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快叫她离开这里!”梅·法瑞尔尖叫,“你这个小婊子!只要你哪天将魔爪伸进这个家,那天就没好事!”
看见法瑞尔太太几乎昏厥,史黛拉·麦可复感到非常懊悔,于是试图修正之前她说听见法瑞尔自白的话。
“不,他并没有明说人是他杀的,他没多说什么,可是对于在矿坑发生的某件龌龊的事,他感到很烦恼,这点是很清楚的,于是我就想……”
“除了满足你自己之外,你什么时候想到其他的事了?”情绪开始平复的法瑞尔太太问。
她接二连三数落史黛拉·麦可复的不是,史黛拉的懊悔在她的高温愤怒下迅速蒸发,很快便开始以牙还牙。
“伤害你家柯林的不是我!”她大叫,“和我断绝关系他很高兴。很多年前他早就被伤害得无法复原,就像可怜的老比利一样。假如你是个贤妻良母的话,比利就不会和别人的小孩到森林闲晃,柯林现在也不会躺在那家医院!”
就是这个时候,梅·法瑞尔开始疯狂的尖叫个不停,而且看起来准备以拳脚相向,亚瑟·邓尼赶紧用双手抱住她,并对艾莉大喊:“老天啊,把她带离开这里!”
艾莉没费什么口舌劝告,史黛拉已主动离开。走到大门口时,她对艾莉说:“你终于亲眼目睹我们最好的一面了,不是吗?等你回到家的时候,你就有很精彩的故事可以说了。”
“麦可复太太,你扯那些做什么呢?这件事和法瑞尔先生的死有什么关系?柯林到底有没有向你告白?”
“你果然是警察的妻子,”史黛拉说,“别的用处没有,问题倒是一堆。哦,就算他们问到脸色跟自己的制服一样发青,他们也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
她美丽的小脸蛋一脸顽强,但与艾莉眼神交会的那双完美的蓝眼睛,却空洞而充满绝望。
“麦可复太太,你还好吧?”艾莉问,“我能帮……”
“在我们这地方,是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史黛拉说,“或许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顺着晦暗的露台向外凝视。
“我以为住到社区去,情况会比较好。”她说,“可是情况依然一样。大家都以为,柯林离开这里去跑船的时候我很难过。嗯,我是很难过,但不是因为他离开,而是他没带我一起走。他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打发日子。一旦我明白这点之后,我就比较不那么难过了。但是心还是会痛。”
“我想我不懂。”艾莉说。
“你为什么要懂呢,亲爱的?你得亲身体验才会懂。我走了。祝你好运,太太,一旦和法瑞尔这一家人混在一起,你真的需要好运!”
她蹬着高跟鞋摇摇晃晃的离去。一个完美的陶瓷娃娃,但釉彩下是一层铁钢。
艾莉走回屋里,以为梅·法瑞尔依然需要冷静。然而气氛已全然改变。她正讲电话讲得很起劲。
“工会律师打来的。”邓尼解释,“我想警方准备让她见法瑞尔。”
“这是当然的!”艾莉说。
她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史黛拉曾用“可悲”来形容他对梅·法瑞尔的挚爱,但她想起来,彼德有一次在充满哲思的时候说过:即便再怜悯、不满或者鄙视,也不能因此小看情感所能爆发的能量。
彼德。他人在哪里?倘若他发现她在这里,他会做何反应?
“这件事很不寻常,邓尼先生。”她开口说话,让自己分心。“你到底怎么看这件事?”
他的长脸扭曲成一团,勉强挤出一个茫然的微笑。
“上帝知道,”他说,“人会做出奇怪的事。我们谁也不应该急着责备别人。就好像在地下的矿坑,尽管你凡事小心,意外还是会发生,有人被杀,煤气中毒……假如你能去照顾另外一个人,你就问心无愧……假如我们所有的人都这么做,人生就没问题,是吧?”
