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俱乐部的宴会厅里挤满了人,吵吵闹闹、烟雾弥漫。突然间,有个声音响起,音效仿若是铲子敲平穷人坟塚上的最后一片草块。那是安迪·狄埃尔的大手掌拍打吧台的声响。顷刻间,吵闹的声量陡降,连烟雾也似乎在那颗灰白硕大的头颅周围一两英尺处,迅速的四散开来。
这位刑事主任,中约克犯罪调查部门的头头,放眼环顾整个宴会厅。在确定那些呼吸浑重的家伙全都摒住他们浑重的呼吸后,他才开启金口,用约克郡历久不衰的客套用语作为演讲的开场白。
“行了,你们这堆浑蛋,”他说。“你们都晓得咱们今晚来这儿要干嘛。”
听众在欢乐的期待中发出叹息。《晚间邮报》的山米·鲁度汀这才想到,他写的报道(在这之前就写好了,以免大灌黄汤之后分心)比平常造假得更为厉害。在那篇报道中,他说宴会厅人挤人的现象适足以证明副局长瓦特毛的同僚对他是多么地尊崇。但实情却是,这现象适足以证明,他们都了解狄埃尔对他的评价有多低。来的人大都只是希望听听送别演说里的损言讽语,找点乐子罢了。
然而他们却失望得不得了。说了几则老掉牙但大家都很捧场的趣闻轶事之后,狄埃尔发表了一番东拉西扯的言论,主要是赞美瓦特毛在警界的功绩。其中夹着让人燃起希望的几声叹息(“我刚到中约克就认识他了,有些人说,他一有压力就会兴奋过头。但我一向都说,如果你想飞得高,翅膀总得拍一拍嘛”),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或许狄埃尔是在养精蓄锐,准备对“皮克福德案”开火也说不定?那是瓦特毛最得意的时期,本案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南约克担任为期甚短的助理局长一职,负责指挥这件儿童谋杀案的猎凶行动。此时一名叫唐纳·皮克福德的业务员,在自己的车子里窒息而死,留下一份自白书,凑巧助了他一臂之力。反正,在媒体的助长声势下,瓦特毛成功的把这件案子变成侦缉工作的一大胜利,之后他也姿态谦虚地接受了众人的嘉勉。很快的,他顺势乘着这一波浪头回到中约克,担任副警察局长,满心期望尚存的温热人气推波助澜,在接下来的短短三年内,一举把他送上局长宝座。只可惜,厄运这时出来搅局了。
同样的厄运也正步步逼近演说的结尾。
“过去几年来,你为我们所做的事,我们不会那么快就忘记,”狄埃尔慷慨激昂地说。“有人说,凡事你都能点石成金。所以,现在也该是你往前迈进、前往新草原啃吃新牧草的时候了。而我也该……尼伟,叫了你那么多年‘长官’之后,能够再叫你一声尼伟,感觉真好……”
他暂停了一下,因为来宾们突然放声纵笑,其中尤以彼德·巴仕可笑得最响——巴仕可想起狄埃尔提到瓦特毛的常用的字眼,猪头、来比驴、女王陛下、花痴、灵犬罗福等等。
“……该是把我们的敬意呈献给你的时候了。”
他拿起吧台上的一个盒子。
“有传言说,你考虑加入政界,起码将加入社民党。所以我们觉得,这个礼物应该送得很合适。”
他从盒子里拿出一个时钟,把时针和分针转到十二点的位置,然后放在吧台上。不消片刻,一组西敏寺的钟声叮叮当当响起了。
“要是你真进了国会,尼伟,我们觉得有了这个钟,到时不管你是躺在谁的床上打电话回家,都瞒得过你的贤内助,说你整晚都在议院开会。后会有期了,祝你……好运!”
