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目睹了一个人的存在如何被不安和恐惧所渗透。我们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这个人的父亲。只是,经历了如此漫长的道路去理解这个人的存在,此刻我们能够说,这个人在父亲面前之所以"不由分说"地恐惧,是因为父亲代表着生活,并因而也代表着死亡。父亲代表着这个人整个的"生活世界"。
有人正确地指出,无数的人在生活中茫然随波逐流,与其说是出于欲望,不如说是出于恐惧。他们在恐惧什么?
在西方式的现代生活中,人们始终处于无休无止的竞争之中,很少有人能例外。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那么欲壑难填。许多人对生活的期望值并不很高,他们只希望保证基本的安全感。然而,现代生活方式的高竞争导致了高消费。在这种生活方式中,要获得安全感(哪怕基本的安全感)并非简单的事情。不难举出现代人内心的各类具体焦虑:医疗、住房、物价……正如有人指出,西方现代生活方式是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世界,要想在其中得到基本的安全保障,以免被淘汰的命运,只能把自己投入无休无止的竞争之中,投入这种不知何时才有终结的"世界大战"。
然而,所谓"被淘汰"、成为"不适者",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用语的本来涵义不是别的,正是死亡,在人类社会中,它们至少意味着死亡的阴影。现代人对医疗费用的高度敏感,正是对这一点的生动说明。正因为如此,在现代生活方式中,很少有人能不怀着不安全感生活在哪怕相对的贫困之中。相反,如果没有死亡阴影的威胁,恐怕许多人都将高高兴兴地退出竞争。
我们希望指出,问题又岂止局限在现代生活方式之中?我们生活在一个不但贫瘠而且危机四伏的星球表面,生活在一个"非理性"的世界中。在我们这个"非理性"的、捉襟见肘的"村落"中,公元前三千年前就有一位埃及人这样教育他的儿子通过竞争摆脱不安全感:学习写字要用心,学会了什么重活都可以甩得远远的,还能当名气很大的官……我亲眼见过在炉子口干活的金属制造工,十个手指就像鳄鱼爪子,身上的臭味比鱼卵还难闻。……石匠的活儿是对付各种坚硬的石头,干完活时胳膊都累得抬不起来,晚上睡觉时还酸痛,只好整夜卷缩着身子睡,太阳一出来,又得干活。他的膝盖和脊柱骨都快碎了。……理发匠从早到晚给人剃头修面,除了吃饭,连坐的功夫也没有。……他累断双臂只是为了填个肚子。……种田的一年四季只有一套衣服,嗓子粗哑得像老鸦叫,十个手指从来不得闲,两条胳膊叫风吹得干瘦如柴。他休息的地方——如果他真的能休息的话,是烂泥地。他不生病时,和牲畜一起分享他的健康;得病了,就在牲畜中挤块地皮躺下。……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吴象婴、梁赤民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第143页。
引用这段五千年前的文字,不过是想尽可能说明我们这个世界的本性。这个本性似乎就像人的命运一样与生俱来。更重要的是,越往现代,这个本性似乎越是充分地显露出来。进入20世纪,在这大约只占人类文明史五十分之一的世纪内,就发生了仅有的两次世界大战。在上面那位埃及人所生活过的中东地区,战火更是此伏彼起,几乎从未间断。为消费而消费的生活方式成为理所当然,放纵的生活方式既斫丧着人性,又毁坏着大自然。南极上空巨大的臭氧洞还在不断扩大,巴西的热带雨林在迅速消失,毒品在蔓延,心脏病、癌症、艾滋病等在肆虐,瘟疫在卷土重来,而一些闻所未闻的、更为可怕的疾病源源不断产生出来……在今天,在世纪末的钟声就要敲响之际,恐怕不少人会同意这样的看法:我们的世界是一个"非理性"的世界。而在这个"非理性"的世界上,"生就是对人必有一死这种意识的无意识的、没有明言的逃遁。"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第111页。质言之:生存就是与死亡搏斗,存在本身就是不安。而所谓"存在性不安",它原本就是人类的命数,是人类在死亡面前的恐惧和颤栗。
在表述人类这一命数方面,恐怕很少有人能比弗洛伊德更有感染力了。他说,我们的世界基本上是一个"恶"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恶"既在我们身心之内,更在我们身心之外,在世界本身。他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不幸,是大不幸,是比诸如精神疾病之类不幸更大的不幸。弗洛伊德以一种既是隐喻又是科学的深刻表述来说明他的观点,他说:精神分析治愈患者的不幸,其实只是让他回到生活更大的不幸之中。参见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又参见贝克尔:《反抗死亡》,第93、417-418、433-434等处。或者,我们更愿意用一种相反的、明亮的眼光来看生活和世界。我们也许应该把自己看作哥伦布,而把世界看作只为勇敢者而存在的世界。我们不断勇敢地向世界索取,不断地征服,不断迈向勇敢者的新世界,以反抗既有的世界对我们的局限和否定。换句话说,我们不把自己无休无止的折腾看作对死亡和虚无的消极反应,而看作对它们的积极应战。就正如在真实的历史上,勇敢的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紧接着,无休无止的征服和扩张接踵而至,商业革命立即在中欧和西欧(包括布拉格!)爆发,各类商品生产和贸易雨后春笋般布满欧洲大陆,商路在原有的基础上,像巨大的蛛网延伸向四面八方(也穿过布拉格!)……换句话说,即便用明亮的眼光看生活和世界,人们多半仍然不反对这样的基本概括:生存就是对死亡的反抗,存在本身就是不安。人们说得好,生活就是"肉搏",是铁、血与火的考验,是生与死的较量,是对意志、精力、精神和肉体的挑战……如若这果真就是世界的本性,那么,关注这一点不为别的什么,而是要指出:父亲就是生活的代表,他代表着"非理性"的、哥伦布的世界。
