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卡克先生坐在办公桌前,像平日一样,脸孔光滑,皮肤柔嫩,正阅读着那些正等待他去拆开的信件,有时还按照信件业务内容的要求写上批注和指示,并把它们区分成几个小堆,以便分送到公司的各个不同部门。这天早上收到大量信件,经理卡克先生有许多工作要做。
从事于这种工作的人的动作——看着手中的一叠公文,把它们分成几个不同的部分,拿起另一叠公文,皱着眉头,噘着嘴唇,研究着它们的内容——轮流不断地处理,分类,思考着——,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这与玩牌的人有某些奇异的相似之处。经理卡克先生的脸孔完全符合这个想法。这是一个精心研究纸牌的人的脸孔:他使自己成为行家能手,完全懂得怎样打牌是上算,怎样打牌是失策;他把所有在他面前打出来的牌都记在心上,准确无误地知道哪些牌已经打出来了。哪些牌还没有打了,它们能搭配成什么;他巧妙地推算出其他人手上有些什么牌,但却从不泄露他自己手上的牌。
信件是用各种语言写的,但是经理卡克先生把它们全都看过。如果董贝父子公司的办公室中有什么东西他·不·能看的话,那就好像一副牌中缺少了一张似的。他差不多匆匆溜上一眼就把一个信件看过,然后一边看一边把一封信和另一封信分在一起,把一件业务和另一件业务搭配在一起,同时在小堆上增添上新的材料,这很像一个看一眼就能把好多牌认出来的人,在配牌之后,就在心中设想好它们如何组合一样。作为打牌的搭档来说,他是有些太狡猾了;作为打牌的对手来说,他是太老奸巨猾了,经理卡克先生就这样坐在从天窗斜照到他身上的阳光中,独自玩着他的纸牌。
一长条夏日的阳光照射到桌子和地面,桌子和地面仿佛是一个弯曲的日晷仪,坐在阳光中取暖的经理卡克先生本人是这个日晷议上唯一的身形;虽然不论野猫还是家猫都没有玩牌的天性,但这时候的经理卡克先生却从头到脚都很像是只猫。他的头发和连鬓胡子一直缺乏色泽,在明亮的阳光中就比平时更加显得暗淡,更加像那沙色的玳瑁猫身上的毛了;他的长长的指甲削得漂亮、尖利;他生性厌恶任何细小的污点,所以不时停下来注视着正在落下的微尘,把它们从他光滑的手上或光亮的亚麻布衣服上拂去;经理卡克先生态度狡猾,牙齿锐利,脚步柔软,眼睛机警,舌头油滑,心地残酷,服装漂亮,他就这样极为坚定和耐心地坐在那里工作,仿佛他正在一个耗子洞口守候着似的。
终于他把所有的信件都处理完了,只有一封他留着准备仔细阅读。经理卡克先生把比较机密的信件都锁到一个抽屉里以后,按了一下铃。
“为什么是·你应声前来?”他这样接待他的哥哥。
“信差出去了。除了他,就数我的职位最低了,”这是恭顺的回答。
“除了他,就数你的职位最低了?”经理卡克低声说道,“不错!这是我的莫大光荣!那里!”
他指着那一堆拆开的信件,在扶手椅中不屑一顾地转开身子,把手上拿着的那封信的封印撕破。
“对不起,我不打搅你了,詹姆士,”他的哥哥收集着信件,说道,“不过——”
“哦,你想跟我说话,我早知道这点。唔?”
经理卡克先生没有把眼睛抬起来,也没有把它们转向他的哥哥,而是继续停留在那封信上,虽然他还没有把它展开。
“唔?”他尖刻地重复了一声。
“我为哈里特感到不安。”
“哈里特是谁?哪一位哈里特?我不认识叫这名字的人。”
“她身体不好,最近变化很大。”
“她好多年以前就变化很大,”经理回答道,“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一切。”
“我想如果你肯听我说一说——”
“为什么我要听你说,约翰哥哥?”经理回答道,他在最后四个字上加上讽刺的强调语气,同时把头一仰,但没有抬起眼睛。“我告诉你,哈里特·卡克好多年以前就已在她的两个兄弟之间作出了选择。她可以后悔这一点,但是她必须继续坚持下去。”
“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她真的后悔了。我要是暗示这样的事,我真是极大的忘恩负义了,”那一位回答道,“虽然,请相信我,詹姆士,我和你一样为她作出的牺牲而难过。”
“和我一样?”经理喊道,“和我一样吗?”
“我为她的选择——为你所说的她的选择而难过,就和你为它而发怒一样,”职位低的那一位说道。
“发怒?”另一位露出宽阔的牙齿,重复道。
“不高兴。你爱用什么字眼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没有冒犯你的意图。”
“你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在冒犯我。”他的弟弟突然绷着脸、皱着眉头向他怒目而视,回答道;片刻之后又露出了比先前更宽阔的微笑。“劳驾你,把这些公文拿走吧。我忙着。”
他的礼貌比愤怒尖刻得多,所以职位低的那一位就向门口走去。但是他在门口停住,向四周看了一下,说道:
“当你第一次正当地表示愤怒和我第一次蒙受耻辱的时候,哈里特曾经徒劳地试图在你面前为我求情;后来她离开了你,詹姆士,来分担我的不幸的命运;在她用错了的感情的影响下,她把她自己献身给一位身败名裂的弟弟,因为没有她他就没有什么人了,他就会死去;那时候她年轻,漂亮。我想如果你现在看到她——如果你肯去看她的话,她会引起你的钦佩和怜悯的。”
经理低着头,露出牙齿,似乎想要回答无足轻重的什么闲聊似地说一句,“哎呀,这是真的吗?”可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们在那些日子里,你和我都这么想,她将在年轻的时候出嫁,过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另一位继续说道,“啊,如果你知道她是多么愉快地抛弃了这些希望,她是多么愉快地在她所走上的道路上前进,一次也没有往后回顾的话,那么你就决不会再说她的名字在你的耳朵里是陌生的了。决不会的!”
