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德·巴仕可渐渐习惯礼拜二带着坏脾气去上班。连一个在路上拦住他的意见调查员,也可以觉察到他明显的向右派靠拢,至少以矿区民众的角度看来是如此。
今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艾莉宣布她打算下矿坑去。
“有了同样的经验,可以弥补彼此的鸿沟,”她郑重地说。
这个想法吓得巴仕可不知所措——原因有一大堆,但是没有一个他说得清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他日后变成要和一个女矿工上床。艾莉冷冷地回说,虽然推理偶尔人人都会,但嘲弄永远是精英的专利。一个观赏偏激的丑角大放厥词时会笑得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女人,竟然说出这种话,那当然有其质疑的必要。所以一件事引发了另一件事,而这另一件事的结果就是,巴仕可礼拜二早上一肚子不爽的坐在办公桌前。
做了一小时乏味的文书工作之后,他的脾气已从大火转为小火。这时门砰一声打开来,力道之重,足可媲美刚从腓立比大牢出柙的圣灵。不过,来者绝非守护灵。
“他出了!”狄埃尔喊道。“我就知道他会。理智说不会,但我的痔疮跟我说会。”
“谁出了什么,长官?”
巴仕可问,起身走到他的档案柜和这肥佬之间,摆出捍卫的姿态。过去几天以来,狄埃尔已经习惯随心所欲到那个柜子里东翻西找。
“女超人的回忆录啦。《挑战者》打算出版!”
“天哪!我听说他没有被提名……”
“他想被提名啊,但几率就像撞球桌上的一粒茴香糖球那么渺小!”狄埃尔咆哮。“大家都知道他要出书。可是欧吉比之前到处说,他读了一些回忆录的草稿,那滋味就像用生锈的汤匙吃着冷掉的西谷米,所以没有人想到《挑战者》会真当回事。但有趣的是,愈多人说不可能,我的痔疮就愈痛。”
巴仕可对狄埃尔那个会占卜的痔疮完全不感兴趣,但他发现自己和以前一样,还是对狄埃尔神通广大的情报网感到惊叹。通常如果事情发生在中约克,不出几小时他就会得知;若在国内的其他地方,那可能就等到隔天。
“可是,如果稿子真的那么糟,欧吉比为什么会有兴趣?”
“天晓得!但他一定是认为里面的屎粪够多,值得一扒!他们就有本事拿猪的内脏做成丝内裤,那些杂碎!上星期那个里兹的牧师,只是抓到两个小鬼偷烛台,但等孟堤·波勒写完那篇报道,黑汀利看起来简直就成了萨冷和所多玛的合体化身。”
“孟堤·波勒!”巴仕可喊道。“难怪!”
“你有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狄埃尔不可置信地问。
巴仕可解释:“对得起来,不是吗?皮克福德案发生时是瓦特毛最风光的时候。当时南约克也正在调查那个失踪的波索普女孩,正进行到紧要关头,然后那个皮克福德自杀,留下一张字条,把案子全招了。所以,如果波勒到处打听,以便和瓦特毛联手写一系列爆料文章,那他可不能因为牵涉到法律诉讼而招来对手的注意。只不过,这是发生在遴选会议之前,所以欧吉比当时一定猜到结果是什么了。”
“告诉你,这每个人都猜得到。就算他猜不到,他也会把乔成他要的结果。”
“我最好给艾力士·威萨特打个电话,提醒他发生了什么事,”巴仕可说。
“让威萨特自己照顾自己去吧,”狄埃尔说。“你就把心思放在那些最亲近、最宝贵的人身上,像是我吧。”
“可是瓦特毛后来回到我们这里之后,主要是做管理的事,”巴仕可指出:“即使是《挑战者》,也不可能把他在这里的时光掰得生龙活虎。”
“真希望我能够像你这么笃定,小子,”狄埃尔说:“但是所谓有备无患……”
“你毁了我的档案,就为了这个原因!”巴仕可大喊。
“只是弄得有点乱而已,”狄埃尔谴责说。“你应该要注意。好啦,可能最后你是对的,一场尿壶里的风暴还是会发生。但有一件事我很确定,如果那个来比驴说了我什么坏话,我会用送给他的钟狠狠地砸他,让他的头响上两个礼拜!”
