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大娘子显然懵了,茫茫然站在地心,似乎压根儿没料到事情怎么就到了这样地步。显然大家都没想给她缓过神来的时间,裴用朝郡公夫人颔首,“既然丧主已定,明日中使也有人接引,我也好复官家的御命。”
他目光缓慢逡巡着,“自然,平阳郡公是天子股肱之臣,虽然身故,皇太后与官家洪恩,裴某定会尽力周全看顾,为亡人尽一分心。夫人与小娘子有任何为难之处,尽管与我说来便是。”
虔意边听着,边在心里把他那文绉绉的一篮子话转得通俗可听。叽里呱啦那么多,不过就是旁敲侧击,说这家里的事他不会今日过了就淡了,直到老郡公出殡,官家与太后都撑着腰呢,旁人,这里尤其是伏氏,别会错了意打些小算盘坏主意。
她悄悄觑着娘娘,见娘娘也暗地里长舒一口气,郡公夫人与薛娘子神色更是缓和了不少。
真好,感觉忽然有人撑腰,绝境里也撑出了大光明。
此时吕氏便问,“敢问公爷,代丧主分不分嫡次?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亲家娘子家中人丁兴旺,老公爷是嫡出长子,担起一家的担子。随手请个庶子应付过去,未免太对去了的人不住。”
裴用说理当如此,“从来丧主都是嫡长。水丞夫人深明大义,这等细枝末节,必然无需我等多言。”
安静下来才看分明,自始至终闹起来的就是那一个人。如今她安生了,满是怨愤又不敢再说话,生怕勾出些别的赔进去,大家接下来的议事也就顺畅无比。
王崇峻把白日同郗敦看的纸马铺子列好单子,一样一样说与郡公夫人与薛娘子听。老人家熬了一天本熬煎,大家在青年人舒朗又悦耳的声音里,看着暮色渐次蚕食庭院。
便无端生出一些寥落的悲伤。
旧时天气旧亭台,从今往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生活的变化总会在不经意之间,如同缝隙里的杂草苔藓一般滋长。很多时候对于一些人的离去与失落,在刚开始并不会有很明显的感知,反倒更像是长久的人生里随时会落下来的一场雨,猝不及防,牵动人的心肠。
也往往是轰然倒塌的时候,才能察觉到他们是维系稳定的力量。
郡公夫人眉目平和地听完,朝一旁强打起精神坐着的伏大娘子蔼然道,“敏春,听说你娘家兄弟做纸马生意。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香烛纸马、丧鼓孝歌,都交给你,如何?”
她平了口气,又拉过薛娘子的手,切切道,“熙琳年纪小,面子浅。你们愿意让她来送汝衡,多谢你们!便是不看在亲兄弟一场,但看在老婆子薄面上,恳请你们多提点她。去了的剩下的都念着你们的好!”
这话说得薛汝澄抹了把眼泪,其实他眉目之间与老郡公颇为相似。未亡人想起亡人,总觉得他还在。他郑重道,“嫂嫂放心,我与哥哥这一世兄弟,哥哥走了,我就算不在京中,不论多远,那我也要来送的!”
半生兄弟,恩恩怨怨说不清,末了不过是不远万里灵前哭一场,喊一声哥哥哟。
余下的事情,就不用他们再过多的插手,家里有了主事的人,万事都有主心骨,办起来不至于没头没尾太过慌乱。
月色如银,满庭寂静。寒风吹过树枝,发出凌厉的声音。虔意不觉往孟夫人身边缩了缩。孟夫人知道她冷,接过她的手替她渥着,一面站在祖母身后,与郡公夫人告别。
就送到阶下,没有过多的言语或者华丽的辞藻,珍而重之一声“多谢”,已经抵得过万语千言了。
人悉数来了又悉数如潮水一般散去。
来去无声,几番际遇,便是恩恩怨怨无从追蹑的一生。
那是她第一次在一向待她刚硬的祖母脸上窥探出柔软的神情,散淡眉目间氤氲着云雾般的哀伤。轻云笼雾,笼出煌煌的天色,像是瓷器上开片的缝隙间透出浅淡尖锐的冰青色。
明月皎洁团栾,不声不响照着人间的离聚与辛苦。不知九天之上是否真的有穹顶天宫,是否真的有庇佑世人的满天神佛。
故人零落在泉台,展眼苍苍日暮。
而她只是望着祖母的侧脸出神,心里牢记着爹爹的话,想要上前去宽慰,可是脚下却迟迟迈不动步子。该怎样去宽慰呢?因为太过珍重所以太过小心翼翼,以至于慌乱无措,觉得往前走一步都是唐突。
祖母忽然偏过头看向她,虔意愣在原地,又慌慌张张地垂下头去。祖母便没有再说什么,对孟夫人道,“回去吧。”
孙妈妈知道她累了,早就让使女备好热水,服侍她盥洗过。不知怎么,明明在路上就嚷嚷着困得很的人,到家里落地安心,精神竟然十分好,一点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这是春夜,约莫也算吧。残冬往春天里走,阳气渐渐蕴动生发,夜里也没有以前冷清。
