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法瑞尔一觉醒来,头痛欲裂。窄小床铺旁边的闹钟告诉他,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他值的是午后班,下午一点到八点的班。昨晚他一下班就开始喝酒。在俱乐部跟人发生一点冲突之后,他便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全想不起来,但嘴里倒是残留薯条油腻的味道,这表示他没有回家吃他母亲为他准备的晚餐。
他一边呻吟,一边起身,盥洗、穿衣,下楼去听老妈训话。
一走进厨房,看到亚瑟·邓尼就坐在桌边拿着马克杯喝茶,他充满歉疚的心情立刻蒸发。
“早啊,小柯,”那安检员说,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微笑。
“是你啊,”法瑞尔说。“你妹妹家的茶喝光啦?”
“柯林,不可以没礼貌。经过昨天晚上的事,你应该没脸进这间厨房才对。我不得不把他的晚餐给扔了,亚瑟。”
他的母亲站在炉边,炉里传来肉派的浓郁香味。梅·法瑞尔是个四十来岁、高挑貌美的女人,脸和身体要是再长点肉的话会更好看,而眼睛四周愈来愈深的暗影,并不是用刷子给刷上去的。
“对不起,”法瑞尔一边说一边坐下来。
邓尼理所当然的当作道歉的对象也包括他在内。
“我刚拿了一些蔬菜给你妈,小柯,”他说。“不出海也一样会得坏血病,对吧?”
“你说呢?妈,希望那个派不是为我烤的。顶多一杯茶,或者再一片三明治,此外我什么都吃不下。”
“你昨天晚上没有吃晚餐,我不会让你空着肚子去上班。”
“他们不像我们老人家需要定时吃三餐,梅,”邓尼说。“小柯,我敢说你在跑船的时候,一定常常半夜被人叫出卧铺,然后几乎什么都没吃的工作一整天。”
“我上的又不是他妈的卡蒂萨克号!”法瑞尔大吼。“好啦,妈,我会吃一点,可是不会太多。”
“你不会想念那个……海上生活吗?”邓尼说。“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去尝试一下。”
“你现在也不老啊,亚瑟。”梅·法瑞尔说。
这骨瘦如柴的男人高兴得脸颊红了起来。
“对啊,你应该签约去做船上的童侍,”法瑞尔说。“或者这更适合:偷渡客。”
邓尼笑出声来,然后喝完他的茶。
“我该走了,”他说。“坑里见罗,小柯。谢谢你的茶,梅。”
门一在他身后关上,梅·法瑞尔就说:“好了,小伙子,我们先把话说清楚了:我不准你对亚瑟·邓尼或是任何一个我邀请到家里来的人不礼貌,知道吗?”
“那色鬼一天到晚在这里到处嗅、到处闻……”她的儿子反驳。
“你给我听好了,亚瑟是你爸爸的好朋友,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对我一直很好。所以只要我在这家里一天,这个家永远都欢迎他来,懂吗?再说,他在他那块田里种出来的好菜,波索普没有人比得上。”
她的语调由重转轻,表示停战,柯林·法瑞尔也乐于接受。
“是啊,这一带没几家的太太能收到这么一大束青花菜,”他淘气地说。“你最好当心点,免得人家说闲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一边拿出烤箱里的派,一边气冲冲地说。“有人说了什么吗?”
她儿子甜甜地笑一笑。
“这里没几个人敢对我说那种话,”他说,一派自信自满。
这不但没让她觉得安慰,反倒更觉沮丧。她把派放进摆在他面前的盘子上。他一面吃,一面故作轻松地问:“你觉得你会不会再结婚,妈?”
“我怎么会知道?我现在心里没有人,如果你指的是这个。但是这根本就弄颠倒了,应该是我问你什么时候要结婚、定下来才对。”
“我?”他笑出声来。“好女人都跑光光了,我要娶谁啊?”
