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恐惧的化身

世人难忘卡夫卡的眼睛。那双眼睛常常像孩子般清澈,有时又格外英气和智慧。直到36岁那一年秋天,那命运般的、噩梦般的肺结核已经在他的存在中宛如伤口一般绽开,但就在那年年底,在致一位女友的信中他还这样写道:"如果我的眼睛在您的记忆中明亮、清澈、年轻、文静,那么就让它们在那里如此保留着吧,它们在那里将比在我这里得到更好的珍藏。"

然而,从卡夫卡的眼睛,世人更多地看到不安和恐惧,他童年时代的一系列照片尤其如此。从卡夫卡一张5岁的照片中,人们看到怎样一个被生活过早地击溃的孩子!他站在那里,依着一头巨大的玩具山羊,背后是相馆中惯用的人造风景。从他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安全感。右眼(据说由"理智优势脑"——即左脑——所支配)透射出深深的不安、恐惧、怨恨以及由此产生的些许执拗;左眼(据说由"情感优势脑"——即右脑——所支配)则流露出挫败、驯服、忧郁和伤感的表情。5岁的卡夫卡已经陷入难以救药的不安和恐惧。

恐惧和不安将追逐卡夫卡,直到接近生命的终点,直到被生活彻底击溃之后,情况才有一种奇迹般的逆转,展现出"向死而生"的全新局面。恐惧和不安将追逐卡夫卡直到他变成——恐惧的化身。

在前面和以后的讨论中,我们已经并将继续看到卡夫卡身上彻骨的恐惧。他不仅恐惧强悍的父亲,而且恐惧"所有的人",《卡夫卡小说选》,第536页。包括他自己,尤其是他自己羸弱的身份。后面我们将看到,在今后的一生中,卡夫卡将不时卷入生活的纠葛,其卷入的程度将导致相应程度的恐惧。这种对"生活世界"的恐惧,在他生平两次最重要的恋爱中表现尤为突出。从与菲莉斯恋爱的起始(1912年)到与密伦娜恋爱的结束(约1922年),中间相隔差不多整整10年。如果把与菲莉斯的恋爱算作他成人生活的真正开始,那么,这10年时间就涵盖了他全部的成人生活。其间的恐惧则充分表明他童年时代所受到的伤害之深,如与生俱来的伤口一般与生俱长,并最终化入了他一生的形象。后面我们将看到,与菲莉斯恋爱的正常推进,很快引起卡夫卡对婚姻伦理关系和肉体关系的恐惧。在日记中进行自我分析时,他感到自己"恐惧结合,恐惧失落于对方",恐惧婚姻,恐惧性爱。用他自己的说法,除写作能使他不恐惧、使他"无畏"之外,他几乎恐惧一切。1913年7月21日日记。

在与密伦娜的恋爱中,卡夫卡留下了一部重要的《致密伦娜情书》,在关于恐惧的问题上,这部情书完全是一场"全方位恐惧大展播":"您的信……一封叫人吮吸不止,一封则令人惊恐……""我的信也许有一封丢失了。犹太人的恐惧性!却不是担心信安全到达!""你应当明白,密伦娜,我的年龄、我的暮气、特别是我的恐惧……我的恐惧与日俱增……""这些以呼喊开头的信……结尾总是给我以一种莫名的惊恐,……恐惧阵阵加剧。……恐惧之蛇一条条在你的头上抖动着,而盘在我头上的一定是更加凶险的恐惧之蛇。""大约在肉市巷的入口处……对这威胁的恐惧占了上风。学校本身对我来说已构成一种威吓,而现在女厨子还要对我加重这种威吓。""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此外我的本质是:恐惧。""你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仍茫无所知,它全然处于恐惧的笼罩之下。""我所担心的、瞪大眼睛担心着的、使我莫名其妙地坠入恐惧深渊中的(假如我能像沉入恐惧那样入睡,我也许早就死了)仅仅是那种内心深处对我反叛的力量……""你说你将出于恐惧而写信,这也使我有点恐惧。""我觉得目前只有一件事令人感到恐惧,那就是你对你丈夫的爱。""你也许已发觉,我有几个夜晚不得安睡了。简单说来是恐惧在作怪。这东西真弄得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眼看它围着我抛来抛去。我不再知道上下左右……""要是你在这里多好啊!你看我什么人也没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恐惧,它和我死死地缠在一起,一夜又一夜地滚来滚去。围绕着这恐惧,事情在某些方面变得十分严重……这恐惧不断地告诉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密伦娜也是人。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使恐惧本身也变得易于理解了。……这种恐惧并不是我私人的恐惧(当然它同时也是,而且就这点而言十分可怕),这也是自古以来一切信仰的恐惧。""假如没有这几天其他事的纠缠,今天早晨我又会出现向你诉苦的恐惧……""今天一早我突然害怕起来,怀着爱害怕起来,揪心地害怕起来……"[着重号为原有。]

