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这么快是在干嘛?”艾莉·巴仕可自问,“简直像个赶着要赴第一次约会的女孩,深怕就要迟到,对方会丢下她独自离去!”
这个比喻本来应该算好笑,其实不然。空气中飘着蒙蒙细雨,足以打湿挡风玻璃,却不足以将它清洗干净。魏尔德需要穿上皮衣了。她按下雨刷清洁开关,但没有水喷出来。这时她才记起,上次她想使用雨刷清洁器的时候,水瓶已经是空的了。她减速,竭尽眼力透过覆满缕缕细尘的玻璃向外望去。前方有个路标指着一条小径,上面写着“拉德利,六英哩”。她往这条小径转下去。一路上既无道路反光装置,也没有任何模糊不清的岔路,最后她也看见了前方那个伫立在五条岔路口的电话亭所发出的微光。
在这样的雨天,换做是别人,早就待在车内躲雨,然而柯林·法瑞尔却坐在草地边,背靠着车门,双眼紧闭。他的双腿之间有只酒瓶。她下车时惊见他的金色鬈发上结了血块,脸上瘀青,背心和牛仔裤都破了。
“柯林,发生了什么事?”她焦急的问,“你伤得很重吗?”
他张开眼睛,笑着说:“怎么?你要亲亲我的伤口,让它好转吗?”
“老天,站起来进车里去!”她生气的说,“假如你也想得到肺炎,那是你家的事,但我可不想。”
她爬回车内。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乘客车门,跌进她身旁的座位。
“好啦,”她坚决的说,决心不再冒险让自己的同情心再度受到嘲笑。“怎么回事?你看起来失魂落魄的。你出意外了吗?”
“你真够敏锐,巴仕可太太。”他说,声音听来含糊不清。
“有别人受到波及吗?”
他开始数手指。
“嗯,有我,有机车,还有树。”他说,“加起来有三人。”
他打了个嗝,她闻到浓甜的兰姆酒味。兰姆酒,水手的饮料。
“你喝了酒。”她说。
“天啊,你说话的样子就像我老妈,还有那种可恶的妻子!”他说,“没错,我是喝了几杯,那又怎样?”
“那你就不该开车。”她虚弱的说。
“我没开。”他说,同时泛起呆滞的微笑。“我闭着眼睛,双手放在头上。如果他们在这附近铺上笔直的道路,我很可能现在还在路上继续行进。”
“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柯林?”她问。
“你为什么会来?”他的口气比她还强硬。
“我想你遇到了麻烦。”
“那会困扰你吗?你那家大学一定付了你很高的薪水,你才会这样急着赶过来!接电话的那个人是你丈夫吗?”
“是的。”
“你这样匆匆忙忙出门,他不介意吗?”
“反正他没表达心中的想法。”
“蠢蛋。”柯林说。
“好了,柯林,看来你伤得并不严重,我很高兴;而且我现在明白,我误会你了。所以,你下车吧。你身上的零钱够吗?可能要打给不少家计程车行,才会有一家愿意派车来这里载你……”
“呃,怎么了?”柯林问。
“你说得对,他们付给我的薪水,根本还不够强迫我忍受你这种喝醉酒的小丑。”艾莉说,“所以呢,下车!”
他动也不动,然后才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不对,那样说很蠢……好像我是个乡下人,而你是公主……我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应该正面迎击你,接受挑战……我是说,如果我打电话给你,我期望你会马上叫我滚蛋。这就好像一个人闭着眼睛在路上骑车,你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因此就算真正发生了,那也只不过是证实你的预测罢了,表示做最坏的打算是有道理的。可是你竟然说你会来,而且二话不说立刻就赶过来了……所以这超乎我的预期,我有点发火。而且我的头又很痛,所以我得反击你,否则你就会占上风……喂,你为什么会来?”
“不是来羞辱你的,这点至少可以肯定。”艾莉说,“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你遭遇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遭遇麻烦,还是他遭遇麻烦……或是脱离麻烦……像爸爸一样……一种脱离麻烦的方式……接受……施予……”
“柯林,”她急切的说,“出了什么事吗?家里出事了?还是矿场出事了?”