他走了,像一阵急骤的强风。
他离开后,巴仕可坐下来,沉思了一会。在他的几个地平线上,出现了几朵小小的乌云,每一朵都不比人的手掌大。当然最后或许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还可能在他头上降下甘霖。但是,只要狄埃尔紧张了,他的同僚就该注意自己是不是要抽筋了。
当艾莉提到要下矿坑的时候,他就应该要开始探探表面之下的蹊跷了。
不过,首先,他得回艾力士·威萨特一通电话。
那苏格兰人一语不发地听了,然后说:“嗯,我看不出他说的话能如何伤害我们。他也不想要这样,对吧?那是他的丰功伟业,他不会故意去毁掉自己的光荣过往。你是担心他会小小地侧面攻击一下胖安迪,是不是?不过呢,从我听说的看来,他这是自找的。瓦特毛不是什么天才,可是我一直觉得他是个规矩的好人,也是个蛮有效率的警察。”
“狄埃尔对他很反感。我想早在他们两个都还是菜鸟的时候,瓦特毛曾经害他惹上麻烦。”
“看来他不只人长得像大象,还跟大象一样会记仇,嗯?我自己是没有参与皮克福德案,但或许我会瞄一下笔录,以防万一。谢谢你好意提醒,彼德,我会跟你保持联络。”
他履行承诺之快,超过巴仕可的预期。同一天下午稍早,电话就响了。
“彼德,我看了皮克福德的档案。你可能已经想起,你自己参与的部分只有陀多那个小孩的案子。”
安妮·陀多,七岁,在中约克一处距离她的村庄约十哩的树林里,被发现遭人侵害勒毙,埋在一处浅坟里。前面一年半的时间,案子陷入胶着,没有找到任何破案线索。而后八岁的玛莉·布鲁克在南约克威克菲的一处停车场遭人拐走,后来发现她被埋在本宁山的荒野,也是遭受性侵之后被勒毙。几个月后,邦斯里的小琼安·麦尔斯失踪,大家都害怕最坏的情况发生,但同时也已找到案子的相同关联。在前两个案子的大量访谈记录中,都有人提到看过一辆蓝色的车在附近,车款可能是福特的“卡蒂纳”。自此,警方将过去几年来所有类似的案子都重新侦办。南约克在瓦特毛的指挥下,开始依据电脑列印出来的资料,清查那个区域每一辆登记是蓝色卡蒂纳的车主。
然后,崔西·佩德立,波索普的那个女孩,也消失无踪。在目击证人的陈述中,又有人提到一辆蓝色的车。一周后,靠近冬卡斯特的一条乡村小路上,有人发现了一辆蓝色卡蒂纳,车子的排气管连接着一根洗衣机的排水管伸入后车窗里。
车内有唐纳·皮克福德的尸体,还有一封语无伦次的长信,信中,他坦承自己是某几桩杀人案的凶手,也暗示他犯的案子不只这些。这个关键证据不只是某个冲动的自首者在疯狂的驱使下提出的确凿罪证,它还提供了一整套详细的线索,将办案方向指向仅仅一哩外的一个沼泽自然保留区,琼安·麦尔斯被埋葬的坟塚。自白书里指名道姓提到了安妮·陀多,但没有提到崔西·佩德立。不过,如果能确定她失踪的时候皮克福德也出现在这一区,那么她,连同其他几个人,就会被列为可能的受害者。
“我想,我们一定得确定皮克福德在佩德立案中,到底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没错,可是那现在不重要。”威萨特说,语带谴责。“我只想弄清楚,你们在哪一点上会被抓住辫子——如果有的话。”
“我想瓦特毛可能会针对我们在侦办陀多案上毫无进展,而说些恶意中伤的话吧,”巴仕可不确定地说。“但是说句公道话,他还在这里的时候,倒从来没有挖苦过这件事。天知道,他当时受到的挑衅可多的哩!”
“所以,没必要浪费美容觉不睡嘛,嗯?换做安迪,应该是丑容觉才对。在你挂电话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彼德。不重要,我确定,但你可能会有兴趣。我打电话给我一个老朋友,司卫夫小队长。侦办佩德立案期间,还有大罢工期间,他都在波索普,所以在那个地方,若有他不知道的事,就表示它没有了解的价值。正是司卫夫走了狗屎运,逮捕了你在问的那个家伙,法瑞尔。好,当我跟他说《挑战者》要刊载瓦特毛先生的回忆录时,他告诉我,咱们的老朋友孟堤·波勒并没有因为他和那个橱窗的遭遇而打退堂鼓。他回来过几次,买了些酒喝,问了些问题,但对法瑞尔那个小鬼倒是躲得远远的!”
“你是说,他在问关于佩德立那个女孩的事?啊,想也知道。顺便一问,他找上法瑞尔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还是纯属意外?”
“当时他说是意外,可是现在司卫夫知道他的目的了,他不认为是这样。”
“但法瑞尔不可能了解那个女孩失踪的事,或是皮克福德案。”巴仕可说。“你说他人在船上,一直到罢工前夕的圣诞节才回来,而皮克福德的事情是那年九月就曝光了,不是吗?”
