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法瑞尔去了酒吧,又点了一杯半公升的啤酒。从他踏进矿工俱乐部到现在,这已经是他的第四杯,而前后也不过半小时多一点。
“去学校上课,让人口干舌燥是吧?”俱乐部总干事说。
他的名字是比德·佩德立,不过自从他留了八字胡好让自己幼稚的娃娃脸显得老成一些后,大家就都叫他佩卓。他的身体以前就浑厚得像个结实的酒桶,其中有八成都是肌肉,而孩子气也已散放成一种成熟的快活气质,只是那道八字胡还在。他的体能和承受力都很让人看好。不过二十五岁左右时,医生告诉他,从小就困扰着他的支气管炎,因为他长期在地底下工作而急速恶化。有一家妻小要养,他实在很不愿意接受减薪,但到地面上工作又前途茫茫,所以他就在邦斯里的一间酒吧找了一份顾吧台的差事,里里外外摸熟了这一行的底细。最后,他再度回到他的出生地,在波索普的“矿工联谊福利俱乐部”担任总干事。两年后,他的承受力遭到了考验,而且几达临界点,因为他最小的女儿,七岁的崔西,失踪了。这孩子至今一直没有找到。还好另外三个孩子还在身边,对佩德立和他太太来说,这一方面是安慰,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善尽养育的责任,因此夫妻俩才不至于精神崩溃。但是,女儿失踪后的这些年来,佩德立太太足足老了十岁;佩卓呢,为客人和他自己而眷顾威士忌倒酒器的次数,可说是两者不相上下。
不过,他很少让人看出这一点,而且别人酒后乱性会捅出什么漏子,他瞄一眼就知道。柯林·法瑞尔喝掉杯子上面两英寸的啤酒,然后说:“是大学,不是学校,佩卓。不过你说的对,讲那么多话,真是让人口干舌燥。”
“总比打架好,”佩德立说,态度亲切,但带着一点警告的意味。
对于这里大部分的客人,他都了解得很,可能连他们都未必那么了解自己。在某些人来讲,半小时内灌掉四杯半公升的啤酒,只是一般正常的量;但对年轻的法瑞尔而言,这样的量意味着有麻烦。
法瑞尔听着话里的警告,又喝了一口酒,视线越过杯缘看着佩德立,不带丝毫愤气。佩卓·佩德立这个冬天还是气喘的凶,但只要他一站出来解决麻烦,靠得近的人立刻作鸟兽散,离得远的人则老神在在准备着看好戏。
柯林·法瑞尔放下酒杯,里面的酒已经剩不到一半。
“玛姬人呢?”他问。
“今天晚上她不会来上班。心情不好。那件事就发生在今天。”
他们四目相对,佩德立眼神空虚,法瑞尔转想寻思。
“是喔?”法瑞尔说:“那她当然会难过。”
然后他回到座位,动作一派的轻盈优雅。
他一个人坐在一张塑料圆桌旁。没什么人的时候,俱乐部的大厅是个了无生气的地方;但要是客满了,你甚至会看不到它褐黄相间的瓷砖地板、自助餐厅式的桌椅,或等候室中沿着糊纸墙面环列的塑布长椅。要是客满了,石膏天花板、不锈钢横梁和炫目的条状照明灯,全都笼罩在烟雾弥漫的层卷云之中,朦胧难辨。最棒的是,要是客满了,自己那些窸窣低语的扰人烦念,都会掩盖在喧闹的轰然大笑、绵密交语及高频音乐声中,几乎都听不见了。
然而,此刻在柯林·法瑞尔意念中流转的声音,却出奇响亮,十足清晰。今天他去了大学的学生会酒吧。那里的装潢、桌椅跟这里比起来没什么太大差别。气氛一样沉闷,声音一般吵闹,音乐也同样刺耳。然而,他很快就离开那里,感觉自己格格不入。这个反应让他很困扰,因为他的个性不是这样。他不是害羞的人;他见过世面,就算走进某些全然陌生的地方,也不曾觉得别扭。但是这家学生酒吧却让他觉得很不自在,禁不住要逃之夭夭,而且这份不自在的记忆还一直缠扰着他、不放过他。
就是因为气恼自己这个反应,所以他下午才会对巴仕可太太那么尖刻——呃,有一部分是这样啦。另外一部分则是因为她本身。哼,纡尊降贵的臭婆娘!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喝完了第四杯。他正想离开座位,但还没决定是要回到吧台,或一头栽进户外夜色中,这时门碰一声打开了,进来了两个男人。一个年纪和法瑞尔一样,但看起来比较苍老。他们在学校是同一班,但是,有别于法瑞尔,汤米·狄克森的矿工生涯打从十五岁开始便一直持续到今天。他体格壮硕,啤酒肚已经冒出来,而且未来应该很可观。一见到法瑞尔,他那张友善的大脸便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汁浸染成褐色的一口牙齿。
“看看谁在这儿啊!”他大叫:“嘿,佩卓,我以为在这个俱乐部里,只有那些在工作的人才有酒喝。”
“那你只好请我喝一杯罗,”法瑞尔说。
狄克森去买酒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在法瑞尔这桌坐了下来。他是尼尔·华铎,三十几岁,一个精瘦寡言的男人。和任何一个乡下人一样,他的脸也是晒得棕黑,饱经风霜。事实上,仿佛是对他们讨生活的地底世界所显示的反动,他和很多同事一样,尽可能把空闲时间都花在波索普四周的山区,带着他的狗和猎枪到处游走。他和另外两个人都是坑里的开缝组,他是班头。
“还好吧,小柯?”他说。
“还好,”法瑞尔说。
“你妈还好吧?”
