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意的祖母李老太君,年轻时也是东京城里顶有名的贵女,她为人不畏缩,精明又干练,做事情有条理。当年她爹爹官至尚书左仆射,过世后几房办事通不了气,竟全靠这一位嫁出去的小姑来主持门庭,把老太公的后事办得风光又熨帖,宾客无不赞服。
只是后来毕竟年老,尽愿子孙好,自己享一些含饴弄孙的清福,大爹爹过世后,就随着二叔叔赴潍州任上,安顿下来养老去了。此番千里迢迢从潍州来京,一来是为了送表哥赴春闱,二来也是因为想念京中年轻时的老姊妹们,特来奔走奔走。
孙妈妈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每当虔意混账的时候,就喜欢援引老太太当年的风光事迹来旁敲侧击,听说太夫人总算动了会东京城看一看的念头,孙妈妈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口头禅也从“想当年咱们老太太……”变成了“等老太太来了……”
第二日虔意起了个大早,孙妈妈早已在妆台前候着了。虔意不情不愿地挪腾下床,就被孙妈妈接引着按在妆台前,她朦胧着一副睡眼,朝着镜子里打量孙妈妈,今日打扮与往常不同,褙子裙子别提多齐整,简直一丝褶皱都没有,果然印证了昨夜里她不在,是回家翻箱子换衣裳,好在今日盛装迎接老太太的猜想。
孙妈妈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脸红,轻轻嗽一声,认真嘱咐,“主伯与大娘子命小娘子与大哥二哥去接老太君,小娘子就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端正态度,严肃认识。”孙妈妈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遥想咱们老太君当年,那是何等的气派,何等的威风!就连明圣皇后见了也要夸赞呢!”眉头一耷,开始说她,“小娘子今日恁么拖拖拉拉,一开始就没有一个精气神,等老太太来了,那是要……小娘子?小娘子!”
孙妈妈气的直抚心口,把已经睡伏在妆台上的虔意拉起来,又心疼又着急。虔意迷迷糊糊的,脸上还有刚刚妆台边沿留下的印痕,她拢起头发嘟囔着,“妈妈,我就是去接个祖母,再说还戴着幕篱——好沉,我出门都不戴,谁能瞧见。”
孙妈妈不跟她废话,只利索地一挥手,旁边两个候着伺候换衣裳的妈妈就一人一边架着她,孙妈妈挽起袖子亲自为她梳头。闺阁里的姑娘打扮以素净典雅为要,不能太铺张妖娆,那是勾栏样式,教人看了名声会要坏掉的。孙妈妈亲自为她挽个小髻,插上一对折股松石簪,搬过她的头对着镜子上下打量。
时有风过,她便乜着眼顺着风迹往外看,晨光熹微,透过画窗已经能看见远天泛白,真好看。淡淡的,似蟹壳青般的颜色。女孩子家没什么愁绪,随意搅着满天风露。她一时想起薛娘子的大爹爹,不知道病情怎么样了,一时想着等祖母住过来,每日就得黎明即起,再也不能在锦衾温被里撒泼打滚——毕竟祖母可没有母亲那么好说话。
马车就停在门前,素荣扶着她上车,孙妈妈也陪坐在车里。虔意还是有些惧她,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动。马蹄声中,风便稍稍掀起车帘,她偷偷斜着眼睛觑一眼孙妈妈,心中乐了,到底是老人家,大清早起来,马车颠簸两下眼皮子就打架。索性更为大胆,掀开一点点帘子往外看,是下过小雨后的天气,晨风爽朗,街道旁商铺摆出来的茶汤面点,在风露里氤氲生香。
此回全家皆去接祖母,大哥哥二哥哥骑马在前,高头大马,光看背影还是很不错的。父亲母亲的马车在后,紧着便是虔意、可意与孙妈妈一辆车。
郗拙没有纳妾,当年同僚朱学士是个风流种,家里家外的小娘都够组个女子蹴鞠队了,年轻时有条不紊地,尚且还镇得住,等正头夫人过了世,后院里便乱成一锅粥,隔三岔五有人来认祖归宗,一口一个爹爹一口一个翁翁,儿子女儿简直如雨后春草。居然还是出了阁的姑娘回到娘家替父亲整治那一群滴里达拉的外室与小娘。那时郗拙年纪尚轻,初来东京,看着人家鸡飞狗跳沸沸扬扬闹得满城风雨,深刻认识到了纳妾的坏处。
简直祸及子孙,家宅不宁。
他人如其名,崇尚守拙。朱家的乱子他是亲眼见证人,要是孟夫人真收拾起小娘,他顶多就是递鸡毛掸子抽自己的,真不敢也没有这个狗胆来往家里塞人。何况夫妻两个感情好,一家子和乐,没必要再去祸害旁人。官场上的同僚时常笑他惧内,他耸耸肩,大大方方地认下了。因此虽然郗公在东京男人堆里的地位不高,在脂粉队里却闯出了响当当的好声名。
郗拙的二子三女都是正室孟夫人所生,五妹寄意身子弱,禁不得风,前几日才着了风寒,孟夫人便没让她出门。
汴河走的是东南货物,祖母从潍州来,船便停靠在汴河码头。时候尚早,在一片濛濛薄雾里,已经能看见迎来送往的风帆与船上奔走的伙计了。郗拙带着孟夫人下车,孙妈妈与她们姊妹两个还在车上。可意便靠在虔意肩头打盹,一边小声嘟囔,“孃孃也忒勤快了些。”
孙妈妈按捺下性子,好声好气地直起腰来说教,“四姑娘,昔时老大人尚在,崇的是朱夫子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老夫人发扬至今,她老人家不远万里从潍州来上京,都能做到不舍昼夜,小娘子未在祖母跟前尽孝,便是来接一接祖母,也做不到‘黎明即起’吗?这样坏规矩,等咱们老太太来了,那是要生气的。”
可意被她念叨得愈发困,掩上嘴打了个呵欠,“妈妈,咱们家又不姓朱。”
虔意只是笑,不动声色耸耸肩,提醒她别再继续和孙妈妈顶嘴。复又贼心不死,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孙妈妈正在生气,没心思理会她。向来只能在酒阁子上远远望见的汴河,今时今日才真真切切地展现在她的眼前。水流滔滔,人来人往,这里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人,是不同于后宅的,异彩纷呈的世界。
临岸的船边站着两个人,虔意眯起眼睛往那边看,衣袍滃染开来,简直纤细得像山水画里的两点。背对着是一个身着苔绿色圆领窄袖袍的男子,身量颇高,腰系革带,在熹光之中端然有姿。爹爹带着娘娘朝他远远作揖,紧跟着便有使女来叩门,“三娘子,主伯让您下车送一送晏相公。”
虔意让可意靠着车壁,提裙就要下车。孙妈妈嘟囔着把幕篱递给她,坐过去让可意靠在她怀里,皱起眉,“车壁那般硬,四娘子可是靠得的?晏相公虽无需避,到底有外男,小娘子着急忙慌就要下车,回头折来拿幕篱,等咱们老太太看见了,那就要遭笑话!”
