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胡宗南的吉普车摇摇摆摆驶出西安,直奔三原。那是刘戡整二十九军军部所在地。
胡宗南选择这个地点召开他的军中“御前会议”,目的是让与会人员能够亲自嗅到一点儿“囊形地带”火药味。
与共产党在关中的第一个回合,他们已经以失败而告终。刘子奇一二三旅三六八团团直属及两个营930余人让共产党军队从花名册上抹去了,而刘子奇本人却显得无动于衷,这令胡宗南大为光火。遥想1947年行将来临的点点滴滴,胡宗南心里益发拥塞不堪,就像车窗外这条乌七八糟的道路——夹杂着伤兵和军官家眷的队伍,在车轮卷起的尘土中,鱼贯而行,隔着车窗也隐约听得清那些粗野的叫骂声。
胡宗南厌恶地朝窗外瞥了瞥,更加心烦意乱。他微微闭眼,同车的绥署参谋处长王承钊已响起呼噜,无所顾忌的咆哮声几乎恼怒胡宗南,但他终于没有发作。他明白自己需要内敛,深感全局在握、责任重大,心上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胡宗南不觉想起熊向晖。这种时候,他希望有个可以倾心相托的人在身边聊一聊才好。这个人除了熊向晖,他还想不出第二个。过去有个戴雨农,嘴上称“割头换颈”,事实上也是有限度的。现在,戴雨农在空难中死了,就只剩下熊向晖这个晚生。熊年轻有为,胡自感负有栽培之责。所以,胡要忍痛割爱让他跟一批有为青年到大洋彼岸去读硕士、读博士,以图将来学成之后对自己事业更有助益。
前些日子,胡宗南听说熊向晖在南京大肆操办婚礼,竟把蒋经国请出来长袍马褂地当证婚人,由小蒋的主任秘书陈元安排一切,在励志社大厅办得相当体面。这既说明熊向晖的能干,也说明胡宗南的面子。前者显示胡慧眼识珠,后者显示胡根基深厚。胡宗南愉快地想,熊向晖的婚礼实际上是给我胡宗南打招牌呀!这样想着,他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
参加这次“御前会议”的有二十多人。战区司令长官裴昌会、副参谋长薛敏泉在胡宗南之前抵达会场。“囊形地带”参战各部旅以上军官都奉命在2月9日清晨赶到三原。他们中有整编第三十六师师长钟松、整编第七十六师师长廖昂、整编第十二旅旅长陈子干、整编第二十四旅旅长张新、整编第四十八旅旅长何奇和整编第一二三旅旅长刘子奇等。当然,还有一些像汪承钊这样的高级幕僚,让当东道主的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及其参谋长文于一忙不迭地招呼、寒暄。
当胡宗南被众星捧月似的拥入会场时,文于一带头起立,大家七零八落地响起掌声。这让胡宗南既感到有些庸俗,又觉得通体舒泰。他尽量平易地朝大家挥挥手,让全体落座,而自己却不坐,在原地呱唧呱唧来回踱步。这是胡宗南的惯例,先拿出架势,把人们思想带入情境,然后再发表讲话。在座人员对此已见怪不怪,纷纷做出洗耳恭听的预备姿态,以响应胡长官的做派。
胡宗南踱了个来回,清清嗓门说:“诸位,消灭共党,就必须消灭他的武装力量,而要达此目的,首先必须摧毁其首脑机构。”他得意的目光在各位脸上扫了一遍:“委座已有明示,要我们尽快拿下延安!这次,再不用小打小闹。我相信,两个月内即可解决陕甘宁边区的军事问题,六个月内消灭所有共产党军队,从根本上解决全国对共产党军队作战的军事问题!”这番话掷地有声,震得大家面面相觑,有兴奋亦有担忧。
刘戡转过身去与旁边的裴昌会交头接耳,不知悄悄说些什么。
整个会场秩序略显混乱。薛敏泉见胡宗南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便拍着手说:“诸位静一静,听胡长官把话说完!”于是大家停止议论,又都支起耳朵。
胡宗南语气强硬起来:“‘囊形地带’关系我军攻略延安大计,只能成,不能败!过去一个多月,各部努力协同,虽说没能最后克敌,然也给共产党军队以重创。但是……”胡宗南眼里凶光毕露,突然直视刘子奇:“有些部队作战指挥很不得力,又死人又失地,指挥官还满不在乎!我问你刘子奇,你的三六八团呢?宁家、梁庄那一仗是怎么打的?!”刘子奇耷着眼皮,脖子还僵在那里,两人就这样不硬不软地相持着。许久,胡宗南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诸位有所不知,委座对我们寄予很大的希望!今后,大家务必竭尽全力达成任务,否则,委座面前我们如何交代?”话到这里,威也到了,情也到了,胡宗南决定收场。他朝整编第二十九军参谋长文于一扬扬下颏,说:“文参谋长,你来报告下一步作战计划!”
