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老天爷有意要把黄尘弥漫的陕北土塬清洗一遍,平白无故下了一场透雨。转眼间,大川小沟齐声咆哮,浊浪滔天,以至于在镇川堡东侧小山梁上,几百米外无定河的吼叫也清晰可闻。
这给整三十六师师长钟松平添了几分豪情。他奋力挣脱卫兵的搀扶,固执地站在雨中,全然不顾帽檐上成串的水珠往下直滚。
自从彭德怀下令主动撤出榆林,钟松得以“不战而解榆林之围”,从而在榆林城里被邓宝珊的迷魂汤灌得飘飘欲仙之后,这位胡宗南的小兄弟就不断夸下海口,要由他亲手来完成胡先生的“大业”,“结束陕北问题”。假使风调雨顺,从镇川堡开始,他钟松就该有所收获。如此一路推演下去,别说小小的西安绥署,就是蒋总裁的南京国防部大厅,怕是也有我钟某人亮一嗓子的那一天!
是的,告别榆林以来,钟松的好心情一发不可收拾。他没法不兴奋。在整三十六师到达镇川堡的同时,董钊和刘戡两队人马已在绥德会师。
按照胡宗南的通报所示,解放军主力已被压缩到米脂县以北、长城以南、黄河以西、无定河以东地区,并且董所带领的整一军军部和罗列的整一师,早把绥德和米脂守得结结实实,而刘所率五个整编旅直奔黄河边的葭县。
现在,黄河沿岸大小渡口,已尽在掌握之中。这种时候,三十六师挥兵南下,一举歼灭共产党军队主力,既如囊中取物,又可领受独当一面的赫赫功名,真是天助大功!宗南兄,你就坐镇延安静候佳音吧!
事实上,钟师目前的情况很不美妙。早在榆林尚未起程时,胡宗南就电告说在第二天早晨派飞机到榆林机场,空投熟食给养,害得钟松将各旅辎重营和团的运输部队统统留在榆林,迎接那梦中的“馅饼”,以便追送前方部队。结果,直等到14日上午9点多钟,西安派来的四架运输机才将一批发酵得有些臭味的大饼扔了下来,而且钟师一万多人的队伍,每人还分不到一块。
杯水车薪,钟师也只好如此上路。第一天走到中午,先头一二三旅在归德堡附近,就遇到解放军,双方拼了一个下午,快天黑了,解放军又莫名其妙地无影无踪。对方有多少兵力、去向何方,钟师一无所知。敌情不明,地形不熟、民情不达,部队又饥肠辘辘,兵家大忌给钟松占尽了!然而两天后,一连有两件事让盲牛瞎马的钟松重新大开其怀。一件是,一二三旅在快到镇川堡时,与当地武工队打了一仗,得了便宜,并且进堡子撞上一个没有运完的地方粮库。凭自己的本事弄到一批粮食,钟松能不心花怒放吗?第二件事,他和刘戡终于联系上了。这也就是说,胜利的确犹如伸手可摘的月亮了!
钟松的情绪使他面前一大群水鸭子似的军人受到感染。他们个个故作姿态地挺起胸脯,伸长脖子,脚跟僵硬地靠在一个点上,脸部表情庄重而严肃,仿佛在和眼前的风雨赌着一口气。他们中间格外醒目的当然是这三位:整二十八旅旅长徐保、整一六五旅旅长李日基和整一二三旅旅长刘子奇。在师参谋长张先觉通报榆林一役“共产党军队仓皇逃窜”等军情的近半个钟头里,三位中将或少将旅长自始至终石头似的,一动不动。这份满意感让钟松颇为受用。相反,他倒嫌张先觉的陈述过于啰唆,军语也不够标准,尤其是在描述董钊和刘戡诸部北上战役动作时,措辞不当,有夸大不实的感觉。
张先觉不管这些,只顾滔滔不绝往下讲:“军座所率各部攻占葭县之后,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东向封锁了黄河渡口,西向控制了咸榆公路,并以一部前出,沿乌龙河向我部靠拢,接应……”这“接应”二字显然带有色彩,对钟松构成刺激。钟松实在忍不下去,粗莽地打断话头:“参谋长,那些个老掉牙的情报,从略,从略!”听说“从略”,张先觉如释重负,索性草草收场,紧闭嘴巴,不说了。
钟松恢复主演地位,立刻短促有力地清清嗓子,双手一抬:“诸位,”他将目光重点投向三位旅长的脸部,“此时此刻,不正是压迫共产党军队于米脂、葭县之狭小地区而一举围歼之良机吗?”扔下这么一句话,钟松戛然而止,迈着大步走到刘子奇面前,火灼灼地盯住对方,眼里透着难以掩藏的激动。持续好一会儿,钟才语重心长地低声说道:“千载难逢啊,子奇!”
刘子奇不能不受到鼓舞,会意地点点头。但他不敢同钟松对视。他只觉得面前这位热血沸腾的顶头上司,浑身危险得像是一枚重磅炸弹。那随时随地都将会胀开的胸脯,让一排金光晃眼的铜纽扣死死锁住。威风八面的茶色斗篷湿透了,凝在风中,重得飘不动。这个不经意的小感觉,伴随刘子奇度过一个焦躁不安的下午。当晚,他横下心,冒雨摸到钟松指挥部,神色不明不白地问道:“师座,子奇有句话,憋了很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是私交的情分,钟松一改威仪,非常平朴地趋近刘子奇,一面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一面埋怨道:“嗨,你我多年兄弟,有甚不好出口的?神神鬼鬼!”说着,伸手搭在刘子奇的腕上。这使刘子奇很有温暖感,但没有到失态的地步,只是摸出一支“白金龙”香烟,顶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轻轻把玩,那句“憋了很久”的话也随之缓缓地吐出来,“师座是否记得,《孙子兵法》里面有这么一句良言,叫作‘胜可知而不可为’。”
原来是这么一句话!钟松冷笑一声,释然地踱开去。他面含得色,用力眯缝起双眼,一字一顿地回道:“明明知之而不为,那又何必兴师动兵千里征讨?再说,眼下对手乃是笼中之鸟,这一点,怕是孙子没有料到吧?”钟松尽量把话说得跌宕有致,一步三折,努力弄出一点学究味来,既是在品尝刘子奇的话,又是给自己的心境做注解。
刘子奇听懂了,脸上阴过一刹那,立刻活泛开来,连声“是是是,师座英明、师座英明”,说着就要打恭告退。脚步刚退到门边,就听钟松威严地吼道:“慢!”吓得刘子奇浑身一抖。抬头看时,刘子奇傻了,“师座”派头已回到面前这个壮硕的男人身上。刘子奇脚底条件反射似的生了根,身体顿时变成一段木桩,笔挺笔挺地戳在那里,听候上司发落。
钟松倒背起双手,慢悠悠地走到那幅一人多高的军用挂图跟前,说话掷地有声:“我意已决,师主力迅速沿金鸡河向沙家店方向推进,命你率所部及一六五旅孙铁英团从右翼出击,务必在明日黄昏之前进占乌龙铺,接应军座由葭县派出的先头部队。”说到这里,钟松略事停顿,目空一切地望着高处,许久,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胜可知,亦可为!”转问刘子奇:“想不想知道这是哪位名家名言?”