他照顾的另外一个人是谁,大家都清楚。
梅·法瑞尔放下电话,她的脸恢复了生气。
“他们说我可以去探视他。”她说,“那是好事,不是吗?那表示他们不认为他有犯罪。”
艾莉察觉到他们两人正同时凝视着她。想不到我已获选为警察顾问!她憎恶的想。倘若她能自信十足的证实这个女人的乐观想法没错,那也还好,然而她的脑海却浮现狄埃尔友善的笑脸。
“这表示它绝对还没定案。”她小心翼翼的说,“法瑞尔太太,我开车载你到医院去吧。”
正在穿外套的法瑞尔太太打量着艾莉,然后亲切的说:“不,亲爱的,我想这不是个好主意。没有必要浪费时间,真的。”
艾莉以为她的意思是说,警方不大可能也让艾莉探视法瑞尔,于是她说她不介意。接着她才明白,这个女人的意思是说,这出戏没安排艾莉的戏份。
“亚瑟会载我去。你不必回去陪伴你的小女儿吗,巴仕可太太?”
“她在托儿所。”艾莉说,“她不会有问题的。托儿所的人很好,而且她喜欢待在那里。我能不能……”
她能做什么?她自问。
“这样吧,”梅·法瑞尔像是怜悯她说,“假如你喜欢的话,你可以继续待在这里。可能有人会打电话来,你可以告诉他们我人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介意吗?你可以帮我这个忙。”
“当然可以,没问题。”获得角色的艾莉开心的说。
“好,我们要走了。走吧,亚瑟。”
“你要开我的车去吗?”艾莉问,“车就停在转角……”
“我自己有车,太太。”亚瑟·邓尼说,语气流露了强烈的占有欲。
他尾随梅走出大门。停在对街路缘旁的警员作了记录后又开始读小说。
屋里安静无声,艾莉鬼鬼祟祟的穿梭在客厅和厨房之间。她感觉这是她获准进入的禁区。她脑中已开始替自己狡辩,好让她有理由一路晃到楼上去。当然,她有权使用厕所,那么推开柯林房间的门,偷看一下又何妨?她告诉自己,从男人的房间可以得知许多事情。但她希望得知柯林什么事情呢?这问题吓得她在摇椅上坐下来,双手紧抱着腿,仿佛她的双腿会主动带她上楼发现某个可怕的秘密。关于柯林·法瑞尔,她只能够及只需要的是,查出他谈到在矿坑内的血、骨头及死亡那些语无伦次的话语,是否代表他认了罪。
一阵铃声响得刺耳,吓了她一大跳。响第二声时,她才听出是大门的门铃在响。
来者是两名女子。其中一人她认出是上次在这里见过的老烟枪瘦女人,名叫温蒂什么的。另外一人个儿很高、也是骨瘦如柴,一张橡皮脸表情丰富。
“哈罗。你在这里干嘛?”温蒂问。
想起来了,她叫温蒂·渥克。显然她也加入了本地的安全局。
“法瑞尔太太请我在她去医院的这段期间,在这里照料一下事情。”
“哦,她请你的,是吗?”
温蒂咄咄逼人,那坚硬的态度,即使看到地毯上躺着几具被绑起来的尸体,大概也不会太惊讶。
“我是艾莉·巴仕可。”她对另一名女子说。
“我是玛莉安·史奈普。”对方好奇的打量着她。
“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温蒂说,“结果她竟然是警察的太太。”
“听着,”艾莉说,“这一切我已经跟法瑞尔太太解释过了。”
“哦,是啊。”温蒂说,同时将香烟丢进火炉并点燃另一根。“梅又能说什么呢?”
“她留下我照管这里的事。”艾莉回嘴,“你必须替你先生做的事负责吗,渥克太太?”
由于某种缘故,这句话击中对方,一时之间,艾莉以为言语暴力即将演变成肢体暴力,随后这名女子咧嘴笑说:“算了,假如梅留你在这里,那你也不可能是百分百的坏蛋,是不是?”
