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生活!走向生活!……在这世上没有谁不愿意走向生活。然而,命运总是在捉弄我们。抑或,我们总是在自我折磨、自我摧残和自我毁灭,而生活则永远向我们显露出斯芬克斯的微笑,要我们作出生与死的选择,要我们作出进入还是退出的决断,并准备承受总是与我们的努力不相符合的后果。
无论卡夫卡从与密伦娜的爱情中得到了何种幸福,他最终收获的仍然是打击。生活对于他,确乎像一座遥远而巨大的、谜一般的城堡。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永远的谜。它无声地屹立在远方的暮色和年光中,连轮廓都难以辨别了。可我们的眼睛承受不了寂静和含混,我们的眼睛不由自主总要眺望,总要睨顾或者察看。我们的眼睛总想要尽可能从那里看出点什么。而城堡则宛如我们自身的某种投射,它仿佛是某种人格出神地独自存在着,并没有陷入与世隔绝的沉思,只是出神而已。它不会注意到我们,但它肯定知道我们在眺望、睨顾或察看。于是,我们的目光无法始终坚定地关注着它的存在,我们的目光会疲倦——在越来越浓厚的暮色中更是如此。当然,路就在我们脚下,但是,路并不属于我们。城堡的统辖沿着所有谜一般的道路延伸,并暗示着城堡内部那更为复杂神秘的永恒之谜。无论我们是渴望还是恐惧,无论我们是否"恐惧-渴望",无论我们是想进入还是离去,我们都命中注定永远是在城堡的统辖之下。我们至多只能退往它的边缘,而边缘的边缘还有道路。当我们想要进入,我们会发现自己永远只是在它的边缘徘徊。
在城堡和它所统辖的所有谜一样的生活中,暮色的确越来越浑然。暮色在逼近卡夫卡。病情在恶化,它象征着卡夫卡的退却。从尤丽叶到密伦娜,他再一次从需要全方位"肉搏"的、血肉模糊的生活退回来,退进疾病的避难所,退进这块让受害受难者得以立足的慈母般的土地,在他文学的想象中远远地眺望、睨顾和察看着。从1920年8月底开始,他着手构思和写作他最后一部重要的长篇小说《城堡》,并陆续写出《城徽》、《海神波塞冬》、《我们的法律》、《兀鹰》、《陀螺》等短篇。12月,他因肺病恶化而赴马特利阿里肺病疗养院,终于同意接受他一直抗拒的治疗性疗养。在那里,在形形色色的患者中间,他经历了更多刻骨铭心的恐惧。不过,他在那里结识了医科大学生克洛普施托克,这位犹太青年的友谊成为他最后时光中的一束温暖。由于肺部疾病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卡夫卡在那里一直疗养到1921年8月,才回布拉格上班。
但即便回布拉格以后,他也经常发烧在37°C以上。父亲私下里一直认为,卡夫卡的病完全是他自己所造成,而且,正是在家庭最需要他支持的时候,他却倒下了。然而现在,甚至父亲也对这位身患"致死之病"的儿子表示了更多的关注,并试图以亲情和娱乐"放松"一下不安和紧张了一辈子的卡夫卡,以有益于他的身体,晚饭后打牌时,父亲要求儿子参加进来。可卡夫卡总是拒绝,以至他自问为什么老是拒绝。偶然一次他参加了,可是却不仅没有被亲情和娱乐所"放松",反而引出一些惯有的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是没有产生亲近,即使有亲近的一丝痕迹,那也被疲劳、无聊和对逝去的时间的悲伤掩盖住了。似乎总是这样。我很少越过孤独和集体之间的这条分界线。我与其说是在自身的孤独中生活,不如说是在这条分界线中定居。"母亲自然对儿子更为关注。也许因为读过了《致父亲的信》,从而深深察知了儿子孤独而痛苦的内心世界,母亲现在完全有意识地暗中施加努力。敏感的卡夫卡感受到了这点并为之感谢和触动。"她这般年纪还竭尽全力改变我离群索居的性格。"在绝望中,他甚至认为自己也许仅仅是为了母亲而还活在世上。由于病情不断加重,父亲敦促他接受医生检查,发现在肺结核基础上又感染了双侧肺炎,于是从11月起又开始3个月的休假。想不到这次休假竟一再延期,直到第二年7月被迫退休为止。其间他曾随他的医生前往靠近波兰的斯平德勒米尔山区疗养胜地度了4周假,在那里的高山积雪和新鲜空气中,他感觉很好,对肺炎的恐惧也没有了。用他的话说,"关于疾病本身的恐惧不如关于母亲、父亲、上级以及所有其他人的恐惧"。"弗兰克要死了。千真万确!"不知什么时候(大概就在1921年)他已经拟好了遗嘱,希望布洛德在他死后将 "凡属日记本、手稿、来往信件、各种草稿,等等……一点不剩地予以焚毁"。