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帮你提包包吗,老师?”
才一秒的瞬间,艾莉的手便递出那只破烂的旧手提箱。今天上完课之后,她觉得人特别疲倦,于是就慢慢地收拾资料,听着年轻矿工们轻松的交谈声渐渐消失在走廊上。当她终于可以尾随而出的时候,却在途中碰到柯林·法瑞尔正从男厕门口冒了出来。他穿了一身骑机车专用的皮衣皮裤,带着一顶安全帽。
“你是真要帮忙,还只是说着玩的,柯林?”她说。
他慢下脚步,走在她身边。
“看状况,老师。”
“什么状况?”
“看你觉得是真的,还只是说着玩的。”
“可是,是什么看什么的状况?”她想知道。
她其实还想知道,法瑞尔到底是碰巧出现,还是故意躲在那个门口等她的?
“我听不懂耶,老师。”
“懂,你懂的,柯林,”她说,并对着他笑。“这种游戏你就别再玩了,还有,也别一直叫我老师。上周我跟其他人说了,我要直接叫他们的名字,所以他们也要直接叫我的名字。就算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至少也有听到他们一两个人叫我艾莉吧。”
“艾——莉。我还以为那是缩写,或是头衔什么的,老师。”他一边说,一边咧着嘴大笑。
他们走到楼梯中央的平台。两人所在的位置是常春藤大楼的十四楼,这栋大楼是奢华富裕的六〇年代所留下的一座玻璃水泥纪念物,它投射的阴影,散落在公民大学时期存留至今的一幢幢红砖建筑上,注记了时代的迁移,也标示着白昼的流逝。若要下楼可走楼梯、搭传统电梯或无门电梯。楼梯很长,走起来非常累人,而传统电梯得等老半天才会来,但艾莉总是宁愿走楼梯或搭传统电梯。
可是,法瑞尔却一头走向无门电梯。无门电梯里的活动平台只够两个人站。他瞄了她一眼,碰一下她的手肘,脚便往前跨。她跟着他一起踏上去,但是地板在脚下沉落的感觉向来都让她惊慌失措,所以她稍微摇晃了一下,靠在法瑞尔身上,法瑞尔伸出手臂,抱着她的腰支撑着。
“我没事。”
她说,设法挪开自己的身体。但是平台所剩的空间很小,而且他根本没打算移开。
“你一定没办法下矿坑的,”他说。
“下矿坑?”她快活的说,注意到他的身体靠得很近,也觉察到自己正缩回为人师表的保护壳里头。“我猜猜看,那是表示搭‘笼子’下竖井,对不对?”
“对,下或上都可以,”他说,露出浅浅的笑。
他知道他让我感觉多不自在,艾莉心想。她不屑的说:“至少你踏进去的时候,笼子是停着不动的吧。”
“你说得对。可是一旦开始下降,你会希望它可以永远停住不动。”
他的语气很激动,她因而忘了自己的不自在,好奇地问:“你很讨厌它,对不对?”
奇怪的是,对话内容转而亲近后,他的反应竟然就像方才两人肢体接触后对她的影响,他松开手臂,移开身体,然后用非常轻快的声音说:“真是精力旺盛,这些学生,”他朝空隙间那些爬满涂鸦的横梁点了点头。“他们一定得来回三、四趟才写得完。”
“好像用功用错了方向,”艾莉说。
“当你看清楚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柯林·法瑞尔说:“我们到了。”
他的手轻轻抓住她的手肘,那样的碰触,传达的是殷勤而非情欲。他们一起跨出电梯,动作一致地足以媲美佛雷亚斯坦和琴姐罗杰丝。
来到外面,走入常春藤大楼背光面的冷冽空气里,他们停下脚步。
“我要去托儿所,”艾莉说。
“什么?”
“托儿所。让教职员教课时放孩子的地方,学生的也可以。”
“真是民主。我要去停车场。让教职员放车子的地方,学生的不可以。”
“男性才会这么规定。”艾莉说:“那个管理员没有抓到你真是邪门。他很可怕,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动用了三通电话才说服他我有资格停车。”
“你应该试试摩托车,”法瑞尔说:“你可以趁他没注意,绕到他的小屋子后面。”
然后两人一声不响,站了片刻。艾莉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那,下周见罗。”
“可能吧,”法瑞尔说:“如果我能来的话。”
“柯林,听说你惹了一点麻烦,我觉得很遗憾。”
她不喜欢听到自己用委婉的措辞,不过她的确是字斟句酌。今天班上没有人提起这年轻人在牢里关了一个星期的事,她认为这是他不希望别人提起的一个反应。
他对她挤出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说:“那没什么。更糟的地方我也待过。”
“你是说,矿坑吗?”
“欸,那里是很糟。但我是指更糟的监狱。”他咧开嘴,笑她那副惊讶的样子。“我不只是个矿工,”他说:“我还当过船员,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艾莉搪塞道:“我是说,你那么年轻!”