就这样。还没九点,连一滴血都没见着,戏就散场了。副局长大松一口气,程度和听众的大失所望不相上下,对于狄埃尔的语多节制,他的回报是大肆表扬各级同僚,肉麻煽情。
“让人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对不对?”巴仕可说。
魏尔德小队长那张花脸倒像是急着把眼泪给吸回去,一如戈壁沙漠吞没露水那般。他说:“De mortius。”
“唉,废话一堆。”在他背后的山米·鲁度汀说。“这些人,一旦踏过这个神圣的门槛,就完全跟那些粗言粗语说拜拜啦,什么拉丁名言、文学名句,通通搬出来,连肥安迪也不能免俗。”
显然鲁度汀挺享受今晚的殷勤款待。在他旁边是个短小精干的男人,穿着一套黑色毛绒的三件式西装,看起来很称头,但西装精致的缝工,和那根叼在烟黄乱须下的手卷烟,却有点不搭轧。
“我敢说你们都认识我这个好友兼同事,《周日挑战者》的孟堤·波勒,响叮当的‘知道太多的人’”。
“我想我们在法院见过,”巴仕可说:“不过我不觉得我们今晚这种小场面,有什么《挑战者》想挖的。”
“一个伟大的人民公仆出场了,算不算?”波勒用菲尔斯那种夸张的口吻说。“你让我挺意外的。尊严和灾难一样,都需要留名青史。”
他在唬弄我,巴仕可心想。他正要问,那《挑战者》来这里是打算揭露什么不为人知的“尊严”呢,鲁度汀就说话了:“小心啊,彼德,我们的孟堤之所以是‘知道太多的人’,就是因为他多了一只耳朵!”
他把《挑战者》那位记者的西装外套拉开,露出一台细长的黑色卡匣式录音机,这机器就挂在他背心的第三颗扣子上,但衬着黑色布料,几乎看不出来。
“只是干活的工具啦,”波勒轻描淡写地说。“不是故意把它藏起来的。”
“他对声音也很敏感,而且方向准确。就算在人挤人的酒吧里,只要他正面朝着你,这台机器就会略过其他的谈话声,只录下你说的话。对不对,孟堤?”
这两个人之间应该没有友爱可言,巴仕可判断。
“电源没打开啦,”波勒说。“但狄埃尔的临别赠言,当然已经铭印在我的心里。况且,我绝对不会背着一个警察,偷偷录下他的话。”他对巴仕可露出礼貌的微笑。
鲁度汀说:“尤其是,不会在这种客人不能自己买酒喝的俱乐部里。”他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的空杯子看。
魏尔德说:“杯子给我,山米。波勒先生呢?”
“我不用了,”那个犯罪线的记者说,眼睛瞄了自己的手表一眼。“我还得再去跑些地方,才能上床睡觉。”
“什么意思?是去找农夫的老婆,还是站壁的流莺?”鲁度汀说。
波勒笑一笑:“山米,干我们这一行,可是不进则退啊,难道你都忘了吗?一旦你只满足于报道新闻,那你干脆让贤给这个东西好了。”他用手指拍拍胸口上的录音机,然后扣上外套。“晚安,巴仕可先生。我希望我们很快会再见面,而且是在对双方都有好处的情况下。”
他迈开脚步朝门口走去,穿过狄埃尔正在招待的副局长那一伙人。
“小人得志,”鲁度汀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连礼车和灵车都还分不清咧。现在跩得好像他妈的《挑战者》是《周日泰晤士报》一样。”
“挺难缠的,”巴仕可可以体会:“话说回来,今天晚上也算得上是悲喜交集,不是吗?这或许可以塞塞《晚间邮报》的专栏,但没什么石破天惊的大素材让《挑战者》兴奋得冒烟。”
“一旦你买了一头惠比特犬,你就得张大眼睛,防着有人在比赛前偷偷塞块猪肉派给它,”鲁度汀说。
“你这是在玩猜谜啊?你该不会被调去《漫画精选》了吧,山米?你到底在说什么?是艾科·欧吉比派了眼线守着瓦特毛,守到他进国会吗?”