似乎,我们每个人的父亲都是含辛茹苦,饱经沧桑。关于这个世界的本性,恐怕很难有人比我们自己的父亲更为清楚。生活就是"不幸",存在就是"不安",历史就是否定,是对失败者的"阉割"……
据说,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某个早晨醒来,常常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卷入了那个"永恒的主题",即卷入了与父亲难以调和的冲突之中,从而成为"历史的孤儿"。果真如此,那么其中主要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正是因为:父亲是生活的代表。人们说得好,父亲代表着生存因而也代表着死亡,代表着存在和依靠,因而也代表着不安。父亲代表着我们必须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代表着世界的生存法则。父亲用世界的法则要求着我们,那么严厉,甚至是那么粗暴,常常让我们喘不过气,让我们难以"挺住",让我们感到随时会"垮掉"、感到恐惧和不安。然而,父亲也仅仅是生活的代表。一般而言,总需要有一个人来代表生活;不是父亲,就是母亲;不是母亲,就是另外一位亲人,或者一位朋友、一位恋人、一位别的什么人。
多年以后,卡夫卡与菲莉斯·鲍尔小姐恋爱、订婚、犹豫、解除婚约、犹豫、再订婚、犹豫、再解除婚约……在此过程中他在日记中写道:"这世界(F·[菲莉斯]是它的代表)和我的自身在难解难分的搏斗中,看来非撕碎我的躯体不可。"(卡夫卡:《八开本笔记》。转引自《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第305页。)只是,这并非就是说:父亲真想要像暴君一样统治我们,相反,这也许刚好表明父亲对我们的爱。父亲想让我们像他一样进入生活。正因为如此,他才一丝不苟地用世界的法则要求着我们。尤其对一位犹太人父亲,事情更是如此。也许世界及法则没有理性,但父亲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无论他是否意识到,他只能一丝不苟,至少主观上总是一丝不苟。只有父亲才会如此认真,才会如此严格地要求我们。这不仅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不仅他本质上也跟母亲一样无条件爱着我们,而且还格外因为他是生活的"代表"。父亲在有生之年差不多总是代表着家庭,在世界中、在恐惧和不安中拼搏,努力获取生存和存在的权利。很难有人比父亲更清楚:生活就意味着"挺"。"坚持就是胜利!"或者:"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无论坚持还是挺住,本质都一样。在如此这般的世界上,除了坚持和挺住,我们还能干什么?没有人比父亲更知道生活的艰辛,至少在内心他的确是如此真诚地认定。正因为如此他才那么认真,那么严格。因为对于一个家庭的存在、生存和繁衍,事情的确是"生死攸关"。也许,有时候父亲的确亲手让我们"垮掉",但那绝非他的本意;相反,在内心至深处,他会比谁都悲哀。父亲并不是神祗,父亲也是人,很可能会犯错误,很可能操之过急,欲速而不达,甚而至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或许,父亲(及母亲)本身已被生活耗尽了精血,无法赋予我们野蛮的体魄和壮健的精神;或许,父亲在操劳和急切之中无暇薰陶自己的修养,只顾着责骂我们,未能遵循"体、智、德、美"的"幼教原则",帮助我们茁壮成长以便斗志昂扬地进入那个"哥伦布的世界";常常,父亲被证明完全是错了,他老了,或者在心理上老了,僵化了,他自己已经挺不住,已经跟不上"生活和时代的步伐",相反却用老一套的法则生硬地要求我们……然而不管怎样,不管父亲让我们感到了暴虐、疏忽还是无能,那最终并非他自己的过错,相反毋宁说是他对我们的爱使然。质言之,是生活与世界的本性使然,是"非理性"使然。
公元1930年,弗兰茨·卡夫卡已经去世6年了,他的父母还健在,分别已是76岁和74岁的高龄。这一年,两位老人回了一趟尤莉·卡夫卡的故乡波德布拉特,并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上,两位老人在开满鲜花的路旁相依并肩缓缓漫步,脸上带着一种不敢说是幸福但肯定可以叫做安祥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微笑,但隐含着某种微妙的、令人心碎的东西。背景上盛开的然而却又是朦胧的鲜花、赫尔曼·卡夫卡的满头银发、尤莉·卡夫卡有似修女打扮的黑色衣帽,更加深了那难以言述的感觉。两位老人的脸都显出相似的特征,下颚坚强,上唇坚忍地抿住。尤莉·卡夫卡微微蹇促着眉头直视镜头,他丈夫则以一种温和而略有些依恋的眼光望着妻子脚下前方的地面。他的手在身后握着手杖,高高的身材仍然透出结实的优雅。整个画面的气氛让人想到他们的一生,让人感到:他们曾经苦熬,而且,他们熬过来了。往前12年,他们和人类一道,熬过了就从他们国家境内点燃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往前6年,是他们唯一长大成人的儿子弗兰茨·卡夫卡的忌日。3个儿子都死在他们前头。往后3年,另一位在生下来时差点也死去的奥地利人将当上德国的总理,建立了所谓"德意志第三帝国"。这个人出生的那一年,弗兰茨·卡夫卡不过6岁,正天天被厨娘送往布拉格旧城肉市附近那所小学。这个人后来吞并奥地利,占领捷克,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他的集中营里,两位老人的3个女儿将作为犹太人悲惨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们儿子生前一位重要的恋人也将在那里坚强地"挺住",并在一次肾脏手术之后死去……不过那后来的一切他们都无法知晓:赫尔曼·卡夫卡和他的妻子分别于1931年和1934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