“你该不会对史黛还念念不忘吧?”她警觉地问。
“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这样说你自己儿子真是过分!”他嘲弄说。“我的意思只是说,全世界你最棒了,妈,不会有人跟你一样好。”
她坐下来,严肃地看着他,不肯回应他的感性告白。
“如果你不打算定下来的话,那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阿柯?我知道你痛恨这个地方,一直都是。不要跟我说你是为了我。我现在很好,我有朋友,真心的朋友……”
“你是说红发温蒂和她那群‘女性互助团体’的朋友吗?”他笑出声来。“有那种朋友,你还真需要有个男人在身边看好你才行。”
“你看,你又来了,阿柯,又想把罪怪到我身上了。不要这样。不要像他那样,把心事都藏在心里面。没错,温蒂和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那场罢工差点毁掉了工会,可是我和很多跟我一样的人都会说,感谢上帝有这场罢工。它让我看到了一条凭我自己不可能发现的道路。而你,阿柯,我原以为你开始加入的时候,可能也找到一条路了……”
“我?哦,我是很喜欢动动拳脚,打打架,可是我巴望在波索普找到的唯一一条路,就是离开这里的路。”
“那你为什么不走?”她热切地问。“不要假装受了伤,你那些小把戏我一向了若指掌,没忘记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爸脚受伤之后,你第一次离开,当时我哭了。如果你这次又走了,我也会哭。但那个时候我也同时感到很高兴,高兴我的两个男人将来不会死在那个坑里面……没错,其中一个我猜错了,不过天晓得,怎么……”
“天不晓得的事多得很,”她的儿子猛然打断她的话。
“是这样吗,阿柯?听着,儿子,他死了,走了。怎么走或为什么走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让他复活了,所以为什么要浪费你的生命在俱乐部喝酒、打架、闹事?为什么老在那些废矿坑走来走去,找些天才晓得的……”
“是谁在多话?那个姓邓尼的老女人,是不是?”法瑞尔又打断一次。“天啊,简直像活在鱼缸里,这个地方!到底要怎样才能得到一点隐私?”
“不妨活得低调一点,不要走到哪里,祸就闯到哪里,”她说。
柯林·法瑞尔把盘子推开,站了起来。
“没有人比我爸活得更低调,但他们还是不放过他,不是吗?”
“阿柯,不要这样讲话。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阿柯,求求你,你一定不晓得看到你这样子我有多难过。”
她的脸颊淌下眼泪。他双手抱着她的肩膀,吻去她的泪水。这些动作既不笨拙,也不做作。他的一举一动有种天生的优雅,自小就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他往后一退,笑笑的看着她,那笑容常常为他赢得原谅而非处罚,默许而非责难。比利有时候会说她宠坏了他,但她了解丈夫对他的爱有多深。
“我很快就会走了,妈,”他承诺。“只要我确定你会好好的,还有……只要我确定了。现在我最好去工作了。”
她看着他沿着克雷街走远,心中一如以往的惊叹着,结合比利·法瑞尔的种和她的子宫,居然能生出这么一个优美高雅的生物。在转角处,他回过身柔柔一笑,挥挥他的便当盒。她也跟着挥手,然后进屋,开始清理碗盘。
柯林·法瑞尔继续走,收起微笑。一出门,人行道上那一长排的砖造房屋,就对他皱起眉头。它们在一百年前就盖好了,当时波索普历经首次扩张的折磨,从纯朴的小村变成矿村。或许它们那时看起来还比较愉快一点,不过他还是很怀疑。从那时之后又有几次扩张,以六〇年代晚期和七〇年代早期最盛。向东的低矮山丘,也就是离矿坑最远的那一头,交错分布着盒子似的自用住宅,在中心的大街上则有现代的商店(其中一间装了新颖的平板玻璃橱窗),还有一家银行,两家建筑合作社。罢工带给当地的打击很大,但是波索普的在地人已经习惯重大打击,不管是遭受打击还是出手打击。如果矿场没倒的话,他们就有办法再重建往日的美好时光。