“是谁?”刘子奇惊疑地瞪大眼睛,居然真的发问。钟松为自己手下这位傻得可爱的旅长那副傻模样而窃笑。他像扔出块小石子一样随口答道:“此言出自老子。老子,懂吗?!”刘子奇怎会不懂?他是装傻!在这个蹩脚的哑谜面前,两人同时愣了一愣,接着一道哈哈大笑起来。
其时,帐篷外面瓢泼大雨下得分外起劲。陕北已经入秋,夜间的气温本来就低,经风雨一闹,更是凉得透心。在葭县乌龙铺东侧的一条塬畔山羊道上,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正赶着骡马、踏着泥泞,风一口雨一口地往前摸索;这就是指挥着世界上最大的人民解放战争的最小的司令部。自从毛泽东作出“不东渡黄河:仍留在陕北吸引敌人”的决策之后,他们已经几天几夜泡在泥水里。今晚,他们的目的地叫曹家庄,距钟松命刘子奇进占的那个乌龙铺,不足20里。这是一个连周恩来也不甚了了的神秘去处。其神秘性在于敌我双方的地图上都没有它的小圆圈。它是由一个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的老羊倌指点出来的。
化名“李得胜”的毛泽东和周恩来、任弼时等几位领导同志,前前后后夹在队伍中间。雨披绞在身上,但还是被风鼓起很高,说是遮雨,实际上也只有个象征的意思。湿淋淋的单衣紧贴着坐骑的皮毛,一任雨水哗哗打着。警卫战士们真是忙坏了,遇到上坡下坡,跑前跑后,唯恐一不小心摔着了领导同志。这样,差不多走了半夜,队伍渐渐逼近一个小山坳。风雨变得时紧时松。松一阵时,战士们吆喝牲口的声音,隐约听得清楚。大半夜没有说话,领导同志们都有点儿憋得慌,便趁着短暂的稀风薄雨交谈几句。
“李得胜同志。”周恩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朝身前的毛泽东喊道。他已经将化名喊得很顺口,而毛泽东听起来尚不适应。是因为没有听到还是因为在投入地思考什么,总之,毛泽东没反应。马下的警卫战士小声提醒道:“主席,周副主席叫你啊!”毛泽东仿佛被惊醒,但只是哦了一声,仍无应答。周恩来有一丝丝无趣,自说自听地念起唐代边塞诗人高适的两句诗:“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叹道,“八百英雄好汉,对付数万虎狼之师,空手套白狼,前无古人……”后边的话被风卷了去。
“怎么没有?”毛泽东突然接上话茬,“诸葛先生就是一个嘛!一座空城退去司马懿十万雄兵……”他吃力地扭转身体,尽量把话送到周恩来面前。这让周颇感兴奋:“李得胜同志真会幽默。不过那是冷兵器时代,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语……”听到毛和周的对话,任弼时嘴里嚼着几根烟丝凑过来了。他对周恩来的话有不同意见,说:“反正,苏共历史找不着这么精彩的记录!”苏共历史上没有过的东西不等于中共历史就不可以有,毛泽东一向不信邪,他接口说:“俄国是俄国,中国是中国。大奇大巧的例子,古往有之嘛!他胡宗南占了延安,逼我们过黄河。可是我们到了渡口,又不让过。那好,就不过它,看他能奈我何!”
周恩来说:“我们本来就没有想过。要过,他挡也挡不住。”这话鼓舞了旁边那位小战士,那小战士接上去稚声稚气地说:“横竖是个打,有毛主席、党中央在,我们什么也不怕!”毛泽东忍不住笑起来:“哦?小鬼……”这时,牲口脚底突然打滑,朝前一个趔趄,让马背上的毛泽东吃了一惊。身子忽闪间,笑声也打断了,他用力勒住缰绳,低头叮嘱警卫战士:“小鬼,又要爬坡,当心我的书哟!”后面那匹骡子上专门驮着毛泽东随身携带的几箱书。小战士有点儿生气:“您就记着书,刚才差一点……”
毛泽东说:“书,少不得哟。”小战士模仿毛泽东的口气:“红烧肉也少不得哟!”“对啰!对啰!”毛泽东哈哈笑出声,没留神牲口脚底下又是一滑。这次滑得比前次更有质量,毛泽东的笑声戛然而止,吓得几个小战士一齐上来扶住毛泽东的腰腿,其中一个嗔道:“您看您呀,好危险!”
毛泽东沉寂下来,缓缓地若有所思,说:“怕危险就不要骑马……”说着话,脚下的道路节节升高,也就比先前益发滑溜。大家都不说话了,瞪大眼睛盯住脚下。这样默默走了一会儿,似乎脚下又平坦一点,那个小警卫战士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李得胜同志,您说,将来会不会有人把咱今天的事也写到书里去?”毛泽东想了想告诉他,说肯定会有,而且“大有人在”。小战士幸福地叹息一声。毛泽东进一步告诉他,历史是要靠人来写的,人不奋斗,就谈不上历史。小战士安静地听着,似懂非懂。
这时候,小路已经接近坳顶,益发陡得攀不上去,马背高高扬起,警卫战士们又开始纷纷用肩膀扛马屁股往上推。队伍前前后后一片吆喝牲口声:“笃!笃!笃……”听着这声音,就叫人情绪紧张。周恩来率先跳下马,紧赶几步,来到毛泽东坐骑旁边,帮着警卫战士一起拉马。
毛泽东大叫:“不用推拉,我下马!”警卫战士们坚决不肯。毛泽东不由分说,掀起右腿就往下跨。
战士们急了,只好向匆匆赶来的周恩来求援:“周副主席,您看……”
公认周恩来是做毛泽东工作的高手,特别是毛泽东性子起来谁也劝不住的时候,周恩来总有办法一点就灵。此时,就听他心平气和地说:“李得胜同志,我看你还是少数服从多数吧,革命总得有人坐镇指挥嘛!来,你叫号子,我们大家一起用力,一、二、三……”他自己先叫上了。毛泽东不上圈套,说:“号子你喊我喊都一样,过山坳,不用我自己的双脚,怕是过不得哟。”说着扶住警卫战士的肩膀,翻身一跳,双脚落在烂泥地上。就在大家争来争去扛马屁股的时候,谁也没在意黑暗中有两个人影一歪一歪地摸了过来,他们一个是毛泽东的警卫参谋,一个是毛泽东的机要参谋。
此时,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正在黄河西岸葭县县城慢用夜宵。这次北上作战,胡宗南让他唱主角,而把董钊降到配角的地位,已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现在,中共中央又被网在黄河西岸,终于没能突破河防东渡,就更可称得上是个不小的成就。
连日奔波总算有点儿结果,疲惫中的刘戡又有几分惬意。他可以从容不迫地一面给胡宗南发报邀功、一面在地图上梳理沙峁头到螅蜊峪一线的黄河渡口了!
