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一个比较:坚定的童贞和永远的童年

让我们回到第二节末尾处关于卡夫卡与克尔恺郭尔的比较上来。几乎出于完全相同的理由,克尔恺郭尔也曾经从"两人世界"中退出。而且,在退出之前,他也经历了峰回路转复杂变幻的思想情感斗争,也曾左右摇摆,在"结婚或不结"的问题上、在放弃与否的问题上痛苦不已。然而与卡夫卡不同,克尔恺郭尔一经通过难以想象的剧烈冲突思考成熟,便绝无反顾,以一种惊人的定力永远"弃绝"了对此岸幸福的渴望,只在精神上仅存一念,在内心至深处坚守着对尘世间唯一恋人的圣洁之爱,坚守着那苦难的童贞,真正像一位"信仰骑士",走向他自己的彼岸和上帝,走向最后那"绝望的一跃"。

主要针对自己在"结婚或不结"问题上的犹豫徘徊,克尔恺郭尔曾批评自己身上存在着"永远的三心二意"。其实,这一批评用到卡夫卡身上更为恰当。后面我们将看到,"结婚或不结"的问题、放弃与否的问题,也将同样令卡夫卡痛苦不已。只是,他将不断地放弃而又反复,不止一次地试图放弃他与未婚妻菲莉斯的"两人世界",尔后又放弃了这放弃。甚至,尚在这同一个"两人世界"的边缘"恐惧-渴望"之际,他又走入另一个"两人世界",卷入了与菲莉斯女友的暧昧关系并据说暗结珠胎。在这种过程中,卡夫卡消磨了自己的情感和意志,加剧了本已难以承受的痛苦,直到一个看似偶然的悲剧性打击猝然降临,逼迫他在"向死而生"的绝境中作出最后的抉择,退出了他与菲莉斯的"两人世界"。继而又在"恐惧-渴望"的驱使下重演他的命运,一次一次卷入与不同女人的"两人世界",同样又一次一次地放弃,并在尚未完全放弃时又走入另一个"两人世界",直到生命的终结,完成了萨特所谓从一个女人到一个女人的"男人之旅"。

然而,对卡夫卡而言,无论"两人世界"如何令他与人与己纠缠不清,最终仍难免让位于他对"神化工程"的执着。在任何时候,当任何一种伦理-人际关系构成对他精神生活和艺术创造的威胁或妨碍时,他都将予以放弃,哪怕这放弃意味着巨大的痛苦甚至意味着压倒一切的死亡。事实上,这正是他患结核病后付诸实际的壮举。那时,在"向死而生"的绝境中,他以平日难以想象的勇气毅然放弃了他与未婚妻菲莉斯的"两人世界",并在生死大计上进行了伟大而不朽的斗争。就此而言,卡夫卡巨大的放弃能力无可怀疑。

或许,伟大而不朽的神化工程,必然(或者多半)意味着放弃,而且主要意味着对伦理-人际关系的放弃,因而意味着根本上的孤独和痛苦。对于卡夫卡,无论有多么孤独、多么痛苦,唯有在与现实的伦理-人际关系几乎没有联系的思想和艺术创造领域,他才会真正感觉到自身存在的安全,感觉到永恒的意义。在那个领域中,他只需要与人类历史上的心灵对话,或者与现实世界中纯粹化了的精神对话,——从很大程度上说,他也是在与他自己对话。那个领域的对话或自我对话需要一些特殊的禀赋,除高度个性化的表现方式外,更需要一些更为内在的品性,如对自由的渴望、本质的善良、正义感、责任感、超凡的敏感、真诚和明彻的勇气等等。卡夫卡不缺乏这些禀赋和品性,"洛维家族"给了他许多许多。不仅如此,所有这些禀赋和品性在那个领域还会得到强化,因为那个领域中几乎都是些美好的精神和心灵,其中不少与卡夫卡相似,拥有各自独特的禀赋、品性和遭遇,并由于各自大同小异的原因而在很大程度上置身于异质的伦理-人际关系网络之外。这些前辈或同时代的优秀精神和心灵,对卡夫卡来说既意味着教化,也意味着示范。如此,在那个领域纯粹的对话中,在某种天才式的自我锤炼中,他可能会达到"全有"的极致——他的收获可能令常人难以想象,他可能会变得格外富有。与人类历史上或现实中伟大而纯粹的精神对话,会让卡夫卡知道如何去学习,如何去获取,如何避免落入平庸,如何解决"影响的焦虑",如何去出类拔萃,如何去实现自己的爱欲,从而把他"全有-全无"的命运展示到一种壮丽的极致。

