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近来最寒冷的一个夜晚。
虽然从月历上看,离入冬还有些日子,但或许是因为太阳黑子在搞鬼,温度计里的水银柱,一直缩紧着脖子,丝毫没有上升的意思。
时值深夜,这会儿还待在屋外的,大概只有值班站岗的巡警、默默前行的路人,还有靠在屋檐下半梦半醒的睡客。但不管是哪位,他们都打着喷嚏,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呜嗯……今晚真他妈冷呀。”
那位青年侦探帆村庄六,当然也不例外,他年纪轻轻,便拥有理科学士的头衔,却因为对猎奇事件充满了兴趣,所以,就干起了侦探的行当。
现在是半夜三点三十分,帆村庄六却正漫步在清冷的街头,踱着步子向新宿音乐厅的入口处靠近。
在这种时候,即便是被称为大东京的心脏的新宿街,也一改白昼的繁华和喧闹,让人感觉就像是沉入湖底的废都。街道两侧,表墙被装饰得光怪陆离的高层建筑,在煤灰色的夜雾中瑟瑟发抖。前方十字路口处,高髙悬着一盏架空式的强光电灯。灯泡闪亮明灭,将四周照射得如同冰川一般银亮。
帆村庄六穿着一双快要冻住的靴子,行走在柏油路面上,足音跫然。
“叮叮当,叮叮当,Marronier的……”
他心情似乎不错,哼着歌,身上飘散着尊尼获加(Johnnie Walker)的酒香。
要问都这会儿了,他怎么还在大街上瞎晃悠呢?大概他刚刚在代代木的友人家里打完通宵麻将,正趁着酒兴往家里赶吧。
帆村庄六踏着醉步,只觉得眼前一根铁柱子冲自己飞了过来,原来是一盏没亮的街灯。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他便下意识地抬起手抱住了铁柱,结果铁柱“咣!”的一声撞在了脑门上。这下子他才清醒过来。
“哇,好冷啊。”
说罢他连忙松开双手,街灯的铁柱子就像冰坨一样寒冷。刚才抱住铁柱的两只手,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温度,他就像只丧失感觉的木乃伊一样,呆立在原地。
帆村庄六抬起头,发现四周建筑物的墙都挂着白晃晃的“冰柱”。
“呀!这天冷得都结冰了呀?”
他又觑起眼睛,仔细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嘿嘿,搞什么啊,原来是霓虹灯!那这里应该是霓虹巷了吧,看来我真是喝多了。”
没错,本地正是新宿第一的休闲街,被众人称做“霓虹巷”。而那些所谓的“冰柱”,其实只不过是熄灭了的霓虹灯管。晚上热闹的时候,灯管便会发出各种绚丽的色彩,组合成文字、旋涡、风车、鸡尾酒杯等图案。站立在霓虹巷入口处的人们,会被眼前华丽的美景所迷倒,忍不住发出“哇”、“呀”之类的感叹赞美之声。然而此刻丑时(午夜两点)已过,凌晨四点,睡得像一摊烂泥似的霓虹巷,早就湮灯熄火,帆村庄六一下子没认出来这是哪里,倒也不能全赖他喝醉酒的关系。
离开铁柱,他又继续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去。等到穿过了霓虹巷,帆村庄六在路口处那暗淡的灯光下站了一会儿。然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径直沿着通往三越里的墙壁迈进。武藏野馆前的十字路口上空亮着街灯,帆村庄六此时正在通过十字路口。
“唉?什么声音?……”
“砰!”一个响声拍散了夜晚的寂静,帆村庄六感觉鼓膜有轻微的震动。那声音也不算特别明朗,有种钝钝的感觉,总之不是那种能吓人一跳的响动。
声音应该来自背后的小巷,帆村庄六一边启动自己的侦探模式,一边啧啧嘴向身后望去。或许还会有什么别的声响,他集中注意力静候着。但过了半天,五分钟、六分钟、七分钟……那声音就像在静寂中融化了似的,没有再出现。
难道是自己的耳鸣吗?帆村庄六不禁开始怀疑。
“呀!有个怪家伙!……”
霓虹巷的出口附近,靠近十字路的地方,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个不明身份的人影,突然蹿了出来,闪身跑进了铺有路面电车铁轨的里弄。帆村庄六视线有些模糊,没看清那人影的长相,不过应该是个穿和服的高个子男人。
“肯定出事啦!”他高声叫道,这次是彻底清醒了。
帆村庄六朝着那个人影出现的地方,快步跑去。他在转角处朝左拐,但眼前别说人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看来那人应该越过铁轨,朝小路很多的大久保方向跑啦。如果自己的猜想没错,那想要继续追踪,就是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帆村庄六放弃了追赶,回到了巷口。对了,刚才那个人影,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呢?还有那个怪声音,又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总之,是在这附近。他好像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尸体的味道。
