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到梅·法瑞尔家的半路上,巴仕可看见亚瑟·邓尼骑着一辆旧机车沿着大街下行而去。时间已近黄昏,他的机车却一盏灯也没开。唉,这可是本地警察的事。巴仕可猜想,一定得是个英勇无比的警察,才敢拿骑机车没开灯这理由将一名矿工拦下。
他转进克雷街时,赫然看见艾莉的迷你奥斯汀。他并未思索艾莉为何又掉头回返,反而想着她的车子停在转角实在太危险。他暗忖,我的思考方式开始像交通警察了。
他过分小心的停好车子。接近大门口时,他听见两个平常习惯独奏的声音,正提高音量合弹着刺耳的二重奏。他没敲门就直接开门走进去。
“喂,喂,出了什么问题吗?”他询问。
艾莉和狄埃尔转过头来面对他。
“我只是过来通知法瑞尔太太说,他儿子已经脱困了,然后你太太就像只发疯的驼鸟朝我扑过来!”狄埃尔说,同时一脸受伤的无辜表情。
“而我只是告诉梅,要她别信任这个蠢肥蛋!”
巴仕可移动了一下,以便能看见坐着被狄埃尔的庞大身躯遮住一半的法瑞尔太太。她脸色苍白,而且明显的心烦意乱。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们两个怎么不到别的地方去吵啊?”他火冒三丈的说,同时拉了把椅子在梅对面坐下来,并握起她的手。“没事的,法瑞尔太太。”他说。
“这家伙说的是实话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问,“艾莉说别信任他,说他只是在说谎,想套出柯林的藏身之处罢了。”
巴仕可瞥了狄埃尔一眼,狄埃尔直截了当的说:“他脱困了。”
“他说的是实话。”巴仕可对法瑞尔太太说,“他不会撒这种谎的,总之对我他不会。”
狄埃尔似乎准备对这项断言提出异议,但随即套上和解的表情,那活像是抢匪的脸上罩了尼龙丝袜。
“但是艾莉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他说,“我还是希望找到那个小伙子。在他受到伤害之前把他找出来。”
巴仕可的目光移向艾莉。她因为刚才那番争论依然面红耳赤,同时双眼闪闪发亮。每每看见她神采一如展翅的瓦尔基里,他都会感到骄傲及心情激昂,但这次他感觉柯林·法瑞尔拉开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柯林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让她甚至忽略了梅·法瑞尔的痛苦。
“你回来做什么?”他轻声问。
她依然一脸倔拗,梅·法瑞尔随即说:“天啊,告诉他吧,女人。你不相信你自己的男人吗?”
这项指责似乎让艾莉感到迷乱。她不再剑拔弩张,开口说道:“哦,该死!他要我通知梅,说他平安无事。彼德,他之前躲在我的车子里。我把他载到通往矿坑的那条路之后,放他下车。他往上走进左边的森林里去了。”
“圭特黎森林。”法瑞尔太太呆滞的说,“他会在白岩附近……你是不是这么说的,小姐?”
“他要我叫邓尼先生带一点食物上去给他。”艾莉说。
“那你和这个叫邓尼的家伙见面了吗?”狄埃尔问。
“见了。在你的间谍盯上我之前,我就先去见他了。”艾莉突然发火说。
“该死!”
“没关系,我刚才才看见邓尼骑机车从大街往下骑。”巴仕可说。
“那好,说不定我们可以追上他。”
“你们不会以为柯林看见一大堆警察之后,还会在那里逗留吧?”梅·法瑞尔问。
“只有我们三个,”狄埃尔说,“我不想吓走他,只想接近他,让他知道事情平息了。司卫夫小队长,我敢说你知道这座白岩在哪里吧?”
“是的,长官。”
“好了。我们走吧。”他朝门口走去,司卫夫紧追在后。
巴仕可看着艾莉。
“不会有事吧?”她说。
他不敢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答说:“是的。”
一行人来到门外,狄埃尔开口说:“彼德,我们开你的车去,以防路上崎岖不平。”
他们上了车,司卫夫坐在后座,他说:“开往大街。”
巴仕可开着车,一颗心始终忐忑不安。
“我们为什么还要再追缉一个无辜的人,长官?”他问。
“为什么一个无辜的人不坦白告诉我们他是无辜的?”狄埃尔说,“像麦可复那场闹剧,他讨厌那个家伙,他为什么不直接指控他,反而胁迫他协助他逃跑?”