“没错,”威萨特说:“他人是不在,可是他的父亲在啊。比利·法瑞尔是最后一个看到——或者说,承认看到崔西的人。事实上,他也有一点嫌疑。他好像是佩德立夫妇的老朋友,而且真心疼爱那个小女孩,以前常常带她出去散步,就他们两个,还有他的狗。他们那天去……我看看,在这里……圭特黎森林摘野莓,那片树林沿着山脊一直通到村子南边,还有一条步道连接到矿工联福俱乐部的后面。崔西的父亲以前是那里的总干事,现在也是。那天佩德立太太要他们五点左右回来,以便赶上小女孩要吃晚饭的时间。可是,据法瑞尔,就是比利·法瑞尔说,他们只去不到半小时,大约四点的时候就回来了。他说他觉得人不太舒服,所以没有像平常那样把小女孩送进去,只是送到俱乐部后面的小路上,那里离厨房门口只有几码。问题是,之后就没有其他人看到她;而且一直到比利·法瑞尔在六点回到自己家之前,也没有人见到他。那时候佩德立夫妇已经有点着急了。法瑞尔说他自己一个人到处走了一会儿。当然,一听到小女孩不见了,他整个人发了狂,只不过他为什么事发狂,很多人并不清楚。”
“你是说,因为罪恶感?”
“最会八卦的地方,非矿村莫属,”威萨特说。“当然,后来大批人马出动去找那个女孩。他们在树林里的一条步道上找到她装野莓的桶子,从那里沿着步道往下走约四分之一哩,就会通到村子外面的一条马路。有两个人看到一辆蓝色的车停在路边,但其中一个是比利·法瑞尔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他的说词没有什么分量。瓦特毛当然好好调查过法瑞尔一两天,但接着皮克福德便自杀了,而瓦特毛先生和他那摩登的办案技术自此一路平步青云。他跟我们强调,就是那些办案技术逼得皮克福德不得不自杀。”
“所以大家没再聚焦在法瑞尔身上,纯粹是因为皮克福德的死?”
“老实说,我不这么认为,”威萨特说。“瓦特毛在皮克福德自杀前就已经对他失去兴趣。至少在我看来档案里透露的意思是这样。”
“当地人没有任何怀疑吗?”
“好像有,不过应该不多。比利·法瑞尔的风评很好,话不多又有点独来独往,尤其在他发生意外跛了脚、没办法在地底工作之后。可是他挺受人尊重的。大部分的人都很乐意接受皮克福德是凶手的看法。这个案子具备了皮克福德作案的所有特征,只差一直没有找到尸体。再说,两个谋杀小孩的凶手在同一天、同一条树林的小路上作案,这种事的可能性很低,你说是不是?而且瓦特毛一定也不反对在第一次成功出击后,尽可能乘胜追击结清案件。”
“那少数不接受这个结论的人呢?”
“司卫夫跟我说,在皮克福德死掉之前,他们跟以往一样接二连三收到匿名电话和信件,提供每一个可能的调查方向,从牧师到全国矿工工会都有。之后,来了一封信,只出现过一次,上面印着大写的黑体字。信上写着:‘你们抓错杀崔西的凶手。别担心。我们不会。’”
“司卫夫怎么解读这封信?”
“当警官的不做解读,他们只会建档,你忘了吗?可是三个月后的节礼日当天,他想起了这封信。因为那天比利·法瑞尔失踪了,最后他们在老矿场一个密闭的竖井下面找到他。老矿场和圭特黎森林同在一条山脊上。验尸官判定是意外。他太太说之前他跟他的罗素梗杰可出去散步。但始终不见那只狗的踪影。他们的推论是,那只狗跑进老矿场,法瑞尔发现它不见了,于是探头去看那个老竖井,井盖早已腐烂,所以就破了,他脚一滑,宾果!一两天之后,局里又来了一封信,信上写着:‘结案。’”“这个世界真病态,”巴仕可说。“小法瑞尔就是因为这样才回波索普的吗?”“对。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摇身变成可恶的讨厌鬼了。”“对警方来说吗?”
“对每一个人来说,就我所知。他也许不是一个上进年轻警员的老婆所应该结交的同伴。”
“多谢你用了‘年轻’二字,艾力士,”巴仕可说。“至于其他的话,见你的鬼去吧。不过这件事我们多保持联络,好吗?”
“保重,彼德,”艾力士·威萨特说。
巴仕可放下话筒。地平线上的乌云还是如人手一般大,只不过,现在这个人似乎长了一对安迪·狄埃尔般的巨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