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国民诗人今天怎么样了?”
“抱歉?”
“你班上那个文学风格让你很欣赏的年轻人啊。”
“他没来,”艾莉说。
“哎哟,退学啦?我还在想,你为什么这么郁闷咧。哈罗,小玫瑰,我的宝贝!大学托儿所的生活好不好啊?他们开始教你核子物理学了没有?”
巴仕可抱起女儿,把她高举到半空,让她乐活得不得了。
“没有,他没退学,”艾莉说:“他不能来上课,因为人在监狱。”
“监狱?天啊。”
巴仕可把小玫瑰放回沙发上,在她旁边坐下来。
“把经过讲给我听,”他说。
“他跟一个警察吵了一架。我想只是打闹而已。如果对象也是矿工的话,可能受点小惩罚就没事了。但对象是警察,那当然等于是亵渎神明罗。”
“你以为是那样,是不是?”巴仕可一边想一边说:“你这个想法有事实根据吗?还是跟圣母玛利亚的传说一样,是基于信仰,而不是眼见为凭?”
艾莉的愤慨并没有让她就此掉入圈套,讨论起神职人员的阴谋论主题,不过对她而言这确是个吸引人的话题。
“一个基于常识的猜测,”她机智地反击:“至于事实根据,我很确定你以前跟我提过类似的案子——或者,它是属于官方机密?”
“正好相反。攻击警员的案例,唉,实在太普遍了,多到可能都没人要注意了,连警队也不例外。这跟矿工出意外一样,都算是家常便饭,只要他们别把人打到必须住院,有谁会在乎啊?可是你的版本一定是从他朋友那里听来的,对不对?”
“也不能算是,”艾莉承认了:“他那个矿场只有他一个人来,其他人都是来上课以后才认识他的。其中有一个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这案子的一小段报道。”
“所以他是哪里人,这个叫什么名字的?”
“法瑞尔,柯林·法瑞尔。他在波索普矿场工作。”
“波索普……这下子我想到了。好耶,两个谜题同时揭晓。”
“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谜题?”
“第一个谜题:为什么它会让我想到某件事?因为瓦特毛把某个小孩失踪的案子推给皮克福德。而我们敬爱的前副局长一个机会都不放过,在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演说当中,一再提起皮克福德案。”
“你是说,皮克福德这个人杀了波索普的一个小孩?”
“有可能。他们一直都没找到她的尸体。可是皮克福德自杀了,让瓦特毛有机会把几个没有破案的儿童骚扰案,还有佩德立他女儿失踪的案子,一股脑推到他身上。”
“天啊!”艾莉说:“多么轻松如意啊!那另一个谜题是什么?你说有两个。”
“喔,对。第二个谜题:为什么我不知道那个条子被打的事?因为波索普在南约克,这就是为什么!只差一点点喔,请注意,再过来四分之一哩,就是我们的管区了。不过,挨揍的那个人并不是中约克的优秀警察,所以我什么都不晓得。”
“多典型的地域观念!”艾莉嘲笑:“那地方有多远?二十哩吗?”
“将近三十啦,其实。你那个小子来到这儿还挺远的,不是吗?一个礼拜能离开波索普矿场一次,他一定求之不得。”
“他这下找到很天才的方法可以离开更久了,不是吗?”艾莉说,口气有些残酷。
“没错,亲爱的。你知不知道一个饿坏的警察,在附近哪里可以找到饭吃?”
艾莉起身走向门口。
“只有沙拉,”她一边说一边穿过门:“我有点赶。”
巴仕可弯下身,低头看着女儿,她则张着蓝灰色的大眼一眨也不眨地迎接他的注视。
“好了,小朋友,”他严肃地说:“别跟我装无辜,你不告诉我你把牙饼藏在哪里,就乖乖的待在沙发上不要下来。”
隔天早上,巴仕可喝着马克杯里的即溶咖啡时,发现自己有一两分钟的空间时间,于是拨了南约克警察总局的号码。表明身份后,他问威萨特探员方不方便接电话。
“哈罗,牛仔!”几分钟后,对方传来了最不具警探风格的问候:“牧场的日子怎么样啊?有自来水了没?”