经理又低下头,露出牙齿,似乎要说,“这确实了不起!
你真使我大吃一惊!”可是他又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约翰·卡克温和地问道。
“说你要走了吗?”笑嘻嘻的弟弟回答道,“如果你肯行个好,那就请吧。”
约翰·卡克叹了一口气,正慢吞吞地走出门口,这时他弟弟的声音又把他在门槛上留住了片刻。
“如果她已经愉快地走过并正在继续走着她自己的道路的话,”他把那封仍然没有展开的信扔到办公桌上,把手坚决地伸进衣袋里,说,“那么你可以告诉她,我也同样愉快地走着我自己的道路。如果她一次也没有往后回顾的话,那么你可以告诉她,我有时却往后回顾,以便回忆她是怎样走到你那边去的;你可以告诉她,要改变我的决心,不比搬走大理石容易。”这时他很快乐地微笑着。
“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告诉她。我们从来不谈论你。每年一次,在你的生日,哈里特老是这样说,‘让我们记得詹姆士,祝愿他幸福吧。’但是我们就不再说别的了。”
“那就请告诉你自己吧,”另一位回答道,“你跟我谈话的时候务必避开这个话题。你可以把这作为一个教训,不断地重复地记住它。我不知道哈里特·卡克。世界上没有这样一个人。你可以有一个姐姐,对她赞不绝口。我没有。”
经理卡克又拿起那封信,带者嘲弄性的礼貌微笑了一下,挥着它,指向门口。他的哥哥开始往外走的时候,他把它展开;当他恶狠狠地目送着他离开房间以后,他在扶手椅子中又转回了身子,开始专心地阅读这封信。
这是他的伟大的老板董贝先生的亲笔信,从莱明顿寄出的。虽然卡克先生看其他的信都看得很快,但这封信他却慢慢读着,琢磨着每一个字,所有的牙齿都对着它们。他读完一遍以后,又重新读了一遍,特别注意以下这些段落:“我觉得这次变换环境对我有益,我现在还不打算确定回来的日期。”“我希望,卡克,您能设法到这里来一趟看看我,让我亲自了解业务的进展情况。”“我忘了跟您谈起年轻人盖伊。如果他还没有乘‘儿子和继承人’出发,或者如果‘儿子和继承人’还停泊在码头,那就指派另外的年轻人去,把他暂时留在城里。我还没有打定主意。”
“现在可真不幸!”经理卡克先生说,一边把嘴张开得大大的,仿佛它是由橡皮做成似的;“因为他已经离开得远远的了。”
仍旧是这作为附言的一段再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和他的牙齿。
“我想,”他说,“我的好朋友卡特尔船长那天曾说过,盖伊今后会被绳子拖着前进。真可惜,他已经离开得远远的了。”
他把这封信重新折叠好,坐在那里玩弄着它,使它纵立和横立在桌子上,又把它这样那样地转来转去,这时信差珀奇先生轻轻地敲了敲门,踮着脚走了进来,每走一步都要弯一下身子,仿佛鞠躬是他生活中最大的乐事似的;他把几页公文放在桌子上。
“您还在忙着,是不是,先生?”珀奇先生问道,一边搓着手,毕恭毕敬地把头歪向一侧,仿佛他觉得,在这样一位人物面前他是没有权利竖着头似的,他真愿意把它往一侧尽量歪过去。
“谁想见我?”
“唔,先生,”珀奇先生低声说道,“现在,先生,实际上并没有值得一提的人。船舶仪器制造商吉尔斯先生到这里来谈到付款方面的一点事情,可是我对他说,先生,您非常忙,非常忙。”
珀奇先生用手遮着嘴巴咳嗽了一次,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
“还有别的人吗?”
“唔,先生,”珀奇先生说道,“我不敢冒昧地向您报告,先生,还有什么别的人;不过昨天和上星期曾经到这里来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先生,还一直在附近闲荡;先生,”珀奇先生停了一下去关上门,然后继续说道,“看他在庭院里向麻雀吹口哨,并叫它们回答他,这实在是十分不得体的。”
“你说他想找工作做,是不是,珀奇?”卡克先生仰靠在椅子上,望着这位办事员,问道。
“唔,先生,”珀奇先生说道,一边用手遮着嘴巴咳嗽,“他确实直率地说过他需要找一个工作,他认为可以在码头上给他找个事做做,因为他过去经常用钓竿钓鱼,不过——”珀奇先生十分怀疑地摇着头。
“他来的时候说了些什么话?”卡克先生问道。
“确实,先生,”珀奇先生说道,一边又用手遮着嘴巴咳嗽;当他想不出别的法子的时候,就经常用这来表示他的谦恭,“他的意见总的来说,就是他低声下气地请求见一见这里的一位先生,而且还想挣点钱维持生活。可是,您瞧,先生,”珀奇先生把他的声音压低成私语,补充说道;为了使他的秘密万无一失起见,他又转过身子,用手和膝盖把门推了一推;虽然门早已关上了,但这样推一下仿佛会使它关得更严实一些似的;“这实在难以令人容忍,先生,像他那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小伙子竟居然敢窜到这里来,说他的母亲曾经给我们公司的少爷当过奶妈,他希望我们公司因为这个缘故能给他一个机会。说实在的,先生,”珀奇先生说,“虽然珀奇太太那时候曾经用奶把一个小女孩子喂得十分健壮,先生,我们曾经冒昧地把她也算作我们家里的一个成员,可是那时我还不敢放肆地暗示,她能够给我们公司的少爷喂奶,这样的口气我从来没有透露过!”
