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许更为悲哀的是,父亲造成的创伤,未必就是他童年时代最致命的伤口!
一般而言,与父亲相比,对一个人更大、更潜在、更长期的作用力,来自这个人的母亲。
从一开始,卡夫卡的母亲就跟父亲一道,卷入到商海沉浮中去了,并很快成为父亲不可缺少的依赖。实在地说,父亲教养不足,脾气粗暴,不好相处,在商海沉浮中这是致命的弱点,虽然他精力过人、头脑精明、锲而不舍,仍然难以弥补。有幸的是,母亲恰恰干练而机智,富于爱心,乐于奉献,刚好弥补了父亲致命的缺陷。
这位昔日继母身边的"代理母亲",如今又重操旧业了,只是她这次要料理的,不再是五位兄弟,而是自己的丈夫。丈夫和自己的童年都有缺憾,都为某种由来深远的不安所困扰。不管怎样,无论是为谁、为什么,她需要奉献,或者更准确地说:她与丈夫彼此需要。
从一开始,除妊娠晚期和分娩等特殊情况外,卡夫卡的母亲即在商号里承担起"全日制"工作。她不仅独挡一面,还分担丈夫关于商务上的不满和抱怨,为他排忧解难。晚饭后陪丈夫娱乐,玩纸牌……这种婚姻模式持续了整个一生,而在初婚后的几年内表现得尤为突出,因为那时商务大计才刚刚起步。本来,在那几年,最需要她的是小卡夫卡,作为幼儿,他尤其需要她母爱的本能,需要她随时随地无微不至的亲自关心和爱抚。可是,他所得到的并非是这样一种爱,而只是一群如此这般的"代理母亲"——将近30年后,他向自己当时的恋人(另一位性质不同的"代理母亲")倾吐他儿时的缺憾:我是六个子女中最年长的孩子。在我之后是两个弟弟,还在婴儿时,便由于医生的过失而病死了。于是我成了家中唯一的孩子,直到四五年后,三个妹妹才陆续来到人世……这就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只能独自面对形形色色的保姆、年老的奶妈、恶言恶语的厨子、面色阴沉的家庭教师,因为,父母总是呆在商店里。关于这事,有很多话要说。 1912年12月19日至20日致菲莉斯。见Franz Kafka, Letters To Felice,Translated by James Stern andElisabethDuckworth.New York: Schocken Books,1973。以下未另注出处者均见此书。
这的确是辛酸的讽刺。两个被剥夺过童年的孩子一道弥补童年的缺憾,无意中又把自己的孩子推入缺憾的童年。历史常以可笑而不幸的循环重复着自身。对于卡夫卡,历史围绕着"代理母亲"的问题循环重复着自身。历史和生活的不幸甚至把生身母亲变为"代理母亲"。也许正因为如此,生活中许多人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个孩子,永远在寻找着母亲和童年。从本质上说,这并非某个人的悲剧,而是人类存在本身固有的悲剧,尤其是现代生活方式固有的悲剧。只是,在某些特定的个人身上,这悲剧更容易获得极端的表现形式。生活总是挑选某些特定的个人去体验和认识它最深刻、最普遍的内容。
卡夫卡就这样被自己的父母所"放弃",过早地暴露在"存在性不安"面前,以本来柔弱而敏感的、十分幼小的身心独自面对巨大的生存难题。在这儿,问题还有更细腻的一面。必须注意到:卡夫卡不仅是被父母所"放弃",也不单单是被母爱所"放弃"。其实,单就母亲而言,她并非不爱他。正如卡夫卡后来所说,"母亲对我无限宠爱,这是真的"。问题更细腻的一面在于,就其本质而言,母亲给孩子的母爱应该是无条件的;然而卡夫卡的母亲却不是这样,她总是把父亲放在第一位:虽然她[母亲]总能给我们提供保护,但她也颇受您的掣肘。她太爱您了,她对您太忠贞、太顺从了,致使在孩子们的这场斗争中,她不可能成为一种经久独立的精神力量。〖ZZ(〗话说回来,这倒不失为孩子的一种正确无误的本能,因为随着岁月的移动,母亲与您日益情笃;一方面,当事情涉及到她自身时,她总是温良恭谦让地维护住她的最低限度的独立性,而并不怎么过分伤害您的感情。