将中共中央机关一举“解决”在黄河渡口,是刘戡在胡宗南面前立过军令状的。如今,随着兵力的展开,他所渴望的就是及早摸到中共中央具体位置。他感到某个历史性时刻就要来临,越是接近那个目标,越是觉得那个目标不同寻常——既诱人又烫手,就像他正在享用的那个刚出笼的白面饽饽。
吃完夜宵,刘戡开始新的工作,围绕地图和电报预谋一切。他一贯有两条自信:一是他比所有人都更加效忠于党国,二是他比所有人都更加了解共产党。鉴于第一条,他除了准备让黄河渡口随时成为一个旷世屠场之外,也向乌龙铺方向伸出一只手,给远在镇川堡的那个牛皮烘烘的部属钟松,做出一种优美的姿态。鉴于第二条,他绞尽脑汁地琢磨开来:我刘戡若是彭德怀,这会儿该走哪一着?
根据各路人马明报、密报,以及胡宗南每隔几个钟头一次的军情机要,刘戡隐隐约约看出了钟松的厄运。钟松手上的整三十六师,号称胡宗南三大主力之一。但眼下这支“主力”因为长途跋涉,严重减员,早已成了疲惫的蛤蟆。而钟松其人刚愎自用和利令智昏,更是刘戡所熟知的……刘戡心中情不自禁地荡起一层不知是兴奋还是沮丧的波澜。这波澜里面,既怀有对钟松的一份微妙,亦有对彭德怀的一份钦羡。他开始以职业军人的心情,一步一步揣测彭德怀的种种作为。
刘戡没有想到彭德怀此刻与他近在咫尺,更没有想到彭正在满头大汗地读着这样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报:“中央决定不过黄河,仍继续留在陕北,目前处境困难……”电报是以军委副主席周恩来个人名义发来的。当时周恩来接到敌情报告,说中央机关要去的曹家庄已被敌人占领,找来带路的老汉又牺牲了,八百人的“三支队”被晾在黑咕隆咚山坳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周恩来让警卫参谋一手撑开雨布、一手拧亮手电筒,自己和机要参谋就钻在雨布里面,铺开一份发报纸。本来,毛泽东嘱咐周要告诉彭“李得胜同志安然无恙,原作战计划不变,加快部署”,而周恩来拟出的电文,非但没说“安然无恙”的话,还坚持在级别码上标出“AAAAC”这几个表示“特急”的字母。他要让彭德怀知道真实情况,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
可想而知,这样一份“AAAAC”带给彭德怀的是什么。他啪的一声将电报拍在地图上,把凝神专注的野战军政治部主任徐立清和参谋长张文舟吓了一跳,连守候电台和跑进跑出的参谋人员也都惊呆了。彭德怀并未理会大家的情绪,就势用他粗壮的手指在地图上指了指,然后直起腰杆,板着脸一言不发。足有十多分钟,他坐坐站站,对着地图沉思。野战军指挥中心所有人,都不敢弄出一丝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徐立清和张文舟交换了眼色,参谋们也开始窃窃私语,指挥中心那孔窑洞内外急剧地沸腾起来。彭德怀的目光火一般灼人,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滴,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他,包括张文舟、徐立清和刚从外面轻轻进屋的副司令员张宗逊在内,人人都下意识地抓起纸笔,准备记录他将要口述的每一个字。
“给中央复电!”彭德怀终于一字一顿地口授电文,窑洞里除了沙沙的着笔声,没有一丝杂音。电文内容已在彭德怀心中酝酿得烂熟,“建议中央机关火速向葭县西北方向转移,靠近野战军主力。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即派……”他在原地踱了一圈,略事沉吟,猛转身间,毅然决然地接道,“我即派许光达率第三纵队,以最快速度赶到乌龙铺、曹家庄一带接应和掩护中央机关转移。彭德怀。8月16日0时37分。”
接着,彭德怀分别给三个纵队发报。首先是三纵,然后是二纵,最后才是一纵。一纵部队正在由老虎圪塔向沙家店地区的指定地域开进。相比较而言,他们的行进速度一直很不错,彭德怀感到满意。当然,天下这么大的雨,昼夜行军困难也是有的。武器、牲口和人员,全都卧在草木稀疏、泥坨子成堆的黄土坡上,那滋味很不好受。战士们心疼枪炮,把它紧紧地揽在怀里。大雨下得急时,人睁不开眼,只好背靠背地坐在泥水中等一等再走。机枪手可为难了,那么大的家伙,抱又抱不起,挡又挡不住,干脆脱光膀子,用军装把机枪裹起来。到处是山洪暴发,路都冲垮了,从水里爬来爬去的情况有的是。雨小些的时候,微风幽幽,战士们的单衣贴在身上,情不自禁打起牙颤……
这时候,三五八旅政委余秋里踩着灌满雨水的胶鞋咕叽咕叽沿着队伍走过来了。不知是哪位小战士轻声哼起解放军进行曲,“……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歌声吸引了余秋里,他循声过去,朝大家喊:“喂,同志们,靠近点嘛!骡马呢?靠近骡马就暖和些哩!”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战士们纷纷靠过来。余秋里注意到前后几百米队伍中,都没见着一匹骡马!老带兵的人,心里立刻明白,干部战士在饿着肚子呢!
“余政委,你也歇会儿吧!”那个哼进行曲的小战士抹把雨水,吃力地起身向余秋里打招呼。余秋里说;“歇就歇会儿吧。”说着踅近旁边的机枪手,“你看,打个大赤膊,嘴唇都紫了,着了凉怎么办……”他边说边脱自己身上的外衣。机枪手一见急了,抓住余秋里的空袖:“首长,这怎么能行。我年轻轻的,火力旺着哩!”两人的争执惊动前前后后好些人,大家围过来,依着余政委往泥水里一躺,唠起来。
正巧,这就是七一五团的三营。榆林战役中,九连打光之后,补充了一些解放战士,重新组合了一下,编制没有变,但架子显空。大家唠着唠着就唠起榆林攻城。一个战士气嘟嘟地发牢骚,“妈的,打这个鸟仗,死那么多人,一个城门也没破,窝囊!”又有人说要是再打一天就好了,干吗那么急就撤出?余秋里微笑着,静静地听大家七嘴八舌发表看法,最后,说:“仗打得没有什么错,你们连很勇敢,也很机智,血不会白流的!”他告诉干部战士,现在要集中全力对付钟松整三十六师。钟师是胡军的精锐,有三个整编旅,每旅各辖三个团,连同师、旅两级指挥部及炮、工、辎、通信、卫生等直属部队,全是半美式机械化装备,所以,尾巴翘翘的。
提起钟师,干部战士们并不陌生。半年来,胡宗南“陕北大游行”首推三十六师。这个部队纪律糟糕是出了名的,走一路抢一路,老百姓的牲畜、粮食和大闺女,见什么抢什么,甚至拆了民房当柴火烧。陕北老乡听到国民党三十六师,老老少少没有不咬牙切齿的。特别是延安西南地区,三十六师曾奉胡宗南之命在那里搞过“三光政策”,制造无人区。他们是想斩断共产党和老百姓的军民关系,结果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余秋里说:“眼下三十六师正在居功自傲的锋头上,头脑昏着哪!在榆林捡了便宜,不甘罢休,还要‘功’上加‘功’,把一二三旅和一六五旅的四九三团往乌龙铺赶,想和刘戡合围我们的中央机关。同志们说我们答应不答应?”大家说不答应。
余说:“对!我们要盯住他留下的师部和一六五旅,彭总要我们在沙家店地区给他来个……”余秋里做了个卡脖子的手势,“得加把劲啊,同志们,二纵兄弟部队已从东西两面压向沙家店,我们要抓紧绕到沙家店的西南面,协同作战……”
“那要是钟松不走沙家店怎么办啊?”一个小战士天真地问。旁边的机枪手立刻反驳:“嗨,咱彭总的话,国民党咋敢不听?上次在青化砭,咱在山梁子上趴了两天雪窝子,临了咋样?李纪云还不乖乖钻进咱的伏击圈?到时你就铆足了劲儿打吧!”又有战士关切地问:“刘戡过来了怎么办?”余秋里接上话:“好嘛,问得好!”此刻,他发现了战士们身后的连长、指导员,因为面熟,就点点头,说:“你们看看,战士们多细心啊,个个都是当家人!”他又对刚才发问的战士:“放心吧同志哥,三纵和绥德军分区警四团、警六团的战友们,早就撒下天罗地网啦!刘戡,他是馋嘴猫看屋梁上的腊肉,干流口水呢!”