文于一霍地起身,笔挺的腰板朝胡宗南侧了侧,点头称是,然后以军步迈向墙边地图。他自信以良好军姿赢得了胡宗南的好感,并决计将这份好感发展下去,因而眼到、手到、心到,嘴上的军语也极为简练:“为达成全歼‘囊形地带’共产党军队之目的,拟取四面合围战术,以整二十四、四十八两旅,分别从宜君西北及正宁东南,果断迅速封闭袋口,堵截南下救援和从囊中北窜之共产党军队。同时,控制马栏以北通向延安之交通要道,随时截击共产党军队。军主力由东、西、南三面推进,迅速包围囊共产党军队,聚而歼之。军预备队在宜君附近集结,机动增援。各部密切配合,以期一举而获全胜……”文于一报告完作战计划,目视胡宗南立正,再迈开军步归位。
接下来是自由发表意见。第一个说话的是薛敏泉。作为绥署副参谋长,对“囊形地带”作战负有组织指挥的责任,而整二十九军这份作战计划事先跟他磋商一下的程序都没有。当然,也许胡宗南和参谋长盛文有机会参与意见,聋子耳朵只是他薛敏泉,既如此,何必又把自己拉到这样一个军事会议上来呢?薛敏泉觉得说比不说好、先说比后说好。他认为这次作战既然是东、西、南三面围歼,另外再分兵封闭袋口还有必要吗?
“以往的教训,就在于分兵多路,结果呢,屡屡失控,让共产党军队钻了空子。”薛敏泉意味深长地表达着自己的忧虑。此言一出,立马激活了大家。
文于一马上起立解释道:“歼灭共产党军队有生力量乃此战根本目的,然后才是夺取‘囊形地带’的战略要地。所以,不能敞开袋口,听任共产党军队北撤,而是未攻正面,先断退路。否则,即使夺取了地盘,也是不可靠的胜利。”
这话让薛敏泉感到有点儿噎。自己虽不主张分兵,也没有说就要放弃歼灭共产党军队有生力量啊!谁还能不懂得“歼敌”与“夺地”这个简单的道理,还得让你文于一来说教!想到这里,薛敏泉竟把嗓音拧起来嚷道:“以我之见,这次作战根本目的在于迅速夺取‘囊形地带’,为下步进攻延安扫清障碍,而不是什么歼敌有生力量……”
一棒下去,文于一也有些吃不住,但他不断从胡宗南脸上获取自信,决心不甘示弱。没等薛敏泉说完,他便站起来打断对方:“进攻延安还不是为消灭共产党军队……”他还想说什么,话头被整三十六师师长钟松抢过去。钟松的意见倾向文于一,这使薛敏泉急不可耐寻找同盟。一时间,满场窃窃私语,忽高忽低的争执声,一股脑儿灌到胡宗南耳朵里。
胡宗南已经习惯于部属的争辩。胡军内部关系复杂是出了名的。尽管胡宗南多年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以黄埔系为定盘星进行大改造,军官成分基本构成黄埔、陆大、浙江、一师这四种出身系列,所谓“黄牌高浙牌暗,陆大牌子吃饱饭,沾上一师有靠山,杂牌迟早得滚蛋”,这四句歌谣,使胡宗南以派划线的用心昭然若揭。对于由此带来的祸水,胡当然心中有数,另有人早把歌谣唱到他耳朵里了,什么“黄埔黄埔,吃喝嫖赌;陆大陆大,牌子大、架子大、胃口大、牛皮大、脾气大、洋相大”等。胡宗南并没有熟视无睹、听之任之,作为这个“黄埔大家庭”的老大,他曾使出浑身解数来调节这一切,比如开办什么“第七分校”轮训军官,个别召见秘密谈话,至于封官许愿和实际上升升降降之间诸般苦心,更不用说。然而,世间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绝对的趋利避害是做不到的。胡自己心中有鬼怎能止得住阴风惨惨?