这是威萨特爱开的小玩笑,假装认为中约克是个充满乡间宁静的人间天堂,刑事部门唯一被吹皱一池春水的罪案,要嘛不是偷牛、偷羊,要不就只是人兽杂交而已。巴仕可的回答若有一丝一毫的厌烦,只会让他这爱乱开玩笑的嗜好更变本加厉,所以巴仕可亲切地说:“都流下山了。事实上,这里实在太平静了,所以我想跟一个真正的警察聊聊真正的案件,好让自己过过干瘾。”
“聪明!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吗?要不我就一边揍这些犯人,想到什么就讲什么?”
“你不妨聊聊一个叫柯林·法瑞尔的人,波索普来的。上个礼拜他痛扁了你们一个好手,结果被抓了。”
“喔,问这事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彼德?”威萨特满腹狐疑地问。
“没事,”巴仕可笑着说:“我不是来突击检查。纯属私事,跟公事无关。我太太认识他——哦,我得说明一下,是她教书认识的。他有一堂课没来上,所以她有点担心,就这样而已。”
“然后把罪全怪在警察头上,尤其是你头上,欸?”威萨特说,他这个人有着苏格兰律师的精明,他家人本来希望他走那一行。“你说波索普,是吗?那是印地安人的地盘,罢工期间几乎成为禁区。你还记得那次大围城吗?他们差点就把当地的警察局砸烂。我敢说,他们现在已经把它重建得像个堡垒。那里有个小队长我认识很多年,如果你能等,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给他。”
“我很乐意等,”巴仕可说。
在随后的沉默无声中,巴仕可把话筒挂在肩膀上,埋首于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中,找一包他放在那里的麦芽糖。光靠健康食品,男人根本活不下去。等他的头伸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对上安德鲁·狄埃尔那双满眼问号的眼睛。平常这个肥佬走进房间的模样,就像是特种空勤的突击部队,然而偶尔,而且通常是在你尴尬、不便到无以复加的时刻,他就会凭空出现。
“在忙?”狄埃尔说。
“对,”巴仕可说,小心翼翼地让麦芽糖滑进抽屉里。
“那就不吵你了,我只是想看一下你的旧档案。我的是一团糟。”
他凝视着巴仕可的档案柜,带着旺盛的斗志期待新资料从“黑塔”中现身。弄清楚顶头上司的档案为何一团糟后(如果他找不到任何线索,就会把惹毛他的档案一甩,对着被甩得满天飞舞的纸张破口大骂),巴仕可警觉地站起来。电话里还是一片静寂。
“有特别要找什么吗,长官?”他说。
“不只是‘随便看看’——如果你的意思是这样的话!”狄埃尔吼道:“先找凯索毒品案好了。我知道你跟它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我也知道你这家伙一向好管闲事。所以呢,你有什么?”
他挖这些老骨头要干嘛?巴仕可一边想一边把电话放在办公桌上,走向他存放私人档案的柜子。
“谢啦,小子。电话我就帮你留意听,可以吗?”
巴仕可从柜子里探出头来,看到狄埃尔坐在他的位子上,把话筒夹在耳边,两只手剥着那根麦芽糖的包装纸。
“不要紧,”他说,故意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是很重要的电话。”
“最好是很重要,小子,”狄埃尔严肃地说。“这可是公家的电话。有个浑蛋上星期打电话到西班牙的贝尼东,可是到今天还没人出来承认。不会是你吧,啊?应该不会,贝尼东对你来说文化水准不够。找到了吗?”
巴仕可继续找,而且快马加鞭,想赶在自己必须解释为何向南约克求助之前,把狄埃尔弄出去。
“找到了!”片刻之后,他在灰尘飞扬的胜利中喊道。
但为时已晚。
“哈罗,”狄埃尔的声音不高不低——应该是故意的,可能想让人以为他是巴仕可。“说吧。”
他听了一下,然后就开炮了:“开膛手!你说他是开膛手是什么意思……不是,我不是彼德,我是狄埃尔!那你又他妈的是谁?你该不会是在贝尼东吧,啊?”
他又多听了一会儿,才把电话拿给巴仕可。
“南部的威萨特探长。”他说。“说你在问的那个人是波索普矿场的开膛手。简直吓了我一大跳。这就是凯索案的东西?我会好好爱护它的,小子。”
“是,长官。”巴仕可说,早已预见这可爱的档案回到他身边的样子,很可能是东折一页、西折一页,还留下啤酒的污渍。“是正式调查吧,长官?”