风小了,雨住了,部队又要前进。战士们咧嘴笑着,恋恋不舍地回到行进队伍中去。余秋里看大家笑容里藏着苦涩,有几个战士干脆捂着肚子,实在不好受。他小声询问连长、指导员:“粮食都用光了?”“早断了!”连长叹气,“天不亮吃了点,一顿秕糠煮黑豆,几个屁一放,肚子早在唱空城计了!”余秋里皱起眉头,马上就要上阵,一粒粮食都没有怎么能行!见政委急得慌,指导员诡秘地凑到他耳边告诉说:“首长放心,还有两顿黑豆,煮熟的马肉也能凑合一顿,咱留到上阵之前……”
余秋里笑不起来:“骡马全宰了?”连长低头嗫嚅,说全宰了。“要是撑开肚皮让大家吃,三天前就该断顿。行军打仗,总饿着肚皮,掉队的就管不住,身子虚一点发晕,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非战斗减员直线上升……”连长在余秋里面前觉得挺委屈。余沉思良久,慢慢说:“不该杀马!再困难也不该杀马!长征时那么艰难,连队也想法留匹马嘛……带兵不易,你们的难处我理解,不是批评你们,这次任务实在太重了,战斗后期靠的就是两条腿。没有马,后续任务怎么办?”不知不觉队伍已走去好几里地,天色也暗下来。这时,身后一匹快马泥浆四溅地哗哗追上来,余秋里回头一看,认出是旅部通信员。只见通信员熟练地勒住马头,没等马煞住步子就翻身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余秋里跟前,打过敬礼,气喘吁吁地报告:“黄旅长让我来接您……”
前委会开了半小时,彭德怀嫌长。人还没散,他就急不可耐地挥手让张文舟参谋长沟通三纵。他现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许光达身上。因为许光达未来几小时的成败得失,很可能关系到整个中国革命的命运。夜间窑洞里并不是太热,但彭德怀脸上汗水一直挂着。他把军帽摘下来放在桌上,时而细看地图,时而来回踱步。“党中央安全压倒一切!必须切实保障党中央的安全,要以最大努力给中央以安全感!”他将刚在前委会上表态的话,又向张文舟重复了一遍。
自7月31日中央军委批准,由彭德怀和习仲勋、张宗逊、王震、刘景范等五人组成中共西北野战军前委会后,凡军事指挥上的重大决策,彭德怀都要首先听听前委集体意见。这次调动三纵南下,掩护中央机关转移,是个特例。彭既考虑到当时中央机关的危险处境,又考虑到正在展开的战役部署,时间实在刻不容缓。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前出的敌三十六师一二三旅与刘戡“接应”部队碰上面。这一刀如果不来得利索,沙家店地区歼敌计划很可能成为泡影事小,整个西野主力和中央机关800人的“三支队”,都将在无定河沿岸成为胡军盘中餐。尽管如此,命令下达之后,彭德怀还是补上了前委会议这项工作。广泛听取意见后,他更加坚信对三纵的选择千真万确。
三纵7月下旬西渡黄河后出手的第一仗相当漂亮。不管榆林围城整个行动如何埋汰,三纵在外围攻陷高家堡一战却令人扬眉吐气。这个据点易守难攻,堡内驻守敌人八十六师二五六团和一个补训营,工事坚固,弹药充足,特别是地形很不一般,四面高山筑有明碉暗堡,俯视全城,形成严密的火力保护。更不用说经年累月加修起来的城墙了,又厚又陡又滑溜,四个角落均有炮楼。负责攻坚的独二旅旅长唐金龙看完地形,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把三个团长叫过来交代:“这块硬骨头够啃的!我指三个制高点,你们一人一个,就是门牙崩掉了你也给我啃下来!到陕北第一仗,别给许司令丢人!”果然,一个冲锋打下来,就把守敌吓倒了,慌忙派个营长打着白旗出来交涉“谈判”。原来,这堡子里住着邓宝珊的副司令张子英少将家眷。攻堡时,张正巧在家中,枪炮一响,一家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听敌营长提出“谈判”,唐金龙把脸一抹,“谈判?谈什么判?无条件投降!”这位1931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是湖北汉川人。当年红二方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就是五师十五团团长,到抗战时被编到一二〇师,又在三五八旅七一五团当副团长,接着,是独二旅四团团长。前后十几年在团长位置上,养成了一身过硬的作风,办事从来麻利干脆,决不拖泥带水。手下那三个团也不含糊,尤其是十七团团长闵洪友,眉毛一拧,十条老牛也拉不回。敌营长一看这架势,忙说“容敝人向上峰报告”,就灰溜溜地逃了,一去没有消息。过了限定的中午12点,唐金龙一挥手,“打!”不到三个小时,国民党陕北警备司令部少将副司令张子英和二五六团团长李含芳及所属官兵两千余人如数生俘。
高家堡的“小胜”并没有给许光达带来多大的满足,相反,还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当初贺老总在晋绥送别时,强调又强调的是,“给党中央、毛主席当警卫”,这个先入为主的概念让许光达一过黄河就有种强烈渴望。高家堡一仗他把“家”交给了参谋长李夫克和政治部主任杨尚高,自己跑到闵洪友的十七团一线阵地上,亲眼观战。他始终有个观点:枪炮声能养人,指挥员听少了、看少了就有问题。他想利用小小的高家堡把自己、也把部队预热一下。谁知道,这个“预热”竟让他付出一个心爱的团长!这位团长叫张野炬,许光达参加军调工作时,张一直跟在身边,充当左膀右臂,彼此感情很深。张野炬牺牲这样一个打击,足以抵消“小胜”中所俘获的什么副司令、什么团长、什么几千几百敌兵。因而,撤围待命的那几天,许光达内心的渴望更是无法遏制。
李夫克与许光达算是老上下级了。当年许任抗大教育长时。李是训练部军事教育科长。接到彭德怀调三纵南下的命令,李夫克既紧张又兴奋。他知道许光达的心事,当即建议,部队先出发,边行进边组织战斗!许光达没有二话就同意了。于是,黑夜里十几匹快马上了路。什么组织战斗?许光达让大家跟部队就说一句话:党中央、毛主席正处在危险之中,部队前方就是党中央、毛主席所在的方向!