派系纷争、新老不和,在胡军内部已成定局,因而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胡宗南也就什么都看淡,乐得暗中添一榔头使一腿,将各方势力玩于股掌。这一手大体也是从老蒋那里学来的,不过盘子大小而已,道理都一样,只待关键时刻出来说句话,便可牢牢把握主动权,定于一尊。
譬如此刻,胡宗南朝会场扫一眼,看看争议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便不慌不忙将手举起。顿时,全场鸦雀无声。胡宗南正言厉色:“薛副参谋长言之成理,我同意他的意见。军预备队部署在三原附近,所有参战部队统归刘军长指挥,14日拂晓开始攻击。散会!”
所有人都觉得又当了一回傻瓜。想来想去,还是权威厉害,战术算个屁!剩下的就只能一边往外走一边仔细咂摸大老板的心思。但能把胡宗南本意吃透的,也只有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刘戡。
人们散尽之后,刘戡看见文于一参谋长还呆呆地立在地图跟前发愣,便走过去拍拍他的手,说:“老弟,不用想啦,打仗嘛,军令如山!”
文于一皱着眉头不甘心:“军座,胡先生怎么就……”
下面的话被刘戡举手制止了。刘戡大度地朝窗口踱去,背对着执迷不悟的文于一,许久才慢悠悠地说:“光知道军事不懂得政治,永远成不了气候。胡先生志存高远,而你我不过蒿中蓬雀罢了……”
文于一听着这些话,若明若暗地把玩起来,渐渐化开了茅塞。他走到刘戡身后,且喜且忧地说:“军座,你是说胡先生他要放长线……我终于明白了!”
其实,他并没有明白。胡宗南之所以不同意整编二十九军的作战方案,既出于保存实力的考虑,更是故意敞开口子吸引中共陕甘宁部队注意力。他要牵“囊形地带”之一发,而动陕甘宁边区之全身,等到中共把陕北兵力如数押到关中时,他便可乘虚攻占延安,一口气把陕北共产党军队赶过黄河去。这才是醉翁之意呢!
五天之后,令胡宗南不敢相信的是,刘戡指挥的部队居然轻而易举把“囊形地带”占领下来了!那是令胡宗南数年来寝食不安的战略要地啊,共产党军队如何交付得如此痛快?虽然整二十九军冠冕堂皇呈报上来的文件上,这里是“激战”,那里也是“激战”,而那些秘密的“垂直消息”却证实,驻守该地区的中共陕甘宁部队新四旅,完全是有组织的主动北撤。除了陈子干整十二旅个别团与共产党军队掩护撤退的小分队,在爷台岭方向偶尔遭遇接火之外,别的地方从没交过锋,更谈不上什么“激”战。胡宗南犹如一拳砸着棉花篓,很不得劲。他几乎想都没想,立即发报给整七十六师师长廖昂。作战指挥上一竿子插到底是他一贯的作风。这种时候,胡宗南满脑子想的是廖昂的骁勇,而把刘戡等一干人的情绪早抛到爪哇国里去了!
“廖昂师长,命你率所部火速攻击庆阳、合水,胡宗南。”廖昂一看电报,判断胡宗南企图吸引共产党军队西调陇东,然后集中主力袭取延安,因而自己这一行动责任不轻。他当天下午就把团以上军官召集起来认认真真训了一次话,然后兵分两路,以整二十一旅进攻庆阳,第四十八旅进攻合水。当时廖昂能指挥的“所部”,实际有七十六师(欠一四四旅)和整十七师所属之四十八旅(欠一四四团)。这算得上胡宗南的“精锐”,胡从一开始就对这支计有15000余人的“精锐”抱有很高的期望值。现在,好钢正该用在刀刃上啦!胡宗南将一切调理停当,兴致勃勃地吩咐勤务兵送来杯威士忌,尽情呷起来。他准备一有陇东好消息,就专程到南京向蒋介石当面报告一次。谁知廖昂兵马刚刚动作,南京国防部一份急电就到了,蒋介石要召见胡。这让胡宗南惊喜之中又搀进一点儿遗憾。
料峭春寒,塬上晨风小刀子一样拉肉。可是,彭德怀等人几匹快马却跑得浑身冒热气。他们是在视察途中接到军委急电火速返回延安的。到金盆湾地区走了一圈,彭德怀心头益发沉重。昨晚,他躺在教导旅作战室——一孔靠近前沿的废窑洞里,几乎彻夜不能合眼。几天来,旅团标好的各种作战地图,全都清晰地呈现在脑子里,每个地形地貌、每个居民点……他想赶也赶不走。
这是延安保卫战之前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远处隐约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警卫员喂完牲口,蹑脚蹑手回来了,彭德怀还双手支着头眼睁睁地望着窑顶。
王政柱翻个身,发现彭德怀还醒着,便惊觉地问:“彭总,你还没睡着啊?”
