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国公身着一件群青色的襕衫,腰间换了素银革带,郡公夫人在侧,薛娘子跪在灵桌旁,随着他叩首而回礼叩首。在朦胧的天色里其实虔意看不太清,只注意到他徐徐拜倒时的腰身,在银色革带约束下,兼具法度庄严与刚劲纤细,款款透出一股韧美。
像什么呢,像缓缓写出一捺的笔锋。
一行人迎着他在上房安坐,裴用先奉郡公夫人与薛娘子在上首的罗汉榻坐了,才提袍在下首宽坐。孟夫人眼疾手快逮住虔意,紧紧把她拉到身边站好,附耳小声警告,“再乱来,回去告诉你爹爹,让你爹爹捶你!”
虔意只好老实巴交地站在孟夫人身边,一双眼睛骨碌碌扫着堂上人物,落到伏大娘子身上,恶狠狠地盯了好一会,才负气似地撒开,转望向别处去了。
裴用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沉了沉,仿佛丝毫没听见也丝毫没注意,转而认真与郡公夫人说话。他的声音好听,无论是第一次见还是昨天在船篷里,温敦醇厚,晓畅流利。
他微微颔首,道,“官家得知郡公身故,悲伤不已。念及郡公在先帝一朝多有丰功,亲自去慈明殿请皇太后旨意,皇太后听了伤怀,让官家郑重相待。”
众人皆松了口气,除了薛氏夫妇脸色难看,尴尬地对视一眼,见那位宣国公的眼风扫到自己这里,忙把头低下去。
裴用又道,“明日自有中使到堂,朝廷的赙赠数等有司定好,再送到府中。平阳郡公至此虽断,朝廷也不会断了这一门的俸禄钱粮。官家无法亲来祭奠,但是该有的谥封、册命,一概不会少,请老夫人放心。”
皇恩浩荡,至此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郡公夫人两眼带泪,朝禁中的方向比手,“皇太后洪恩……官家洪恩……”
伏大娘子觉得这样要坏事,趁着那什么中使没来,还有他们几分说话的地步。这位什么国公看起来好像温吞,自家嫂嫂也是个耳根子软好说话的性子,便鼓起勇气清了清嗓子,往对面端坐的男人福了个万福,“贵人纳福。朝廷洪恩浩荡,小民们真是感激得不得了。”伏氏显露出一点为难之色,“只是咱们家丧主都没有定下,怎么回报官家洪恩?”
裴用也不着急,垂下眼托着茶盏,五官便氤氲在袅袅青烟之中。他沉吟了好一会,才展眉和和气气地向郡公夫人问,“这位是?”
伏氏心焦,也没等郡公夫人说话,矜持地点一点头,“妾是郡公亲弟之妻伏氏,外子现领都水监丞。”
“哦,朝会没见过。”
虔意咬紧了下唇别让自己笑出来,孟夫人察觉到了,用手肘轻轻碰她,示意她控制一下表情。她忙平心静气,重新换上一副悲痛愤怒的样子。
东京城里的人家养女儿并不一味崇尚瘦弱为美,女子的美要有气韵,有风骨。就好像汝瓷花瓶里的梅花,磊落有致,自有姿态。
她也是这样,眉目娟娟,却不是费尽心力雕琢出来的精致,飞扬磊落中有种温润圆融的美,尤其是在灯下,更有如春风春水般的神采。
裴用敛眉,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自己说的一样,自然也无视了伏大娘子的气急败坏,依旧是平缓的声音,十分客气地道,“丧主自然还是得主家亲定,我纵奉官家旨意,也不敢擅专。”他顿了顿,面露难色,“不过此回事出突然,长男长孙都不在家中,确实有些为难。”
伏氏忙说是啊,掬了把眼泪戚戚道,“正是这个道理呢。公爷如此深明大义。”
又推了一把薛汝澄,说不为难,“儿孙办不得,神天菩萨保佑,家里还有个亲弟弟呢!放眼东京城里,从没有未出阁的小娘子做丧主的道理。听闻哥哥没了,我们第一时间赶来,我们家来做丧主。”
果然这世道里无时无地不可以搭戏台。争了大半日不就是为的这一句话么?到底是这位宣国公有本事,随便三两句就把她的真话套出来了。自家人没有由头,只能慢慢消磨,刚好来了个能说话的外人,再怎样周全精细的遮掩与算计,都藏不住一幅迫切想要争名争利的心肠。
天下熙熙攘攘都为名来利往,自从老郡公见罪之后就不怎么登门,恨不得没了这一门亲戚,如今人前脚刚走,后脚就风风火火声势浩大地前来哭丧。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争一个丧主,名正言顺分一杯家产的羹。
“不敢。”堂上正襟危坐的男人话锋一转,露出一个十分人畜无害的关切微笑,继而肃容道,“古例,有嫡长子立嫡长,无嫡长立承重孙,承重孙缺位,以次子为丧主。如今老郡公子孙惟有一个薛娘子在身边,你们既说她做不得丧主,只好继续推位,以嗣子为丧主。”
郡公夫人本就伤怀,老郡公人都走了快一日,子子孙孙没能送终本就遗憾,一家人还在为一个丧主争吵不休。她靠在薛娘子的怀里,听见宣国公这样说,才勉强睁了睁眼,有气无力道,“哪里有什么嗣子……”
虔意听到这里,忽然福至心灵。抬眼却刚好对上一双极清亮的眼睛,隔着不宽不窄的厅堂,彼此视线浅淡地交汇,很快又各自别过了。
她慧黠一笑,故作不懂,拉高一点声音问孟夫人,“娘娘,什么是嗣子?近支兄弟过继来的子嗣,也可以叫嗣子吗?”