“也许他自觉该为沙特卫的死负部分责任。”
“那又如何?他也讨厌他。事实上,仔细一想,世界上像法瑞尔先生这样的人可不多。”
“那你的推论是什么,长官?”
“我没什么推论,小子。但对一个自己无端成了杀人主嫌却毫不在乎的人,我可不希望他逍遥自在。”
他们经过了大街。在司卫夫的指示下,他们急速左转,往沿着矿工俱乐部的一条巷子前进。
“这条路有点颠簸,”司卫夫说,“不过如果你能避开这个弯道,我们就可以避开一些多管闲事的人。”
巴仕可避开了弯道,只是他的消音器擦撞到一颗石头,发出了轻微的抗议。他停下车来,但并非是担心车底盘,而是前方有另一辆车挡在路中间。
他们下车走近这辆车。从车身烤漆上一层潮湿的白霜及紧黏车顶和引擎盖的黄叶来研判,这辆车已经停在那里有一阵子了,至少停了一晚。
“这是那个记者的车。”司卫夫说,“那个叫波勒的。法瑞尔把他丢进橱窗的那天晚上,我看过他坐在这辆车子里面。”
狄埃尔用手抹去前窗上的一层湿气,然后朝车内窥探。
“没东西。”他说,“只差后座有一颗花椰菜。”
“行李厢呢?”巴仕可问道。
狄埃尔走到车后去,闻了一闻,耸了耸肩。
“最好确定一下。”
他抬起腿,用脚跟用力的踢了车锁。
行李厢弹开了。里面没有不属于行李厢的东西。
“希望他的出差费很充裕。”巴仕可说。
“假如那个浑蛋在那上面,这些东西就派得上用场。这根本是坏了我的计划。”狄埃尔说。
他们一起抬头顺着小路远眺阴森的山脊。山脊处,灯火拨动着绝望的手指,一路摸索到山脚。从此地仍然可见矿工俱乐部的烟囱;而即使开车飞驰,工业中心南约克郡也仍是距离遥远。巴仕可冷冷的想着,这是片早在人类开发之前就存在的荒野,山丘下则是迷路的旅人做完一场好梦却一睡不起之地。
“你来不来?”已经在前方十码紧追着司卫夫的狄埃尔问道。
巴仕可不情愿的开始追在后头。
又走了几码远之后,司卫夫说:“长官,你看,那应该是邓尼的机车。”
狄埃尔把手放在机车上。
“座位还是温的。”他以他最能看的福尔摩斯式英姿说,“我们离得不远了。”
这时羊肠小径成了一条小路。巴仕可回头望去。看不见任何车辆,连那辆机车也已不见踪影。他们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走这么远了吧?他加快脚步,突然间害怕起会被遗弃在这座可怖的黑暗森林。开始起雾了,那仿佛是潜藏在森林里的侏儒所呼出的恶气。老天啊,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他突然想到,他从来没见过柯林·法瑞尔!他可真有资格做搜索员呀!倘若此刻有人从树上掉落到他眼前,他也无法知道那人是法瑞尔还是路过的猿猴。
他加速脚步追上了另外两人。纯粹为了听听人声,他开口说:“长官,我根本不知道……”
“嘘!我们就快到了。”狄埃尔发出嘘声。
他正向上凝视前方狭地那弥漫浓雾的渺远尽头。巴仕可睁大眼睛,这才发现事实上那片白色区域并非浓雾,而是一块形状突兀、带有条纹的石灰岩。想必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白岩。实在没什么特别的,除非你花了几天的时间从地上挖出黑石头吧。
一声闭塞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石灰岩脚下一阵骚动,狄埃尔手脚笨重的向前走了几步,同时大吼。如果这声吼叫的目的是要他们放心,巴仕可不会责怪任何人不解其意。一个扭动的黑影分开,变成两个男人,一个直立,一个俯卧在地。直立的那个人影向前朝他们走了几步。夕阳余晖轻抚他的脸庞。这张脸是如此年轻,如此狂傲,如此绝望,如此俊美。他终于出现了,超完美男孩。这个用词不再是个嘲弄。我说我根本认不出他,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即使是在暴动中,我都认得出他来。
趴在地上的男人双手推着地面,仿佛一个衰老的运动员正努力做着第五十下伏地挺身。年轻人弯腰,双手不断在地上搜寻某样东西。他身上似乎凝聚了霞光,趴着的男人因此曝光:是亚瑟·邓尼。司卫夫小队长趁着法瑞尔一时分心,迈步向前开口说:“没事的,孩子,我们知道不是你干的。没事的,相信我。你认识我吧?我是司卫夫小队长。”
他几乎叠在弓着身子的年轻人身上。巴仕可心想,不会有事的,下山去,跟大家赔罪,到俱乐部喝几杯,再回家吃晚餐。
“哦,是啊,”柯林·法瑞尔说,“我认识你,司卫夫小队长。你的警棍用得非常顺手。”
语毕,他身段灵巧的轻易脱身,手上抓着一支橡胶手电筒。司卫夫闪到一旁,但他的反射神经比不上年轻人的速度,手电筒撞击他的颈侧,发出肉锤槌打肉块的声响。小队长踉踉跄跄退到一边,与仍在地上努力爬起来的邓尼撞个正着,两人摔成一团,黑暗中四脚交缠,画面逗趣。
巴仕可发觉自己动弹不得,但狄埃尔一个箭步飞奔向前大吼:“法瑞尔,你这个混账!”