彭德怀嗯了一声,接着脱口道:“一百多里的防线,部队是太少了点!”
王政柱知道彭德怀还在考虑防务上的事,支起身子凑上去说:“弹药少,修工事的人手不够用,这是带普遍性的问题。”
彭德怀叹口气,索性坐起来:“王处长,你要记住,答应拨给他们的民工,你要负责落实下去,一个也不能少,要马上到,要身强力壮的,修完工事就做他们的担架队。还有,他们反映棉衣比较缺乏,都在延安做了,还没运来,要交代给后勤,五天内全部运到。要给他们个富裕数,光眼前马马虎虎够不行。担架队一到、俘虏一补充,穿么子?”
这时候,教导旅参谋长陈海涵提着马灯过来了,说:“彭总,你们要说话,我把马灯给你们吧?”
彭德怀摆摆手,忽问:“你们侦察连搞到的那辆国民党吉普车,查清了没有啊?”
陈海涵说:“清楚了,车里坐的那两个家伙,一个是师参谋长,叫郭耀钟;另一个是副旅长,叫戴克仔。”
彭德怀一惊:“哦!人呢?”
“一个被当场击毙,另一个逃跑了!”
“嗨,怎么搞的嘛!”彭德怀很生气。
“不过,战士们搜查汽车时,倒搜获了一大堆文件,里面还有一张陕甘宁兵要地志调查图……”
陈海涵话没说完,就见彭德怀往起一站,急切抢道:“么子图啊,快拿来我看!”这份宝贝调查图被带到中共中央军委会上。毛泽东刚通报完陇东的军情,忽又冒出这份调查图,大家思路一下打开了,个个都兴奋地发表议论。
毛泽东吸着烟,专注地听听这个、听听那个,却唯独不见彭德怀说话,便起身朝大家挥挥手:“我们来听老彭说一说。”
彭德怀也站起来:“没么子讲的了,胡宗南要打延安。现在,就看他怎么打。正面情况是这样的,在整个防线上,中间有25公里密林地带。原来我想,这块地方荆棘丛生、荒不成路,不利于敌机械化部队行动,而敌人可能进攻延安的路线只能是两条,一条是沿临镇、麻洞川、金盆湾、松树岭之线简易公路北上,另一条是沿富县、甘泉、劳山,也就是咸榆公路北上。现在从这张调查图上看,敌人记载最详细的部分,恰好就是那个中间地带的密林区!我摸了一下,密林深处有个地方叫标家台,据说清朝时候是个保镖站,很是繁华,如今这里还住着十来户人家,进进出出十多条小路,从这里经李家坪翻过两排山,就是金盆湾的南山嘛!因此,必须采取紧急措施,调整一下兵力部署。这个我已经布置下去了,当务之急是陇东……”
毛泽东说:“又是陇东、又是金盆湾,胡宗南翅膀硬了、胃口大了。我考虑是否通盘部署一下,要统一作战指挥,提高陕甘宁部队作战能力。老彭,还是由你多负点责。”
2月10日,中央军委以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和总政治部主任刘少奇的名义签发命令:以进驻陕甘宁边区的晋绥军区第一纵队和陕甘宁晋绥联防军新编第四旅、教导旅、警备一旅、警备第三旅等部合编,组成陕甘宁野战集团军。这支拥有2.8万人的队伍,由中央军委直接指挥,担负起保卫边区、保卫延安的战斗任务。野战集团军司令员是张宗逊,习仲勋任政委,王世泰任副司令员,廖汉生任副政委,阎揆要任参谋长,徐立清任政治部主任。
命令一宣布,班子立刻投入运作,很快定下决心:除以教导旅、警备第七团、延安分区独立团守备黄河以西、咸榆公路以东的富县、临镇地区,保障延安南线安全,警备第一旅收复关中地区并坚持斗争外,集团军指挥部率三五八旅、独一旅、新四旅及警备第三旅一部,出击陇东,迎战廖昂“所部”。
却说国民党整十七师四十八旅旅长何奇挂在七十六师师长廖昂名下连日北上,到2月28日好不容易攻占一座空城赤城镇之后,已是人困马乏。3月1日,何又率部马不停蹄赶到达坂桥,所幸一路没遇上任何共产党军队,平安无事。何奇想:今晚该让弟兄们好好睡个囫囵觉!没想到刚要宿营,廖昂一封急电又到了,要他们连夜向合水进发。何奇气得一把将电报团在手中,扔到译电员面前。转念一想,他还是忍气吞声打点上路。
这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夜,何奇的官兵全都累得睁不开眼,行军路上打着哈欠提不起精神,结果,渡马莲河时一下子掉下去好几十人,一个也没有爬上岸。冰冷的河水把昏昏沉沉的何奇激醒了!渡河后,他带着队伍沿山沟拼命往塬上爬,可是,遍地是羊肠小道,沟深壁陡,官兵个个像耍猴似的胡钻乱窜,一直折腾到第二天下午4点多钟,才找到合水。