这就是法瑞尔岁岁天天无日不感讽刺之处。就像你得仰赖一个你怨恨的暴君吃饭,你要是宰了他,你就会饿肚子。
他走在大街上,往西朝着矿工俱乐部走去。村子盖在一个东西向的平坦山谷中。首度侦测到这可人的煤矿带,就是在那林木丛密的南部山脊上。因为一些地理原因的失误,矿脉断掉了,常常露出地表,可能是暴风雨中某棵老树被连根拔起,泄漏了这些征候。十八世纪末就有记载,拥有这一带土地的伯尔庄园与当地居民经常起争执;乐见现成的燃料就埋在自家门口的当地居民,在矮树丛生的公有地里挖了水平矿道,而那块地毗连伯尔爵爷的树林,等于侵入人家的地底,他们却不在乎。起初,爵爷只在乎他的树、藏在林子里的猎物以及这些树应许的收入。但是新的爵爷,第一个出生在十九世纪的爵爷,了解所谓工业的进步只是意味着新农奴制度取代了自然走到尽头的旧农奴制度。他开始对南方山脊展开一连串相当草率的探勘,蹂躏占据村子边侧、远距他豪华乡间住宅的优美林地。最后他雇用一名懂得专业的工程师。他看了南方山脊的矿场一片杂相,不觉打起寒颤,因而转向北方。经过几个月的探勘,他直荐,伯尔家的下一代若想要赚得加入伦敦上流社会社交季、欧洲游学贵族之旅、一天换四件衬衫、性病最新疗法等等生活所需,就是要靠这个地方了。
事实证明他说的没错。他们在北部山脊的深处,发现了新的煤层,一条往北,一条往西。从领主家完全看不到这里隆起的坑口,而残留的圭特黎森林依然矗立在南方山脊上,以便让一两个家伙早上散步时可以好好随意射个几枪。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欸,很久以前了。柯林·法瑞尔一边想着,一边走向矿工俱乐部。矿区现在属于这里的老百姓,伯尔庄园已经缩小,你可以自由穿越圭特黎森林,然而脑袋被某个偷猎的矿工而非冒火的猎场看守人轰掉的几率也更高了。连伯尔豪宅也降格为伯尔高尔夫球俱乐部的会所(欢迎矿工加入工匠部),世界一片祥和。
除了他仍然得走上长长的山坡,打卡上他的班。
他需要喝一杯。瞄了一眼手表,时间绰绰有余,可以去俱乐部轻松喝一杯啤酒。但他希望自己是骑车过来,而不是走路,这样他就可以改去村子外面的酒吧喝。
对自己的懦弱感到恼火的同时,他已经走到俱乐部的台阶。
佩卓·佩德立带着不动声色的谨慎,看着他走进酒吧。法瑞尔露出魅力十足的微笑,说:“佩卓,很抱歉,我昨天晚上有点胡闹。”
总干事还来不及回答,就有另一个声音说:“你不是胡闹,法瑞尔,你只是不适合跟规矩的人在一起而已。比德,我还以为你已经对这个惹事生非的家伙下了禁止令。”
讲话的人是哈洛·沙特卫,他坐在靠近吧台的位置,身边有个身穿深色西装、脸色发红的男人,他还有一道参差不齐的胡子和市议员的肚子。法瑞尔转身面对他们,这时佩卓说:“谁能不能来这个酒吧,得由我决定,哈洛。喝什么,小柯?半公升啤酒吗?”
“等一下,佩卓,我想跟这两个规矩的人说句话。”
他朝着那两个人慢慢走过去,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
“哈罗,沙特卫先生,长官,”他说。“我也认识你,对不对?你是那个被我丢进橱窗的记者。”
“没错,法瑞尔先生。敝人叫孟堤·波勒,”那矮胖的男人说,也回以露齿一笑。“我买杯酒请你喝,表示不计前嫌。”
“谢了,波勒先生,但是不用了,谢谢。下一次你再接近我或我妈,而且想问任何下流的小问题,我会把你丢到砖墙上。”
“你听到没,比德?这样威胁会员的客人,你还说不该对他下禁止令吗?”沙特卫问道。
佩德立从吧台后面走出来,一只手放在法瑞尔的手臂上,制止他。法瑞尔甩开他的手,说:“别担心,佩卓,我不是在威胁这位先生,我只是让他了解一些地方特色,报纸不就是这样,对不对?至于你,沙特卫先生,长官,我连在梦中也不会想要威胁你,因为我没时间跟他们排队。但我免费告诉你,毫无疑问,你将来会自己一个人站着上你的班,身边除了老鼠以外,没有人跟你作伴;或者说,你以为是这样的时候,有人会在你背后悄悄逼近,拿着一把铲子,打穿你的笨脑袋,把你丢进采掘沟里跟一大堆屎作伴!”