欧吉比是《挑战者》的总编辑,一向野心勃勃,打从皮克福德案之后就和瓦特毛挂钩,建立了一种以报纸上的佳评换取内幕消息的共生关系。
“不是,”鲁度汀说,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样子。“我听到的是——在可以说‘我早说过嘛’之前,我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提过这事喔——要说瓦特毛能跟西敏寺沾上什么边,就只有你们赠送的那个钟吧。这次社民党的选举,他以为他十拿九稳,其实,决选名单上还有一个当地的议员,那家伙对某些人有恩在先,而且人家什么丑事他都知道。所以最会下注的人都把宝压在他身上,而在这地方,就属艾科·欧吉比最会下注了。”
“再被否绝一次,这个可怜的恶魔一定会抓狂,”巴仕可说。“但是,如果欧吉比并不打算在议会里面安插眼线,那他干嘛在瓦特毛辞掉警局的工作后,还对他那么感兴趣呢?”
鲁度汀点了点他又长又尖的鼻子说:“回忆录啊,彼德,我说的是回忆录。”
“回忆录?可是他有什么东西好回忆的?”巴仕可问:“他以为盯梢就是在伯尼小馆吃顿饭咧。”
鲁度汀带着三分醉意和七分精明观察着他。
“这听起来怎么比较像是安迪·狄埃尔说的话。”他说:“我只知道,欧吉比不会去瞎买装在布袋里的猪——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比喻。说不定,我那个红透半边天的老朋友孟堤,终于不再浪得虚名了。‘知道太多的人’呢。魏弟啊,我还以为你落到强盗的手里了咧!祝福你,乖孩子。”
魏尔德端了一个托盘回来,盘子上放着三杯半公升的啤酒。记者拿起他那一杯,一口就干掉三分之二;巴仕可则没理会端来的托盘,只是看着房间另一头的狄埃尔领着副局长一帮人走向门口。在踏出门之前,瓦特毛停下脚步,慢慢的转过身子。
他在看什么?某种唤起曾经相濡以沫、义气相挺而了无遗憾的美好回忆吗?
还是一份即将离去的解脱,只是离去的如此不甘?
该到我走人的时候,我会有什么感觉?巴仕可揣想着。
他也环顾了整座大厅。看到的是嘴唇时开时阖的一张张脸,它们在烟雾缭绕的条状灯光下恍如幽灵。他还听到粗嘎刺耳的笑声、大声咆哮的对话、声量足以刮伤耳鼓的音乐。对这一切,他感到一股深刻的反感。但他知道自己这样并不公平。一来是他自己不爱上酒吧,再者,他对个人的忠诚一向胜于组织,他不欣赏“团队精神”的那种排他性。也并非说这里藏着邪恶,这只是英国本岛成千上万家俱乐部和酒吧里必然的气氛,充斥的也只是酒馆的觥筹往来,没有别的。
但是,他突然觉得自己被包围了,空气不足、意志无法自主、感到威胁。他看看自己的手表,才八点五十五分。
“我该走了,”他说:“我答应要早点回家。”
“可是你的啤酒……”魏尔德觉得意外。
“山米会把它喝掉。走了。”
在窄小的门廊前,他停下脚步,做了一次深呼吸。通往停车场的门这时打开了,狄埃尔走了进来。
“嘿,出殡的行列都上路了,”他一边说一边摩掌。“我们继续来守灵吧。”
“我不了,”巴仕可坚定地说,而且为了不让狄埃尔有机会劝阻,又说:“别以为他不会回来骚扰你。”
“啊?”
他覆述鲁度汀刚才说到的传言。但出乎他的意料,狄埃尔非但没有粗鲁地撇开这个话题,反而若有所思地说:“对啊,我也听过类似的传言。让你想到……欧吉比……波勒……”然后他高声大笑,又说:“可是谁会想要买一个小便以后都会忘记拉拉链的人写的回忆录?那一定会变成他妈的世纪大拍卖!”
他一边继续大笑,一边往前推进,回到烟雾缭绕、噪音充斥的房间。巴仕可则带着自己不太能解释的如释重负之感,走入秋夜清新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