走到门边的狄埃尔小露一下微笑,那跟刚涂好灰泥的墙面出现一道裂缝一样让人心安。
“我想,跟你的调查一样正式吧,小子。”他走出去。
巴仕可说:“警报解除。”
“真要命,”威萨特说。“你好歹也先警告我一下杰罗尼莫又现身了。我们就快点解决掉,欸?笔录上是这么说的……”
那天晚上他对艾莉说:“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弄到你那个徒弟的一些资料了。”
“你是指,官方说法?说吧,我喜欢精心编造的故事。”
“简单的说,他喝醉了,街上一个陌生人说的话激怒了他,他就跟人家打了一架,把那个人丢到橱窗里。那可能是意外。总之,最后那个人不想告他。这就怪了,因为那人是个记者,名叫孟堤·波勒,《挑战者》的王牌犯罪线记者。这不免让人认为……”
那让他认为如何,艾莉一点都不感兴趣。
“还不就是哪个和善的老条子说服他改变心意了,”她气冲冲地说。
“这倒不是。两个当地的警察亲眼目睹了这件事,才走过去,法瑞尔就先攻击其中一个,也把他丢到橱窗里,是另一个出手了,才制服他。他被起诉是因为打了那个警察。”
“现在我懂了,”艾莉假装高兴地大叫。“就有点像是喝酒闹事,若在‘颓客’或‘安娜贝’这些地方看来,那只不过是情绪高昂而已,可是只要警方强力介入,就会扩大成犯罪攻击事件。”
“这也是一种看法啦。”巴仕可严肃地说。“可是说真的,如果他没有攻击警察,这整件事可能用警方告诫就平息过去了。”
“偏偏他不鸟条子,所以你们就是不能放过他。”
“条子手上需要缝上七针的时候,当然不行。”巴仕可说。“顺便告诉你——虽然你没问——那个《挑战者》的记者几乎是毫发无伤。看来波索普不是个可以提倡痛扁条子的地方,他们在罢工期间发生过大规模的暴动,警察局差一点就变成废墟。”
“所以让一个年轻人去坐牢,有了永久的案底,是为了鼓励他们?”
“他早就有前科了,”巴仕可说:“罢工期间,他就被告发了好几条罪名……”
“谁没有啊?也不可能每一条都很严重啊,不然在那个恶名昭彰的迫害计划下,他怎么可能保住他的工作!”
“的确。但是在罢工之外,他显然也是个狂野不羁的家伙。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在利物浦攻击一个海关官员而被抓起来。你不用问,答案是:不,他不是度假回来。他当时是商船上的水手。你不晓得吗?一个好老师应该要对学生了如指掌才对啊。总之呢,事情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猜。不过法瑞尔觉得官僚作风耽误了他的时间,于是把那个人的帽子丢到海里,然后说,他也要把那个人丢下去,好让他把帽子追回来。看起来,他好像很喜欢把人丢来丢去。好了,你现在应该明白,这次那个地方法官为什么觉得光是罚款还不够了吧!”
“对啦,”艾莉咕哝说:“我想他很幸运,没被吊死。”
“他只关了一个礼拜,而且缓刑五天。他会回去上你的下一堂课。下一堂的主题是什么?法律与秩序?”
“彼德,这一点都不好笑,而且愚蠢极了,”艾莉吼道。
巴仕可思索了一下。
“不,我不这么认为,”他轻声说:“可能不是好笑到不行,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愚蠢,至少对两个家庭美满的成年人来说。身为一个专业沟通专家,你应该更谨慎一点。粗暴的语言对思想上的影响,就跟酗酒对勇气的作用一样,一点点就足以影响深远。”
“这是你自己原创的吗?还是引用哪个龟毛龟种的骑墙派所说的话?”
“这是现场直播的吗?还是模仿哪个当红当热的愤世押韵标语?”
艾莉笑了,笑得没有太勉强。
“如果你不来干涉我的现场秀,我就让你搞你的原创。”
“一言为定。”
他回以微笑,然后上楼去看小玫瑰。酣睡中的她,脸上也一样挂着笑容。
两者的差别在于,她的笑仿佛笑到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