都这么热闹么?”
撷翠点头,“莫说东京城里,估摸着全天下做法事都没有我们家热闹。不说水陆道场,便是哭丧鼓、丧歌,沸反盈天压根是不想让人睡觉。”她说着狠狠啐了一口,“花钱买热闹,还不是花的自家钱。这样的好买卖里头不少利是呢!算盘不往外打,专在自家人头上打得噼里啪啦响,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虔意心下便了然,碍着人来人往,不好说什么,悄悄牵一下她袖子,“我还是那句话,这话不要放在嘴上抱怨,心里有数就好了。我还怕你们心里没数,故而问问。明眼人一合计都看着,更不要替你家娘子委屈,这是没法子的事。”
花厅外面站着好几个婆子,依次在等候入内回事。见撷翠引人来,纷纷低下头。虔意也客气地颔首,提起牙色的罗裙,迈入里间去了。
“这几步路,你知道你王姊姊念叨了你多少遍,说愿愿怎么还不来还不来,恨不得给你生出八条腿!”
薛熙琳坐在上首,招呼她坐,让使女看茶。她比前几日还是要好些,没那么憔悴,眼底下遮掩不住一层深浓乌青,大抵是没有睡好。
虔意便坐在惠吾边上,见姊妹们都来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真好,人生的紧要关头都有个伴,可以一起商量商量说说话。知道这天底下总是有人念着你的,为着你的。那些数不清闹不明白的亲戚,千丝万缕维系的家族,说到底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有个伴儿,一个人在世上走,无论真心假意,都不至于太孤单。
“八条腿?我手脚并用还得搭上个头都不够。”她接过茶道声谢,四处逡巡了一遭,总觉得少了些这么,“陈且且呢?她没有来么?不能够啊!”说着很是遗憾的样子,“我刚好有些心得,想和她切磋切磋。”
“是不是要切磋一下宣国公!”郑连珂十分激动,跃跃欲试,“没关系,陈且且没能来,我能来呀!姊姊,你进门来的时候见着他了吗?啧啧啧!”郑连珂满是向往,“我头一回见着哪位郎君能把天青色穿得那么好看!阿姊,我很可以和你聊,信我。”
虔意尴尬笑了两声,说不了,“没看过,不认识。”
王惠吾道:“人虽没能来,托人送了些金子来。她说那是‘小钱’,交给熙琳也算是替她尽一份心。“
虔意不觉咋舌,“怎么,是我这一向没怎么出门见识短浅,东京城里风气大变了么?前面又是掐鸡脖子点鸡毛,后院里干脆金金相易?”
这话闹得大家忍不住发笑,外面婆子嗽了两声,年轻的姊妹们互相默契地交换了个眼色,立时止住了。婆子便要进来回话领对牌。虔意看着她面生,猜度应该不是家生奴才,果然说话的底气也足一些,连腰都不肯呵下去几分,嘴里开合,张口就是几百两银地要。
“娘子,上午的要结银钱。今儿下午的道场,主人家要给大师傅们辛苦钱,一人是十两。晚上请了师傅们做超度,二百两。因此向姑娘这里领对牌,共三百四十两。姑娘请准了,我好去领银子分发的。”
薛熙琳忖度着点头,让撷翠交牌子,那婆子见她如此好说话,愈发感觉出了风头,连走路的姿态都变得高昂起来。
虔意边听边觉得不对劲,托着茶坐在一旁仔细算着诸位管家娘子们的回话,薛熙琳只管听着给对牌,小有讹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只有出了大错,她才会好言好语劝着人回去算了重来。吃了挂落的脸面上过不去,说话非但没有先前那样恭敬,还要排揎两句诸如“娘子年青,不会管家”、“惯例如此,娘子没经见过”这样难听的话。
虔意蹙眉,等人都走了,才问,“这些天都是这样么?”
熙琳点一点头,刚要开口,便有使女走过来,低声说,“姑娘,前头唱丧曲的又在要银子了。”
“他们说是这样。”薛娘子叹口气,勉强说知道了,让撷翠去拿银子,“我没操持过这样的事,就算小时候跟着长辈经见过几次,不过是闷头坐在那里,什么不听、什么不问罢了。如今人已经请来了,这银子给不给便再不由人。已经花出去那么多,总不能连面子也丢了吧!”
“这是哪里的风俗?”这话听着真让人生气,虔意将盏子搁在边上,“东京城里再阔绰人家办丧事,有开口闭口就管主人家要钱的道理?钱一早就已经结清,该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这起子王八羔子见主人家软和好欺负,挖空心思从里头掏钱。阿姊,这样下去,你得填进去多少钱,又有多少张嘴等着你填?”
惠吾知道她寻常不会劝,这回是来了气,也不顾忌什么,直截了当说了出来。可是这样下去的确很不成事,只好打着转圜劝道,“主人家待客,没有法子。这些钱给了便罢,不给还要闹,越发不得安宁。情愿买个安心。”
说罢顿了顿,朝熙琳道,“我闲了刚刚一算计,若是单日这样也就罢了,这几天竟都是这样,且你们办得热闹,又是开席又是做道场,已经很费钱了。再添上一笔,家里长辈不在,没有兄弟姊妹分担,可怎么好?”
“总得有个计较吧。譬如什么人什么名目支银子给对牌,规矩立好才能成事。什么车马轿络、香烛纸马,今儿你多一分,明儿我拿一分,最后就难办了。”
“放心,我有数。不给太多,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薛熙琳苦笑了一阵,“愿愿,面子和里子总不能都要,既然主着这件事,该填多少,往里填就是。真到无可如何之日,我也没法子。但我不能坏了大爹爹的事,我得尽善尽美把他送了去,不然如何对得起他。”
薛娘子要到前面去给赏钱,让她们安坐。等薛娘子人影不见了,虔意与惠吾才交换了个眼神,郑连珂“哎”了声,着急忙慌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是不是要狠狠干点什么!”整个人蠢蠢欲动,“带我一个啊!”
虔意有些鄙夷,“你不是要去看宣国公的美色吗?”
好问题。郑连珂果然纠结了会子,托着下巴衡量取舍,末了还是下定决心,“美色郎君常有,而热闹不常有。区区一个宣国公哪里比得上姊妹重要!走!咱们三个去会会那老虔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