他向后跌回座位,并闭上了双眼。艾莉一时以为他突然失去意识,或者更糟,那吓得她心跳几乎停止。随后他的嘴唇又开始蠕动。她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近得几乎碰到他的嘴唇,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轻得像吹不动小草的夏日微风。
“……你的煤上有血……他们说,血、肉、骨头和脑袋,蕴生黑暗作为的暗处……人不可能一生都在暗处辛苦工作而没饮下一丝黑暗……不可能!不可能!”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变成尖叫;她的头迅速向后仰。他再次张开眼睛注视着她。
“柯林,你在说些什么?”她说。
他深锁眉头,接着从皮背心内侧取出了酒瓶,一口气灌下好多。
“哦,柯林,你一定要喝酒吗?”
他似乎认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回答:“是的,我必须喝。”
但是他把酒瓶放回背心内了。
“你知道我爸爸出事的时候,我妈妈说了些什么吗?”他说,“‘这至少表示,他最终会在上帝的美好天堂中逝去,而不是死在下面那个恶臭的坑洞中。’她一向是凡事往好处想的人,我妈。她告诉我说,我要出海,她感到很高兴。我即将离去,她哭泣,但同时也感到高兴。她认为这表示我会像我爸爸一样,在上帝的美好天堂中逝去——至少是上帝的美好海域,不是吗?”
他放声大笑,笑声听来勉强。他继续说:“我今天突然想到了这件事。我不应该去轮班的。昨天晚上,我想我再也不要下到地底去了,可是在听到我妈对我说的话之后……嗯,我必须思考,而暗处似乎正是适合思考的地方……他是有理由自杀的。理智的想一想,也许不是因为……我不知道……可是他丢下了她,不是吗?他很想有个小女儿……妈生下我之后就不能……那也是为什么他那么喜欢……该死的沙特卫!那个混账,罪该万死……可是我不应该……下面是如此黑暗,我必须走出去,走出去,我告诉吉姆说我病了……往回走的一路上,我感觉到黑暗如洪水般向我袭来,在升降车向上升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再度看见那个天空时……噢,天啊!”
他停顿下来,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重温往事。艾莉发现自己的手按着他的手。他将手翻转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这种触感自然、友善、安全。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说。
“我不想回家让我妈操心,所以我骑了机车出门透气。我停下来喝了一杯。喝了酒之后,心里好受多了。于是我又停下来多喝了几杯。等我喝醉,撞烂了机车,就摇头晃脑晃到这里来打电话给你。这样你满意了吧?”
他的声音又大又刺耳。
“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为什么不打给修车厂?或是计程车行?或是你的朋友?”
“我是打了啊,”他说,“打给一个朋友。”
“狗屁!”艾莉坚决的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是说,我不是你在撞烂机车后会打电话通知的那种朋友。”
“这真是中产阶级的奢华啊,”他讥笑道,瞬间又完全恢复本色,“友谊还需要分类哩。”
“我喜欢你原形毕露。”艾莉冷静的说,“你一定是非常聪明,才能一直装傻。”
“你一定是有点笨,才一直搞不清楚哪时候该装傻。”他回嘴,“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我喝了点酒之后,开始想,我真的好想坐下来和某个人聊一聊,不是和我的同伴,也不是跟与波索普有关的人,而是和某个也许能将事情看得比较清楚的局外人聊。你是我唯一想得到的人。”
“谢了。”艾莉说。
法瑞尔笑了起来:“你把这话当真?”他说,“总之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找人聊,可是我下了机车走到这个电话亭的时候,其实是打算打给修车厂的,就像你说的一样。可是我接着想:何不打电话给她,看看她会说什么、做什么?好啦,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这下你满意了吧。或者,我应该继续躺在这里,让你再多问几个问题?”
“柯林,我不是心理医师。”艾莉小心翼翼的说,“也不是老师。我们要嘛平起平坐的聊,要嘛我们就什么也别聊。”
“平起平坐?”他冷笑道,“你知道什么?你又能了解什么?中产阶级母牛!”
柯林这些情绪上的波动,开始让她感到不安。是酒精引起的?还是他头痛的缘故?或者是他心中更深沉、更黑暗的那个地方在作祟?