马克斯·布洛德:《诉讼》(即《审判》)第一版"后记",见《卡夫卡小说选》,第500页。密伦娜因为与她父亲重归于好而暂回布拉格,数次见面之余,卡夫卡于10月中旬把自己的全部日记交予密伦娜。与此同时,在经历了几乎一切之后,他写下这样一系列绝望而鞭辟入里的日记。他在绝望中努力镇定着自己。值得注意的是,他似乎生平第一次显示出某种试图超越的心态。文学是他的执着和凭借,而古老的犹太教也开始逐渐成为他重要的精神支撑:1921年10月17日:"我没有学到半点有用的东西,与此相关,身体我也任其垮下去,在这后头有一种打算。……好像疾病和绝望同样丝毫改变不了我什么!"
10月19日:"在生活中不能生气勃勃地对付生活的那种人需要用一只手把他的绝望稍稍挡在命运之上——这将是远远不够的——,但他用另一只手可以将他在废墟下之所见记录下来,因为他之所见异于并多于其他人,他毕竟在有生之年已是死了的啊,而同时又是幸存者。"12月6日:"只有写作是无助的,不存在于自身之中,它是乐趣和绝望。"1922年1月16日:"最近这个星期就像遭遇一场崩溃……第一,谓之崩溃,即不可能睡,不可能醒,不可能忍受生活,更正确地说,生活的连续性。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猛跑着,外部的那个则慢腾腾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而两个世界是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着。内心进行的狂野可能有各种理由,最明显的理由是自我观察。它不让产生安静下来的想法,每一种想法都奋起追赶,以便尔后自己又作为新的自我观察的想法继续让人追赶。第二,这种追赶是脱离人类方向的。孤独现在是完全明确无误了,并且在走向极端。……然后我向哪里去呢?追赶只是一个图像,我也可以说朝最后的尘世边界冲击……
这整个文学就是向边界冲击,若不是这期间来了犹太复国主义,它可以很容易地发展成一种新的神秘学说、一种犹太神秘教义。这方面的根苗是存在的。当然,这里需要一种像不可思议似的天才,它把它的根重新扎进古老的时代,或者重新创造古老的时代,为此不是还在竭尽全力,而是才开始竭尽全力。"1月18日:"但求满足,学会(学习,四十岁的人了)安于瞬间(你总会掌握这个本领的)。瞬间并不可怕,而是对未来的畏惧使它变得可怕。回顾也有这种作用……M[密伦娜]说得对:畏惧即不幸;但并不等于勇气即幸福。幸福只是无所畏惧,而不是勇气,……所以不是勇气,而是无所畏惧,平静的、直视的、忍受一切的……当然,事情从来不是这么清楚的,或者说,总是这么清楚的,比如,性逼迫着我,折磨着我,日夜不休,……要避免它也得用上强迫手段,在此我是干不到底的。" 1月17日:"写作有一种奇怪的、神秘的、也许是危险的、也许是解脱的慰藉:从杀人犯的行列中跳出,观察事实。观察事实,在这过程中创造出一种更高的观察方式,更高,而不是更尖锐,它越高,便越为行列之不可及,越无依赖性,越遵循自己的运动法则,它的道路便越是无法估量地、更加快乐地向上伸展。"2月12日:"……我今天读过的一个小故事又引起那个长期未予重视、却时时在我近旁的念头:我过去没落的原因是否仅仅确系极端的自私自利,确系那围绕着我的恐惧,诚非围绕着更高的我的恐惧,而是围绕着我那平庸的舒适感的恐惧。……在我的办公室里一直还在盘算着,仿佛我的生活明天才开始,这期间我正处于终点。" ……
大概就在1922年2月,卡夫卡已经写出四个重要的短篇:《最初的悲伤》、《突然出走》、《律师》和《饥饿艺术家》。它们大概是斯平德勒米尔之行的产物。其中的《饥饿艺术家》被卡夫卡看作是与《判决》、《司炉》、《变形记》、《在流放地》和《乡村医生》同样重要的作品,而在遗嘱中加以认可。《最初的悲伤》大抵也是如此。后来,在1923年底,卡夫卡像自编《乡村医生》那个集子一样自编了《饥饿艺术家》,其中除《饥饿艺术家》外,还包括《最初的悲伤》、《小女人》和他的绝笔之作《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从某种意义上说,《饥饿艺术家》和《最初的悲伤》都是对艺术与艺术家关系的深刻剖析。饥饿艺术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悖论。一方面,饥饿就是他唯一的艺术,是他生存的凭借,生命之所系;另一方面,又正是饥饿威胁着他的生存,否定着他的生命,并因而否定着他用生命热爱的艺术。用卡夫卡的话说,饥饿既是他的乐趣,也是他的绝望,是"乐趣和绝望"。当然,只要饥饿还是一门不仅为他自己、也为人们所热爱的艺术,那么饥饿艺术家就始终能从献身的激情中得到强大的支撑,何况他偶尔也还要"稍稍啜一点儿水",并且"有一套使饥饿轻松好受的秘诀"。这使得他不管怎样总能坚持下去。
