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清风,一轮明月悬于天际,虽然还未满十五,已经十分圆。
那一株橘树的位置她早已烂熟于心,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街巷人家的犬吠。她用帕子垫在山石上,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久违的归属与寂静。这一天都在奔忙,很多心绪藏在心里,就连自己也觉得别扭。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人活一世,每一日都在别扭与蹉跎。
还不算十分晚,春风习习,卷裹着料峭寒意。湖面波纹如毂,她随手捡一颗小石子扔到湖面,就能荡出一圈圈涟漪。涟漪会有交汇的片刻,也会惊起一霎的水花。
身后传来极为细碎的步履声,听每一步的节奏,不用回头也能知道是谁,她撑着下巴专心看湖面月色,平平淡淡地问,“大哥哥被爹爹训完了?”
郗敦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大哥哥走路重一些,妹妹们都回屋里去了。听声音你是从爹爹书房的方向来。”
郗敦撂袍坐在她对面,于她的话苟同一半,“他走路确实重一些,不似我,步子很轻盈。”
虔意“哧”一声笑了。
郗敦望着她,心里千头万绪想要为她开解,又不知道该从哪里牵起头来。一只手搭在膝头摩挲来摩挲去,半晌也没个着落。但他知道她心里不舒畅,因为从小到大,只要惹她生气了,总能在这里找着她。
他这个妹妹,看起来没心没肺,心里却细腻得很。有些情绪、有些事情,彼此不明说,但是他知道她是记着也是知道的。这一株橘树就是她心中大爹爹的寄托。纵然那时她尚且童稚,对于生死没有明确的感知,可是至亲的离去就像是人生中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细雨,猝不及防地在某些时候淅淅沥沥。
郗敦试着说,“今天的事情,怎么不像往常一样,都推到我头上了。”
虔意耸耸肩,“因为在爹爹娘娘面前,纵然我推脱,他们心里也都知道啊。可是祖母不一样,不该大哥哥受的委屈,大哥哥就不必受。”
“祖母和爹爹娘娘不一样吗?”
他问完这话自己也笑了,明明自己心知肚明的事情,还要冠冕堂皇地问出这样的问题。
“虽然久别年深,也可以去试着亲近。”
“我害怕。”她忽然这么说,话语里是遮掩不住的寥落,“害怕一腔话到祖母跟前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平白让她笑话我。就好像我在她面前连孃孃都叫不出来,所以还是算了吧。”
“我也知道我今天很奇怪,但是大哥哥,”她轻轻吸了口气,目光落到茫茫的湖面上,隐有一痕冰,“回来的时候我在想,要是大爹爹还在,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很多事都不会变,很多事都会比现在好一些,是吗?”
“可是他不在了。”
是因为太久没这样叫过,所以陌生了,是因为想要亲近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才肯露出一点柔软,如果被寒霜冻到,就会紧紧闭上苞蕾,用坚不可摧的外壳来保护自己。
“愿愿,你很胆小,有没有人说过?”
“她们都说我胆子大。”虔意很不满地瞪他一眼,“就你说我胆小。”
空气中漂浮着好闻的花香,明明还是朔风凛冽的天气,早梅依稀开了几枝。虔意深深吸一口气,把杂乱无章的情绪收拾好,不知道怎么,忽然毫无征兆地说,“很想闻一闻橘子花是什么味道。”
她身后那一株橘树还没到抽芽的时候,树干深褐嶙峋,把黛蓝的天空划成几块碎片。草木无情也有情,沉默着记录光阴。郗敦不免一笑,“每年你都要捡一包落下来的花瓣包在荷囊里,或者蒸爇花露,或者以此入香。往年收的没有了吗?”
“往年的放久了,气味不如新的。佛手柑之类也有相近的气味,总还是差了一些。”她安静地陈述,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如月下湖面波光一样空灵渺远,“我想过很多法子去还原那种味道,譬如用香料拼凑,譬如蒸爇花露。”她低下头,“可惜我或许没有慧根,更没有缘法。只能等第二年初夏才能短暂地闻到。可是一年的光阴多么漫长,要有多久,才能再次重逢?”
郗敦知道她意有所指,原以为早已被时光冲淡的记忆与痛感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他与她一同沉默着。
离开的故人与他所缺失的光阴,毕竟不可复得。
良久,才听见她呼了口气,很轻很轻的声音,“大哥哥,我很想大爹爹,真的很想。”
孙妈妈已经替她将沐洗的热水早早备好。虔意累极了,一边听孙妈妈念叨惜哉罗裙,一边任由素荣替她拆髻子。年轻女孩儿家头上没有什么繁复的簪钗,一双琉璃花簪与绿松石竹节简单清雅,正是时兴的打扮。
虔意对镜看她们拆头发,却想起上午刚出门时看见的庾家娘子,她的发髻上簪了支花瓶簪,插戴时兴花卉,看上去很是新鲜别致。
还有那庾五郎,来去得匆忙,脸都没有看得太清。但是稍稍站在那里,说话的声音,行止的容仪,已经足以勾勒出一个翩翩公子的形象了。
“小娘子在想什么?”素荣替她松开髻子,慢慢把长发梳顺,故意“咦”了一声,“这么热么?小娘子的脸怎么红了?”