合水事实上也是一座空城。何奇的队伍赶到时,只见东北角山头有挺机枪哗哗扫了一阵,待何奇如临大敌拉开阵势时,机枪又突然消失了。何奇命部队在全城翻箱倒柜搜索大半天,除发现一个老汉带只山羊之外,什么也没有。何奇嘘口气,决定当晚部队在合水宿营。
顿时,满城烟雾腾腾,队伍烧水造饭、破门安铺,有些人挖地三尺找金银财宝,一片忙碌。不觉到了薄暮时分,突然一阵爆炸声响彻云霄,方向莫辨,吓得何奇裤子都来不及提,急忙命令部队抢占阵地。
整个部队犹如惊弓之鸟,乱成一锅粥。官兵们战战兢兢待了一个多钟头,才知是场虚惊。原来是几个兵油子在搜寻外快时,不慎触发了一串地雷。把何奇气得呀,立马将那连长叫来,骂个狗血喷头。
看看天已黑尽,何奇口干舌燥,喝口水定定神,朝挨骂的连长吼道:“滚!”随即打个哈欠,准备烫脚睡觉。勤务兵刚把热水端上来,为他脱去一只靴袜,外面又有人跑步过来报告:“军座又来新的电令,命四十八旅攻占合水后仍由原路撤回宁县。”
何奇光着一只脚、登着一只靴,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挤出一句:“妈拉巴子,叫参谋长!”脚也没法烫了,只好重新套上靴袜,召集旅部一班头脑人物商议回撤路线。
何奇也是胡宗南手下数得着的“高级军事人才”,他倚仗毕业于日本士官炮科这顶高帽子,很少把同僚放在眼里,一向骄傲自大,以“孙”“吴”自比,喜欢吹吹乎乎,所以博了个“何大炮”的雅号。平常情况下,谁的建议何奇也不在乎,只是眼下明摆在面前的是,经西华池取捷径到宁县,昼夜兼程一日可达,可这一路连续两城风平浪静,会不会在西华池来个节外生枝呢?不知为什么,何奇老觉得心里慌慌的,不太踏实。
商议的结果是意见一边倒。谁也管不了那么多,连续几天鞍马劳顿,谁不想尽快找个地方喝它二两好好睡一觉!只要路近,省时省力,就成。
“好吧,”何奇最后顺水推舟附和众议,“给军座发报,我决定经西华池南下!”
队伍出发后,何奇骑在马背上边走边想,赤城镇没有共产党军队,合水也没有共产党军队,难道西华池偏偏就有共产党军队?他来了一股倔劲:妈拉巴子,老子就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巧!
何奇怎么也不会想到,自从他的整四十八旅出合水城踏上南下那条山路起,就完全活动在陕甘宁野战集团军第三五八旅视线之下。
这已是3月3日上午,三五八旅旅长黄新廷望着鼻子底下山沟沟里,何奇的队伍拖拖沓沓向前蠕动,心里痒得难受极了。当时,三五八旅部队就隐蔽在道路两侧山上,如果对沟里的敌人举枪射击,简直就像点名一样。前后沟狭路窄,两头一扎死,何奇的人马插翅难飞。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打他一个伏击?黄新廷忍不住向指挥部恳请。集团军首长权衡再三,没有同意。于是,何奇整四十八旅大摇大摆从三五八旅枪口底下安然进入西华池。
西华池是合水南塬一个小镇,与陇东各处城镇一样,有依傍高塬沟壑的特点。镇东西两侧均为南北走向的大沟,位于塬畔的镇子显然易守难攻。小镇有一千户左右的商号和居民,建有一条长约二里的南北向大街,因而它既是北接陇东、南达关中的交通要道,又是这一地区陕甘两省货物集散重地,一年四季市场繁荣、物资丰富。
何奇的前卫一四二团赶到西华池时,已是下午,市面上仍旧热闹得很,满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老百姓脸上见不到一丝恐慌,叫买叫卖,闲情自若,这与四十八旅刚刚“攻占”的赤城镇、合水形成鲜明对照。
一四二团团长陈定行见此情形大出意外,忙不迭地向何奇报告,说:“旅座,这地方是个人间天堂,连共产党军队的影子也没有,老百姓吃饭拉尿,要啥有啥,赶快过来休整休整!”
