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克尔恺郭尔、弗洛伊德、阿德勒及兰克等人的奠基性工作,精神分析运动中产生出一门重要的学科:生存论心理学。它是精神分析和生存论思想相结合的产物。如果用生存论心理学的眼光来分析卡夫卡的情况,就会得出这样基本的结论:主要由于父母的疏离、父亲的粗暴和母爱的缺席,卡夫卡自幼陷于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之中,那就是所谓"存在性不安"。关于这一问题,生存论心理学的经典著作《分裂的自我》一书作了专门的论述。R·D·莱恩:《分裂的自我》,林和生、侯东民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关于"生存论"及"生存论心理学",参见该书"初版序言"第一页译注①。关于"存在性不安"这一术语的含义,参见该书第三章及第28页译注①。此外,本书将在较为广泛的意义上使用"生存论心理学"一词。在本书中,"生存论心理学"在很大程度上与上面论及的"人学综合"同义。
在一般情况下……生理的诞生以及生物学上活着只是第一步,紧接着,婴儿就会获得生存意义上的诞生……个体可以将自己经验为真实的、活生生的、完整的;……他的身份和意志自由都毫无问题;他具有时间上的连续性;他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实在性、真实性,以及内在的价值;他具有空间上的扩张性;……要是这样,个体就获得了存在性安全感坚固的核心。莱恩:《分裂的自我》,第31页。
如果个体获得了基本的存在性安全感,那么,通常的生活环境就不会构成对他自身生存的持续威胁;反之,个体就会感到持续的、致命的威胁,并形成存在性创伤,产生存在性不安。个体会感到自己生活在不确定、不安全甚至危险的世界中,他将感觉不到自身内部稳固的一致性和内聚性,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份和自由意志,也无法相信自身的真实、美好和价值。莱恩:《分裂的自我》,第31-32页。这样的人将变得十分脆弱,变动不居的世界、甚至自己的身体都会成为对自我的威胁。甚至如加缪所说,"偶尔见到一块染血的手帕就想到死"。
问题在于,存在性安全感能否获得,在极大的程度上取决于"通常的生活环境"之外一种特殊的生活环境,即童年期生活环境。在《分裂的自我》中,作者通过一位精神病患者痊愈后惨痛的自白,对这一点作出了感人至深的强调: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美好童年的回忆,……那时母亲爱他,……否则他会感到没有生存的权利,他会感到自己从未降生。一旦有了这样的爱,那么无论一生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受到怎样的伤害,人始终能回顾过去,……他能够爱自己,并且无法被摧毁。如果他无法回去,他就可能被摧毁。只有当你本已破碎,你才有可能被摧毁。由于我儿时的自我从未被爱过,因而我本已破碎。要是你在儿时给我爱,你就给了我完整的人生。
莱恩:《分裂的自我》,第172-173页。
的确,没有正常的童年,就没有存在性安全感。然而,这位患者多半尚未达到精神分析的深度,看到悲剧更深的根源,那就是上一节所说到的原始存在。也许,远在她所能回忆的时光之前,她的命运就已经被什么因素基本上决定了。就童年期环境的反常及其"临床后果"而言,我们无法在这位患者与卡夫卡之间作出直接的比较,然而,后者的情况至少同样令人震惊。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写道:自我能思考之日起,我就一直为维护精神上的生存而如此忧心忡忡,以至我对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感到淡漠了。……不过,这倒也是防备因恐惧和自知有罪而导致神经错乱的唯一办法。我终日忧心忡忡,为自己发愁,这种忧愁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譬如,我为我的健康担忧;起先是小有不适,这样那样的小病,诸如消化不良、掉头发、脊椎骨弯折等等,随之,经过无数次的逐步升级,最后终于酿成了一场真正的病。但是,由于我对什么都没有把握,由于我每时每刻都需要一种对我的存在的新的认可,那些天经地义真正取决于我应为我独自所拥有的东西我却一无所有,实际上我是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因此,很自然的我便对我最亲近的东西、对自己的肉身也感到没有把握起来了;我长得身材细长,真是毫无办法,由于不堪重负,腰背逐渐伛偻;我几乎不敢动弹,锻炼则更是不敢问津,因此我身体一直孱弱;对我还拥有的一切,我都视为奇迹,感到十分惊诧,譬如,我的肠胃居然还不错;这一惊诧可坏了事,就此我也就失去了一副好肠胃,这使得我从此对什么都感到忧郁不欢,直到后来我作出超凡的努力盼望结婚时……我竟从肺里咯出了鲜血,对这次咯血,在舍恩博尔恩宫的那幢寓所……当然可能要负相当的责任。