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郡公是先帝所封,非王爵不得世袭,也许因为老郡公耿介,耿直的人总是容易吃亏,却容易成为知己。虔意与薛家娘子熙琳的情谊,很大部分都是家中的两位大爹爹相交甚笃的缘故。
心里乱糟糟的,哭不出来,就是难受。坐在镜子前盥洗梳妆,还能闻得见硝烟气,那是昨夜的遗留。人生的事哪里能说得分定呢,她背后发凉,长久地沉浸在哀乐交替的巨大震慑里,忽然想起昨夜的争辩。
纵然有一日到了身后万事都顾不上的地步,春天也还是会到来。纵然有人的一生在前一天的夜晚结束,第二天的晨光,还是会有序如常地到来。
他好像说得很圆融,把七情六欲都泯灭于滔滔洪流。也难怪诨名万花丛中一将军,看不上声名也无心于情意。
虔意在换衣裳的间隙定下神来,问,“那是谁来报的丧?薛家伯父回来了吗?”
孙妈妈摇头说并未,伸手掖了掖眼角,“郡公府里便是太夫人与薛娘子,剩下几个小娘子年纪轻,不懂事,聊胜于无。丧主未定,家里没个掌家的。听说太夫人悲痛过甚,初终送走了便昏过去了。里外都是薛娘子一人撑着,早晨也是薛娘子亲自来向老太太、主伯、大娘子报丧,眼睛都哭肿了,真是……太为难她。”
“怎么这样快……”虔意轻轻吸了口气,用力仰起头,平缓下自己的情绪,声音到底有显而易见的哽咽,“原以为开了春就没事的……原以为还有一向的……”
“人死如灯灭,阎王爷要来收人,哪里留得到五更呢?”孙妈妈扶她起身,替她抚平褶皱,“总归捱过腊月里,不然年都不好过了。老郡公到底还是疼子孙。”
平阳郡公府门外已经挂上白色梓木,摆好祭品果桌。来客暂时还不是很多,可能是平阳郡公这一朝没落的缘故,也可能是新丧,一切未定,希有登门。
好歹自家人不论流言短长,总是来了些。老郡公三子一女,三子在外,妻族姻亲陆续来了几个,在屋里陪郡公夫人说话。
老太太由吴嬷嬷扶着下马车,站在郡公府门前,仰头望向那匾额,不过片刻,便由吴嬷嬷与一早候在门口的使女搀扶着,迈过门槛往里去。
堂堂郡公府,规矩分毫不乱,可见老郡公治家谨严。才迈步过了几道门,便看见薛熙琳搀扶着郡公夫人在阶前相候。郡公夫人疾行了两步,迎上来托着李太夫人的手,哽咽不成声,眼泪已落了满脸。
老太太心中亦是不忍,积年未见的姊妹,从风华正茂的时候一路手挽手走到如今,都会有这一遭。郡公夫人又比了比,这才说,“熙琳,来相见。”
薛娘子披着头发穿着孝衣,迎出来给长辈行过大礼。虔意这才有时间仔细看她,前几日春宴上,她虽然眼角眉梢有哀戚之色,气色总还不差。推及如今,眼睛哭得早已红肿不成样子,整个人一夜之间竟然清瘦了好多,像一朵临风欲谢的霜菊。
薛熙琳依依唤:“小孃孃。”又相郗拙、孟夫人都见过礼,与虔意点了点头,方说,“孃孃听说小孃孃来了,挣扎着也要起来。久站寒凉,屋里还笼着火,小孃孃请去上房说话吧。”
老太太按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人来礼不能不尽。好孩子,引我与你大爹爹,上柱香吧。”
正堂被改成了灵堂。灵座、香炉酒果都备好了。薛熙琳披着头发穿着孝衣,跪在灵台旁侧,眼中止不住地流泪,依依道,“小孃孃不必跪了。大爹爹在天有灵,会感念小孃孃心意的。”
李太夫人捻香下拜,郗拙、孟夫人并着郗敦与虔意也随之叩首。薛熙琳便带着家仆叩拜还礼。
老姊妹有话说,后辈儿识趣也没跟着。郗拙与郗敦由人引着,与前来吊唁吃茶的同僚们问好去了,孟夫人则在屏风后头与官眷们说话。逢着叹上一叹,真心或者假意地揩上几滴眼泪,礼数尽够了就罢了,又不是自己家的事,能有多感伤?
