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哲学家布伦塔诺的思想是当代哲学主流最重要的源头之一。1874年,他发表了著名的《从经验立场看心理学》一书,提出了所谓"心理对客体的指向性"。其大意是说,在我们对客体的观察中"渗进"或"投射"了我们主体的心理因素,换句话说,我们所观察到的,并非传统观点所认为的"客观现象";相反,我们观察到的现象中包含着我们自身的主观心理成份:如知觉和观念作用,包括感觉和想象;如判断,包括承认、否定和回忆;如爱和恨,包括欲望、意向、希望和情感;等等。在布伦塔诺看来,没有什么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之分,只有一个一次形成、一次赋予的世界,一个"发生学"的世界,一个"现象世界",一个"生活世界",一个"自明"的世界。这个世界其实就是"存在"本身。自明性是这个世界最真实、最朴素的本性,只有一目了然的判断,才能反映这个世界的真理,从中,别人也不会走向相反的理解。从布伦塔诺的基本理论可以得出许多重大的推论,例如,从一个方向,人们探及心理现象的主观性、"投射"性、个人性和表象性,深层心理因素的潜在性等;从另一个方向,人们可以深入到存在的意向性,存在对于本质的先决性,存在的主体性、个体性、个人性,以及存在的自明性、澄明性等。在现代哲学和后现代哲学中,这些概念有着举足轻重的实际意义。正因为如此,布伦塔诺被认为是开启了精神分析和现象学(以及存在哲学)两大思想路线的伟大导师。事实上,弗洛伊德和E·胡塞尔也正是他的学生,从代代师承的关系上说,马克斯·舍勒尔、马丁·海德格尔等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是他的弟子。当然,布伦塔诺思想还有着其他重大影响,但是,在上述两个方向上,布伦塔诺思想表现出充分的、极为可贵的当代性。参见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王炳文等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上卷,第一章。通过胡塞尔、弗洛伊德以及舍勒尔、海德格尔等人,布伦塔诺实际上对存在哲学、生存论哲学及精神分析都有根本性的影响;而正是这两大思想主流的交汇形成了本书所涉及的生存论心理学。
并非偶然,正是上述两方面的意义使得布伦塔诺哲学对卡夫卡的影响令人格外关注。一种广阔的视野让人看到,在卡夫卡的人生与布伦塔诺的思想之间,存在着某种血肉相关的联系。从某种意义和某种程度上说,两者都是中欧和奥地利土地上破碎不堪的存在和生存之反映。布拉格的大学生们对布伦塔诺哲学情有独钟,绝非偶然。同样,这也许说明,为什么高度抽象的布伦塔诺哲学对不善抽象思维的卡夫卡产生了持续的吸引力。甚至,这也许还能说明,为什么后来卡夫卡成为现代派小说公认的开创者,并反过来对生存论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在卡夫卡与布伦塔诺思想血肉相关的联系中,我们看到了卡夫卡当代性的一个重要源泉。不难理解,布伦塔诺哲学首先要求人们真诚而明彻地站在"生活世界"的大地上,站在自明的存在立场,对繁复而又自以为是的心理世界进行重新检讨。用一句最通俗的话说,那就是"设身处地"——既针对他人,更针对自己。这一思想精髓首先是对卡夫卡心理需要的一种满足。在破碎的土地上,在危机四伏的环境和战战兢兢的生存中,面对自己悬而未决的存在和深不可测的不安,如果一个人不幸生而为"最瘦的人",不具备足够的"物质性能量",无法与一个哥伦布的世界展开"肉搏",但又不愿意牺牲内心的自由,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真诚和明彻去换取廉价而扭曲的安全感,同时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生存之舟在现实的大海上轻易地被倾覆,那么,他就只有不断审视和检讨自己和他人的心理世界,实现心理平衡,"用理论的死亡代替肉体的死亡"。对于卡夫卡来说,不管是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还是认识世界,主要都出于生存的需要。固然,在一个基本上以物质性能量为准则的世界上,理解别人常常意味着放弃自己,但是,正如我们不止一次指出过,在"走投无路"的情势下,一种真诚而明彻(哪怕是在潜意识的层次)的放弃,实质上往往是一种自我保护的防御行为。从这种意义上说,布伦塔诺哲学潜在地为破碎的人、为"最瘦的人"、为永远不安的犹太人准备了一种存在精神、一种生存思想、一种心理眼光。
1904年,正在定期参加"布伦塔诺沙龙"的卡夫卡在致友人信中说:"我们像搜查鼹鼠一样去检查我们自己,当我们从隐蔽的、用沙土造的地窖走出来的时候,都蓬头垢面,身上沾满污垢。"在同一封信中,卡夫卡深刻的自我分析又使人感到他自己就像一只为不安的存在而终日操心操劳的鼹鼠:"我们在不停地装饰自己,暗暗希望,这些装饰品能成为我们的本质特征。当别人问起我们的生活目的时,我们总是习惯地摊开双手,好像对某一事情下断言,是荒唐可笑的、是多此一举。"转引自瓦根巴赫:《卡夫卡传》,第45-46页。约20年后,在自知必有一死的最后时光,卡夫卡写作了小说《地洞》,在全部3万字的篇幅中,他用惊人的细腻笔触刻划了一只至为弱小但又本能地渴望活下去的鼹鼠。在危机四伏的"生活世界",为了生存,它无休无止地对自我和他人进行不厌其烦的心理分析和检讨,并根据其结果采取相应的"装饰"和补救行动,实际上,所有这些"装饰"和补救就构成了它几乎全部的生活。在参加"布伦塔诺沙龙"期间,卡夫卡写下他第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一场斗争的描写》,其中两个部分后来曾经发表。