年轻人一时看来似乎不打算让步。他绽放笑容,转身,从容优雅的大步慢跑进树林里,留下狄埃尔笨手笨脚的像个在沼泽中行走的人。
这时巴仕可恢复力气了,他冲上前去。狄埃尔俯身查探司卫夫的情况。
“去追那个混账……”
他对着巴仕可大喊,语气之沮丧大于期望。或者,听在扶着亚瑟·邓尼坐起身的巴仕可耳里是如此。邓尼看着他,完全认不出他。
他的脸流着血,喉头附近瘀青。一把宽刀躺在他双脚之间的草地上,但他的伤势似乎是殴打造成,而非刀伤。
“是我,邓尼先生,我是巴仕可警探。我们在法瑞尔太太家见过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不知道。”显然他脑筋一片混乱。
“休息一下。”巴仕可说,随即转身面对跪在司卫夫身旁的狄埃尔。
“他还好吗?”他焦急的说。
“他不会死的。”狄埃尔说,“但是他的脖子比长颈鹿化石还僵硬!”
司卫夫想开口说话,可是只能发出哼的一声,然后他伸手进短上衣里拉出他私人的无线电。
“想得真周到,小伙子。”狄埃尔说,“你的病人怎么样了,彼德?”
邓尼自己答腔:“你们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是那个外地来的女人通报你们的?”
艾莉。那个外地来的女人。他有机会告诉她这件事并笑成一团吗?巴仕可说:“她不得不这么做。柯林·法瑞尔脱困了。我们知道沙特卫不是他杀的,所以他不需要逃到这上面来。”
“曾经脱困。”狄埃尔严厉纠正道,“之前我们只是怀疑他杀了一个安检员,在这个地区,这种罪行比行为失当还要轻一些。如今他攻击警察,那可就真的严重了。”
他将无线电转到“发送”的状态。
“你要做什么?”巴仕可问。
“做我之前应该做的:呼叫人手。我试过温和的手段,但就算我愿意再一次采取温和的手段,我们也不能这么做。这次我们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知道他会到哪里去。”邓尼出人意料的说。
狄埃尔再度调降无线电的音量。
“你知道?”他说。
“我非常有把握。”邓尼说,“他一定会躲在那里。”
巴仕可突然开始相信狄埃尔之前的论点。
“他为什么要攻击你,邓尼先生?”他说,试图转移心思。
“天知道那个死疯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安全起见,他可能顺着你来的路径回头察看了一下。”狄埃尔说,“当他看见我们沿着小路紧追在后时,他一定认为是你带我们来的。你可以带我们去他的藏身之处吗?我是说,你走得动吗?”