可另一方面,随着岁月的增长,您对孩子们所作的判断和批判,她却愈来愈全盘接受,盲目附和。 《卡夫卡小说选》,第530页。 [注: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请注意上述引文中用着重号所标出的文字,它们显然意味着,卡夫卡在童年时代就已经凭本能直觉到了事情的本质。看来,事情并非简单的"父母-孩子"、"父亲-孩子"或"母亲-孩子"双方关系,而是复杂的"父-母-孩子"三方关系。健全的母爱应该能够保证这种三方关系的和谐,让孩子生活在真正的安全和幸福之中。然而卡夫卡认为,他的母亲却做不到这点。在他看来,母亲给他的爱,与其说为他提供保护,使他免受父亲伤害,不如说是"为渊驱鱼",使他长期暴露在父亲的粗暴、专制和野蛮面前:母亲对我无限宠爱,这是真的,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跟我与您的关系,即那并不算好的关系相关的。母亲不自觉地扮演着围猎时驱赶鸟兽以供人射击的角色。如果说您用制造执拗、厌恶或者甚至憎恨的感情来教育人在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下还有可能会将我培养为一个能够自立的人的话,那么,母亲用宠爱、理智的谈话……说情把这又给抵消掉了。我也就重新被逐回到您的樊笼,我采取对您我都有好处的行动,本来也许会冲破这个樊笼的。 《卡夫卡小说选》,第524-525页。
总之,在卡夫卡看来,那不是母爱,而是母爱的缺席。健全的母亲多半感觉儿子是自己血肉之躯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不仅如此,健全的母亲会感到,正因为儿子的存在,她才得以与整个生活产生和保持密切的联系。健全的母亲会因儿子的存在而觉得自己是生与死的主宰——她就像上帝或圣母,从一无所有中创造了一个了不起的生命。正因为如此,一般而言,母爱是母亲身上最强烈的一种本能。母爱的伟大也许无需证明。母爱的缺席可能造成的后果,大概同样无需证明。
也许,卡夫卡就是最好的证明。大概,正是因为母爱的缺席,父亲的法庭才那么至高无上,毋庸争辩,才具有压倒一切的威权。正是因为母爱的缺席,他本来柔弱而敏感的身心未能得到应有的荫护,过早地暴露在父亲有伤害性的阳光下面。正是因为母爱的缺席,他不幸的一生才那么千回百转哀宛伤痛,他才终生睨顾和眷望,永远地寻找,永远在放弃和寻找之间犹豫不定、转侧悲徊。
至少,他的《致父亲的信》本身提供了有力的旁证。在他的生命行将结束之际,他试图将这份历史性的文件呈交父亲的法庭,而这份文件与其说是指控父亲法庭的专制、粗暴和野蛮,不如说是指控父亲法庭上母爱的缺席。 事实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卡夫卡首先将这份文件呈递母亲,请她转交父亲,母亲似乎并未转交。而卡夫卡对此也不了了之,也许,他知道他已达到了主要的目的。
我们粗略地了解了卡夫卡的童年。后来,在诸多不幸的遭遇之后,卡夫卡悲痛地认定,正是童年时代的创伤毁了他的一生。有一种诗意的说法:越是幼年的创伤越是难以愈合,甚至会像美艳而惨痛的鲜花一样终生绽开。也许并非偶然,后来,卡夫卡终生都在谈论自己的伤口,他那美艳的伤口多半是与生俱来,那种子是为父母所种,而那土地正是他自己的家,以及其下更深厚的历史背景和土壤。
卡夫卡相信:疾病是世界的隐喻。果真如此,那么伤口就是生活的象征。伤口可以在我们腰部,它关涉我们的身家性命,关涉我们肉体的羸弱、痛苦、死亡与腐朽。伤口可以在我们肺部,它关涉超负荷思考所必须的氧气,意味着脑力的衰竭和理智的梦魇。伤口也可以在我们的眼睛,它关涉我们心灵的渴望和悲哀……卡夫卡相信这一切:他来,他看见,他相信。或者不如说,他来,他相信,于是他看见。他看见自己伤痕累累,看见自己就是伤口。腰部有可怕的伤口。肺部在咯血。而眼睛的伤口最为惨痛,走投无路的目光顾盼人生,眷望大千世界,永远地呼唤着那拥有母亲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