卡克先生像鲨鱼一样向他咧着嘴笑,但露出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神情。
“是不是,”珀奇先生在短短的沉默和再咳嗽了一次以后,恭恭敬敬地说道,“最好由我对他说,如果他再到这里来的话,就要把他监禁起来,永远不放出来!至于说对他施行暴力恐吓,”珀奇先生说道,“就我本人来说,我生性是个胆小的人,先生,珀奇太太的状况又把我的神经弄得十分混乱,因此我是很容易屈服招供的。”
“让我看一看这个家伙,珀奇,”卡克先生说,“把他领进来!”
“遵命,先生。请原谅,先生,”珀奇先生在门口迟疑地说道,“他的外貌是粗野的,先生。”
“没关系。如果他在这里的话,那么就把他领进来吧。我过一会儿就接见吉尔斯先生,请他等一下。”
珀奇先生鞠了个躬,严严实实、小小心心地把门关好,仿佛他准备一个星期也不再回到这里来似的,然后他走到庭院里往麻雀中间去寻找。他走了以后,卡克先生在壁炉前面采取了他所喜爱的姿势,站在那里看着门;他收缩下唇,露出微笑,显露出上面的整排牙齿,奇怪地戒备着,就像猫蹲在那里等待耗子似的。
信差不久就回来了,跟随着他的是笨重的长统皮靴在走廊里咯噔咯噔的响声,就像击拳的声音一样。珀奇先生很不客气地喊了一声:“你过来!”——这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很不寻常的引见方式——然后领进了一个体格强壮、十五岁的小伙子;他脸孔圆圆的、红红的,头圆圆的、光光的,眼睛圆圆的、黑黑的,手和脚圆圆的,身体圆圆的,手里还拿着一顶圆圆的、完全没有帽檐的帽子,这使他整个身姿的圆形达到了完备无缺的地步。
珀奇先生刚把这位来访的人领到卡克先生面前,看到卡克先生向他点了一下头,就立刻顺从地退下去了。等到他们两人开始单独面对面的时候,卡克先生预先没有说一句话,就抓住他的喉咙,摇晃着他的身子,直到他的头似乎就要离开肩膀为止。
那孩子在万分惊讶之中,不由自主疯狂似地凝视着这位露出这么多白牙、把他卡得不能透气的先生和办公室的墙壁,仿佛他已下定了决心,如果他真被窒息死去的话,那么他最后一眼也得把他由于闯到这里而遭到如此恶厉惩罚的秘密给探究出来似的;他终于发出了声音:
“好啦,先生!您放开我吧,好不好!”
“放开你!”卡克先生说道,“什么!我已经抓住你了,是不是?”这点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是抓得紧紧的。“你这条狗,”
卡克先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勒死你!”
拜勒抽噎着。他果真要勒死他吗?啊,不,他不会的!那么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为什么不勒死跟他个子相同的什么人,而要勒死他呢?可是拜勒被这不寻常的接待方式压制得完全驯服;当他的头安定下来,不再摇晃,他望着那位先生的脸,更正确地说,望着他的牙齿,看到他对他咆哮如雷的时候,他竟完全忘掉了他的丈夫气概,放声大哭起来。
“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先生,”拜勒说道;他就是罗布,也就是磨工,而且永远是图德尔。
“你这年轻的无赖!”卡克先生回答道,一边慢慢地放开了他,并往后退了一步,恢复了他所喜爱的姿势,“你胆敢跑到这里来,打算干什么?”
“我没有什么坏的用意,先生,”罗布啜泣着,一只手抚摸着喉咙,另一只手的指节擦着眼睛。“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先生。我只是想找工作做。”
“工作?你是个年轻的该隐!①”卡克先生逼视着他,说道,“难道你不是伦敦最游手好闲的流浪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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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该隐:圣经故事中说,该隐是亚当的长子,曾杀死弟弟亚伯。圣经认为它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桩凶杀案。
这个指责虽然很影响小图德尔先生的情绪,但却完全符合他的身份,所以他说不出一句否认的话。他就站在那里,怀着惊恐不安、自知有罪、悔恨不已的神情望着这位先生。
可以指出一点的是,当他望着他的时候,他被卡克先生强烈地吸引住了,圆圆的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他。
“你不是一个小偷吗?”卡克先生手插在衣袋里,说道。
“不是,先生。”罗布争辩道。
“你就是!”卡克先生说。
“我确实不是,先生,”罗布啜泣着说道,“我没有干过偷窃的事情,先生,请相信我。我知道,自从我开始逮捕鸟儿、追赶鸟儿以后,我就走上错误的道路了。毫无疑问,一般人也许会想,”小图德尔万分后悔地说道,“唱歌的鸟儿是天真无邪的伴侣。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些小东西有多大害处,它们会给你带来什么结果。”
看来,它们已经给他带来的结果是,他只有一件棉绒短上衣,一条破烂得不好穿的裤子,一件特别小、像护喉甲胄一般的红背心,背心下面露出蓝色的花格子衬衫,还有就是前面提到的那顶帽子。
“自从这些鸟儿叫我着了迷以后,我已经有二十次没有待在家里了,”罗布说道,“已经有十个月了。他们每个人看到我都伤心,我怎么能回家呢!我不明白,”拜勒放声哇哇大哭起来,并用袖头擦着眼睛,说道,“为什么我老早以前没有跳到水里去把自己淹死呢。”
孩子说所有这些话(包括他对他没有完成最后这稀罕的业绩表示惊奇的话)的时候,就仿佛卡克先生的牙齿从他嘴里把话拉出来似的;在这排炮般强烈的吸引力下,他无法隐瞒任何事情。
“你是位了不起的小先生!”卡克先生向他摇摇头说道,“大麻籽早已为你播种下去了①,我的好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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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即用作绞索的麻绳已在为你准备了,你将来是要被绞死的。
“说实在的,先生,”可怜的拜勒又哇哇大哭起来,而且又使用了他的袖头,说道,“哪怕它就是生长出来,我有时都不在乎。我的不幸全都是从逃学开始的,先生;可是我除了逃学,又有什么办法?”