“你说得对。”她说,“首先我就不了解,假如你那么讨厌矿坑的话,你为什么还继续待着不走?”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他问,“听清楚了,我是在我爸爸死后回到矿坑的,我说过。我这是做给他们看,让他们闭上嘴。然后大罢工事件就发生了。你记得大罢工吧?或者因为身在学术界,所以你没注意到这事件?大罢工持续了一年,没间断。当时离开已经没意义,只会让人以为我放弃了或让我的同伴失望。不过,至少你不用再下到那个可恶的坑洞。当时曾有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们大家团结在一起。有时候我不禁想,我那时一定是疯了,没事去当罢工纠察员冻个半死,还会被警察骑的可恶的马踢屁股,而这一切竟是为了拯救我所讨厌的地方及工作!有时候我会到矿工俱乐部去,看看每个人如何跟他人分享资源、通力合作,然后我就会开始感觉,也许这里还是有些东西值得你奋斗。也许大罢工让这个东西苏醒了。而且即使大罢工结束了,它也还不急着再回去沉睡。”
“那么你的想法对了吗?事情永远的改变了吗?”
“对一些人来说,也许是吧。有些女人是这么说的。要是她们能继续下去,就祝她们好运吧。”
“可是对你而言呢?”
他摇摇头,退缩了一下,再度摇摇头,仿佛正与痛苦奋战。
“那么,假如对你来说事情并没有改变,”艾莉说,“你为什么还待在那里?”
“只因为情况又回到从前啦!”他怒喊道,“因为人们仍然继续闲言闲语,因为……哦,一千个因为,但你一个也不会了解……再来是那个在报上发表文章的烂警察——我想,这是最让我无法承受的事。自从我看了他写的东西,并明白往事就要再被提起之后,我就到处晃荡……我不知道,感觉好像我在找下手的目标,准备杀人,即使杀的其实是我自己!”
他再一次从皮背心内侧取出酒瓶,猛喝了一大口。
“柯林!”她说。
“你想喝一点吗?喔,抱歉,喝光了。”
他大笑,并将酒瓶丢出窗外,空气中充满了兰姆酒的甜味。
“该送你回家了,”艾莉严厉的说,同时发动引擎。
“干嘛那么急?”他突然转换情绪,问道,“夜这么黑,又是乡间小路,不如我们到后座去彼此认识一下。”
“天啊,柯林!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讲清楚,不再扯这种事了!”
“不!上次我只是和你闹着玩的,这次,我真的很哈你。”
他摇摇晃晃的扑向她并拥抱她。她起初并未挣扎,然而闻到他呼出浓浓的兰姆酒味后,便开始挣扎。他因此抱得更紧,同时强迫她转过头来面对他。
“和我做完以后,你要怎么处理?”她问,“把我丢在矿场吗?”
他立刻放开她。
“对不起。”她说。
“你可以去死!”
他说,同时开始伸手摸索车门,因为找不到门把,他沮丧的用头撞玻璃车窗。他头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车窗上留下一团棕色污渍。艾莉突然极度渴望回到通明的灯火及人群之间,于是便发动引擎启程上路。有那么一会儿,他仍然试图下车,而后他颓然倒回座位上,闭上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绝望、长长的低吼,然后便静止不动。
我到底在做什么?艾莉自问,我是怎么被扯进来的?
道路狭窄蜿蜒。启程上路前,她应该擦一擦肮脏的挡风玻璃的,然而她现在绝对不会停下来。她看见前方一块光亮的路标,指示着她正接近大路。这让她松了口气。从这里开到波索普,丢下那个危险的货物,应该不需要太久。再来,她只需担心该怎么回到家、怎么向彼德解释她做了些什么事便可。
大路更宽更直了,她因此稍微将速度加快,快得当一个昏暗的道路施工标志突然窜出来时,她才陡地看见,同时将车轮猛烈的转向一边。车子的侧身撞到一个塑胶圆锥警告标志,发出巨响,圆锥一路旋转滚到路边。
“哦,该死!”艾莉一边打直车身一边说。“哦,该死!”
她以加倍的力气重复一遍,这时才注意到,后视镜中映着一闪一闪的蓝色灯光。
她做了正确的事。她下车,回头向他们走去。这一生,她头一遭希望别人能认出她是巴仕可警官的太太。可是这两人她不认识。他们客气的要求她出示驾照及社会保险卡,她两样都没有。
“我出门的时候有点赶。”她解释。
“哦,是吗?你有喝酒吗,小姐?”