这无疑给何奇吃了颗定心丸,几天来的疲劳一干二净,铆足劲儿赶个通宵,到西华池一看,果然万事大吉,心里石头真正落了地,觉也顾不上睡,满心欢喜夹在人群中到处巡视。这还不够,他还把几个团长和旅部一班人邀到一家酒楼上:“来来来,弟兄们,这几天辛苦了诸位,本旅长今天做东,同诸位酒足饭饱!”长官开口了,下边不用说了,营长连长什么的,十之八九下馆子。那些兜里同样攒下几块钢洋的小兵当然也不甘落后。
所有这一切,黄新廷了如指掌。他再次向集团军指挥部请示,要求不失战机攻击敌四十八旅。然而,又没得到同意。
黄新廷急得直跺脚:“敌人立足未稳,毫无戒备之心,多好的机会呀,要是这时候突然来他一家伙……”
此刻何奇已喝得面红耳赤,有人提议猜拳行令,他也无可无不可跟着起哄。
旅作战科长王国珩站起来心事重重对何奇说:“旅座,兄弟有个想法,讲出来怕扫大家兴。”
何奇对此人印象一向不错,便痛快地吼道:“讲吧!”
王国珩说:“我部由关中进入陇东前后五天,所到之处,不论城镇还是乡村,几乎全都人去屋空,为什么偏偏这个西华池就无动于衷呢?我到几家商号走了走,那些老板、伙计个个面带奸笑,殷勤得让人可疑。旅座,依兄弟之见其中必有缘故……”
一四二团团长陈定行哈哈大笑:“王科长过于紧张了吧!你知不知道这个西华池是陕甘两省的集贸重镇,生意人跑得多,士绅、百姓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怎么可以跟赤城、合水那些地方相比?”
王国珩还要据理力争,被何奇拦住了。何奇问:“王国珩,依你之见,本旅长应该如何决断?”
王国珩毫不犹豫:“情况异常,迹象可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兄弟以为应加倍警惕,最好马上离开,免生意外!”
王国珩的意见对何奇不是没有影响。他慎重地掂了掂,想:共产党军队如要袭击我四十八旅,在赤城镇与合水不照样有很多机会吗?何必非等到西华池不可?此其一;其二,时近黄昏,离天黑约两个小时,即便马上撤出西华池,天黑前也过不了边界军事封锁线;其三,西华池附近数十里均为高塬深沟,部队移驻城外宿营,更不安全。再说,官兵连日劳累,已经疲惫不堪,贸然移师,军心不稳;其四,西华池地处塬畔,地形易守难攻,又挟着一城老百姓,怕什么;其五,也是最重要的,军中无戏言,军令既出,决不可轻易更改。一个朝令夕改的指挥官,日后如何统帅三军?
想是这么想,何奇还是防备一手。他决定,命陈定行率一四二团立即撤离西华池,继续前进至七里店宿营,其余部队按原计划在西华池住一晚上,天亮后就起程南撤。并且吩咐,各部要迅速收拢人员,抓紧时间安营,西华池外围多加小哨,并派出侦察分队对镇内镇外严加搜索。
何奇正在部署宿营,情况出来了,一四二团情报员满头大汗跑来找团长报告,说是听到一个刚走亲戚回来的老汉嘀咕,在西华池东北方向大约20里地的塬畔遇上解放军大队人马。解放军告诉老汉不必外逃,他们很快就要打回来!
这消息可靠吗?何奇一时没了主意,嘴上说:“不可能。”心里却有点儿虚。
副旅长万又麟憋不住了,冲何奇嚷道:“什么不可能,共产党军队作战一贯神出鬼没,何况这是共区,老百姓都听他们的。西华池人不走鸟不飞,就是有问题,要我说,还是小心为妙!”
本来,何奇也不想硬着头皮坚持什么,经万又麟这番带点儿抢白的言语一刺激,就拧起性子来了。他故作满不在乎地说:“陇东共产党军队不过只有三五八旅和少数地方部队,哪有那么多‘神出鬼没’!果真增加了部队,也极有可能是延安方向驰援过来的,这不正是我们声东击西所要达到的目的吗?”
万又麟屈居人下,不想多言,只是暗暗嘱咐陈定行:“何大炮刚愎自用,你驻在城外千万不可大意,弄不好我得陪他送死哩!”