“除了什么?”卡克先生问道。
“逃学,先生,不去上学。”
“你是不是说假装到学校里去,而实际上并没有去?”卡克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那就是逃学,先生,”过去的磨工很悲伤地回答道,“我去上学的时候,在街上被人追赶,先生;到了学校里,又遭到痛打,所以我就逃学,把自己躲藏起来,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你是想跟我说,”卡克先生又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推出一只胳膊的距离,默默地打量了他几秒钟之后说道,“你要找工作做,是不是?”
“如果你们肯试用我的话,那么我将十分感谢,先生,”小图德尔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经理卡克先生把他往后推到一个角落里——孩子一声不响地顺从了他,几乎不敢呼吸,眼睛一次也没有离开他的脸孔——,然后按了一下铃。
“请吉尔斯先生到这里来。”
珀奇先生毕恭毕敬,不敢对角落里的人表示惊奇或注意。
所尔舅舅立刻就进来了。
“吉尔斯先生!”卡克先生微笑着说道,“请坐,您好!我希望您身体还一直跟往常一样健康吧?”
“谢谢您,先生,”所尔舅舅回答道,同时取出一个皮夹子,一边说话一边递过几张钞票。“除了年老外,我没有什么病。二十五张,先生。”
“您又准时又精确,吉尔斯先生,”经理笑嘻嘻地回答道,一边从他许多抽屉当中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张票据,在背面签了字,这时候所尔舅舅从他的头顶望过去。“就跟您的精密计时表一样,丝毫不错。”
“在货船一览表中没提到‘儿子和继承人’的消息,先生,”所尔舅舅说道;他平时就有些颤抖的声音,这时更颤抖了一些。
“是没有提到‘儿子和继承人的消息’,”卡克先生回答道,“看来气候是险恶的,吉尔斯先生,船很可能已经离开原来的航线了。”
“老天爷保佑它平安无恙!”老所尔说道。
“老天爷保佑它平安无恙!”卡克先生表示同意;他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这使在旁观察的小图德尔又颤抖起来。”吉尔斯先生,”他把身子往后一倒,仰靠在椅子中,高声地接着说道,“您一定很想念您的外甥吧?”
所尔舅舅站在他身旁,点点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吉尔斯先生,”卡克用他柔嫩的手抚摸着嘴巴周围,抬起眼睛,望着这位仪器制造商的脸,说道,“您店铺里现在要是有个年轻小伙子,您就有个伴了。如果您肯暂时给他一个住宿的地方的话,那么我将很感谢您。不过,这倒是确实的,”他预料到老人将要说什么话,就赶快接下去说道,“您现在生意清淡,这一点我知道;不过您可以让他打扫打扫屋子,擦擦仪器,干些粗重的活,吉尔斯先生。这个小伙子就在这里!”
所尔·吉尔斯把眼镜从前额拉到眼睛上,望着直挺挺地站在角落里的小图德尔;他的头呈现出刚从一桶冷水中拉出来的样子(它经常是这样的);他的短小的背心由于惊慌不安而迅速地一起一落;他的眼睛凝视着卡克先生,丝毫没有去注意那位被建议当他未来主人的人。
老所尔对这建议并不很热心,回答说,他高兴能有机会来为卡克先生效劳,不管这机会是多么微不足道,他都是高兴的;卡克先生的愿望对他来说无异于命令;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能在他的住所接待卡克先生物色的客人将会感到幸福。
卡克先生把牙床的顶端和底部完全显露出来(这使注视着的小图德尔颤抖得更加厉害),对仪器制造商的礼貌极为和蔼可亲地表示感谢。
“那么,在我没有打定主意对他该怎么办和他值得受什么样的待遇之前,我就这样处置他了,吉尔斯先生,”他站起身来,握着老人的手,回答道,“因为我认为我本人要对他负责,吉尔斯先生,”这时他张开宽阔的嘴巴对罗布微笑了一下,罗布看到这微笑身子直打哆嗦。“如果您能严厉地管教他,把他的行为报告我,我将很高兴。今天下午我骑马回家的时候,将到他父母那里去一趟——他们都是正派人——,向他们问一、两个问题,以便证实他本人叙述的一些情节;我把这件事情办了之后,吉尔斯先生,明天早上就把他送到您那里。再见吧!”
他在分别前微笑时露出了满嘴的牙齿,老所尔觉得困惑不解,心里不知怎么的感到很不自在。他回到家里,想到了汹涌的海洋、正在沉没的船,将要淹死的人们、那瓶还没有见过阳光的马德拉陈酒,以及其他凄惨的事情。
“喂,孩子!”卡克先生把手放在小图德尔的肩膀上,把他拉到房间中间,说道,“你听到我的话了吧?”