可是,时代在变迁,人们抛弃了饥饿艺术家,潮水般地涌向别的演出场所。"而饥饿艺术家却仍像他先前一度所梦想过的那样继续饿下去,而且像他当年预言过的那样,他长期进行饥饿表演毫不费劲。但是,没有人记天数,没有人,连饥饿艺术家自己都一点不知道他的成绩已经有多大,于是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在弥留之际,饥饿艺术家指出,虽然他一直希望人们能赞赏他的饥饿表演,但人们却并不应该赞赏。"因为我只能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别人问这又是为什么,他则唯恐对方漏掉一个字,用最后一丝力气回答说:"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胃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和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在说这最后几句话时,他的瞳孔已经扩散,眼睛里流露着虽然不再是骄傲、却仍然是坚定(或偏执?)的信念:他要继续饿下去。这多像卡夫卡自己:找不到适合自己口胃的食物,或者说,呼吸不到自己所渴望呼吸的空气。在这欲望和缺憾的时代,空气中充满有毒成分,那正是卡夫卡肺结核最根本的病因。
就求生的本能而言,谁也不愿意始终挨饿,至死方休。但既然生而为饥饿艺术家,那就无论如何都要继续饥饿下去,似乎只有这样才合乎逻辑。这很像作为作家的卡夫卡自己。本来,他未必就想无休止地写下去,以至让自己的生存都成了问题,但既然生而为作家,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写下去。因为,正如卡夫卡自己所说,不写作的作家只能意味着疯狂,那恐怕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事情。为了能够在信念和逻辑上摆平自己,饥饿艺术家不得不以"摆平"自己的肉体作为代价。或者说,与许多人的做法相反,他用肉体的死亡代替了信念和逻辑的死亡。他死了。很快,他的位置被一只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凶猛小豹所代替。"它似乎都没有因失去自由而惆怅;它那高贵的身躯,应有尽有,不仅具备着利爪,好像连自由也随身带着。它的自由好像就藏在牙齿中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是随着它喉咙发出如此强烈的吼声而产生,以致观众感到对它的欢乐很是受不了。但他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舍不得离去。"在《饥饿艺术家》中,卡夫卡的叙事艺术益发显得炉火纯青。另一方面,卡夫卡是悖论大师,他作品的涵义总是那么复杂,很难加以单一的概括;甚至可以说,他的作品就像他的人一样,根本就无法加以概括;《饥饿艺术家》似乎也是如此。不过,从某个角度加以认识的可能性并非完全不存在。卡夫卡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丝毫的媚俗和自恋,他对自我和世界的分析及刻划是那么深刻而恐怖,宛如"理智的梦魇"。作为"最瘦的人"和"唯一的裸体者",作为自身就如其所是的"饥饿艺术家",卡夫卡似乎在说,世界的本性和法则就是"肉搏"。只要能"肉搏",那么好歹怎么都有自由。而对于没有能力"肉搏"的人,唯一的自由,唯一的选择,恐怕就只能是自由地做一位"饥饿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