孟夫人瞪她一眼,暗地里叹了口气,却还是很配合地随她一起拉高声音,却故作严厉地压着些,道,“自然算。你此时问这个做什么!”
虔意眼梢带笑,笑得如出一辙,人畜无害又天真无邪地望向伏大娘子,“不懂,所以问一问嘛。”
裴用此时不便说话,低头喝茶。他本就坐得离那一盏落地花梨灯近,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他分明的侧脸,晓畅的轮廓线条,没有丝毫可以指摘的地方。
伏大娘子是个聪明人,心里隐约泛起一些不妙,跟吃了苍蝇似的不再说话了。堂屋里又陷入尴尬的沉默里,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目光流转之间,虔意朝吕氏和王崇峻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吕氏便会意,出声道,“实打实的嗣子虽没有,亲家娘子又挑剔熙琳做不得丧主。那只好选个类嗣子出来,诚如大娘子所言,总不该让去了的人身后寂寞,上不得天……”
她顿了顿,迟疑着道,“如若亲家老太太不弃,我家小郎也可,我们家是没有这个避忌的,这个主我也做得。”
伏大娘子着了急,蹙眉道,“丧主丧主,本家的人没轮完哪里轮得到八竿子远的你们家?”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朝郡公夫人道,“大嫂嫂,耽搁一日了,明日一早还要大敛呢!就算咱们能这么耗,大哥哥也不能等啊!依我看,也别想了。现成的亲弟弟就在这里,还去麻烦什么外人!”
王崇峻比了比手,道,“大娘子,话不是这样说。今日能在此议事的,都是姨丈生前当自家人看待的。郗家大孃孃是,大娘子一家也是。姨丈虽然过身,家与情却散不得。今日在这里,并非是一定要争个什么丧主,大娘子非要分个内外,却是伤人的心,也断送了一番殷勤。”
伏大娘子破罐子破摔,指着他便骂,“别人家生的小种子,也敢来教我怎样说话!”
薛熙琳下意识侧身拦下,又急又愤,眉宇间添着狠厉,声音也高了好几度,端的是分毫不让,“叔孃孃,你非要伤了和气吗!”
宣国公这才将盏子往几案上一搁,“磕托”一声,不疾不徐,极为优雅。他微微笑着,对薛汝澄道,“既然大娘子如此坚定,那再好不过。就让令郎做个代丧主,薛娘子做丧主。薛娘子不便出面的时候,令郎代为出面。自然,虽仍以薛娘子为主为正,一应该尽礼法得跟丧主等而视之,才能突显出亲兄弟间的恩深义重。薛水丞能有这样大胸襟,大气魄,真是令裴某,感佩不已。”
自己家的儿子来做伯父的丧主,哭伯父跟死了亲爹一般哭,真是恩深义重啊!
要不是碍于气氛不对,虔意简直都想鼓掌扔银子了。他真会唱戏,静观其变,循循善诱,诱得对手偷鸡不成反倒赔进去一个儿子,当然她的配合也特别棒。她朝那位宣国公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他却微微垂目,仿佛在说谦虚谦虚。
这样一个人啊!她不免感叹。上天钟灵毓秀,作养出个如此周全的男子,唯一不足的就是心忒花了些,一想到这样一个清隽郎君居然是万花丛中一点青,她刚刚升起的崇敬之情就霎时扫兴地烟消云散了。
果然,陈且且说的是对的。郎君不自爱,就像烂叶菜。
好气,再瞪他一眼。
所以小女子的心思真的不要猜。三多本是侍立在裴用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这场好戏。谁料那郗娘子一个眼神杀过来,充满着疑惑、嫌弃、鄙夷、不屑,看的人背脊发凉,五味杂陈。
本朝女子以温淑贤良为上,就连怀远城的军妓,一个个都有柳条似娇娆的身躯,说话含吐,氤氲异香。后来回到京中,天子脚下气象果然不同。谁料圣人替自家公爷引荐的小娘子,起先还端庄秀丽,到后面一个比一个粗鲁。三多有时候也寻思,原以为本朝立国已有几代,不想如今东京城里的小娘子,还存着先朝那股彪悍豪阔之气。
尤其这位郗娘子,每次见面,眼神都带着深浓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