“已经够大了。跟我的每个朋友一样,我十六岁就下坑了。但做了一阵子,我开始有点待不住,到了十九岁,我就收山,跑去加入商船队。我跑船跑了将近四年,回来波索普后,正好赶上一整年的罢工!”
“你会再回去吗?我是说,回海上。”
“或许吧。我不确定。”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艾莉说:“我真的得走了,得去接我女儿。那下周见了,拜拜。”
“好,再见。”
她走开了。他看着她穿过大楼的阴影,走入阳光中,最后消失在风格杂乱的校园中,某栋两层楼的红砖建筑里。
他勘查一下停车场。确定没有人之后,就往那台闪闪发亮的铃木一一〇〇小跑过去。他根本不敢告诉母亲这台车每月的分期付款实际是多少。但是这钱他花得一点都不心疼。就在他发动机车后,管理员从小屋里冲了出来,一边大喊:“我要跟你谈一谈!”
法瑞尔等他跑到距离大约三十尺的时候,才松开油门,于是机车往前一跃,直直朝着那个人冲了过去。
“天啊!”他大叫一声,往旁边跳开。
“下周见!”法瑞尔转头大喊。
他保持稳定的速度在城里的车流中穿梭行进,只是,一进入开阔的道路后,他马上让强劲的引擎飙到最高速限,然后一直维持同样的速度。空气迎面流动、树篱闪越朦胧、金属在两腿间震颤,这一切所带来的快感,让他更是加足马力,机车很快就在直线车道上冲到时速一百哩。
但这持续不久。不久他的眼睛就瞥见一辆警车停在路肩的影像,它正在等待他这类的骑士。一两分钟之后,它在他的后视镜中出现,虽然距离太远警车没办法看清他的车号,而且他总是尽量让车牌沾满泥土免得被逮,但是警车并没有退远。路的前方往一片矮坡迤逦而下,来到一个小镇。这小镇似乎对自己每十码就设有一盏红绿灯感到相当自豪;而且那里也有警察局,一接获无线电通知,随时可出动。
到达小镇之前没有别条路可走。他飞快驶下坡,朝着一个向左的急弯道冲过去。直直往前是一堵后面连接树林的高耸山楂树篱,树篱当中有一道缝隙(或者说是一处枝丫长得稀疏的地方),它通到一堵墙前便与弯道的尽头相接。
转弯时他没放慢速度,反而转动把手让油门全开。对向可能有人车过来,也可能树篱比他眼睛所见来得紧密,而就算他冲过去了,也可能避不开密密匝匝丛生在一起的林木。
他直接横越路面。
树篱如珠帘般往两边分开,他感觉到树枝狂抓了一把,想抓住他的皮夹克但未果。接下来他穿梭于树林间,在突露的树根上飞奔,东斜西晃,弯来绕去,疯也似地拼命减速以便穿过这片矮林。他的一边肩膀擦着树皮,一根粗大的树枝差点掀掉他的安全帽。最后,他终于骑上一条长满青苔的渠坡顶端。他放任机车从他腿间滑落,人也整个倒在地上,腐叶土壤和潮湿地表的气味窜进他不甚流畅的呼息之间,原本跳动厉害的心脏因此感觉安全,恢复了单一的节奏。
远处,他听到警车驶过的声音。他坐起身来,摘掉安全帽。穿着一身皮衣裤,他觉得很热,所以也一并脱掉。几乎连想都没想,他继续脱着,剥掉了衬衫和长裤,让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树林间,感觉沁凉的空气在发热的肉体上嬉戏。他的情欲被撩拨起来。他想到了史黛拉·麦可复,也想到了艾莉·巴仕可。他的手伸向鼠蹊部,但夹带冰冷雨气的一阵骤风却先一步袭向那里。
犹如一桶冷水泼到一头发情的狗身上,他讥讽地自语道:谢了,上帝!
他再度套上衣服和防护配备,抬起机车启程,穿越田野,沿着犁过的犁沟慢速前行,但一过牧草地后就大开油门。羊群四散走避,牛只用温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一台拖引机上的男人站起来,挥舞着愤怒的拳头,开口咒骂但声不可闻,柯林·法瑞尔也挥拳以报。
最后,他来到一条农场小径,小径领着他走向他不认得的一条小路。借着沉落的太阳辨别方位,他转向西南,不久就回到他熟悉的大路。
一抵达波索普的外围,他就在一个电话亭旁停下车,走进去拨了号码。
那号码响了一会儿,另一头的某人接起电话,但对方还没听到他说话,报时响声就要他投钱,叽哩咕噜的像只要吸血的鬼。他把钱塞进去。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哈罗,波索普二二七。”
他没说话。
“哈罗?”这时女人的声音不耐烦了。“是谁?”
他还是一声不吭。
那声音变了,音高降低,语气焦虑。
“柯林,是你吗?”
但他还是不答腔,那女人气得大叫:“去死啦!”然后用力挂掉电话。
柯林·法瑞尔让话筒垂在那里,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