"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远离你的地方我只能这么生活:完全承认恐惧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惧本身所需要的承认还要多,我这么做不是由于任何压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全部身心向它倾注。"由于我在维也纳的态度,你以恐惧的名义责备我是正当的,但它真正特别之处是,我不知道它的内在规律,只知道它卡着我脖子的手,这才是我在任何时候所经历过的、或者所能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结果很可能是:我们俩现在已经结了婚,你在维也纳,我怀着恐惧呆在布拉格……"[着重号为原有。]"……而我现在缺乏这个。恐惧有时也是赖此为生的。""但从这一切之中恐惧在汲取着力量……""其实,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但是,恰恰在这白昼世界和那床上的半小时……之间,对我来说是条鸿沟,我无法跨越,也许是我不愿意。……去它的吧,我对此害怕极了。""你信中所说我的话聪明得可怕……我的身体感到恐惧,宁可[像只甲虫]慢慢地爬上墙去……""但是我紧咬着牙,面对你的眼睛……便能忍受一切:遥远、惧怕、担忧、无信。""没有你的帮助,我承受不了恐惧。和它作对我太弱了,这些庞然大物我连俯瞰一下都不能,是它们夹带着我漂游而去的。"……难道我的恐惧与对自我污损的恐惧大不相同吗?""我将回答那个关于strach-touha[恐惧-渴望]的问题。……"假如像你在上封信中做的那样,对strach[恐惧]和touha[渴望]的意义这般限制,……我就只有strach[恐惧]了……""……已经有另一个男人在那儿了,这并没有引起什么变化。我本来就对整个世界都感到害怕,当然也害怕这个男人;即使他这时没有出现在那儿,我照样是怕他的。"[着重号为原有。]"……是我在布拉格也有的那种恐惧,不是独特的格蒙德的恐惧。""全天都沉浸在你的信中,怀着痛苦,怀着爱情,怀着忧虑和对捉摸不定的东西的一种完全捉摸不定的恐惧。""……因此事情之糟在围绕着基础而产生的恐惧方面也表现出来。但那不是因你而产生的恐惧,而是指敢于这样去建立基础的恐惧。""我们不得不谈到,不得不一再重复着恐惧,它折磨着我的每一根裸露的神经……""你的信到达时,我的第一封信已经发出了。不管这里面可能会写着的一切(里面会有恐惧等等)……""这使恐惧的冷汗渗满我的额头……""我的境况可以设想[为C]……C在最苛刻的压力下行动,恐惧的冷汗直流(在别的情况下能看到这种从额头、面颊、太阳穴、头皮——一句话——从整个头骨周围一起流出来的恐惧的冷汗吗?在C那儿就是这样)。C行动着,与其说出于理解,不如说出于恐惧。""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叙述一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的,也许其实这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地谈到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和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当然,这种恐惧也许不仅仅是恐惧,而且也是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这东西比一切引起恐惧的因素还要可怕。""诚然,人们对于自身的谜也是无法拆解的。没有别的,唯有恐惧。"……值得指出,在与密伦娜的恋爱中,卡夫卡如此坦诚地向对方全面展示自己的恐惧,这其中有着诸多原因。首先,正如在本章最后一节将看到,拥抱恐惧,拥抱其他相应的东西,是卡夫卡一大"生存策略",其中有着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原因(它们既可能出于意识水平,也可能出于无意识水平,两者之间的区别对我们并不重要)。由于这场恋爱的特殊性质和纠葛,参见本书第八章。这一"生存策略"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其次,在这场其形式相对特殊的恋爱中,婚姻伦理关系的规范大大减弱,对婚姻伦理关系的恐惧退到了十分次要的位置。这种表面性、"现象性"恐惧的减弱,刚好为卡夫卡提供了可能,既让他有机会相对自然地显示更基础性(更物质性、更肉体性)的恐惧,也让他有勇气向对方充分展示自己的恐惧,同时对恐惧问题作出抽象的、深刻的认识和讨论。

最后,恐怕也是最重要的,正如后面将要看到,在与密伦娜恋爱时,卡夫卡正处于某种所谓"向死而生"的境地,其人生路线正在开始重大的"战略转移"。换句话说,他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面对自己,面对世界,面对人生。这的确恐怕是其中真正重要的原因,其中的涵义对最终理解卡夫卡至关重要,对此,本书后面有关部分将作全面深入的探讨。有必要指出,在与密伦娜的对话中,卡夫卡还专门讨论了所谓"渴望-恐惧"的问题。参见本书第四章,第二节。这是卡夫卡生命中极为重要的问题,刚才所谈及的两次"恋爱-恐惧"本身,正好至为深刻地反映了这一问题。本书以下的有关部分将继续对这一问题作进一步的讨论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