虔意陪薛娘子坐在窗下,看了她半晌,总想找个法子劝慰她,又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劝起,打腹稿打了好几遍,才小声说,“我知道,劝一些别难过之类的话,姊姊都听惯了。自家骨血连在一起的至亲,这一辈子提起都没法子不伤心。”
她顿了顿,拉过薛娘子的手,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柔声道,“以前总是说大爹爹们投契,所以人生久别亦是相见。两位大爹爹又见着了,那是好事啊。说不准现下正聚在一起喝酒呢。姊姊虽然伤怀,现下家里就只有姊姊一个,该打起精神来好好相送。”
“我也知道人寿几何,并不是强求得来的事。”薛娘子转头看向窗外,东京人家总有在庭院中错落栽种花树的习俗,郡公府也是这样。窗外数株桃树还只有干枯的枝桠,将瓦蓝瓦蓝的长天分割得支离破碎。
她幽幽叹了口气,“只是有时候想,大爹爹走时,总是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爹爹怎么还不回来?他又叫了一夜的娘娘。我不知道他叫的是谁。可是一个很长很好的春天,大爹爹没有能够看到。”
岁序嬗递,每一年的春色都是不一样的。总想着腊尽春回,人间草木新生。可是离去的时光与离去的故人毕竟不能在侧。缺了的一角丢失了就是丢失了,年年春风纵好,都只会为它蔓延苔藓,盘剥蚀落,变成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痕。
虔意推开窗,让阳光照进来。封闭太久的窗棂在并未察觉的角落积攒灰尘,思想尚且能够跨越时空,尘埃却永远是韶光匆匆最忠实的见证者。
她有心让薛娘子透透气儿,再这么憋闷自苦下去人会撑不住。心下虽然有千万种疑虑,也没在薛娘子跟前明说,忧虑之人总是怕多疑多思,任何一个看似轻巧的问询落到本就疲累不堪的心上,哪怕轻如苇草,也有沉重万分。
她便换了柔和的语调,“接到消息,连朝食都没吃就匆忙来了。姊姊忙了一早也饿了吧?”她眨眨眼,“纵然不饿,也该与我这个饿了的一视同仁。余下的事情还要从长计议,齐心协力,总能做得周全。但是饿坏了撅过去,可就不成事了。”
这话逗得薛娘子嘴角弯了弯,便说,“撷翠,上些果子来。”
“果子可垫不满肚子。”虔意煞有介事地摇头,招手让撷翠跟着,“我给姊姊蹙摸点好东西来,姊姊等等我。”
从屋里出来,撷翠引她往厨房去。去别人家探丧最忌讳穿得繁复,不过是一条牙白色的宽褶裙子,配上雪青色的夹棉长褙子,连东京女儿最爱的宽缘边都省了。老天垂怜,肯在上元节这几天出太阳,耀耀阳光照出了长夏的气势,其实夹着春寒,还是有些冷的。
院子里人丁寥落,只有一两个婆子在用长扫帚扫地。枯竹编成的扫帚挂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灰尘的凌厉痕迹,虔意站在廊下看了半日,声音也刮刮地刺耳。她不觉蹙眉问,“你们娘子是早许了永安伯家,如今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伯爵家来人问过了吗?”
撷翠往四周看了一圈,见没什么人,才敢小声抱怨,“娘子与我家娘子要好,婢子才敢在您跟前抱怨两句。从半夜里老主伯断了气直到现在,陶家来了个鬼,再休提上祭。咱们去伯爵府报丧,伯爵娘子面都没见着,更何况那位千尊万贵的郎子。”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的确是伯爵家的失礼。当年老郡公和大爹爹得罪了人,东京城里的勋爵人家过惯了承平日子,人怂气短,要仰官家鼻息过日。禁中消息传得慢,许是要等上头表了态,他们才敢后动。
只是作为一早定下亲的郎子,早早的把自己置之度外,忒不男人了些。
她想了想,才道,“这话我不敢在薛姊姊门口提,你是姊姊跟前人,也约束一下家里的人为好。有些事心知肚明,咱们计较着,个中人未必不知道,你越提她越刺心。总归患难见真情,人心跟明镜儿似的,且看着吧。”
要是真的没担当,也是去了的老郡公为孙女儿积福。逢着大关节就是看人品的时候,才学都要往旁边站。未过门的夫人家里出了大事,夫家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不是另有谋算就是压根儿看不上家门。等到真传满了东京城,就让大家都看看这个没担当的郎子是多么人模狗样。
正说话,游廊拐角转出来三个人,正断断续续地着说话。走在前头的是郗拙,虔意一早就分辨清楚了,迎上去唤,“爹爹!”