《卡夫卡小说选》,第542-543页。[注意: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这样一类概括性的"自我论断"并非自《致父亲的信》开始。1913年是卡夫卡第一次"恋爱高潮年"。在这一年他经历了无比复杂的心理冲突,也写下了一系列典型的"自我论断":我内心世界可怕的不安!卡夫卡:1913年5月3日日记。见Franz Kafka,The Diaries,Translated by Joseph Kresh.London:Schocken Books,1948。以下未另注出处者均见此书。
对人的这种恐惧,我从来都有,并非真正恐惧他们本身,而是恐惧他们侵扰我羸弱的天性。连最亲近的朋友走进我的房间也会叫我深感恐怖,这一点,并非只是上述恐惧的象征。……[至于]办公室[的工作]?有朝一日摆脱它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然而,某一天我会因无力承受而只好放弃,这种可能性倒绝不能排除。就此而言,我内心的不安和焦虑十分可怕。1913年6月26日致菲莉斯。
读日记令我感动。是否因为现在我没有了丝毫的自信?对我而言一切似乎都是虚构。别人的每一个看法、每一次偶然目光,都会把我内心搅得方寸大乱,哪怕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哪怕完全无足轻重的事情,都会叫我深深地不安。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缺少安全感,我现在只感到生活的压力。我看不到意义,一片虚空。……1913年9月19日日记。
类似的案例表明,卡夫卡的存在性创伤十分惨痛,他的存在性不安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事实上,在整个的一生中,他都将被各种形式的存在性不安所追逐,他人、自己、工作、噪声、病痛等将使他饱受折磨。而所有一切非人的创伤和不安,正如我们在上一章看到,在他的童年,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已深深刻进他生存的躯体。
事实上,理解卡夫卡问题的许多重要线索埋伏在第一章中。从呱呱坠地到五岁左右那些至为关键的年龄,卡夫卡这个天生羸弱而敏感的孩子,本来就生存在一个"存在性不安"的背景之中。准确地说,从一开始,从婴儿期,由于母亲对父亲的"全日制"奉献,卡夫卡的"原始存在"就已经遭受了严重的"原发性"创伤。在这一基础上,父亲的粗暴、专制、野蛮以及母爱的继续缺席,成为卡夫卡存在性不安背景中的中心因素,它们与其他各种因素综合起来,一道共同决定了卡夫卡的命运。
关于父母直接导致的创伤,我们在第一章已经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对在此之外的其他存在性不安因素,有必要略加简要的讨论。在奥-匈帝国错综复杂的社会情势中,在波希米亚、在布拉格、在那"肮脏的犹太旧城"之内,卡夫卡的父母逆流而上,为生活而拼搏。毋庸强调,他们自己本来就处于严重的存在性不安之中。无论是作为曾被剥夺过童年的孩子,还是作为犹太人、尤其作为极其孤立的"捷克德语犹太人"(参见第一章第二节),抑或作为商海沉浮中提心吊胆的小老板,他们必然时时受到各种不安因素的袭扰。而由此造成的冲击,很容易转嫁到他们天生羸弱而敏感的幼小儿子身上。
例如,在卡夫卡对童年时代的有限回忆中,总要提到父亲的商号在月底结帐时全家的"不安",这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月底的结帐将告之一个月的努力到底换来了什么,这对刚刚艰难起步的父母,无异于一次例行的判决,让他们惴惴不安,并让卡夫卡也受到感染。
又例如,父亲试图从小就向卡夫卡灌输这样的思想:在生活中,对大多数人都不要相信。据卡夫卡回忆,当时,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占有一定地位的人,无一不被父亲批评得体无完肤。可是,"在我这个孩子的眼里,这样不信任人是毫无道理的,……于是乎,在我的心灵深处,这种对别人的不信任变成了对我自己的不信任,变成了一种持续的、对所有人的恐惧心理。"《卡夫卡小说选》,第536页。儿童是学习的天才。当父母在生活和工作的重压下喘不过气时,儿童会以自己的方式感觉出来,并产生相应的不安全感。这时,如果父母再以简单粗糙的方式要求孩子来理解自己,并对孩子提出超乎其能力的行为标准,并用粗暴的手段强制执行,孩子就会陷于深深的存在性不安。做父母的主观上大都希望能够"挑起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而且大都认为自己做到了这一点,但事实有可能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