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应该是东京城里最热闹的节日之一。
每年上元节她们都是傍晚出门,而且要会挑时候,经年的人知道上京的商铺们什么时候开始点灯,便要在他们次第开始点灯的时候,那么你顺着一条条街道走下去,灯就一路亮下去。走到宣德门广场那里,有很高很辉煌的灯山。那是禁中所设,其工艺心思,又与沿街商贩们大不相同了。
可意、寄意都在虔意的含章可贞里,虔意还在对着大穿衣镜比衣裳,一会子说鹅黄的褙子配葱绿好,一会又在犹豫是不是穿襦裙会更飘逸好看。早已经被她晃得头花眼花的可意很适时地提醒她一句,“阿姊,再换得几套衣裳,天就要黑透啦!”
虔意在绿罗裙与石榴裙里纠结,分出神来与可意说话,“没事,我看着天光呢。快帮我参详参详,哪一条裙子更好?”
“都好,都好。”可意支起下巴,眼皮都要耷拉起来了,“阿姊,你又没有对得上眼的小郎君,等天黑透了大家都看灯去了,谁会注意你穿的是红裙子,绿裙子?”
寄意细声细气地说不对,“刚刚在萱寿堂里,那位幺姑娘还在让孃孃挑裙子呢。孃孃说不同的衣裳配起来衬出人气色好坏,还是很不一样的。”
“别让我带她出去就成,”可意听见“幺姑娘”这三个字就头疼,“年纪不大心思倒多,我不喜欢她那做派,都是吃饭长大的,装什么不识五谷杂粮人间生活。”
“大伯父的小女儿,家里格外偏宠一些,也是有的,算不上讨厌。”虔意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匆忙提起裙子与褙子的颜色比一比,刚欲定下要穿哪条,就听见屋外似乎是称意的声音,“大姊姊,我来找你借裙子啦!”
可意两眼一黑,怨怼地与寄意对视一眼,立时站起来挡在虔意前面,很不客气地说,“你自己没有裙子吗?”
称意十分无辜地眨了眨眼,“我随祖母从潍州来,带的衣裳不很多。孃孃说月白色的褙子要配红裙子才好看,可我没带红裙子来呀。我想大姊姊一定有,就来找大姊姊借了。”
果然桌上就摆着一红一绿两条罗裙,都是新做的,称意一眼就瞧见了,兴冲冲地走过去拉着虔意的手,“大姊姊,你不会不给我吧?”
纵然是像寄意这样温吞的脾气,遇见这种事脸上也挂不住了,“都是新做的裙子,没有因为她比你年长就得让给你的道理。我看中姊姊的钗,姊姊也愿意让给我吗?”
可意毫不客气,“没有她让给你的道理,何况她虽然是大姊,她的裙子就不是裙子吗?凭什么偏偏要让给你?”
称意娇滴滴地点头,满脸无辜与不解,“大姊自然是大姊,这些裙子大姊难道还不愿意让给我吗?何况孃孃说我这样穿最好看,大姊就算不成全我,也要成全孃孃的一片心意,不好叫她不开心吧!”
孃孃成全?她一口一个孃孃叫的如此的亲热,虔意的脸色便很不好看了,正要说话间,外头忽然进来个嬷嬷,仔细一看,正是祖母身边的吴嬷嬷。她眼里有了一点光,便见吴嬷嬷福了福身,客客气气地笑着道,“三娘子,老太太让您今晚将这本《女诫》抄完,若是未抄完,便不必出去了。”
称意听了,马上接口,“家里何必穿得这么鲜艳,不如将这条裙子让给我?”甚至满是向往,“在潍州时就听人说东京的上元节最是繁华热闹,若是配上这条红罗裙,肯定很不错!”
可意已经很生气了,她拉高声音,“上元节是京中女儿都要出门的日子,凭什么不让大姊出去?我们能出去,大姊不能吗?做什么非要她今天抄这些?祖母未必也忒偏心了些!”
吴嬷嬷看了她一眼,温声道,“小娘子怎么可以这样说老太太?老太太这么做,自然有她的良苦用心,小娘子这样言辞激烈,可真不像是个大家子的风范。”
虔意觉得吵得很,又仿佛根本听不见这种吵闹,只是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天似乎已经黑透了,风卷起炉中的残香,带来些渺远微茫的气息,发苦。
往常东京这样的时候最美,因为灯亮起来蜿蜒而去,像无数条溪流汇聚成一片大海。从前她只觉得上元节热闹,从未注意过灯火阑珊与隐约暮色,今日方才品咂出几分寥落来,在这样好的春色与这样好的年华里,甚至这样好的月光与人间盛景,她确实看不到了。
她对着称意问,却看着吴嬷嬷,又或许看着的不是吴嬷嬷,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用力寻找或者是确认什么,仿佛被抽离出来,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茫茫,“非要这一条吗?”
称意看了一眼吴嬷嬷,咬牙说非要这一条,“就看上这一条了。”
“那就拿去吧。”
称意欢欢喜喜抱着裙子走了,可意忙围上来打量虔意的神色,不满道,“姊姊给她脸,让她来这里拿腔拿调?叫她一声小妹妹,还真把自己当妹妹看了?又差了几岁?真是不得了,大伯父家能教出这样的孩子,我今朝也算是开了眼。”她见虔意丝毫不急,只是安静地坐着,自己反倒越发不平,“这可怎么办?要么我也不出去了,反正每年都是那样,我与姊姊一起抄吧。”
寄意也附和,“咱们一起抄,上元节又不是只有一个去处,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好。”
哪有年轻的女孩子不爱出门的呢?寻常在家里被管束得严,他们家虽然爹娘管束得松一些,到底也不能尽兴。门外的世界异彩纷呈,上元节更是过了立春之后第一个要盼的大日子,新衣裳新首饰都做好打好,精心准备期望了一冬,不出去岂不是辜负了自己?