前进吧,饥饿的牲畜,假如道路前方有可吃的食物,有可呼吸的空气,有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在生命停息之后也在所不惜。伟大的统帅,你率领民众,率领绝望的人们穿过任何别人都寻找不到的、被雪封盖的山道。是谁给了你力量?是谁使你心明眼亮?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360。

当然,这样一种壮丽本身,多半还是要被落上"全有-全无"的投影。巨大而无神的罪感、庞杂而阴郁的虚无感,意味着被动性和消极性,并始终暗示着垮掉和放弃的危险。然而,也正是无神的罪感和阴郁的虚无感,使得卡夫卡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全是为了此岸的生活。在他眼里,这生活意味着不在烟里就在火里。生活的各种形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如果说要不放弃,那也不过意味着避免从烟里跑到火里。

但是,对于我们来说极为重要的是,正是无神的罪感使得卡夫卡对生命本身的展开或补偿格外关注,对此岸的生活格外关注。无论这此岸之生活是烟还是火,它是卡夫卡所关注的全部世界。这种关注与宗教的关怀有着本质的不同,然而,就这种关注的绝对性和纯粹性而言,就关注者的执着、就关注者为之消耗的心血和生命而言,它与宗教关怀又并无二致,而且,它同时还可能具有着生活性和艺术性的"肉体性"。这种"肉体性"的实质,我们在第三章第五节末尾已经提到过了,那就是我们每个人在具体生活中难以完全避免的各种形式的琐碎、悖谬或荒诞:如迟疑不决,揣揣不安,左右摇摆,三心二意,反悔无常,自我分裂等等。就此而言,卡夫卡的独特之处只是他比常人表现得极端、充分而全面罢了。我们已经并将更充分地看到,事实确系如此:正是卡夫卡对此岸生活之绝对和纯粹的关注保证了他生命和创造中的"肉体性",并内含了——无论是否罪感或肮脏、恐惧或渴望——人性的"体温"。有必要指出,这一点向我们展示了卡夫卡与克尔恺郭尔之间又一重大的差异。

卡夫卡和克尔恺郭尔都由于童年的不幸而在此岸的生活中不安、恐惧与颤栗。正因为如此,他们都格外执着于自己的精神创造,格外执着于自己的"神化工程"。就此而言,如果把他们与常人相比,那么可以认为,这两个人都是在追求不朽,追求永生。然而,这两个人面对"两人世界"时的差异,却使人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着今世和永生、此岸和彼岸的对立。

相对说来,克尔恺郭尔属于彼岸,事实上他自己生前对此即有着清醒的认识,对自身命运、禀赋、天才和使命极为自觉,对自己与时代各自的特质和差异明察秋毫。他明确知道自己属于彼岸。正因为如此,他生前对自己作品的发表和出版格外在意。父亲留给他不少的遗产,除维持基本生活外,在他有生之年全部被自费的出版事宜耗尽。即便在写日记时,他也想到这些日记有朝一日可能会被后人读到。与克尔恺郭尔不同,恐惧与颤栗没有使卡夫卡走向彼岸,相反,无神的罪感却使他"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在污秽、肮脏、疾病和虚废感中打滚。在对伦理-人际关系本质上的"恐惧-渴望"中,尤其在对"两人世界"的"恐惧-渴望"中,卡夫卡似乎与时代打成了一片。他对自己的不幸了如指掌,但是却没有克尔恺郭尔式的使命感或类似的自我意识。相反,用前面引用过的维利·哈斯的话说,他的生命"是由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恐惧、甜蜜和怨毒、牺牲和逃避组成的巨大的旋涡"。所有这些意味着卡夫卡对此岸的相对执着,并使人联想到他对彼岸或所谓"永生"的基本态度。