黄昏如期而至。四十八旅宿营部署一切就绪之后,何奇浑身疲乏地倒上炕,片刻之间,便迷迷糊糊进入梦境。突然,炕头电话铃声大作,吓得他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起来,不问青红皂白抓起电话就要破口大骂。
话筒里的声音急切而不安:“何旅长,我是旅属战防炮连连长阎进杰呀,有个可疑情况要向您报告,我连唐清永排长带几个兵到镇东场子上搞马草,发现沟东路上行人来往不断,老乡纷传,共产党军队正在沟东8里外的九龙川做饭吃,吃完饭就来打西华池……”
何奇没有耐心听下去,骂了句“神经病”,就恨恨地挂上电话。想一想觉得不对头,赶紧叫人把作战科长王国珩找来:“你带几个参谋亲自去镇东沟边侦察一下!”
西华池扑朔迷离的黄昏,丝毫不影响正在南京国防部春风得意的胡宗南。进京以来,胡宗南被蒋介石日日召见,陇东的攻击行动是每见老蒋时都要重复的话题。所谓“声东击西”——蒋介石已明明白白面授了“犁庭扫穴”的全部作战方略,并亲自把进攻延安的具体时间定在3月10日。这一天,美、苏、英、法四国外长将聚集在莫斯科开会。老蒋要用一个响亮的事实,让四个大国的外长们在莫斯科大眼瞪小眼!
蒋介石训示胡宗南:“我剿共剿了十几年,有一条重要心得,那就是,与共产党打交道,不但要在军事上动脑筋,还要在政治上动脑筋。此次剿共,必须坚持‘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信条,军事进攻与政治进攻同时进行!”
胡宗南和参谋长盛文把蒋介石的话玩味了一整夜,越咂摸越觉得滋味绵长。“三分军事”,凭着手下数十万部队,玩出几样花招来倒也不难。只是这“七分政治”该有什么作为呢?他决定下苦功从头做篇大文章,拟制一份周密的“政治攻略”计划。
他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还得由熊向晖来办。当年熊向晖受到胡宗南的赏识,正是因为他有一副超凡脱俗的政治头脑。能把胡宗南忍辱负重几十年的艰难奋斗,与孙逸仙先生“三民主义”革命纲领联系起来的,舍熊向晖其谁?现在,胡宗南所需要的计划,就得“比共产党还要革命”!可惜,熊向晖带着新婚妻子到杭州蜜月旅行,目前尚不知下落。胡宗南为此颇伤脑筋。
盛文说:“这有何难,给毛人凤打个招呼不就得啦!堂堂保密局还怕找不出杭州城里一个新郎官来?”
胡宗南一听,茅塞顿开,提起电话就要接通毛人凤。
自从确定留美之行,熊向晖的日程就排得密不透风。告别西安这八九个月里,他经历了太多让胡宗南难以想象的事情。半个月前,终于订好“美国总统轮船公司”由上海开往旧金山的班轮舱位,看船期还早,便决定与新婚妻子谢筱华到西子湖畔消磨珍贵的两个星期蜜月时光。然后,两人一同去上海,夫妻送别。
这天是3月1日。近午时分,从灵隐寺返回大华饭店住处的熊向晖夫妻,一进门便被饭店经理拦住了:“请熊太太先回房休息,我找熊先生有点儿小事。”说着手一扬,客客气气道一声:“请!”