帆村庄六判断怪声的出处,应该就在霓虹巷,于是又钻进了巷子,开始四处张望。走了一遍,没有哪户人家的大门或者窗户是开着的。
“难道是我搞错了?”他感到疑惑,于是决定再走一遍,这次要格外注意窗户的下端和大门的缝隙。
帆村庄六取出随身器物之一的手电,首先,来到霓虹巷入口处的第一家咖啡馆前,蹲下身子开始检查。伹无论是门口的彩色玻璃,还是木质窗框,似乎都没有什么异样。既没有血流满地的惨象,也没有靴子走过的泥痕。推一推大门,纹丝不动。看来这家咖啡馆没什么问题,于是,他又向下一家移动。一家一家地看了许久,都没有发现异状……
“杀人啦,哇!快来人呀!……”
突然,帆村的脑袋上方响起了妇人的尖叫声,此刻他正站在第四家咖啡店前,惨叫声似乎是从这家店面的三楼发出的。
“果然如我所料啊,刚才那声闷响就是枪声。”帆村庄六完全从醉酒状态中清醒了。他咚咚略地开始敲打咖啡馆的大门,大门却很轻松地啪嗒一下打开了。
附近的人终于意识到出事了,开窗声、说话声、穿着木屐走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场骚动开始了。
帆村刚向屋内踏出一步,就感觉足尖踩到了什么东西。他用手电一照,原来是一个很漂亮的打火机。他拿出手绢,隔着手绢将打火机拾起来,收进口袋。这或许是解决这个案子的关键性证据。
穿过店堂,洋酒柜的后面,是一条直接通往三楼的螺旋楼梯。
到二楼有另外一条楼梯,所以,二楼和三楼之间没有楼梯相通。
帆村庄六直接往螺旋楼梯走去,利索地登上了三楼。
“呀!……”
登上三楼的房间,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女人,穿着样式花哨的和服长衬衣,仿佛春梦未醒似的,松垮垮地躺倒在睡铺上。在她旁边还有一个铺位,不过上面没有人。
“喂!振作一点。发生什么事了?……”帆村拍着女人的粉肩问道。
女人用被子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她全身颤抖不止,伸出左手,无言地指着出口附近的邻室。她的意思是,尸体在里面吗?
“哦,这是?……”
帆村伸手想打开邻室的障子,但障子很牢固,没法打开。仔细观察,才发现那是特制的障子,朝自己的一面是用纸糊的,但里面一层,加装有不知道是柏木还是什么木材制成的坚固木板。木板从内部上锁了,看来,这个房间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进入的。
“你没有钥匙吗?”
女人用被子挡着脸摇摇头。帆村抑制住急躁不安的心情,开始打量起四周。突然,他发觉障子旁边的壁橱,开着一条缝,眼睛就像发现宝藏似的,闪闪发光。
自从江户川乱步先生的那篇《屋顶里的散步者》发表以来,障子旁边的壁橱,就变成了一条众人皆知的秘密通道。帆村打开壁橱的移门,把女招待的化妆品,以及一些杂物都清理出来,然后整个人钻进壁橱,移开一块天花板,爬进屋顶内的空间。他像条芋虫似的,缓缓爬向那个上锁房间的上方。途中,大概是电线之类的东西,钩到了帆村单手拿着的手电。啪嗒一声,手电从帆村的手里掉落。
“啊呀!”
光线消失了,他只感觉到四周一片漆黑,大概过了十几秒,眼睛才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
等到能看清东西了,帆村发觉对面有个猫眼大小的东西,正发着光,他反射性地抬起身子,想要看清那是什么。原来是天花板上开着的一个小孔。
哟,看来发现了好东西。
帆村庄六迅速向小孔逼近,说是小孔,但比想象中的要大,大概有一枚铜币那么大吧。他透过小孔,用一只眼睛向下方窥视。
“呀!”
小孔正下方的场景,果然和他想的一样,躺着一具满脸是血的尸体。微暗的室内灯光照射在尸体的身上,尸体是横躺着的。
死者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脸朝上,躺倒在卧床的正中,面对着天花板。看样子他是被手枪打死的,并且一枪毙命,所以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四周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这时,楼下传来了咯噔咯噔的上楼声,震得连天花板都跟着一起打战。会发出这么大动静的只有警察了,这帮人民公仆们二话没说,就“咚”的一声,撞破了上锁的障子。
帆村还缩在天花板上,没有下来的意思,他倒想看看,接下来,警察会怎么办案。他用手摸索着刚才失手掉落的手电,没想到却摸到了一把木片,挥挥手甩掉那些木片,他整个人紧贴着天花板,向身边的一侧摸去。没多久,指尖就触碰到一个金属物件,帆村连忙握住那个东西。
“唉?不是手电?”