独三旅旅长杨嘉瑞是陕西兴平人,塬上沟里爬惯了,跟老乡说话也方便。许光达说:“嘉瑞,你打头,我们跟着,抄近路走,保证不拉队!”“放心吧司令员。”杨嘉瑞也是1930年的老同志,长征时在红九师当二十七团团长,又到一二〇师特务团任过团长,什么世面没见过?部队出发前十分钟内,他就把行进路线以及向导等一应杂事安排得妥妥帖帖。然后打马直奔纵队指挥部,头里带路。集中野战军主力在运动中吃掉钟松,这对于旅以上干部们已不是秘密,但中央机关“处境困难”,大家还只有个含糊的理解,并不知道深浅。所以,一上来大家就都围住许光达打听:“党中央、毛主席他们究竟……”
许光达只是用手指了指紧随其后的电台。那句话重得让他说不动。于是,大家又都围住电台。电台的铁疙瘩里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无线电噪音。它仿佛隐藏着陕北高原这个雨夜的全部秘密。敌情和前进方向,都只能作出大体上的交代,此外的一切,就指望这堆老掉牙的铁疙瘩与总部、野司“保持不间断的联系”。因为连日阴雨,到处都在流水,水裹挟着黄土,浓浓的,人和牲口投入其中的声音都显得那么浑浊与沉闷。马是不能骑了,许光达和旅团干部们已分头滚在队伍中。天是无底的深渊,又是无边的渴望,指战员们的心弦全都紧得不能再紧。当然,那时候他们还并不十分了解自己的双脚具体是在跟谁比赛,并不十分了解早一分钟赶到乌龙铺那个地方究竟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大家都在闭着眼睛爬、滚、摸,反正,解救党中央、毛主席,事不宜迟。
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实际上主要是和国民党军一二三旅及一六五旅的四九三团在比赛。少将旅长刘子奇出发伊始,就试图强迫自己的心情保持在一个常态频率上。雨水使深沟峻岭间完全失去了驾驭车马的条件,他也只好随着队伍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摸,大半夜过去了,好歹没有出什么岔子。天快亮时,天空又飘起一阵密雨,刘子奇淋在雨中,冷飕飕一个激灵,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刚要挪步,脚底又是一滑,差点摔个仰八叉。自此,维持了大半夜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一种不祥之兆直往上漂,按也按不住。
前后左右听不见一丝声响,唯有冷雨浸入肌肤,让人心头重煞煞地难耐。刘子奇信一点儿佛,口中默念阿弥陀佛。突然在黑暗中,参谋长罗秋佩叫道:“旅座,按照绥署电示,此时刘军长与我部相距当不足百里!”刘子奇明白,罗秋佩口中的刘军长,实际上是刘戡派出“接应”的七十六师一四四旅和十七师十二旅及三十八师五十旅部队,并不是刘戡的本队,因而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他沉吟片刻,问:“那……共产党军队呢?”
“共……”罗秋佩的答话还没出口,就听前方轰的一声巨响,接着枪声大作。罗秋佩顾不得刘子奇,转身直奔参谋部的电台车。刘子奇长长地嘘了口气,喊:“罗参——”不知是因为风雨,还是因为枪炮声,反正,罗秋佩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隐没在黑暗中。但这并不妨碍刘子奇满心涌出的一股快活劲。多年征战经验告诉他,行军途中有点枪炮声要比毫无动静踏实得多。尤其是在黑夜,而且——他想起钟松临别时将一二三旅说成是“一把尖刀”的话。
刘子奇开始尽情体会“一把尖刀”的感觉,不曾想,罗秋佩又神色慌张地出现了。他报告说当面共产党军队有一个旅的兵力投入作战,双方打得相当激烈。尽管罗秋佩极其夸张,刘子奇仍旧不以为然。他一声“知道了”,让罗秋佩脚底生了根:“旅座,问题是……共产党军队怕是来者不善啊!”罗秋佩意犹未尽。什么叫“来者不善”,刘子奇哼了一声,踱近罗秋佩,问:“何以见得?”罗说:“据谢挺欧团长报告,共产党军队是且战且退!”难道“且战且退”就是“来者不善”?刘子奇脑子转了半天,没有转过弯来,便负气地咕哝一句:“荒唐!”
罗秋佩心里嘀咕:荒唐的是你不是我!他真想把怀疑共产党军队有诈的话说出来,可看到刘子奇这么个态度,话到嘴边,还是打消了念头。这时,正好有个参谋来报告,说电台收到了刘戡方面整五十五旅的信号,并断言,该旅与本部图上距离绝不超过25公里!刘子奇黑暗中在罗秋佩手心捏了捏,那意思很明白:你罗秋佩说出口和没说出口的疑虑,统统不攻自破!
天色大亮时,刘子奇已经随队过了乌龙河。这一天,雨幕中的枪炮声乒乒乓乓响个不住,一直绵延到黄昏。夜幕低垂,天色渐渐灰暗,而刘子奇的心情却越打越亮堂。这时候,他已准确获知刘戡的整五十五旅就在他一二三旅右翼不到20公里的那座小山梁上。他亲自在电台旁边听通信参谋用报键与对方道了一声晚安,然后,不紧不慢地命令所属各部在山峁上搭帐篷,准备当晚的露营。他怎么会想象得到,此时此刻,中共中央机关就夹在他的一二三旅和刘戡派出接应的整五十五旅之间不足20公里的空间里呢!
这是个历史的奇迹。当刘子奇沿乌龙河盲牛瞎马向东摸索时,解放军新四旅和教导旅,在罗元发旅长带领下,冒着胡宗南的轰炸机,抢先到达乌龙铺西山。这才让刘子奇结结实实享受了一天的枪炮声。
刘子奇当初并没有意识到,如果不是这一天热火朝天的激战,他将会接近一个怎样的目标!他只把目光机械地盯着刘戡,仿佛他急急忙忙从镇川堡赶来,唯一目的就是一头投到“军座”的怀抱。因此,刘子奇并没有觉得在露营的这一夜,将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刘戡则不然。经过两天的咂摸,他不仅渐渐看透了沙家店,更发现在乌龙铺不远也存在着一个巨大战场。他几乎动用了所有侦察手段,并尽量做到精确控制部队,期望着有一个轰动世界的新闻在自己手上一举爆响,而对钟松那边每日数遍官样报告置若罔闻。这让钟松极为不满,但碍着战事,也不便发作。就在刘子奇与刘戡接上信号、情绪安定地准备露营山梁时,钟松的三十六师师部及一六五旅大部人马,也由镇川堡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沙家店地区。
缓缓泊定的黄昏显得过于平静,让钟松心中生出些许恐慌。也许为了镇定自己——也许什么也不为,总之,钟松决定坐下来亲手给胡宗南拟发一份详细的宿营报告。每当这种时候,钟松都有许多难言的感慨。胡对钟有知遇之恩,钟一刻也不敢忘怀,他恨只恨盼不到一个“涌泉相报”的机会。为此,钟松一直都在努力,苍天可鉴。可是,胡宗南明白吗?
