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春雷隐隐,似乎有草木萌发的意味,但是春天毕竟还没有来,虔意有些着急,探头看了看天气,心中只是惴惴不安,“气色呢?气色好不好?”
“发蜡,时而清醒,还能认得人,有时候不清醒便说胡话,也不知到底说的什么。”惠吾声音渐渐低下去,与风雨声混杂在一起,浇在人的心上,氤氲起绵迭的潮气,“愿愿,咱们总得帮帮她。”
“我大爹爹那时也是这样。”虔意垂下头,坐在错落天光里,模糊她眉眼,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手指慢慢拂过褙子上细密的四合如意山茶花纹,缘口出来细细的锋与手上薄汗混杂在一起,湿答答地发腻。她茫然搓了搓,恍惚才想起,自己七岁的时候没了大爹爹,前尘往事什么也想不起,大爹爹待她的好,大爹爹每一次唤她的名字,仿佛都随着岁月的洪流而漫漶不清,唯一深刻印在脑子里的,便是大爹爹最后几日,那清瘦而蜡黄的一张脸。
愿愿,这个乳名是大爹爹替她取的。大爹爹只有大伯父与爹爹两个儿子,她又是爹爹膝下头一个女儿。听说她出生那天大爹爹特别高兴,亲自在后花园里栽了一棵橘树。屈夫子的《橘颂》里夸它“纷缊宜脩,姱而不丑”,认为它是心胸磊落,枝叶素荣的树。“愿岁并谢,与长友兮”,希望她之品格也如同橘树,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成为长久的朋友。
诚心发愿,其意深虔。
后园里那株橘树,日复一日,枝叶葱茏。可惜大爹爹并没能陪伴她走很长一段人生的路。
有晶莹水渍深凉宛转,虔意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十分轻,却仿佛有万钧之力,“阿姊放心。纵然真有那一日,我们都会在她身边。”
孟老太太盛情难却,总留了他们吃过晡食再走。还没过春分,天黑得早,孟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把他们原先常用的篾丝灯换成琉璃灯,唯恐他们摔着了,一路上絮絮叨叨个不停,“千万别因为爱惜这灯,反倒自己摔了。灯要紧还是人要紧?”
郑夫人早给他们准备了些时兴玩意儿与糕点,让素荣仔细提好,才见缝插针补两句话,“你舅舅今日不在家,改日我们过府里再见也不迟。还给二哥儿包了些胗子,糕果都今天才买的,带回去给妹妹们吃。大哥儿,千万替你舅舅与我问你们孃孃的好才是!”
郗敦连声说知道,“孃孃是通达的人。我一定将舅舅舅母的心意带到。”
虔意原本和惠吾依依不舍,惠吾反倒笑话她,小声提醒,“明日就是十五,虽说今年要陪几个堂姊妹,没法与你一道,宣德楼看灯山,咱们总还能见上一面的呀。”
虔意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刚想说话,就听见舅母在嘱咐大哥哥,反倒一扫之前的低落,甚至十分嚣张地接一句嘴,眨眨眼显得真诚极了,“舅母,我也能说会道。”
郑夫人与老太太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都笑了。
青灰色的天幕之下,一群晚鸦扑棱着翅膀飞过天际。马车上挂着刚刚提在手里的琉璃灯,这是外祖母家特意为了上元节新做的,各色琉璃汇在一起,倒像是一片洇开了的水墨画。虔意喜欢马车颠簸时琉璃灯摇曳的辉芒,细碎的光影掠在湿濛濛又混着森森凉意与花香的空气里,勾起满心满肺的憧憬。
明日就是上元节了。
郗敦率先下车,站在一旁指挥小厮将挂着的琉璃灯取下来,虔意才提裙子踩上车凳。郗敦见她缃色的罗裙因为走了一天,边缘泥泞斑驳得不成样子,纵然孃孃体谅,怕在孃孃面前失礼。他挥挥手,让小厮将灯收好,压低声音给虔意比了个手势,“想必萱寿堂里已经吃过饭了。你快回屋里换一身裙子,我在后花园北口等你,咱们再去孃孃跟前请安。”
虔意闻言,果真垂下头看自己的裙角,心中一阵发凉,暗道糟糕,紧接着涌起深深地的忏悔,对眼前这个看起来故作正经的大哥哥,油然而生出无限崇拜与敬意。
郗敦被她这种眼神看得很不自在,心里得意极了,疯狂按捺下恨不得翘上天的嘴唇,发觉根本按捺不住,就牵袖子别过头去咳了一声,板起脸,“还不快去!”
却看见从暗处走来一位恭候多时的老妇人,孙妈妈冷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稍稍压了下腰,“大哥儿,三娘子,太夫人与主伯、大娘子,在萱寿堂等候你们多时了。”
他两个简直像被提溜着的小兔崽子,跟在孙妈妈身后,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孙妈妈到底是从小将虔意带到大的看管妈妈,纵然生她的气,绷着一张脸,看见自家姑娘害怕老实成这样,终究心软,在萱寿堂前稍住步子,好言劝她,“哥儿姐儿去见过公爷,怎么不来家里?那庾转运家的人在呢,多失礼?纵然是去外祖母家,也要派个人回家说一声,何况家里有客人,你们倒在外头?”
虔意小声反抗,“是祖母让我们去的。那是我翁翁家里。”
“翁翁阿么算数,孃孃就不算数?小娘子,你也忒偏心了些。”孙妈妈有些不满,将手里原先提着的灯笼交给立在门前的小厮,“小娘子说话和软些,多看看那位妹妹是怎样的做派。虽说多年未见,骨血里连这亲,总不至于生疏至此。”
虔意仰起头,囫囵应了个是,提裙跟郗敦进屋去了。
她原先以为祖母至多训诫一顿,她认个错就是。她甚至隐约萌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向往,如果祖母会沉下脸训她,她能借着先辩驳后认错的机会与祖母多说一些话,是不是也能把这些年因为长久别离的生疏,稍稍缓解?