“你们听到没有?”沙特卫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吧,老天在上,法瑞尔,你这样子威胁人,一定会有报应的!”
“威胁?谁在威胁?”法瑞尔说,一副受伤的样子。“我这不是花了力气想说清楚我没有在威胁你,不是吗?没,没问题啦,佩卓,我要走了。上班可不能迟到,对吧?最好赶快喝,沙特卫先生,长官。准时这件事,你们这些重要的干部总要以身作则吧。”
他摇晃着身躯,甩开了佩卓再次抓紧他的手,转身走出酒吧。
在清新的空气中,他做了几次深呼吸。他前面的那条路一直延伸到山谷顶端和矿坑所在处。路上有几个男人走着,要去打卡上班。他还不想有人作伴,于是一个冲动离开大路,转进矿工俱乐部旁边那条没有铺上碎石的上坡车道。从村子上去圭特黎森林,走这条路最近。这条车道再往上走,就变成了一条小路,然后是一条步道——它就是那个明亮的秋天午后,比利·法瑞尔、崔西·佩德立以及比利的狗杰可去采野莓的那条步道。
比利·法瑞尔人生的最后一趟旅程,想必也是结束在这里,在三个月后那个清朗的节礼日早晨。山脊上布满一个又一个的矿坑,像蜂窝似的,它的入口处已被焦虑的人类和无情的大自然封锁住。多年来,这里发生过很多意外,最后一次是在罢工期间,因为燃料缺乏(讽刺的是,那年冬天全国唯一缺乏燃料的就是罢工的煤矿工人),所以有一群年轻人打开了一条老矿道。矿道上方瘫塌下来,差点砸死其中一个人,所以接下来的罢工期间,警方看守这座山脊和树林严格至极,比起十八世纪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是进步。
接下来的封锁过程,据说全面又完善。然而,那个黑暗世界依然为童年的回忆和成人的巧智保留了通行的入口,因此母亲忧心柯林·法瑞尔四处游晃的范围,并非全部都在地面上进行。
今天,他寻索的是平静和遗忘。小路一变成步道,就立刻散开,叉出六条小径。他选了引领他到树林深处的那一道。那里从地表露出一大片乳白色的石灰岩,大家都称作“白岩”。早在开挖深度还不到一犁头深之前,这里就是本地一个热门的幽会地点,它的周边到处隐匿着小角落和小凹洞,容得男女共卧而不被撞见。
柯林·法瑞尔在白岩下面沉静下来,回忆起当时还是学生的他,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手牵手到这里来的时光。他和女孩子交往时,很少有那种青少年常见的笨拙感。事实上,那个时候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易如反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想做别的事,你就去做。没有人帮你做选择。一直到后来,他才开始了解到,不理会别人的选择,会对你自己的选择造成多大的限制。
他把晦暗的念头远远推开,设法聚焦在光明的事物上。比方说,巴仕可太太。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他自己还摸不透。和她在一起,感觉不一样,这点可以确定。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让他感觉变得有活力,让他的想像力沸腾泉涌。可是同时,她也让他对自己觉得很没把握,仿佛他未曾体验过的那番年少青涩,只是一直躲在那里等待他而已。他不喜欢那样。他发现自己又沉下脸来了。
“蠢女人!”他大声说出来,试图驱散那个影像。
突然间,他坐直身子。他感觉有人听见他,好像有个人一直偷偷摸摸的尾随着他,而现在被他出人意料的大吼吓到而露出马脚。同时他也有被监视的感觉,可是他的眼睛不支持他的直觉。
他站起来。反正也该走了。他沿着山脊的顶端走,以便继续依存在树和叶与天和地的世界里,尽可能愈久愈好。只是转眼间,他已来到山谷的顶端。在这里,地面顺势而下与马路衔接,然后再往上攀升到北边的山脊。就是这里了,一幅蓝天中的蚀雕壁画,里面有齿轮盘卷的黑塔,有输送带一如斜入囚船深处的无情滑轨,有零星四散、死气沉沉的低矮房舍蹲踞在自己制造的层层废弃物中。至于矿坑口,它的丑陋真真彰显出那些地下有机体的卑劣。
这些建筑物有一栋是调度中心,轮到当班的人便到此报到上工。每次柯林·法瑞尔到这里来,还是没有办法不看到他的父亲。它就是比利出事后置放他的地方;也是那位年轻商务船员最后一次收假前与父亲最后相见的地方。
前一天晚上他们已经话别,因为比利五点就得起床去上班。但是,吃过早餐后,一股想再见父亲一面的强烈渴望征服了柯林,于是他朝着调度中心走去。他从一扇小窗口找到父亲,喊道:“嘿,先生,你能不能帮这位年轻人找个差事做?”