罗布说:“听到了,先生。”
“也许你明白,”他的恩人继续说道,“如果你要欺骗我或作弄我,你倒真不如在到这里之前把自己淹死算了。”
罗布对于这一点似乎比哪一门知识都更明白。
“如果你对我说谎话,”卡克先生说道,“你就别落到我跟前。如果你说的都是真情实话,那么今天下午你就在你母亲房屋附近的什么地方等着我。我五点钟离开这里,骑马到那里去。现在把地址告诉我。”
罗布慢吞吞地口述着地址,卡克先生把它记下来。罗布甚至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又重新拼读了一次,仿佛他认为遗漏了一点或一笔都会导致他毁灭似的。然后,卡克先生把他拉出房间;罗布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恩人,直到最后一瞬,然后才暂时消失不见了。
卡克先生在这一天处理了许多业务,他的牙齿显露给许多人免费观赏。在办公室中,在庭院内,在街道上,在交易所里,它们可怕地闪耀着,竖立着。五点钟到了,卡克先生的栗色的马也随着来到了;卡克先生骑上了马背,牙齿闪闪发光地向着切普赛德街行进。
在那个小时内,城市里人群拥挤,交通堵塞,谁也不容易骑得快,即使要想快骑也是做不到的;卡克先生并不想快骑,所以他从容不迫地,在大车与马车中间选择自己的道路,在洒过水的街道上尽量避开那些比较湿和比较脏的地方,想方设法使他自己和马保持干净。他这样慢慢悠悠地骑着马前进时,他看着路过的行人;突然间,他碰见了脑袋光光的罗布的圆圆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脸,仿佛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它似的;孩子腰间束着一条用手绢搓成的带子,很像一条有斑点的鳝鱼;这很明显地表明,他已准备好以他认为合适的任何步速紧紧跟随着他。
这样的侍从尽管很能使人高兴得意,但却是异乎寻常的,而且吸引了其他行人的注意,所以卡克先生到了一条不大拥挤和比较干净的道路以后,就让马急步前进。罗市立刻一样急步前进。卡克先生不久让马慢跑,罗布依旧紧紧跟着。接着是短时间的飞跑,孩子仍然没有落后。每当卡克先生把眼睛转向道路的那一边,他总是看到小图德尔似乎并不费劲地跟随着;他的胳膊肘的动作仿效着那些为打赌而赛跑的职业运动员们的最好的姿势。
这样的随从虽然可笑,但却证明他已在孩子面前树立了威风,因此,卡克先生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继续朝着图德尔先生的家里骑去。他在他家附近放慢了马的步伐,罗布就跑在前面指点转弯的地方;卡克先生为了前去在斯塔格斯花园的旧址上建立起来的楼房中访问,就把站在附近门口的一个人喊来给他在这段时间中看马,这时候罗布恭恭敬敬地勒住马蹬,经理则从马上下来。
“喂,小子,”卡克先生抓住他的肩膀,说道,“走吧!”
这位浪子显然害怕走进父母的住宅;但是卡克先生推着他向前走,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推开了他自己家里的门,听任自己被领到簇拥在家庭茶桌周围的许多弟弟妹妹中间。这些年幼的亲人们看到浪子被抓在一位陌生人的手中时,都一齐嚎啕大哭起来;当浪子看见母亲手中抱着婴儿站在他们中间,脸色苍白,身子颤抖的时候,哭声锋利地戳痛了他的心,他自己的声音也加入到这个异口同声的大哭中了。
毫无疑问,这位陌生人不是凯齐先生①本人,就是他同伙中的一位;全家年轻人更加高声地嚎啕大哭起来,而那些比较幼小的就像那些被老鹰惊吓了的小鸟一样,背倒在地上,猛烈地踢着脚。终于,波利提高了嗓门,嘴唇颤抖着说道:
“啊,罗布,我可怜的孩子,你到底干了什么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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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凯齐先生:指杰克·凯齐(JackKetch,公元?—1686年)(原名约翰·凯齐JohnKetch),英格兰刽子手,以残忍著称;他死后200年,人们仍以他的浑名称呼所有的行刑吏。所以凯齐先生后来在英国就成为意指刽子手的一个普通名词了。
“没干什么事,妈妈,”罗布用凄惨的声音哭着说道,“你问一下这位先生吧!”
“别惊慌,”卡克先生说道,“我是想为他做好事的。”
听到这个声明以后,一直还没有哭的波利开始哭起来。年龄比较大的图德尔们原先想来营救的,这时放松了紧握的拳头。年龄比较小的图德尔们簇拥在母亲的长外衣周围,从他们胖鼓鼓的小手下面偷看着他们的走上邪路的哥哥和他的不知名的朋友。每个人都为这位有漂亮的牙齿、想做好事的先生祝福。
“这小子,”卡克先生把罗布的身子轻轻地摇了一下,“是您的儿子,是吧,夫人?”