虔意忙伸手握着双颊,小心翼翼环视一圈,见屋子里没有旁人才稍稍放下心来,埋怨道,“小点声!”
素荣自幼跟在她身边,是知道她心思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稍稍一眼,便有道不尽的旖旎风流。尚未出阁的女孩子,除了家里的兄弟之外,很少得见外男。譬如今日太夫人之所以动了气,也有小娘子在宣国公面前过于鲁莽不矜的缘故。
可是这是不能阻挡的呀。眼前完全鲜活的生命,并不是无知草木或者静物——草木感于时序,甚至不能以无知来称呼。腊尽春回,花就是要开,年轻男女之间的情愫委婉又美好,都是那一些理俗夫子不解风情,有甚意思!
不过那庾五郎真无愧誉满京城,只可惜太夫人偏不作美,把小娘子支出门,反倒让那位幺姑娘抢了先。细细的风从窗隙里透进来,混着灯火反倒烘出一种令人依赖的温馨。素荣见屋子里没别人,轻轻挨着她,果真小声问,“小娘子,你觉得,是庾五郎好看些,还是宣国公好看些?”
“好问题,”早就想一吐为快了,只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虔意托着下巴仔细回想,“庾五郎么……真有股书生气,可恨我早晨没太看清,但是谈吐言行是极诚恳的,”她自顾自沉浸似的说着,嘴角甚至都微微向上扬,月光便照在她的脸上,“但是他和潍州来的那位哥哥又不一样,嗯,一个更内敛,一个更飞扬。”
“二哥儿不也是读书人。”素荣似懂非懂。
“别提了。”虔意扫兴地将手往脑门儿上一拍,“你不知道我那二哥哥单名一个混字?你还指望他能有什么气质。”
素荣顺势问,“那宣国公呢?”
宣国公?
乍然听见这三个字,不知怎么,觉得又熟悉又陌生。明明这半天的不顺都是由他引起,可是若说提起他马上会想到什么的话,在脑海里浮现的,大抵就是那一双极分明修长的手,从宽阔的袍袖间伸出来,优雅地托着茶盏,露出紫色公服的一痕。
也不知是夜风搅乱还是旁的,她心里忽然乱糟糟的,不自觉伸手捻着发梢打转儿,草草按下涌动的心绪,随口骂,“那个五瘟使!”
主仆正说话间,放下的支窗外传来使女的声音,“小娘子,哥儿姐儿送东西来了。”
虔意看了眼素荣,素荣会意,放下梳子扬声说,“快进来吧。”
孙妈妈原本在看炭火,刚伸出铁箸碰到一块伏手的物什,就知道是有人趁她不在埋了芋头。眉头立时一蹙,便看见几个使女捧着东西进来了。
孙妈妈迎上去,叫他们将物什轻轻放好,虔意已带着素荣从屏风后出来了,为首的使女轻巧福了福,看着眼熟,应该是大哥哥身边的,“哥儿让奴婢送这个来给小娘子,可巧看见好几路人在门外呢,哥儿姐儿屋里都来了人,奴婢想着小娘子怕是快要歇下了,再一层层进来回事未免麻烦,就都给您带进来。”
虔意欣喜万分,回头看孙妈妈一眼,孙妈妈会意,就去开柜子拿赏银。她继而笑着说,“难为大哥哥费心。对了,下午阿么送的果子,给五妹妹送一些去。我看她夜里没吃什么,稍稍垫一垫,却也别贪多。”
那使女办事利索,接过银子脆生生道“谢小娘子赏”,便在素荣的接引下拿糕点去了。
大哥哥送的是一小瓶橙花露,这物件难得,费的花多,能蒸出来的却很少,得来要讲求缘法。二哥哥送她个绒线老鼠,因为她属鼠,估计是刚刚回来顺手在货郎架上买的,夜里看倒像是真的,毛茸茸地甚是吓人。虔意拎着尾巴在手里把玩,却见锦盒之下还压着张字条。
孙妈妈正在打发来送东西的家仆,素荣带着人分糕点去了,屋子里就她一个。她以为二哥哥又写了什么歪诗来取笑她,没想到却是一方极清丽雅致的方笺,落笔如漆,小楷端正分明,带着清隽之气。
写的乃是: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即将到来的春天这么好,所以请不要太过沉溺于悲伤,虽无美酒但举杯遥贺,请尽情地享受和拥抱它吧。
居室以疏朗有致为要,故而其中陈设器物大多都有着简洁明朗的线条。虔意愣了愣。这不是二哥哥的字,二哥哥寻常写字字如其名,带着些疏狂不羁的气质,这一张帖子却规整谨严,令人想起那日在萱寿堂中,光华流转的棠棣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