孙妈妈怕她着凉,让素荣拿了锦毯来给她裹着,她便坐在窗下,月光分出一个姣好的侧影来。
素荣带人去铺床,浓熏绣被。重重帘幕里传出婴香甜柔的味道。虔意坐在灯下,刚把抄好的《女诫》归理好,整个人快活地长叹一口气,迫不及待埋进毯子里,与孙妈妈絮絮说话。
孙妈妈便陪在旁边做针线,听她把今日的见闻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反倒凝神片刻,温声道,“郡公夫人心明眼亮,她坐镇在那里,手腕但凡强硬一些,都没有别人说话的余地。只是不想争,不愿因为老郡公人没了就坏了家里的和气。可见夫妇之间,情深恩重。”
虔意整个人裹在毯子里,惬意地点点头,声音都慵懒了不少,倒像个小孩子赌气,“陶家也太不做人。管之后说得再怎么好,眼前没有担当的郎君,那就是个软骨头!”说完尤不解气,还忍不住呸了声。
一贯不苟言笑的孙妈妈都忍不住抿弯了嘴,手上的活计也没有落下半分。自小看着她长大,知道她什么脾气,总之与东京高门贵女们的温婉淑良很沾不上边。不过这样也好么,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恣意与潇洒快活,无端令人想起从前的老主伯,也是这般精神矍铄,那股子气韵,在她的眉梢眼角,反而一脉相承。
也难怪老太太见着她,反倒刻意不太亲近。旁人看不出来,她们这几个积古的婆子心知肚明。近乡情更怯,越是珍而重之,越手足无措,其实心里比谁都看重,刻意回避着,无论是故人还是旧事。
薛郡公也去了,世上与老主伯相知的又少一个。也不知道地下是不是真的有黄泉,远走的人究竟还能不能再相见。
老人家见不得生死,就连听了都要落泪。孙妈妈别过头,趁她不注意,在眼角抹了一把,等自己慢慢平复下来,才转过脸打起精神与她说话,“我倒是希望小娘子未来的郎君,识大体,明时务。官衔高不高,煊不煊赫都是次要。人贵相知,郎子头一个是要踏实可靠,日子都是用心过出来的,到哪里都一样。能沉下心来过日子,便是大大的幸事。”
虔意反倒笑了,笑着笑着,又蔓出些散漫无端的悲伤来,“立春那天在樊楼上,白家姊姊做东开筵。武平侯幺娘子是官家圣人钦定的太子妃,薛姊姊定了永安伯陶三郎。有回听阿么的意思,有冰人上门,姨爹姨母也在思量惠吾姊姊的婚事……”她说着,低下头捻搓着毯缘出来细细的风毛,显而易见地有些沮丧,“就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妈妈,这世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做不得主的。”
“小娘子年纪轻轻,哪里就到了说什么‘做不得主’的时候。”孙妈妈有些嗔怪地看她一眼,“再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
她顿了顿,心中踟躇良久,还是慢慢地一边说,一边觑她的面色,“老太太此番来,有送四哥儿春闱,更要紧替娘子绸缪婚事。一家人总是互相为着彼此好的,老太太看人的眼光最是精要独到,娘子放心就是。”
天底下所有的一家人都是全心全意为彼此好吗?虔意寥寥笑了下,伏大娘子聒噪的话犹在耳畔,长夜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
“我不是不信,”她小声说,“只是……”她顿住,却没有再往下说了,偏过头去看月亮。还可以听见隐约爆竹声此起彼伏,照亮着遥远的天际,宛如昙花一现。
她记得回来的时候,街边的灯还没有撤。这样澄明的天气最适合观灯,马车在人群中走得很慢,出一重门,隔一重墙壁,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悲喜。
东京城仿佛永远都会这样绚烂繁华下去。
在这个带着细细寒凉的残冬春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前几日她们在樊楼上的春宴,还梦见了已经离开很久很久的大爹爹,像从前一样喊着她的名字。
熟悉的声音,连一点细微的转变都没有忘记。然而面目的确有些模糊了。她疑心是自己忘了梦中的情景,还是渐渐地已不能再记清。
次日起身去给祖母请安,祖母却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