“是的,先生,”波利行了个屈膝礼,抽抽嗒嗒地说道,“是的,先生。”
“恐怕是个坏儿子吧?”卡克先生说道。
“对我来说,他从来不是个坏儿子,先生,”波利回答道。
“那么对于谁他才是呢?”卡克先生问道。
“他有些顽皮,先生,”波利回答道,一边制止住伸手伸脚,想通过周围的空气向拜勒扑过去的婴孩,“又交上了坏朋友,不过,我希望他吃过那种苦头以后,又会重新变好的。”
卡克先生看了看波利,看了看清洁的房间、清洁的孩子和那兼有父亲和母亲的特征、在他周围处处重复出现的、纯朴的图德尔式的脸孔。
“我想您的丈夫不在家吧?”他问道。
“是的,先生。”波利回答道,“他现在在铁路线上。”
浪子罗布听到这句话,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虽然他仍和先前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在恩人身上,除了向母亲偷偷地投去悲伤的眼光外,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卡克先生的脸孔。
“那么,”卡克先生说道,“我就跟您说说,我是怎么碰见您这个儿子的,我是什么人以及我打算为他做什么事。”
卡克先生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叙述了这一切;他说,罗布放肆地闯到董贝父子公司附近一带地方来,他本打算因为这个原因让他的头吃上无数苦头的。但考虑到他年轻,又已经表示悔恨,又考虑到他的亲属,所以他宽大为怀,不再追究。他担心他为了帮助这个孩子采取了一个轻率的步骤,这会引起那些谨小慎微的人们对他进行指责,但是他还是独自决定这样做了,由他本人承担风险,并由他独自对后果负责。罗布母亲过去和董贝先生家庭的关系与这毫无关系;董贝先生与这毫无关系;所有这一切全都是由他,卡克先生一手操办,全都是他一个人作出决定的。他把他做了好事的功劳全都归属于他自己;全家在场的人也全都同样把功劳归属于他。卡克先生间接地,但却仍相当明白无误地表示,罗布对他应绝对忠诚,死心塌地,不怀二心;这应当永远是罗布应尽的本分,也是卡克至少应当受到的尊敬。罗布本人对这个伟大的真理深刻领会,他站在那里望着恩人,眼泪滚滚流下脸颊,不住地点着闪闪发亮的头,直到它似乎就要从肩膀上脱落下来,就像当天早上在这同一个恩人的手下的情形一样。
波利曾经为了她这个游荡不正的大儿子度过了天老爷才知道有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她也已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他的面了,所以她现在几乎可以像跪在善良的天神面前一样,跪在经理卡克先生的面前,不顾他的牙齿如何。但是卡克先生站起身来要走,因此她只是用母亲的祈祷和祝福来感谢他;她对他千谢万谢,句句出自内心,对卡克先生所做的好事,更是感恩戴德;即使卡克先生没有把这些感谢全部领受过去,他所带走的也还是大大超过他所应得的。
当这位先生从拥挤的孩子们中间打开道路走向门口的时候,罗布往回跑到母亲跟前,悔恨万分地把她和她手中的婴儿一起紧紧地抱住。
“我现在将好好努力,亲爱的妈妈;我凭良心发誓,我一定会的!”罗布说道。
“啊,努力吧,我亲爱的孩子!我相信你会的,为了我们,也为了你自己!”波利吻着他说道,“可是你把这位先生送走了以后是不是还回来跟我说话呢?”
“我不知道,妈妈,”罗布低垂着眼睛,迟疑不定地说道,“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总得到夜里两点钟以后。”
“我会回来的,亲爱的妈妈!”罗布喊道。弟弟妹妹们听到了这个许诺后都发出了尖锐的欢叫声,他就在这欢叫声中跟着卡克先生出去。
“怎么!”听到这些谈话的卡克先生说道,“你的爸爸不好,是不是?”
“不是,先生!”罗布惊异地回答道,“没有哪一个爸爸能比我爸爸更善良更仁慈的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看到他呢?”他的恩人问道。
“父亲和母亲是很不相同的,先生,”罗布踌躇了片刻之后说道,“现在他还不会相信我会改好——虽然我知道他会想法相信这一点的——可是母亲,她总是相信好事,先生;至少我知道我母亲是这样。愿上帝保佑她!”
卡克先生张开嘴巴,但没有说什么话,直到他骑上马,辞退了看马的人以后,才从马鞍上凝视着孩子向他表示敬重的和注视着的脸,说道:
“明天早上你到我这里来,那时我会向你指点那位先生住在哪里;就是今天早上你在我那里看到的那位先生;你听我说过,你就是到他那里去。”
“是的,先生,”罗布回答道。
“我对那位老先生很感兴趣。你为他服务就是为我服务,孩子,你明白吗?唔,”他看出他听到这点,圆圆的脸上露出喜色,没等到他开口,就接着说道,“看来你明白了。我想要知道这位老先生的一切,他一天天怎么生活的——因为我很想给他帮点忙——,特别是,我想要知道,谁到那里去看他。
你明白吗?”
罗布像先前一样全神贯注;他点着头,又说了一声:“是的,先生。”
“我想要知道,他有一些朋友,他们关心他,不抛弃他——因为可怜的人,他现在十分孤单了——他们喜欢他,喜欢他的到外国去了的外甥。有一位很年轻的小姐也许会前去看他。
我特别想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事情。”
“我会注意的,先生,”孩子说道。
“你还要注意,”他的恩人把露出牙齿的脸低下去,更凑近孩子一些,又用鞭子柄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注意,我的事情你除了对我说以外,别跟任何人说。”
“我不跟世界上任何人说,先生,”罗布点点头,回答道。
“不要到那里去说,”卡克先生指着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说道,“也不要到其他任何地方去说。我要看看你能忠实和感恩到什么程度。我将考验你!”他露出牙齿,晃晃脑袋,使他的话听起来不仅是一种许诺,而且是一种威胁,然后他离开了罗布的眼睛(这双眼睛一直牢牢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已用魔术把这孩子的整个身心都掌握到手里了),骑着马离开了。但在马小跑了短短的一段距离之后,他发觉他的忠实的仆从还像先前一样束着腰身,一路跟随着他,使许多行人感到十分有趣,于是他就勒住马,嘱咐他回家去。为了保证孩子能服从命令,他在马上回过头去,注视着他离开。有趣的是,甚至在这时候,罗布还不能让他的眼睛完全离开恩人的脸孔,而是不断回过头去,目送着卡克先生,结果他从街上其他行人那里得到一阵阵殴打和推挤,因为他心中被一个至高无上的思想所支配,完全不去注意这些行人了。
经理卡克先生慢步向前骑着,露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气,这是一个称心满意地完成了这一天所有的事情,无忧无虑地不再去思考它们的人才会有的。卡克先生踌躇满志、和颜悦色地沿着街道拣着好路向前骑去,一边还轻轻地哼着曲子。他似乎跟猫一样在喵喵地叫着,他是多么高兴啊。
卡克先生在浮思漫想中也有几分像猫一样,在炉边把自己烘得暖暖和和的。他舒适地在脚上蜷曲着身子,随时准备着跳起来,或者去撕裂什么,或者去抓伤什么,或者用天鹅绒般的脚爪去抚摸什么,这一切全都听随他的心意和时机来决定。笼子里有没有什么鸟儿需要他去关心的呢?