他的父亲焦虑地抬头看着他说:“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地方是不是愈老愈好。”
“那也不必跑这一趟啊。一天到晚炸个不停,不好才怪。”
“好吧,那我就说拜了。”
“嗯,好好照顾你自己,儿子。”
“你也是,爸。”
他们相视对看了片刻,然后一起转身。漫步下山时,他对自己充满了怒气。他上去矿坑是为了做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做。
四个月之后,对抗着害他们没法回家过圣诞节的五级强风,他的船在比斯开湾颠簸前进,此时船上的无线电报传来消息,他的父亲死了。
这是他最后一趟航行。他受到留在波索普的强大压力。他的母亲因为操劳过度就快崩溃,而他和史黛拉·吉布森也订了婚。尼尔·华铎告诉他,他说服管理阶层让他接手父亲原来的工作。善意,大家这么说;罪恶感,柯林这么解读。所以他就留下来了。不到几个礼拜,他的婚约告吹;不到几个月,他母亲的病情已有起色,他则因参与罢工而停薪。但他还是留下来,而且每次收集自己的“号码牌”,亦即上面印着自己编号的金属片时,他就会见到自己的父亲,他的形影永远框映在调度中心的天窗以及他的心中。
“快点,梦想家,”汤米·狄克森说。“又是最后一名,这样谁都会以为你不喜欢来这个地方!”
他们一起走进“干净更衣室”,扒光衣服,把衣服挂起来。然后再光溜溜地走去“肮脏更衣室”,矿工都把称作“坑底黑”的工作服放在这里。柯林·法瑞尔一边拿出他到地底穿的长裤、汗衫和足球衣,一边想,这名字倒是没取错。它们原来的颜色已经无迹可寻,被汗水和坑里的地水沾湿,被油与油脂抹黑,还含着饱饱的煤灰,穿上这些衣服,和神父披上十字褡、见习修女罩上头巾一样,充满了象征意味。只不过,这些硬梆梆、臭兮兮的衣服完全没有拥抱崇高意志、迈向更高层次的可能,只是从光明到黑暗、从天空到地底、从新鲜空气到脏污恶臭的转换;又冷又黏的触感,就是矿坑能给的拥抱。
“你没事吧,小柯?我可不想跟严重宿醉、到现在还只清醒一半的家伙一起工作。”
尼尔·华铎坐在他旁边,正努力把脚塞进靴子里。靴子从上回上工后搁到现在,硬得简直像混凝土。
“我好得很,”法瑞尔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天生木讷。”
“沙特卫先生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你威胁他,”华铎说。“他要你走,小柯,永远离开。”
他们一道起身,往灯具室走去。
法瑞尔在十字转门前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其他人。
“那你说了什么?”他问。
“我说,好个去除眼中钉。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柯林咧嘴一笑。
“谢了,尼尔。”
“好啦。可是要防着他,小柯,他可是等着找你的碴。”
“就这样?我随时候教。”
法瑞尔穿过十字转门,进入灯具室,之所以这么称呼这地方,是因为上班时间灯具都排列在这里的架子上重新充电。每盏灯都有一个号码牌,挂在它上面的钩子上。要留话给矿工,最保险的方式就是把纸条和他的号码牌挂在一起。下矿坑用不着太多东西,但灯具绝对不可或缺。
他的挂钩上有一张纸。他把纸拉起来,打开,看。
上面是几个粗糙的印刷字体:
SG爱HS。真的。你好可怜。
“情书,是吗?”汤米·狄克森走到他背后问道。
法瑞尔把纸揉在掌心,再撕成碎片,撒在地板上。
“算是吧,”他说,然后走去搭车下矿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