虔意一迭声说“谢谢妈妈”,人早已借着小凳,三两步走远了。
晏相公看着她就笑,对郗拙道,“你家这位三娘子,早年在我家中后园,恨不得把假山掀翻了来捉兔子,如今反倒沉稳了些。”
郗拙老脸一红,心里暗骂几句小兔崽子,面上还是很得体地推让,“小儿顽劣,淘气异常,让大相公和公爷见笑。”
虔意本来很想为自己反驳几句,隔着幕篱见还有外人在场,便想起在家里孟夫人时常叮嘱她的话——女子在外,扮也要扮得贤良淑德。她便老老实实将手交叠,朝刚刚还在揭她老底的晏相公行礼。
只是旁边这位穿苔青色衣裳的,不敢抬头看,欲要作礼,万事没个开头总不好说话,正在她咬唇沉思着该怎么称呼的间隙,一阵风把幕篱掀开半角,隐约可见那男子极为朗阔分明的眉目,浩荡晨风里传来沉和的声音,“裴用,敬小娘子芳安。”
晏相公蔼然道,“这是宣国公。”
哦,就是那个花名在外的怀远野马。
虔意也很乖觉地回礼,声音就远没有先前那么客气了,倒像是阶下结起薄薄的寒冰,“野……公爷春祺万福。”
好险,差点脱口而出。
隔着一层纱,也能大概看出个轮廓,他有极为挺拔的身板,便这么站着,也自成一股疏落气质。寻常这种圆领窄袖袍,若是撑不起来,松松垮垮搭在身上,衣裳上的褶皱道道,是很不好看的。可他不一样,也许是有武将经历的缘故,整个人撑得起衣裳,令人蓦然想起雨过江天千山岚翠,他便是远山再远山。
虔意虽然很鄙夷,心里却替他可惜。老天心明眼亮,在他身上却颇不长眼,此人行事如此纵欲不检点,皮囊与内里极不相配,简直是行走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爹爹倒是很不舍的样子,“昔年退园把酒,同登朝事圣君,至小子入同和门下,展眼二十春。此番远别,若非来迎家母,尚无缘相送,深为痛轸。远途车马劳徒,惟愿万万自重。”
晏相公向来有坦荡胸怀,自打第一次见着他,便没有见他皱眉过。此次远去澄洲,说得好听一点叫将养病体,慰怀山水,说得实在一点,是触怒了太后,兼玉清宫失仪,被御史台弹劾贬出京去。官场上的升陟常常伴着千万里山水的迁徙,一道圣旨之下是人生毫无征兆的打乱与重组。而附着于个人身上的人情便好似一条极其坚韧细长的丝线,有心总断得了,愿意牵扯的总放不下。
晏相公笑着摆手,“当年筹建后园,以退为名,还是由时你题的匾。‘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心中有进退取舍,庙堂江湖便在一念,没什么可伤怀。澄州风物甚好,涤荡心怀,有何可惜?只是此番行路匆忙,未及正式拜会老太君,礼数不周了些。”
爹爹还是惆怅,他苦着一张脸,末了反倒也笑了,“年少时总以为不会长久远别,事到如今反而尽做小儿女姿态,真是……”真是了半天,满腹愁绪无可抒怀,彼此亦知其中含藏多少人情艰险,相对叹了口气,都了然于心中。
寒暄一阵,留不住远走的人,再多的空话都是枉然。晏相公目送他们往另一头去,孙妈妈带着可意下了马车,正在不远处等他们。他的目光随他们放得远,看见船头的桅杆与白帆,看见浩浩春山与帝京万千风物。在船来船走,人来人往间,仿佛也看见了自己的华年。
古来仕途皆险途,官场之上争轧不休,诸公衮衮向风尘,有的时候胜负与声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只要行守正之事,于天地间做个堂堂正正的磊落的人,那么无论流徙于何方,都能够从容自适。
晏相公回转过头,想起刚刚郗家小娘子的声调,不免好笑,“明引,看样子你从怀远回来,声名却不大好啊。”
而他眉眼沉静,看不出什么很大的喜怒,恭恭敬敬地揖了揖手,“老师过誉了,应该是相当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