“一位很年轻的小姐!”经理卡克先生一边哼唱着歌曲,一边想着:“是啊,上次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我记得她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和一头乌黑的头发,还有一个可爱的脸蛋。一个很可爱的脸蛋啊!我认为她是漂亮的。”
卡克先生拣着好路向前骑去,显得更加和颜悦色和开朗愉快;他嘴里哼着歌曲,直到他的许多牙齿使它发出了颤抖的声调。终于他转进了董贝先生公馆所在的那条背阴的街道。他一心忙着用蜘蛛网缠绕住那个可爱的脸蛋,用网丝把它遮蔽,所以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骑到这里来了;可是当他向高大的公馆的冷冰冰的外景看了一眼的时候,他在离门口几码远的地方迅速地勒住了马。不过,为了解释卡克先生为什么迅速地勒住了马,吃惊不小地看到了什么,在这里有必要说几句离题的话。
图茨先生从布林伯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获得了他世俗财富的某一部分——他在最后半年的试读期间,习惯在每天晚上把这件事当做一项新发现,告诉给菲德先生,说:“遗嘱执行人不能把它从他那里夺走”——以后,孜孜不倦地埋头研究生活的科学。他渴望从事辉煌、卓越的事业;在这崇高志向的激励下,他把一套精致的房间进行了布置,其中还单设了一个运动室,里面装饰着一些比赛得胜的马的画片,可他对它们丝毫不感兴趣;里面还有一张长沙发,这使他显得很不体面。图茨先生在这个美妙可爱的住所中专心致志于使生活美化和高尚的技艺;他的主要教师是一位绰号叫做斗鸡的有趣人物,在“黑獾”酒吧中经常可以听到他的情况;他在最热的天气中穿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厚大衣,每星期在图茨先生的头上用拳头打三次,每次访问得到十先令六便士的微薄报酬。
斗鸡简直可以说是图茨先生的万神殿中的阿波罗①。他给图茨先生介绍了一位记分员教他打台球,一位近卫骑兵旅的成员教他击剑,一位出租马匹的人教他骑马,还给他介绍了一位通晓各种运动知识的康威尔绅士和其他两、三位对文化艺术很内行的朋友。在他们的主持下,图茨先生无法不取得飞快的进步;在他们的教导下,他着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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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波罗(Apollo):希腊神话中太阳、音乐、诗、健康等的守护神。
但是不管情况是怎么发生的,它还是发生了。尽管这些先生们对他还保持着新鲜事物的光泽,但图茨先生不知是什么原因,总觉得心神不定,烦闷不安。他的谷粒上有一层外壳,甚至连斗鸡也不能把它啄掉;郁郁不乐的巨人支配了他的闲暇的时间,甚至连斗鸡也不能把他打倒。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不断到董贝先生家去留下名片对图茨先生更有裨益的了。大不列颠有着太阳永远不落、收税人永远不睡的辽阔的领土,可是在它的统治区域中,从来没有一个收税人的登门访问能比图茨先生的访问更定期、更坚持不断的了。
图茨先生从来不上楼去;他总是特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前厅门口完成那老一套的仪式。
“啊,早上好!”这通常是图茨先生对仆人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给董贝先生的,”这是图茨先生的第二句话;这时他递过去一张名片。“这是给董贝小姐的,”这是他接下去的一句话;这时他又递过去另一张名片。
图茨先生这时会转过身子,仿佛要离开的样子;但是仆人早就了解他,知道他不会走。
“哦,我请您原谅,”图茨先生会说,仿佛他脑子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似的,“那位年轻的女人在家吗?”