根据现有的资料看,这篇小说可能正是对布伦塔诺"设身处地"哲学的一个图解。小说描写"我"与一位新相识在一段旅途上的经历。一路上两人情绪和经历都变化无常,宛如梦境。后来"我"爬到树上入睡,醒来后看到河对岸若干人往河里走来。后来其中一人讲述一个恳谈者的故事,与原来整个故事毫无关系,然而,"我"又出现在这故事中的故事中,"我"把"田野中的杨树"和似乎毫不相干的"通天塔"、"挪亚"等等联系起来,正在这时恳谈者说:"我很高兴,你所说的话我都没有听懂。"通过这种令人如堕五里雾中的描写,卡夫卡大概是想表明,每个人都有自己观察世界、理解世界、体认世界的方式,因而,每个人都有一个全然自我的世界,一个全然自明的存在。它具有全然的主体性、个体性、个人性,或者更确切地说,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一个存在,一种生活。不同世界之间的相互理解,从根本上说没有可能,只是,对它们的"描写"却有可能。《一场斗争的描写》正是这样一个描写。也许,这种对不可描写之物的描写,正好表明了卡夫卡为了生存而"拥抱"和理解世界的心理倾向。也许,卡夫卡从布伦塔诺哲学中找到了一种健全而合理的两面性,使他得以用一种一无所是而又无所不是的世界观去认同世界,从而肯定自己的生存。
当然,一种深刻的方式往往也是一种危险的方式。至少在最初阶段,卡夫卡这样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很容易作为一条重要的因素导致自我的困惑。有人正确地指出,在卡夫卡的早期作品中,许多人物具有犹豫不决的特点,对周围环境表现出引人注目的疏隔感,行动没有目的,甚至无所适从,往往被非内在的作用力所支配。在1908年的《乡间的婚礼筹备》和1912年的《判决》中,这些特征有着较为突出的表现。
然而,另一方面,理解世界,理解自我和他人,却意味着艺术创作上的自明性。关于这一点,天才的文化和艺术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在尚未得到第一手资料时,便作出了精彩的评论,可见这种自明性给他留下的印象之深。他说:"卡夫卡不知疲倦地分析、回想一个人的仪态,他总是十分惊奇地回想那些事情;从一个人的仪态中,他找到了自己思想的依据,那些依据是前世遗传下来的,他还从中得到了无穷无尽的思考对象。"据卡夫卡后来的终生朋友马克斯·布洛德回忆,卡夫卡曾经跟他谈到"真实、简单的事情"。卡夫卡只喜欢真实、简单的事情,他认为其中充满了魅力,并为此而赞叹。相反,他对一切人为的、杜撰的东西都不屑一顾,无论其手法有多么高明、表面有多么漂亮。"为了证明他的观点是正确的,他还引用了霍夫曼斯塔尔的一句话:屋里面,走廊上的湿石块散发出阵阵气味。卡夫卡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好久,没有作任何解释和补充,好像这个句子中的深奥涵义是不言而喻的、用不上做任何解释。"参见瓦根巴赫:《卡夫卡传》,第43、44页等处。
与"自明性"相应,在布伦塔诺的思想特征和卡夫卡的气质之间存在着另一种同样重要的对应,那就是引人注目的真诚和明彻。布伦塔诺本身就是一位知识渊博、逻辑明彻的思想家,他的研究内容虽然高度抽象,但思想追根溯源,思路清晰明快,同时具体的语言表达又非常简洁而准确,毫无暧昧不明之处。众所周知,卡夫卡的人生和创作中都鲜明地具有着类似的特点:无论其实质是如何令人费解,给人的感觉都是非凡的清晰、简洁和准确,就像他好几张照片中那深深打动人的眼神一样。
也许正因为如此,后来,卡夫卡的艺术创作表现出深刻而细腻的心理穿透力,往往在梦境般的氛围中,达到惊人的逼真程度,并因此而形成震撼性的艺术力量。在这方面,卡夫卡自己认可的代表作之一《变形记》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其中深刻而细腻的艺术穿透力,使加缪这样的艺术和思想大师也为之感叹不已,并正确地评价为"一部明察秋毫的伦理学的惊人的画卷"。究其原因,人们自然会想到"设身处地"的布伦塔诺哲学,想到布伦塔诺心理学明察秋毫的当代性力量。也许正因为如此,卡夫卡的创作极为难能可贵地接近了存在本身。这使得他成为人类文学和精神史上如此令人关注的现象。到后期,卡夫卡在生活和创作中更是成熟地体现出不少引人注目的特征,令人想到布伦塔诺可能对他产生的影响。在人生问题上,他明确表达出这样一些观点:"一切取决于自愿和欢乐","人终生奋斗,锲而不舍,所执着的只是一种态度,一种对自己以及对世界的态度,……这是人自由的条件。"而他的艺术意象更是令人想到一种布伦塔诺式的精神之眼及其投射。例如,在著名的《城堡》中,人们读到这样一些平易然而不朽的描写:城堡还像往常那样静静地屹立着,它的轮廓已经开始消失了;K还从未见到那儿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也许从那么远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可是眼睛总希望看到点什么,它受不了这种寂静。每当K凝视城堡的时候,有时他觉得仿佛在观察一个人,此人静静地坐着,眼睛愣愣地出神,但并不是因为陷入沉思而对一切不闻不问,而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仿佛他是独自一人,并没有人在观察他。可是他肯定知道,有人在观察他,但他依然安静如故,纹丝不动,果然,观察者的目光无法一直盯着他,随后就移开了,不知这是安静的原因还是安静的结果。今天,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他的这种印象更加强了,他看得越久,就越看不出,周围的一切就更深地沉入暮色之中。卡夫卡:《城堡·变形记》,韩耀成、李文俊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