萱寿堂里摆着一桌饭菜,夜里满天风露,饭菜因为久置而凉出油冻,倒像是频繁被摩挲的珠串裹着包浆。李太夫人端坐于中,旁边依次坐着郗拙与孟夫人,再次便是几个姊妹。房中安静得很,规矩谨严,几乎没有人出声。这种寂静有一种迫人的窒息感,虔意甫一进来便已经察觉。
郗敦自然也察觉到了,心中微沉,抢在她前面率先说,“孙儿有错。”
“大哥哥没错,是我要去的。”
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谁能不心疼。孟夫人看了他们一眼,迟疑着唤,“母亲……”
老太太的声音察觉不出丝毫的起伏,更没有显而易见的喜怒,只是淡淡说,“吃饭吧。”
萱寿堂的晡食清淡,她本就没什么胃口。先前在外祖母家吃得很饱了。偷偷看了一圈,其实大家都吃得味同嚼蜡,那一层层油花腻在嘴中,明明很软,此时却仿佛像深扎于心里的一根刺。浓重的失落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虔意忽然觉得有些冷,不知道是身上发冷,还是因为陡然料峭的春寒。
用饭时不能说话,寄意因为前几天着了风寒,胃口不好,正在细细调理的时候。虔意见小妹妹也没有吃多少,时不时拿帕子掖嘴角,心里又是愧又是着急,干脆起身提裙子跪在李太夫人面前,垂首道:“祖母,我错了,您罚我吧。”
李太夫人放下筷子,在旁侧伺候的吴嬷嬷便领着使女上前伺候她盥手换茶。整个过程一丝规矩也不错。虔意闷头跪在祖母身旁,那些水流声、脚步声便分外明晰。长跪久了察觉不到难受,只是恍然想起,她离祖母这么近,好像这几天下来是第一回。
祖母身上的气味与外祖母常用的香气不一样,像是不张扬的青和草木,重重更远的平芜春山。
太夫人看了她一眼,倔强,尖锐,骄矜,蓊郁蓬勃,用这些词来形容她似乎都很恰当。年年春来,今年又发几枝。很多时候想要淡忘的前尘往事总能在温措眉眼与相似的气味里寻找到前世今生,恰如博山炉里不知何时复燃的香灰,勾起无数细密又真实的记忆。
太夫人叹了口气,“我没有罚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声名就是这门庭的声名。譬如这冷饭冷菜,你在吃,众人都在吃,好与坏皆无一例外。你须得想清楚。”
“祖母的教诲,虔意记下了。”
她深深泥首,伏在祖母的裙前。
饭后照例结伴回去,大哥哥被爹爹叫走,郗混与郗涣下午晌去樊楼赴宴去了,没能与她们一起。虔意沉默着一个人走在前面,可意寄意彼此交换个眼神,可意便清了清嗓子,兴致勃勃地牵着虔意的袖子,“姊姊,你今日见那宣国公,听说很威风?”
“有什么威风?”虔意回想起那人襴衫之下的紫色公服袖痕,还有一盏实打实的玫瑰醋,一直捺着的嘴角反倒弯了弯,“银样镴枪头,走那一遭,还不如在家里的好。”
“没在家才好呢!”可意蹙起眉,很不屑的样子,“你不知道潍州来的那位妹妹,今日是怎样拔尖卖乖。庾五郎是俊美非常,孃孃中晌留饭的时候,我还看见她在后廊上与庾五郎说话呢!打的是什么心思,谁看不出来?寻常看她在祖母跟前亲厚也就罢了,是逢人就要贴脸上去么?”
寄意顺平了气,一肚子油花腻着实在难受,她病才好一点,又因为从下午饿到现在勾起病症,脸上泛着潮红,“姊姊,她又不贴咱们。”
“可不是,那幺姑娘来咱们家,成日吃也与祖母在一处,住也与祖母在一处,多早晚和咱们说话?偏偏在外人面前显得多亲厚似的。”
她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虔意看了看天色,夜里风凉,吹得裙摆如水波似的荡漾,她替寄意掩了掩斗篷,“别久站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生她的气做什么,她又不会知道。”说着将丝绦端正系紧,“你病才好,别在风露久站,早些回去吧。”
可意见她眉宇间有些落寞神色,便不好再多说,嘟嘟囔囔拉过寄意的手,小声说,“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听出庾太夫人仿佛有攀亲的意思。姊姊别赌气不在乎,摆在明面上的好姻缘反倒让别人抢去。”
虔意故作惆怅,长长叹了口气,“哦,是不是有心上人了,紧赶慢赶想先把我嫁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事,可意低下头再不说话,只管拉着寄意走,“都是为你好,我才没有!”
见她们走远了,虔意站在原地,并不着急回去。孙妈妈在旁边听她们姊妹说了这一篇话,此时上前劝道,“幺娘子是任性了些,可是小娘子,老太太是极明事理的一个人,任说她当年年青时打理出来的事您就知道。祖孙之间有什么误会,藏着掖着反倒不好,一家人没有说两家话这么客气的道理,不如我陪你,咱们回萱寿堂,有什么委屈什么心结彼此说清楚,岂不好么?”
虔意低下头,绞着自己的裙带。上好的缎子触手生凉,似乎把握得住又似乎总会滑落。她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本就是我的错,没什么心结。妈妈先带着素荣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小娘子就是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