如果说胡宗南还有什么成功之处,就得数上这一条。古往今来治军之道,有的以德,有的以法,唯有胡宗南很特别,他是靠心机来治军的。胡军上上下下,都把个人的忠诚看得高于一切,眼里掺不得一粒沙子。胡宗南为此算尽机关,他活得真是很累。有时候推己及人,胡宗南也想中共集团有没有什么类似的奥秘,比方说毛泽东、周恩来与彭德怀、王震、张宗逊、许光达等这些人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他的研究总是毫无结果地被搁置起来,等待下一次的闲暇和兴趣。他不可能把这个问题真正琢磨透,就像他无法搞清眼前十几个日日夜夜,中共中央决策者们究竟怎样从自己数十万大军的围困中绝处逢生一样,这对于胡宗南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
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黄河岸边那一段。先是说中共中央要东渡,河边几个渡口人山人海,害得董钊大队人马蜂拥而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螅蜊峪、桃花峪、木头峪等所有渡口都封起来,结果,一转眼就找不到中共过河的一兵一卒。胡宗南就是不相信,以刘戡、董钊几个师数万兵力压在河口,居然找不见中共中央机关区区几百人的行踪?难道毛泽东等人就不是肉身凡胎,而能够上天入地?这一大堆疑问,后来不知被谁传给了毛泽东,引得毛哈哈大笑:“天晓得哟,深更半夜下着雨,我在河里游水哩!”
毛泽东说的是强渡五女河。五女河是葭芦河的一条支流,说是“河”,还不如说是神仙用斧头在高山峻岭之间劈出的一条狭槽,河谷深邃、悠长,平常只有涓涓细流。狂风暴雨那晚,山洪暴发,情况大异,浪头有一米多高,卷起车马一般大的石块和连根拔起的庄稼棵子,咆哮着倾泻而去。中央机关800人的“三支队”当时刚从曹家庄折回头,接到彭总电报,要往西北方向去。尽量靠沂西野聿力,此前又发现原隐蔽在曹家庄的部分干部、家属和伤员远没来得及东渡,周恩来要顾东要顾西,急得团团转,一面指示廖志高找葭(今佳县)县县委书记张俊贤,要张负责在敌人未到之前抓紧把这批人渡过黄河去,一面要叶子龙沿五女河寻找渡船或是桥梁。
但来不及了,叶子龙报告说,三十六师先头部队一二三旅相距不足20里,如果溯河而上,肯定要碰头。怎么办?周恩来和任弼时蹲在河边一块雨布底下商量,唯一的办法,只有自己架桥。人员立即分散到附近村庄去找群众搞木料和绳子,或者砍树,或者拆房。好不容易在山屹崂里发现一座小庙,大家犹豫着,要不要拆来架桥。江青跑过去大喊:“还愣个啥,架桥过河要紧呀!拆呀!”她的嗓门最大,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人就听到她四处咋呼。这和周恩来不声不响地沉着指挥,形成鲜明对照。周恩来一会儿组织大家扛木料,一会儿对汪东兴小声叮嘱几句。汪负责毛泽东的安全。看看桥没搭成,身后枪声又越来越近,他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一遍一遍问毛泽东:“主席,你看……”毛泽东始终置身事外的样子。他被安置在一块大石头上,衣服全淋湿了,冷得浑身发抖,牙花打牙花。
手枪班长身上捆着几根椽子、带着一卷麻绳往河对岸游。游一次不成功,游两次又失败了。浪太急,人太轻,没法稳得住,更不用说在激流中打桩了。任弼时说:“再下去几个!”说着自己直挽裤腿准备下,被人拦住了。时间刻不容缓,没法等下去了!汪东兴提议打马下水,说马会凫水,当年长征过金沙江就是这样过的。他让毛泽东趴在马背上,由十几个水性好的战士护送过河。毛泽东坚决不肯,坚持让机要人员先过。“我着什么急呀,叫他们先过,文件、电台要保住!”他虽然说话打战,但显得很轻松,“敌人万一冲上来,我还会游水嘛,怕什么?”他不怕,别人可胆战心惊。事后,汪东兴说:“要是主席那天晚上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条命也不要了!”
总算马马虎虎搭起一座桥!那是什么桥啊,就是两根大木头并排放在一起。毛泽东一上“桥”,脚下就闪个不住,偏偏胡宗南的一架侦察机冒雨飞到头顶上,那低沉的嗡嗡声,更加剧了河边紧张的气氛。周恩来破天荒地吼了一嗓子,要大家灭掉所有的灯光!人们相继惊叫,吓着了毛泽东的坐骑,这家伙早不愣晚不愣,偏偏在河中央发了傻,站在那里不动弹。这回连毛泽东也急出一身汗,操起缰绳猛抽。结果,那马被打痛了,一时性起,蹄脚大乱。毛泽东差一点儿连人带马倒在河中……
所幸的是,身后枪声虽越来越密集,却没继续迫近。当时他们隐约猜到可能是彭德怀的救兵上来了。事实的确如此,不远处密集的枪声正是三纵先头部队拦住了敌一二三旅,双方黑夜遭遇,都显得很仓促,都铆着一股劲,打得很猛,直到五女河的洪峰降下去了。中央机关大部人马过了河,枪声才渐渐稀疏下来。雨下得太大,双方胶着在那里,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刘子奇马虎了。他口气软软地通知部队下营,陶醉在与整编五十五旅沟通了联络的幸福之中。
这是8月18日凌晨两点多钟。彭德怀接到报告,大大吐了口气。炊事班长不失时机地端来一碗小米粥,彭看了一眼,实在是饿了,便抓起碗喝了一口,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地图。就这,已让旁边的炊事班长和参谋人员心里都乐开了花。连续几天,彭总几乎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也很少睡眠,连打个盹还得叫别人看着时间。张文舟参谋长老是批评炊事班:“你们怎么搞的?做一点可口的嘛!”炊事班长挺委屈的,拿什么做呀,小米粥就是天字号美味佳肴啦!
彭德怀喝了几口小米粥,突然想起什么,问一旁正乐着的炊事班长:“大家都喝了吗?”炊事班长一脸尴尬答不上来。彭德怀把碗一推,“哎呀,你这个同志,就晓得围着我转,给大家都弄一口嘛!”说罢,又匆忙转过脸口授电文去了。他命令各纵“以伏击姿态歼灭敌三十六师”,一、二纵部队加速占领预定地域,三纵(并指挥绥循军分区两个团)以一部兵力吸引钟松一梯队,主力抗击刘戡所部,阻止该敌与三十六师会合,并切实保证中央机关安全。彭的决心是,集中一、二纵队和教导旅、新四旅,首先把钟师师部及一六五旅大部的敌第二梯队彻底歼灭,再合力聚歼一二三旅及一六五旅四九三团敌第一梯队。目前为止,中央机关基本脱险,各部队进展顺利,彭德怀看看怀表,决定趴在图板上打一刻钟的盹。
18日黄昏,钟松给胡宗南报过平安之后感觉不大对劲。侦察分队连续报告说:沙家店地区多处发现共产党军队大部队在机动。根据时间和方位判断,不由得让人浑身冷汗淋漓:一张大网正在铺天盖地!到当晚1点多钟,电台已是一片嘈杂的混合信号,而四周常有稀疏的枪声传来。
此时,钟松所部先头分队与刘子奇尚距30多里,中间阻隔着多重山梁和深沟,大晴天没有敌情顾虑下,也要走七八个小时才能靠拢。一种不祥之感洪水般地淹没了钟松,他立刻电令刘子奇:“十万火急,向沙家店靠拢!”