“可以,我走得动。”
“可是小队长怎么办?”巴仕可说。
没想到司卫夫挺有骨气,竟低声沙哑的说:“没问题的,我自己下山。”
巴仕可感到一阵惊慌。
“不行。”狄埃尔的这句话让巴仕可松了一口气。
但好景不常,胖子开始对着无线电吼叫,直到另一端有人吓得半死并开始回应。
“我是狄埃尔主任,”他说,“派一些人过来圭特黎森林里的白岩支援好吗?司卫夫小队长受了点伤。没什么严重的,不过我不希望他孤单一个人在这里走来走去。派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过来护送他安全回家。巴仕可警探和我还要继续追查柯林先生。威萨特探长了解所有的情况。报告完毕。”
他将无线电交还给司卫夫。
“好啦,小伙子,趁着等待的空档,看你能不能联络上卢森堡?把那把刀带下去让鉴识科检查。”
“长官,天色很暗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要求他们带一些灯和扩音器?”
“你想干什么,小子?办一场舞会吗?你有你的手电筒,我有我的。而在场的邓尼先生可能在黑暗中还看得见。领路吧,麦克达夫。我们愈早找到这个疯子,所有人就愈早可以回家上床睡觉。”
巴仕可心不甘情不愿,邓尼却是分外热切,拔腿就走,狄埃尔不由得大叫:“等一下!”随后又对巴仕可说:“动一下屁股吧,小伙子,否则我们又要失去一个矿工了!”
夜间视力不甚好的巴仕可,不久就感到自己完全跟不上他们的向导,但狄埃尔依然自信十足的开路前进。手电筒发出的微弱亮光照见他们脚底下并无道路,树木似乎全都挤在一起,浓雾散发强烈的腐臭味。终于邓尼停下脚步,让他们跟上来。
“好吧,”狄埃尔说,“我太老了,不适合这种运动。你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哪儿也不去。”邓尼说。
“啊?”
“就是这儿了。”
两名警官四下张望。眼前可见的一点事物和过去十分钟内所见的根本难以区别,就是树木、迷雾与矮树丛。
“哪里?”狄埃尔说。
“这里。”邓尼不耐烦的说。
他停下脚步,动手拔一丛荆豆。荆豆丛轻而易举的就离地了,于是他心满意足的说:“我就知道。他是从这里穿过去的。”
“‘这里’是他妈的哪里?”狄埃尔怒吼道。
但凝视荆豆丛后方更暗处的巴仕可,证实了自己最坏的疑虑。
“是条坑道。”
“嗯,它是通到一条坑道。原来的入口很多年前被填起来了,所有的入口都填起来了,但还是有通道。这条山脊布满了废矿坑,波索普最早都是在山谷的这一面采矿的……”
“我上过历史课!”狄埃尔咆哮道,“你为什么认为法瑞尔是从这里而不是从其他洞口进去的?”
“唉,这就是他的藏身之处。”邓尼的口气没耐性,“我看过他从这里出来。而且我能判断最近有人走过这里。给我一把你们的手电筒,我进去追他,设法和他讲点道理。”
“慢点,这条坑道通得多远?”
“你想要多远就有多远。”邓尼说,“天知道它通到哪儿去。不过与地面平行的部分,长度不会超过一弗隆。”
“你说的是真的?与地面平行?”
“差不多。”邓尼说。
巴仕可不喜欢这样的讨论方式。他彻头彻尾讨厌黑暗、封闭的地方,他觉得,受到一点鼓动,这些地方就能轻易的让人引发全面性的歇斯底里。所以当邓尼建议“唉,我习惯待在地底下,而且,我单独一人的话,柯林比较可能会理我。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回来”时,他应该要大力拥抱他。
“他在白岩那里似乎不大理你。”狄埃尔说。
噢,上帝,希望他这是在装腔作势,巴仕可祈祷着。
但身在飘茫迷雾后方的上帝耳聋了。
“不。”狄埃尔下定决心说,“不能让你单独一人进去那里,邓尼先生,后果我承担不起。只要这坑道是与地面平行的,那一点点的黑暗对我们不会有害的,是不是啊,彼德?带路吧,邓尼先生,看看我们会找到什么。”
他将手电筒递给邓尼。邓尼耸了耸肩,但并未提出异议。他弯身向前,走进黑暗的洞穴,狄埃尔紧随在后。
巴仕可依然在洞口犹豫不决。放任可笑的警察气魄阻挠他坦承自己的恐惧,真是愚蠢。
“来吧,小伙子,拿着你那支手电筒快点过来好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瞄了一眼天空。上帝也许聋了,可是他还算是幽默。薄雾像是被捧腹大笑前突然吸气的上帝吸走了,天空闪耀着百万颗星星。
“哦,该死。”巴仕可说着便踏进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