可以认为,在相当的程度上,正因为如此,卡夫卡生前很少发表作品,而且多半是在朋友的促使和帮助下才得以发表。关于作品在死后的命运,他留下遗嘱,要求尽可能付之一炬。当然,这一决定中所包含的心理因素极为复杂,我们在本书后面的部分将作出专门讨论。但是,无论怎样,这一决定中的确包含了一种巨大的放弃能力。关于日记,卡夫卡也对自己的日记格外重视,并在知道自己不久将有一死之际把全部日记托付给恋人密伦娜。虽然当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告一段落,但这一举措在很大程度上仍意味着某种爱的见证,或者说,这一举措并非完全没有永生的意向,但它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指向今世。彼岸和此岸,永生和今世,童贞和童年。克尔恺郭尔像一位坚守童贞的成年人,面对彼岸的最高力量放弃自己。克尔恺郭尔的放弃全然不含俗世间那种孩子般孤弱无助的依赖性,或者说,他彻底战胜了这样一种生而为人在所难免的依赖性,而以"信仰骑士"的身心姿态作出了绝无反顾的决断。自然而然的是,由于这种常人几乎不可企及的放弃,最高力量因此而与他同在。相比之下,卡夫卡则更像他自己所说,是一个"在成年人中流浪"的孩子。他唯一的拥有,就是此岸和今世"永远的童年"。他以一种极端的孩子般的孤弱无助,把自己放弃给一种"恐惧-渴望"的命运,以至于,即便他在"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恐惧、甜蜜和怨毒、牺牲和逃避"中实际放弃什么东西的时候,也由于这种压倒一切的"恐惧-渴望"而痛苦不堪。在生存论心理学看来,克尔恺郭尔几乎完全消解掉了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战胜了这个"敌人",这使他的移情几乎纯然地指向彼岸世界;而卡夫卡则终生与俄狄浦斯情结纠缠不清,他对此岸存在着强烈的移情。

但不管怎么说,与常人相比,卡夫卡和克尔恺郭尔都有着巨大的放弃能力,而且,总的说来,他们的放弃能力都指向与其爱欲的实现、与其"神化工程"相冲突的社会性伦理-人际关系。只是,在执着于此岸还是执着于彼岸的问题上,他们的放弃能力表现出了实质性的差异。

用克尔恺郭尔关于人生三种阶段三种境界("美学"、"伦理"、"信仰")的话说,他们两人都倾向于放弃"伦理"的境界(尽管如上一节所指出,卡夫卡对伦理-人际关系格外有着自己特殊的、特别强烈的"恐惧-渴望")。克尔恺郭尔执着于"信仰"的境界,而卡夫卡则相对地沉溺于"美学"的境界——无论对婚姻、女人或写作都倾向于如此。用克尔恺郭尔的话说,"信仰"意味着受难,而"美学"则意味着感觉上纯粹的快乐。然而,在卡夫卡身上,克尔恺郭尔遇到了一个悖论,正如我们所要看到,卡夫卡在他的"美学"境界中也将像克尔恺郭尔一样历尽磨难,并通过既需要勇气也充满怀疑的历程,"把最大限度的无意义吸收到自身内部"贝克尔:《反抗死亡》,第431-432页。,从而探索到存在深渊中和生存大地上血肉模糊的真理。也许更好的说法是,他们各自的放弃能力具有着不同的个性。在这一点上,似乎没有什么比卡夫卡自己的话语更能表明两个"单数形式人格"的不同,又显示他们根本上的一致:难啊……通向爱的路总是穿越泥污和贫穷。而蔑视的道路又很容易导致目标的丧失。因此,人们只能顺从地接受各种各样的路。也许只有这样,人们才会到达目的地。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第206页。

不管怎样,正是在人类精神和心灵的领域,在思想和艺术创造的领域,卡夫卡被剥夺的生命,以及他对生活的"恐惧-渴望",以一种魔幻般的方式得到了最现实、也最深刻的补偿。在那样一些领域,他将穿过此岸的污秽到达某种意义的"彼岸",为人类文化和人类命运作出极为独特的、难以超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