刘子奇接到电报颇感奇怪,我在前面给你扫清了道路,你在后面还吃什么紧?隔几分钟,“十万火急”的电报又来了,刘子奇窝起一肚子火:“靠拢靠拢!深更半夜,路没有路、人没有人,叫我怎么靠拢?!”刘将电报撕碎,心想:说得轻巧,周围全是共产党军队,动一动就是灭顶之灾呀!刘子奇遂赌着气跟参谋长一说,连跟团长们商议都没有商议,就给一六五旅配属一二三旅行动的四九三团团长孙铁英打电话:“你团火速撤回沙家店,归还原建制!”
孙铁英深更半夜孤零零地去“靠拢”。再没有比这更显出亲疏有别的了!孙铁英当即反问刘子奇:“你们呢?难道师座电报单是调我四九三团吗?”刘子奇不管不顾:“执行命令,别的不用你管!”其实刘的心里早有盘算,自己的一二三旅部队最起码也得天明之后才行动。
说实在话,刘子奇并非存心跟孙铁英过不去,这样处理也是出于无奈。钟松有令,部队如按兵不动,就是违抗军令。然而,要皋闻风而动、连夜瞎闯,明摆着凶多吉少!刘子奇是个谙熟世故、圆通人情而又工于心计的人。他也给孙铁英抛一道军令,要孙团顺来路撤回归建,执行不执行由你去斟酌,反正一二三旅到天明行动。刘心存侥幸:天亮时,还不知战场情况是怎么回事呢!
到19日早晨6点多钟,孙铁英才磨磨蹭蹭翻过一道山梁。刘子奇偷睡了一个黎明觉,醒来时,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任何新情况,因而,他再不能坐等,便让一二三旅旅部和三六八团也打点启程,缓缓通过乌龙铺。而担任后卫的三六七团还在北山坡下打火造饭。
这时,沙家店方向的枪炮声愈来愈紧,刘子奇知道钟松已经没救了!他担不起“见死不救”的罪名,决定尽力驰援,一二三旅全旅离开孙铁英团行动,取捷径向钟师师部威胁最大的左侧翼急进。刘子奇当即令三六八团为先头团,并派一个营为先遣队,占领常高山北面的制高点,掩护旅主力进入常高山。
刘子奇哪里知道,解放军新四旅正在常高山等着他哩!刘的先遣队刚一进山,新四旅便从正前方和右侧方一齐射击,教导旅从刘子奇主力背后追杀出来,刘的一二三旅所有部队都落在一条狭长而又低矮的山梁上,预定夺取的制高点,全被解放军占领了。新四旅和教导旅很快形成合围之势,居高临下,任意打击。敌一二三旅先遣队冲一次垮一次,几门山炮毫无目标地放了几十发炮弹,一点效果也没有。
新四旅和教导旅边打边收缩包围圈。刘子奇指挥部队左冲右突没有希望,待想到撤退时,已经无路可退。况且他手下三六七、三六八两个团都怕吃亏,谁先谁后意见还不一致。刘子奇只有痛下决心:跟共产党军队拼个鱼死网破!说来也巧,就在节骨眼上,胡宗南的电报又给人带来一线希望。胡让刘固守待援,说是飞机十分钟内就来助战。
刘戡此时也做出仁义道德的样子,电告刘子奇,他已命令整五十五旅就近增援。这些天外馅饼,让饥不择食的刘子奇欲罢不能。谁知,不上不下地煎熬了几个小时,连个响屁也没等上。没指望了,一切都无法挽回,全军覆没的必然结局终于来临!黄昏中,刘子奇在一名解放军战士明晃晃的刺刀威逼下,无可奈何地举起脏兮兮的双手。
刘子奇被俘的消息,钟松是在十几天之后才知道的。19日黄昏后那段时间,在他脑子里已是一片模糊。当时,我一、二纵队包围圈疏而不漏,各部队均展开了强烈攻势。在一纵独一旅方向,三十五团进到沙家店以西的白家,一方面抗击镇川堡可能来援的敌人,另一方面堵敌西逃。担任主要突击任务的七一四团,立即向沙家店以南的均家沟之敌发起攻击。
敌人一见我军往上冲,急忙向前沿阵地开炮。拦阻射击一刻钟后,改为小间隔冷炮射击。炮打得很怪,像是长了眼睛。我军卧下去,炮火即刻停止;我军一抬头冲锋,炮弹又劈头盖脸往下落。显然,是由前沿指挥所直接指挥的。七一四团前卫一营打主攻的一连连长贾荣保急了:“这么干,啥时候能拿下敌人阵地呀?!”他把驳壳枪一挥,扯开嗓门,“同志们,他打他的炮,咱冲咱的锋,不怕死的跟我上,冲啊……”
敌前沿阵地守兵,一直以为有炮火拦阻共产党军队冲不上去。没想到我军硬是从雨点般的炮弹中冲了过去,炮弹爆炸的烟雾,反而使他们看不清我军兵力到底有多少,只觉得一睁眼,共产党军队已冲到面前。顿时,敌心慌意乱,防守的决心动摇了。而此刻,在一连左侧,二连已攻占敌人最看重的阵地——一座大庙建筑高地,守敌连长、排长及二十多名士兵正在那里举手投降。阵地上三挺机枪被二连战士扳过头就往一连正面敌阵地上猛扫;在一连右翼,三五八旅七一六团的六连,也已攻克沙家店以东高山阵地。三路并进,互相支援,敌兵败山倒,唯一选择就是举手,不到一个钟头,黑压压一大批俘虏被带下来。
沙家店的局势,让刘戡心头酸甜苦辣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钟松已不是往日的钟松,每电哀声切切,这比他过去那些高谈阔论更有力量,刘戡被击倒了!可是,任凭钟松嗓子喊冒了烟,刘戡的回话依然是那两句:“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钟松要是能坚持得住,还用得着对着报话机扮娘娘腔吗?这一点刘戡也明白,他何尝不想将面前这堵“墙”戳个窟窿!然而,事到如今他有这个心却没这个力,在解放军三纵阻击阵地面前,刘戡的几万兵力苦战多日非但寸功未收,有几次还让人家一个反冲击差点端了司令部!为此,胡宗南面前他已丢尽面子。而且不光是个“面子”问题,再这样下去,他必将受到军法制裁。
胡宗南已给他下了死令:“钟师不测,唯你是问!”