“没有!”她怒气冲冲的否认。
“嗯,我们必须请你做酒测。”员警说,“你犯了违例行车事项。”
“那是什么?”她问,准备抗拒临检。
员警回头望了一眼道路施工标志。
“哦,那个啊,”艾莉说,“他们应该弄亮那些东西的。”
“不够亮,是吗?”员警赞同道,“就对着这里吹气,直到袋子吹满。”
她拿着酒测器,用尽全力吹气。员警检查结果。令她惊讶的是,他竟然说:“抱歉,小姐,结果呈现阳性。你必须来局里跟我们做进一步的检测。”
“你开什么玩笑!”艾莉生气的大叫,“你们的机器有问题!”
“也许吧,”员警带着常听到这句话的耐性同意道,“我们就到警局去查看机器是不是有问题,好吗?”
艾莉张开嘴巴准备大发雷霆,却突然记起她确实喝过酒。晚餐的时候,彼德、魏尔德还有她喝了多少酒啊?但那仿佛是一世纪之前的事了。她需要清明一点的理智才计算得出,从她根本没想自己喝了酒便冲出家门到现在,才过了不到一个钟头。
这值得向他们解释吗?或者这该是她忘掉原则、报出彼德名号的时刻?
她尚未拿定主意,就突然有人打断她的思绪。那是一声愉悦、醺醉的长笑。笑声来自打开车门偷听艾莉和警员们对话的柯林·法瑞尔。
“醉鬼指控醉鬼!”他大声“呃”了一声,“太妙了,还对我说教哩!你自己就一肚子酒精!”
员警彼此使了眼色,其中一人缓缓晃到法瑞尔身旁。
“晚安,先生。”他彬彬有礼的说,“你的朋友恐怕无法再送你了。而且我想你也不适合开这辆车,是不是?你最好也跟我们来,嗯?”
“操你的,”法瑞尔说,脸上的欢乐仿佛电源被切断似的瞬间消失。
“你的伤口可真糟呀,先生。”警员说,“和人打架了吗?”
“只是一点小意外,警员。”艾莉急忙说,“柯林,你好好在这里等。我可能会回来,或者我会叫计程车来载你。”
“不需要。”法瑞尔说,试图站起来,“我很好,我可以从这里走回波索普。可是我并不是……”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员警打岔道。
“和你的姓不一样,所以我不是他妈的你的孩子,对吧?”法瑞尔咆哮道。
“你可别跟我闹脾气,小伙子!”
“啊,他的名字叫柯林·法瑞尔。”艾莉设法打圆场,“他和这件事无关吧?我是说,他只是乘客,所以我们能不能就直接到你们警局去把这件蠢事弄清楚?”
“法瑞尔?来自波索普的柯林·法瑞尔?”
一个距离他们最近的警员,突然抓住柯林的手臂,紧紧铐上手铐,吓了艾莉一大跳。
“很好,宝贝,你最好跟我们走一趟——哦不,别耍任何花招!”
柯林用空着的那只手挥向那名员警的脸庞,但他随即弯下腰来并痛得尖叫,因为员警将他铐着的那只手臂猛烈推上他的肩胛骨之间。另一名警员探身进车内,对着无线电发话。
“怎么回事?”艾莉问,“我是在做梦吗?你们到底以为你们在做什么啊?”
法瑞尔被押着走过她身旁,再被推进警车后座。艾莉正盘算着从背后出手攻击逮捕柯林的警员,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那名结束无线电谈话的员警轻轻的抓着。
“别把事情弄得更加不可收拾。”他疲惫的说。
“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逮捕我朋友?”
“朋友?他是你的朋友?你交朋友或许应该更谨慎一点。”
接下来,艾莉听见自己在做着很久以前她就誓言永远不会做的事:炫耀她和彼德的关系,并假装自己和狄埃尔以及上至警察局长的每一位高阶警官都是熟识,企图获得特别待遇。员警起初怀疑,最后终于相信她,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这就像是使出终极武器后,眼睁睁看着它只像个肥皂泡泡一样破开来罢了。
“听着,对不起,巴仕可太太,我会确保你的丈夫获知这件事。不过你还是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你难道不懂吗?我并不担心我丈夫是不是知道这件事,”大失所望的艾莉说,“是我本人希望知道这件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员警犹豫了一会儿后说:“巴仕可太太,我只能告诉你,半小时前,南约克打来电话,要求我们留心你的朋友柯林·法瑞尔。他们说,他很可能骑着机车。”
“这是为什么呢?他做了什么事?”
“他在波索普矿场工作,对吧?嗯,上一个班次结束前,他们在矿坑发现一具尸体,死者是个叫沙特卫的安检员。南约克警方希望你的朋友法瑞尔先生协助调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