“你得原谅她,巴仕可太太。”玛莉安·史奈普稍微放了心说,“她还是个黄毛丫头的时候,受的打击不够多。”
“我就是这样啊,什么都被剥夺了。好吧,太太,反正我们已经一脚踏进敌人的阵营,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的问答过程让艾莉耗尽气力,但等她的问讯者问完之后,她们之间的冰霜也已破解融化。轮到她提问。
她单刀直入的问:“这一切似乎都和柯林的爸爸有关。”她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两名女子互使一番眼色,玛莉安随即说:“假如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但是由于我不知道,所以告诉你不同的故事也无妨。”
这个介于密友与普通人之间的有趣区别,获得了温蒂的首肯,玛莉安于是开始叙述。她没有独霸舞台很久,因为温蒂不断插嘴补充,纠正日期、时间、天气、衣着及族谱各方面的细节,不久便成了两人声音此起彼落的清唱剧。
结论是,比利·法瑞尔是个不容易接近的人,但一旦接近他之后,他便毫不保留的付出情感。
“他爱梅(还有柯林)还有他那条小狗(杰可)还有小崔西(他非常宠爱那个小孩)他不可能伤害她(不可能在那么久之后才伤害她)他一直想要有个女儿(那也就是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史黛拉的原因)——”
“可是他后来不再喜欢她了,不是吗?”艾莉打岔。
“是啊,唉,她甩了他儿子嘛。”玛莉安说。
“可是她是在法瑞尔先生死后才甩掉他的。”艾莉反驳。
“是吗?”两个女人交换了眼神。“哦,也许是吧——可是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不管谁说过什么,比利·法瑞尔是不可能伤害小崔西的,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艾莉隐约感觉她们有事瞒着她。
“当你们谈到法瑞尔太太的朋友时,并没有提到亚瑟·邓尼。”
“邓尼?”温蒂说,“他只是个大孩子。他以为只要给你两颗大头菜和一袋马铃薯,你就会一辈子都爱他。”
“他还好啦,亚瑟。”玛莉安说,“话不多,可是做起事来都有道理。而且他把女人当人看,这在这里可是个罕见的特质。我有时候会想,假如大罢工事件没发生的话,他说不定已经和梅结婚了。”
“这是大罢工带来的好处之一。”温蒂说。
“大罢工和他们结婚与否有什么关系?”
“她的意思是说,结果梅反而和我们凑在一起了。”温蒂解释,“寡妇需要支持系统,除了家人以及再找到第二春之外,她别无外援,在这里,女人只能以妻子和母亲的身份生存,所以还有什么能做的?但是大罢工改变了这一切。”
这时她们开始谈论起大罢工事件及妇女支持团体的发展过程。艾莉听得津津有味。她发现自己深陷在几至羡慕的感觉当中,她羡慕这些女人为了赢得一丁点的自决权,而和传统、身份、社区及家庭抗争的方式。
但在这份艳羡的背后,还暗藏着别的东西。她试图确认而未达。
她明白她正在逃避明摆着的事实。伴随羡慕而来的是什么?可以肯定,这些女人在内心深处,百分之百憎恨她获得自主权太过容易,所以可不可能,她反过来憎恨她们获得的太艰辛?
她将她们再拉回到法瑞尔一家人身上。
“比利可能是自杀吗?”她问,“不是因为杀了那个小孩而畏罪自杀,而是因为当时留下她孤单一人而自责才自杀?”