手感沉甸甸的,摸起来凉飕飕的。在黑暗中,他就像个高度近视的人那样,把刚才摸到的东西,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原来那是一把手枪。
“这种地方竟然会有手枪。”
他开始想象这把手枪的来历,潜伏在天花板上的犯人,一定是通过这个小孔,打死下面那个老人的。那刚才自己在武藏野馆前听到的响声,或许就是这把枪发出的声音。
“啊!上面有人,是谁?快下来!……”
说罢,一束光线就冲帆村的侧脸直射过来,看来警官们也发现了那条壁橱里的秘密通道。
“是我!……”
“要解释待会儿再说,快下来!不然就开枪了。”
和他们多啰唆,或许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帆村庄六只好苦笑着,没再作解释就准备下来。不过在此之前,他先把刚才找到的手枪放回了原位。
来者之一是警视厅搜查课课长大江山警部,帆村没料到这等大人物,竟然会出现在此地,继而陷入了尴尬的窘境。
“外山君!”大江山课长喊了一声那个拿枪指着帆村的警官,“你连帆村侦探都不认识吗?”他这样说,就已经婉转地替那个无礼的警官表示了自己的歉意。
接下来就是正式的调查和取证。
首先是死者的身份。事发的咖啡馆的全名叫“Café Argon”,被害者是咖啡馆的店主,名叫虫尾兵作。而隔壁房间那个胖女人,则是虫尾兵作的小老婆,名叫立花小峰。
虫尾兵作死于何人之手呢?
至于杀人的手段,因为帆村找到了手枪,所以,大体上已经明了了。再加上尸检确认,死者的确是被人开枪打死的。
究竟是谁躲在天花板上面,通过那个小孔,狙杀了“Café Argon”的店主虫尾兵作?
“小峰小姐。”大江山警部带着惋惜的口吻,对被害者的小老婆说道。
“这个房间有两张睡铺,一张属于您的,我想知道还有一张是谁的?”
“这个?……”
“请您告诉我。”
“好的,这让妾身如何开口呢。这张床是本店的头牌女招待,由加利的。”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这位由加利小姐,如今身在何处呢?”
“这……其实她昨晚出去了,至今未归……”
“小峰小姐,您可不能说谎呀。这张床上有没有睡过人,连街上的巡警都分得清吧。”
这时,帆村的脑屏上,突然清晰地映现出那个在霓虹巷出口处现身的奇怪人影。
“不能说吗?”大江山警部戳中了对方的痛处,有些得意。
“那先换个问题吧。店主有没有和人结怨?”
“有的,妾身不知是否该说。从这儿算起的第四家店,‘Café Osome’的店主女坂染吉,实在不是个正派人。在这霓虹巷里,每天都要找敝店麻烦的,就是女坂店主。有一次,他还寄来一封恐吓信。”
“恐吓信?现在在哪里?”
“好像放在主人书桌的抽屉里……”说着,小峰便拉出抽屉开始翻找。
“有,有了,正是此物。”
“我看看。”大江山警部从信封里抽出恐吓信,展开后念出声来。
立即从霓虹巷里滚出去,不滚的话,待到寒日,就废了你狗命。
“这写得真怪啊。说大冷天要你死,就真的死了。这里的‘废了’就是破坏、杀害的黑话吧?这种说法,好像只有在工厂里听到过。对了,小峰小姐,这封恐吓信上,没有写寄件人的姓名,你怎么能断定,就是女坂染吉写的?”
“这个,妾身思忖,会写这种信的家伙,除了他,应该再也没有别人了。”
“即便这么说,也不能当做证据呀。”
警部感到有些麻烦,他稍作考虑,又问道:
“你知道这附近有在工厂上班的职工吗?”
“唔……那人应该清楚,灯管铺的一平先生。他在这一带做生意,原来好像就是在工厂里做灯管的。敝店的灯管坏了,也是拜托一平先生帮忙修理的。”
“哦,那一平和虫尾关系如何?”
“这,妾身倒不太清楚……”
话说到这儿,小峰的情绪,己经比刚开始时稳定了许多。
“小峰小姐。”刚才一直侧身在旁默默不语的帆村庄六,终于开口了,“我问你:这位一平先生的身材如何?”
“灯管铺的一平先生身形很高,有点罗圈腿,经常铁青着一张脸。”
“哦,个子很高啊。”帆村记得那个人影的个子也不矮。
“那您看见过这东西吗?”帆村拿出刚才捡到的打火机,托放在手掌上给小峰辨识。
“啊,这个……”一看到打火机,刚刚情绪有所好转的小峰,蓦然变色。她脸色发白,连身子都轻轻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