“嗳。她为什么会不好?”
“没事。她没有提到谁来看过她、问问题什么的?”
“没。什么样的问题?”
“就是问题嘛,”华铎含糊不清地说。
法瑞尔还来不急逼他吐实,汤米·狄克森就回来了,两只大手紧抓着三个半公升的啤酒杯。
“很烦咧,小柯,”他说,声音亮如洪钟,但这只是他正常的音量。“你得从那间学校翘课才行啦。他们今天又派那个苏格兰佬来我们这里。他连话都讲不清楚好不好!他光是跟我要一口烟草来嚼,就足足问了我三次,我还以为他只是在咳嗽咧。”
法瑞尔不在,表示他的位子一定要找个临时工来递补,只是,一向习惯跟固定班底做事的人,很难马上就接纳新来者。
“还有比裘克更糟的呢,”华铎说。
汤米翻起白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搞笑模样,但他没有再接腔。对这一类事情,华铎说了算;何况,狄克森只是习惯性的发发牢骚,不是当真。
“那,老师没叫你留下来擦黑板吗?”他贼兮兮地问。
法瑞尔真希望自己当初没说过他的一个讲师是女的。汤米的这番影射,连巧语掩饰都省下来了。
“今天没有,”他说:“我正在累积星星。”
“不错吧,那女的?”
他想着艾莉·巴仕可。
“纡尊降贵的臭婆娘”是他今早在心里给她的归类。但是,那和汤米假装听不懂裘克·布洛迪的口音一样,都只是习惯性的情绪发泄而已。不过,反正汤米想听的也不是什么深入的分析。
“她的咪咪还不错,”法瑞尔说:“而且她不穿胸罩。”
“赞喔!那,仗已经打赢一半了嘛!嘿,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女的刚刚结婚,然后下回见到她老爸的时候,他问她说:‘还好吧,小乖?’她说:‘爸,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我家杰克下面前端的那层皮,你们叫它什么啊?’……”
柯林·法瑞尔的思绪从这则笑话中飘离,眼神也四处游移,在快速塞满了人群的大厅里打转。他认得这里每一个人的脸,他们大多数的名字他也都知道。那边有一些人,在他小的时候还仍轻少,有一些则适逢壮年,但如今都已老了。还有一两个当时就年事颇高,现在又更老更老了。这些人及他们的妻子家族,他全部都认识,而且还认识到第二代,甚至是第三代去了。在这里,他看到了一整个村落的过去,它们的痕迹全落在一张张皱纹、伤疤爬行的脸上,一声声浅哮和浓重的咳嗽之间。
让他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吗?他并不这么认为。他突然发觉,问题并不在他正看着过去,而在于他可能看到了未来!未来就在这里,在这个空间里,在吵嚷的谈话、欢笑和争论之中,在浓浓烟圈及环绕于直筒杯缘的空心泡沫里。
在学生会的酒吧中,那些酒杯的杯缘也一样绕着泡沫,空气中同样飘着烟圈,有争论声、有笑声和吵嚷的谈话声。但两者的差别在于,那里没有一丝一毫“我的未来就是如此”的感觉。那里给人感受着此时此刻,好玩,但有界限;是一座发射台,而不是一卷永无止尽、重复播放的录影带。那里没有人举杯向十八岁的青年敬酒敬到他八十岁才放下,不会有人觉得在此段岁月中竟然什么也没有改变,唯独白发多了,牙齿少了,生殖器爬满皱纹了。
在他耳里,汤米音量飙高到亢奋得意的顶点。
“‘哎呀,小乖,’她老爸说:‘我不知道你家杰克是怎么叫那个东西,可是我都叫它我的屁股!’”他用一口浓重的乡音说道。
柯林·法瑞尔笑出来,笑得大声、虚假又敷衍,然后他站起来。
“很好笑,汤米,”他公开赞赏。“很好笑,我们再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