刘戡捧着这八个字,整天像丢了魂一样。他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角色,有一个梦想始终没有放弃。他让参谋长刘振世秘密地组织了一支500人的手枪队,全部脱下军装,扮作老百姓,在葭芦河两岸撒出去。这一手是冲着中共中央机关来的。刘戡心想,灭了一个钟松算不得天下大事,而要是自己能亲手捉得中共首脑人物一个两个的,那可就天下闻名了!刘戡如意算盘打到这儿,并没有错。问题是,毛泽东及他的“三支队”早在两天前就脱离了葭芦河险境,来到一个叫梁家岔的地方。这里距西北野战军指挥部只一步之遥,刘戡的手枪队队员就是胆子长到头顶上,怕也是不敢飞蛾扑火。
又是一个日头顶中,沙家店地区出现了短暂的静默。解放军战士们的肚里空空如也冒着酸水。大家翻衣袋,盐水炒黑豆早吃光了!没有办法,只得将布缝里藏着的一两粒豆瓣,抠出来放到嘴里空荡荡地嚼个味。然而,瞌睡虫似乎比饥饿更加难以忍受。这时候,只要精神上稍微一松弛,眼皮立刻就撑不住。因此,战斗间隙事实上比激战时分更为难熬。
就在这个难熬的时刻,彭德怀电话来了。彭德怀握着话筒亲自喊:“喂,一纵指挥部,一纵吗……二纵……三纵……新四旅、教导旅……”贺炳炎、廖汉生、王震、许光达、孙志远及罗元发、张贤约依次答到。彭德怀声音短促有力:“……同志们,彻底消灭敌三十六师,是我西北战场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的开始,也是收复延安、解放大西北的开始。为着人民的解放事业,继续发扬你们无限英勇精神,立即消灭三十六师,活捉钟松,号召你们本日黄昏以前胜利完成战斗任务!”
彭总的歼敌动员令,立即传达到西野各部队干部战士中,部队士气大振,一、二纵队密切配合,向三十六师师部和一六五旅阵地发起猛攻,这股锐气势不可挡,敌兵无法招架,死的死、伤的伤,投降的投降,形势急转直下。到下午5点钟左右,敌主要阵地已全部都被解放军占领。钟松也在抱着话筒喊,呼叫一二三旅旅长刘子奇,没有回音;又呼叫一六五旅旅长李日基,也没有回音。话筒从他手上无声地滑落下来……此时,指挥部门外枪炮声近在咫尺,已经一片混乱。
“师座,他们来了!”副官吴栋宇凑到钟松耳畔小声嘀咕了一句。钟浑身一震,某根神经痛了一下。他明白吴副官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他慢慢地转身,抬眼朝门前一看,只见一六五旅的李日基旅长穿着一套士兵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站在那里。钟松眼珠如同被针刺了一下,不自禁地圆睁起来,似要流血,随即从腰间无声地拔出手枪,举起来瞄准李日基。李一动不动,长叹一声,仰脸闭上眼睛。然而,结局却令人沮丧,钟松的食指迟迟没有扣动那支勃朗宁手枪扳机,相反,竟和李日基一样,也换上一套士兵服。这种时候,两人谁也不用正儿八经地端详谁了,一前一后地钻进混乱的人群,三十六计走为上。
第二天晌午,钟、李二人脱帽站在胡宗南面前,长久地低着头,不说话。沙家店一仗,钟师一二三旅旅长刘子奇以下官兵6000余人,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而只剩下这么两个活宝带几十名官兵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逃往西安,这对胡宗南是杯怎样的苦酒啊!他合上眼睑又无力地打开,打开又合上,如此再三,长叹不已,最后,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打得不错!”
钟、李二人浑身哆嗦一下,眼角瞅着胡宗南慢步过来,边走边拖着长腔:“还有什么可说?”这话可以看作逐客,也可以认为是听从辩解。钟松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微微颤抖着小声嗫嚅:“败军之将,别无他求!不过……”胡宗南愤怒地转身,声厉色严:“不过什么?!”钟松斗胆抬起头来:“不过,对那些见死不救的党国罪人请先生明察法办!”
这一招还真管用,胡宗南降了温。他知道钟松所指是何人何事,可刘戡亦有一肚子苦水。钟松逃出重围之际,解放军绥德军分区四、六两团,在司令员吴德锋指挥下,于乌龙铺以西的石板村和沙柳滩,跟刘戡整十二旅和整五十五旅也打得一团糟,刘戡的警卫连险些都被打掉了,不能说不惊心动魄。胡宗南揉揉肚子,走到钟松面前:“算啦,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可以再给你装备一个师!”一句话说得钟松五内俱动,差点当着人面哭起来。
可在蒋介石面前,话就不那么轻松了。沙家店败绩传到南京,老蒋跑到国防部大拍桌子,又是查办又是撤职,吓得胡宗南三天都没敢把战斗详报呈送上去。
胡宗南度日如年的三天里,西北野战军在离梁家岔不远的前东原村召开旅以上干部会。毛泽东、周恩来和任弼时等领导同志喜气洋洋地赶来祝捷。毛泽东兴致最高。据说沙家店决战的三天三夜里,他不出屋、不上炕、不吃东西,全靠香烟和茶水挺过来的。喜讯传来时,他跌坐在炕边,一连声地要酒。他过去是极少喝酒的,这次一口气喝掉半瓶白兰地,还大喊大叫说“拿错了酒”,意思是嫌洋酒度数太低,不如中国的白干辣。这时候,彭德怀来了电话,问:“你是李得胜同志吗?”毛说:“我不是李得胜,我是毛泽东!”这是他撤出延安以来第一次扔掉化名。消息传开,全军欢呼,彭德怀对着电话听筒看了好一会儿,嘴也咧开合不拢。
中央军委领导的光临,使西野旅以上干部会大放光彩。平平朴朴的土窑里,大家争着同毛、周、任等握手。这次握手不比往常,是在一场生死惊险之后,所以,每个人都握得意味深长。接着,是长时间的掌声,毛泽东踏着掌声走到那张小木桌前,说:“胡宗南有‘四大金刚’,我们吃了他三个,何奇、李昆岗、刘子奇,这次还跑掉一个,叫个什么李二吉(日基)。”毛泽东的湖南口音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毛将错就错,“这次让他跑了,算他一吉;下次或许还抓不住,又是一吉;第三次总跑不了吧!”
说笑够了,毛泽东严肃起来:“沙家店这一仗确实打得不错,可以说是陕北战局的转折点,有决定性意义!我们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用我们湖南话说,已经翻过山坳了!”他一句一个手势,一个手势赢得一片掌声,解放战争伟大的历史时刻就在掌声中凝固了。毛泽东让掌声响了两分钟之久,然后再按住,接着谈军事:“侧水侧敌,本是兵家所忌,而我们的彭老总指挥的西北野战军,短短三天时间,就消灭敌人一个师……”
彭德怀坐不住了,起身接替了毛泽东讲话的位置,说:“毛主席讲过坳了,这是对我们的鼓励。我们要真正过坳,还得多打几个胜仗!摆在我们面前的困难还很多,比方说粮食问题、解放战士的教育问题……”彭总扳着手指,一连数了七八个问题,把大家脸上的笑容全都数没了。这时候,毛泽东已经坐下来,掏出火柴点着一支烟。听到彭德怀历数问题,毛泽东忽又插嘴道:“现在我们要打出去,到胡宗南的家门口去打,不但要打,还要吃他的东西!”掌声忽又响起,迅速卷起浪潮。浪潮中,毛泽东带头笑了,周恩来跟着微笑,彭德怀也展开眉毛,笑出一脸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