虔意支起笑,勉强说不用,“不就一本《女诫》吗?虽然没抄过,就当看看书了。今天夜里风光最好,你们不必为我耽搁,快快活活地去瞧瞧。反正惠吾姊姊也不与我一道,我正愁不知道往哪里去,在家里面写写字也……”,她忽然说不下去了,灰心丧气地别过头,声音特别特别小,“我写不下去。”
可意还在为她抱不平,“姊姊,你往日的脾气到哪里去了,你从没有纵着我们,你怎么总是纵着她!”
她被她说得有些心虚,尴尬地勉强笑了一下。照她的脾气,好言好语,让她一条没什么。偏在这日子这明摆着让人不顺心的要法,这条裙子就算和称意打一架,就算剪了撕了毁了,她也不会让的。可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也许是吴嬷嬷在吗,也许是别的原因?
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这么多年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说不出来的愁绪。这种情感该叫愁绪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忽然发现自己看似什么都不缺,自己无限期待却无法得到的,别人轻轻巧巧就能够到。称意来向她要裙子,倚仗的是祖母对她的偏爱,在自己身上,大概并不会如此。
祖母也会像阿么一样吗?
她在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她不会是占理的那一个。因为她最长,年长的姊姊总要让着妹妹们,不管自己喜不喜欢,这样长辈才会夸你有宽广的心肠,有良善的声名,久而久之,一循继往。
所以年纪小做什么都是没有错的,年长些的因此动怒,那叫做没有容人的雅量,孃孃应该很不喜欢她这样,有违礼法。从上次翁翁家里回来就是如此。
寄意知道她这是在自我劝慰才这么说,她不是个爱向人诉苦说不易的性子。她要强,她骄傲,因为从小到大,无论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大爹爹,还是爹爹娘娘,甚至是两位哥哥,都是疼着她的。
寄意忽然福至心灵,“二哥哥晚上要赴宴,听说现在还没有出门。他是咱们家的土行孙,说不准他有法子呢?”
土行孙,这么说人不大礼貌,却是事实。从前看着爹爹是个谏官,官家让太子择选几个伴读,一起在资善堂读书,太子就择中了二哥哥,美其名曰有眼缘。二哥哥那时候不理事,调皮得很。纵然太子有仁厚心肠,不忍心让伴读们替自己受罚,益加勤勉苦读,二哥哥却因为惹杭太傅生气、逃学、藐视宫中规矩于无物,挨了先生几顿好打,最终被太子保着退回家,官家听了还直呼有趣。
一旁的素荣也很着急,想了想说,“听躬自厚的春台说大哥儿夜里要赴宴,大娘子往武平侯家去了,主伯正在禁中。老太太一个帖子都没有接下,就在家里。这如今也只能让小娘子们请阿郎,让他来帮这个忙了。”
郗混充分发挥了他多次逃学的经验与优势,临阵不乱,甚至还一本正经地将纸摊平开始画地图。弄得一旁等着的素荣与可意焦急不已,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他的致精微里乱踱。可意不耐地问,“哥哥你别画了!再这么磨蹭下去,别说帮大姊姊出门,你这只蛋画完,都要到明年的上元节了!”
郗混将笔杆子搁在旁边,仔仔细细对着天光计较,“心平气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这性子也该改一改,学一学五妹妹,说话不紧不慢,细声细气,方才是大家子的教养。”
他便堪堪招手,开始排兵布阵,“你看清楚,这可不是蛋。这个蛋尖是孃孃的萱寿堂,在西北角,虽然爹爹娘娘出门,孃孃总还是在家的。六妹妹的婉婉有仪临东边近,待会让你们大姊换身衣裳,我在偏门接应她。”
“换身衣裳?那可不成!”可意想起刚刚被称意抢过裙子就生气,“上元节一年就这一回,谁家小娘子不是新裁新做,比着身量用最好的绸子缎子,就等着今天穿出去。二哥哥出的什么主意,还不如不出!”
寄意慢吞吞地说,“可以穿在里面,在车上换下。”
“正是这样。”郗混示意她别急,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为保万全,你们也不能与她一起,不然身边的嬷嬷使女要传到萱寿堂去,照样还是白搭。这件事更不能让爹爹娘娘知道,所以交给我来办,”他骄傲地抬一抬下巴,“最为妥当。你们且就放心吧!”
“谁家的祖孙是这样,不像一家人,倒像是做贼。”可意犹自恼怒,“哼”了一声,摔裙子就出门去了。
本来就是趁着大人不在家顶风作案的活,挑战的不是好说话的爹爹娘娘,那可是一向威严的祖母。郗混吓得左顾右盼,龇牙咧嘴用力压手,委屈至极地示意可意小声,“我的好妹妹,你可小点声长点心吧。这话让爹爹听了,他不捶你,又不是不爱捶我。”
倒是寄意满脸无辜地朝他发出致命鄙夷,“二哥哥在禁中连太傅与太子都不怕,在家里见了爹爹就像老鼠见了猫。”
还不是因为他太混账,动辄需要棍棒来交流。旁人碍着面子不肯下死手,他爹爹有恃无恐,抡起棍子打死了算完。
“别说了。”郗混以手掩面,痛不欲生,“给为兄留点面子,为兄一辈子记得你的功德。”
“我不信什么神仙菩萨,玄女娘娘。”寄意牵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小声说,“我信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