仆人猜想她在家,但不很肯定。于是他会按一下通到楼上的铃,往楼上望一望,然后说,“是的,她在家,就要下来了。”于是尼珀小姐来到他面前,仆人则离开他们。
“啊,您好!”图茨先生会这样说,同时吃吃地笑一下,脸孔红一下。
苏珊会谢谢他,说她很好。
“戴奥吉尼斯怎么样?”这会是图茨先生的第二句问话。
确实很好。弗洛伦斯小姐一天天愈来愈喜欢他。这时图茨先生必定会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好像打开一瓶泡沫翻滚、发出响声的饮料一样。
“弗洛伦斯小姐很好,先生,”苏珊会补充说道。
“哦,这无关紧要,谢谢您。”这是图茨先生固定不变的回答。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总是很快地就走开了。
毫无疑问,图茨先生心中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思想,这种思想使他断定:如果随着时间的到来,他能成功地向弗洛伦斯求婚,那么他将是幸运和幸福的。毫无疑问,图茨先生是通过某种遥远和迂回的道路得出这个想法的,他在这里站住了。他的心受了创伤;他的心弦被触动了;他恋爱了。有一天夜里,他绞尽脑计,百般尝试,整夜坐着写一首关于弗洛伦斯的离合体的诗①;在构思过程中他感动得流泪,可是他写下:“弗要怪我凝视着您”这几个字以后,再也没有写下去。他在想象的涌流中先前曾经写下其他三行的第一个字,但是他的想象力却到此中断,完全离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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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离合体的诗:这种诗是将人名、物名或成语中的各个字母分别放在各行诗句的首尾或其他部分;如将弗洛伦斯四个字分别放在四行诗句的头一个字;英文Florence有八个字母,应将这八个字母分别放在八行诗的头一个字母。
图茨先生每天给董贝先生留下一张名片,这是他想出的一个巧妙并很有策略的办法;但是除此之外,在这个俘虏了他的感情的问题上,他的头脑并没有思索出更多的高招。但是深深的考虑终于使图茨先生相信,在向苏珊·尼珀姑娘稍稍暗示他的心情之前,重要的一步是先博得她的好感。
在这部小说前头的一章中谈到,他似乎曾用一些轻松的、开玩笑的方式向这位女士显示殷勤,把她争取到他这一边来。他打不定主意这件事该怎么办,就向斗鸡请教——他并没有向这位先生透露内心的秘密,而只是告诉他,他在约克郡有一位朋友写信给他,征求他对这个问题的意见。斗鸡回答道,他的意见总是这样:“去吧,去打一场胜仗!”“当你的敌手已经站在你的面前,你的任务又务必完成时,那就上前去,大打一场!”图茨先生把这些话看成是用比喻的方式来支持他本人的看法,于是就英勇地决定在第二天去吻尼珀姑娘。
因此,在第二天,图茨先生穿上了伯吉斯公司裁剪的最为美妙的服装,抱着这个目的出发到董贝先生家里去。可是当他走近行动地点时,他的勇气却不听从他的愿望;虽然他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门口,可是直到六点钟他才敲门。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进行,直到苏珊说她的女主人身体健康,图茨先生说这无关紧要的时候。使她感到惊奇的是,图茨先生说完那句话以后没有像火箭一样地离开,而是拖延着不走和吃吃地笑着。“也许您愿意上楼去吧,先生?”苏珊说道。
“唔,我想我进来吧!”图茨先生说道。
可是他没有上楼;在门关上之后,卤莽的图茨笨手笨脚地向苏珊猛冲过去,拥抱住那个漂亮的人儿,并吻她的脸颊。
“滚开!”苏珊喊道,“要不我将把您的眼珠子给抓出来!”
“再吻一次!”图茨先生说道。
“滚开!”苏珊把他身子一推,高声喊道,“像你这一类的傻瓜也都统统滚开!还有谁呢?滚开吧,先生!”
苏珊丝毫不觉得真正的窘迫,因为她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戴奥吉尼斯在楼梯上听到墙边沙沙的响声和脚步擦地的声音,而且通过栏杆看到一场斗争正在进行,陌生人已经侵入了这座房屋,因此他得出了不同的看法,就急忙冲下楼来营救,一转眼的工夫就咬住了图茨先生的腿。
苏珊尖声喊叫着,哈哈大笑着,打开了临街的门,往地下室跑去;卤莽的图茨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逃到街上,戴奥吉尼斯紧紧咬住他的一条裤腿,仿佛伯吉斯公司成了他的厨师,已给他烹饪了一口美味佳肴,作为节日的款待似的。
戴奥吉尼斯被摔脱之后,在尘土中连连打滚,重新跳起来,在眼花缭乱的图茨身边旋转,想猛扑过去把他咬住。卡克先生在远处勒住马,在马上坐了一会儿,非常吃惊地看到从董贝先生庄严的公馆中发生出这场骚乱。
当戴奥吉尼斯被唤进屋里,门被关上之后,卡克先生仍继续注视着图茨先生;这时他正在附近的一个门道里避难,用一块昂贵的丝手绢(这是他为这次冒险所穿著的奢华的服装的一部分)扎在他的被扯破的裤腿上。
“请原谅,先生,”卡克先生向前跑去,露出他那极为抚慰的微笑,说道,“我希望您没受伤吧?”
“哦没有,谢谢您,”图茨先生抬起他那发红的脸,回答道,“这无关紧要。”如果能够的话,图茨先生真愿意表示,他对这感到很高兴。
“如果狗的牙齿咬进腿里了,先生——”卡克先生露出他自己的牙齿,开始说道。
“没有,谢谢您,”图茨先生说,“一切都很好,这是令人很愉快的,谢谢您。”
“我有幸认识董贝先生,”卡克先生说道。
“真的吗?”红着脸的图茨回答道。
“也许,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您会允许我为这个不幸事件向您道歉吧,”卡克先生脱下帽子,说道,“我还感到奇怪,它怎么可能发生的呢!”
图茨先生对卡克先生彬彬有礼的态度和他有幸认识董贝先生的一位朋友感到十分高兴,因此他就取出名片盒(他决不会错过使用它的机会),把他的姓名和地址递给卡克先生;卡克先生也递过了他自己的名片,作为答礼;在这之后,他们就分手了。
当卡克先生拣着好路,轻轻地骑过这座公馆时,他向上看了看窗子,想要看清那张沉思的脸孔;这时候,那张脸正在窗帘后面看着对面屋子里的孩子们,戴奥吉尼斯的蓬乱的头爬上来紧挨着它。这条狗不顾女主人的一切安抚,吠叫着,咆哮着,从那高高的地方向卡克先生扑去,仿佛就要跳下来,把他的肢体撕裂得粉碎似的。
好样的,戴,紧紧地挨靠着你的女主人!你的头高昂着,你的眼睛闪射出光芒,你的嘴巴愤怒地张开,想要咬住他;你再吠叫一声,再吠叫一声吧!当他向前骑去的时候,你再吠叫一声吧!你有很好的嗅觉,戴,——那里是猫啊,孩子,那里是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