“也许吧。”温蒂缓缓说,“圣诞节是属于小孩的节日,或许他触景伤情,假如你的意思是这样的话。不过我不认为有这个可能。他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即使那些认为他有罪的人,也不认为他是自杀的。有些人说……”
玛莉安瞥了她一眼以示警告。
“说什么?”艾莉催促她。
“都是些愚蠢至极的人。”玛莉安说,“他们说,波索普有人十分确定比利·法瑞尔有罪,所以他们想方设法私下判他的罪,并把他扔下那个矿坑处决他。”
屋内陡然寂静无声,一种夹杂着恐惧与兴奋的静寂。这种兴奋让艾莉感觉非常难以适应。面对这种丑行,恐惧是人类普遍的反应。然而当即将执行一场私刑的消息传开来之后,边境乡镇居民一定议论纷纷、引颈期盼,处于一片兴奋的状态。粗暴的正义,自行解决各自的麻烦,自行处理各自的事……所有这些地方治安组织的陈腔滥调,一一掠过她心头。波索普是个边陲乡镇,并非就地理位置、政治上而言,而是从其单一起源、文化分离、整体意识到持续不断面临威胁而言。波索普居民向下扎根的方式很独特,街道及住宅的地底深层,埋藏了他们生存的理由及持续下去的希望。当煤矿终告枯竭,或是当局裁定因成本太过昂贵而不值得开采时,波索普必将断根而亡。
她不归属于这里,她是东部人,原意参观浪漫西部收集经验做为返家后的晚宴话题,怎知它尘埃弥漫、暴力充斥、毫不妥协的冷硬现实,让她敏感的胃几乎要承受不住。
“你还好吧,亲爱的?”玛莉安焦急的问。
“我没事,抱歉。”
“这可怜的小姑娘一定是饿坏了。”温蒂说,“你注意到现在几点了吗?”
“糟糕!要关门了。”
“我们赶快过去的话还来得及。我们通常礼拜三都会去矿工俱乐部吃点派呀什么的。”温蒂解释,“我们得赶快走了。你一起来吧?”
突然间,她们又变回和蔼可亲、脆弱可爱的女人,而非另一个恐怖世界的居民。
“好的,等我。”她说。
她们匆匆从后门离开,沿着邻巷一排房屋后面的花园围墙窄巷前进。走到巷口时,玛莉安领着艾莉左转走上大马路,温蒂却继续向前直走。
艾莉停下脚步失望的说:“温蒂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要啊,”玛莉安说,“她等一下就回来。”
艾莉看得见花园转角那个瘦皮猴小姐的身影。随后她暂时失去踪影,接着又出现,手上握着某样东西,并将这不知何物的东西丢向距离最近的一栋房屋。
一阵玻璃破碎的匡啷巨响随之响起,只见温蒂拔腿跑回她们身边。
“她在做什么?”艾莉讶异的问。
“抗议拒绝参加罢工的家伙,”玛莉安说,“我呢,我已经释怀了。可是温蒂每次走这条路,她都会丢一块砖头砸他的窗户什么的。”
温蒂气喘吁吁的加入她们的行列。
“正中厕所窗户。”她吹嘘道,“我希望那个家伙刚好坐在窗台上。他老是坐在那里花很久的时间研究马。”
“这么说来,你认识他了?我的意思是,和他很熟?”艾莉说。
“我应该是和他很熟吧。”温蒂说,“他以前是我的混蛋老公。”
艾莉突然再度感觉格格不入,同时发觉自己渴望熟悉面孔的抚慰。
她们抵达俱乐部,根本未如玛莉安担心的遇上用过午餐离去的大批人潮,反而发现俱乐部里人满为患,烟雾弥漫,谈话声不断。
“怎么回事?”她们一路挤到吧台时,玛莉安问酒保,“佩卓,你们的营业时间延长了吗?”
“可以这么说。”佩德立说。
“可以这么说?你这话什么意思?要嘛有延长,要嘛没有。”
“我们这么说好了,”佩德立说,“只要他不打烊,我就不打烊。”
他朝某个方向点点头。女人们转身望去。艾莉发觉她的愿望实现了——至少部分实现。在那迷蒙缭绕的烟雾中,矗立着一座她熟悉无比的海岬——只是当她一眼瞥见桌上那堆冰冷的酒杯旁边晃着安迪·狄埃尔那张五英亩大的脸庞时,根本感受不到归乡游子的温暖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