郗拙还要到禁中去,久留不得,被她这样突如其来的问好吓了一跳,暗暗瞪她一眼,假模假式地朝身后的男子比了比手,笑道,“这是息女虔意,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让小郎见笑。”
果真有个眉目清秀的男子站在大哥哥身边,彼此作揖作福厮见过了,才知道是王侍郎家的公子,大名管叫崇峻。
那是个老实人,礼法上一丝不错,用个词来形容该是温敦,属于你看一眼就觉得他可靠的类型,真像座山一样。郗拙因道,“既然夫人有托,女眷不好出面,小子与小郎同去也好,有个参详计较,略微尽一尽心。”
王崇峻笑道,“小可涉世尚浅,许多事难以周全明白,老世翁肯让令郎与小可同行,再好不过了。也是只敢参详计较,一应还需要主家拿主意。死生亦大,小可自会细细列了表来,呈与堂上夫人与娘子定夺。”
爹爹赞许地颔首,又嘱咐了大哥哥几句,目送他们出门。
这才淡淡地咳嗽一声,拿眼睛睨一眼老实巴交站在旁边琢磨地缝的虔意,故意整了整袍襟,语重心长地咬重声音,“虔意啊,爹爹这就走了!”
走就走呗,还咬出了一股仿佛要赴刑场的悲壮。
虔意难得恭敬地行了个万福,也许是爹爹在人前好面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她高声又满怀真情,极力体现着自己的不舍,“爹爹啊,您慢走!”
郗拙听了眼前一黑,险些给撅过去。明明自己和孟夫人于人情上也算是八面玲珑,怎么生养出来的儿女一个比一个耿直。
只好皮笑肉不笑,“你不送一送爹爹吗?”
跟在她身边的素荣自然懂得,便福身道:“娘子与大人说话,婢子先与撷翠姐姐去厨房,好端些吃食来。”
郗拙踱了几步,才在树荫下站定了,转过身来语重心长,“愿愿,爹爹往禁中去,这里看顾不得了。这种时候别使小性子,尽宽慰你孃孃一些。老人家见不得生死,儿孙还不宽怀,就是儿孙的大错处。”
虔意垂下头,嘟囔道,“女儿省得的,并没有傻到那种地步。”
“你常年不在孃孃身边,如今孃孃带着妹妹来了,心里有些不畅快,爹爹娘娘虽然没有明说,眼里都看着。”老父亲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一家人么,别轴。儿女见了爹娘,谁不是耗子见了猫。爹爹打小也怕你孃孃念叨,从小怕到大。”
虔意听着反倒笑了,实在想不出一向治家谨严威武的爹爹也有这么气短的时候。平等地交心实在是件好事,隔着多少辈都是这样。
她轻轻点头,说知道了,“爹爹放心,女儿不会惹孃孃生气,会好生劝慰孃孃,尽好孙女的本分。”
说着容易做起来艰难,要乍然去亲近向来有些疏远的祖母,该怎么做说什么话,心里都要率先打好底。她送爹爹出门,折身一边思量一边在廊下等撷翠。等了片刻,果真见撷翠与素荣带了几个使女,捧着吃食来了。
虔意凑上去看,是一品姜丝参片粥,配几味家常的酱菜,还有些牛乳糕之类的时兴糕点,不觉指着笑问,“还冒着热气儿呢,难为你们,刚刚出门采买的?”
撷翠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家生丫头不敢当着其他人的面议论主家,又按捺不住想要分享八卦的心,只好看了一眼素荣。素荣便跟在她后面半步,压低声音说,“是半路里生出来的一位王舍人!许是听厨房里的妈妈们随口一提,竟头也不回跨了半个东京城买回来了。又仔细嘱咐厨房,说什么家里早晨来是带了些参片,让厨房用姜丝做些热热的米粥,参片提神姜丝祛寒,一个大男人在细枝末节用心,咱们家两位哥儿都未必有这份心。”
是啊,虔意干巴巴地遥想一下,要是自己吃不下东西,大哥哥也许还能有些良心地对自己说,诗书提神,烤火祛寒,那位人如其名的二哥哥估计会乐得捧腹大笑,让厨房把自己的晡食直接送到他的致精微。
她们刚走到屋门口,正提裙准备转进去,便听见好大一声哀嚎,虔意以为是老郡公的子孙不远万里赶回来了,略一掂量又觉得路途遥远,不该这么快。将将转过身,看见一对男女,哭天抢地般踉踉跄跄从门口滚进来,一阵风似的撞到灵堂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