熊向晖不明就里跟到经理室,见一戴墨镜的中年汉子起身抱拳,“兄弟贱姓王,在保密局管点儿事,特来奉看熊先生,请先生到南京走一趟……”
保密局?那不是戴笠特务机构军统局的新牌子吗?熊向晖浑身一颤,半年前一宗悬而未决的密案,浮上心头。
的确,熊向晖是个非常人物。他是周恩来早在抗战初期便布下的一颗“闲棋冷子”,是1936年12月在清华大学秘密加入共产党的。熊向晖戏剧般打入胡宗南身边之后,一直按照周恩来的要求,充当一个白皮红心的天津萝卜。“耐心等待、甘于清冷,宁亢勿卑,随机应变”,这十六个字的秘诀,使他顺顺溜溜当上胡宗南的侍从副官和机要秘书,长时间包下胡宗南到军政院校和所属部队作“精神讲话”的起稿工作。
胡对这位新任亲信助手,始终抱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态度,甚至相约周恩来到西安谈判也让熊向晖作全权接待。至于熊向晖起草的那些既短又精、充满豪言壮语的讲话稿,也是最合胡宗南口味的一道点心,别人不能够轻易一字。
就这样,胡宗南对陕北延安任何大的举动,全都成了中共中央军委会议桌上毫不走样的大参考,连打算在西安晚宴上把周恩来灌醉这样一个小小阴谋,也不能得逞。
周恩来给熊向晖具体指示:“对党要忠诚,对敌要狡猾;有所为,有所不为;抓大不抓小,注意战略动向,主要着眼保卫党中央。”
半年多前,正是王震等人中原突围的紧要阶段,在南京卫巷32号家中的熊向晖,突然被周恩来秘书童小鹏接到梅园新村30号中共代表团驻地,说是他将记有熊向晖姓名地址的一个小本本,不慎丢在美国特使马歇尔的专机里。这件事所遗留下的漏洞,让周恩来付出十倍精力去弥补,熊向晖也万分不安地作好多种准备。
其间,熊向晖接到美国密西根大学研究院的入学许可证,并据此向外交部申请护照,向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申请签证。提心吊胆办完这一切之后,他郑重告诉恋人谢筱华:“一旦我出事,请你另找对象。”
然而,那件令他担心万般的“事”,却迟迟没有出。
熊向晖遵照周恩来的面示,办好留美手续之后,专程飞往西安看望了一次胡宗南,察言观色。而胡宗南除了为陕南堵不住王震、李先念,晋南丢失心肝宝贝第一旅懊丧不已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反应。可是今天,保密局突如其来追到杭州,莫不是一记闷棍?熊向晖在按保密局特务指引返回南京前,给新娘子谢筱华留言道:“如五天之内收不到我的信,肯定凶多吉少……”
当天中午,熊向晖本该给妻子回复一封短信,告诉她事情真相,可那时胡宗南已将他单独反锁在盛文的住房里。胡宗南给他留下一个公文包,便赶去国防部开会。熊向晖打开公文包取出两份绝密文件,一份是经蒋介石核准的攻略延安方案,一份是陕北共产党军队兵力配置详细情况。
这是怎样的两份情报啊!熊向晖恨不能张开大口把那两摞厚厚的图表和文字,统统嚼烂后吞到肚子里去。但,他必须首先完成胡宗南交给自己的使命。他要在一个中午时间内,根据文件精神勾勒出一份草图,并拉出全部“政治攻略”纲目,以便下午胡宗南送给“总裁”参阅。
熊向晖急速转动脑子,将成堆成堆的革命字眼尽情垒起来,什么“实行民主政治,穷人当家做主”;什么“豁免田赋三年,实行耕者有其田”;什么“普及教育,村办小学,乡办中学,县办大学”;什么“不吃民粮、不住民房、不拉民夫、不征民车”等,激动得胡宗南直拍桌子:“小熊啊,你这个‘三民主义施政纲领’比共产主义还共产主义嘛,怪不得有人怀疑你是共产党……”
话一出口,胡宗南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角不自觉地朝盛文瞥了瞥。熊向晖看在眼里,佯装不知。
三天后的大清早,阳光很好。胡宗南一边修面一边对熊向晖说:“你干得很出色,‘总裁’昨晚足足夸了你十分钟!现在,你跟我和盛参谋长一块儿回西安,再帮我办三件事:其一,置备一台收音机,我要每天收听延安电台广播;其二,找几个人,专门给我抄延安新华社播发的陕北战况,消息、评论都要,随时送我参阅;其三,准备几部小说,什么《水浒传》啦、《三国演义》啦、《西游记》啦、《说岳全传》啦,仗打起来之后,我得有点儿事干。”
熊向晖表面上深解其意地连连点头,心里却想,到西安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与中共地下电台联系。胡宗南怎么会想到,他手下的军长、师长们对所谓攻略延安的大计还都蒙在鼓里,而毛泽东和彭德怀已对照报文在地图上不慌不忙地画箭头了。
延安的从容不迫,还有另一条理由。中央军委已于3月2日电令陕甘宁野战集团军,要他们“集中全力歼敌一部”,认为这样“即可推迟敌进攻延安的计划”。
所谓“歼敌一部”,主要就是以三五八旅和新编第四旅“迅速消灭敌四十八旅”,与此同时,主力转向关中,全歼守备之敌。
此时此刻,陇东西华池已经开了锅。三五八旅接到攻击命令后,尽管觉得战机有点背,但还是争分夺秒调整部队。他们决定以八团配属山炮四门为主攻,七一五团为二梯队,在八团后跟进,七一六团为预备队。
就在敌四十八旅作战科长王国珩带着几个参谋跑到镇东疑神疑鬼盘问老百姓那会儿,三五八旅和新四旅已分头向西华池攻击前进。
午夜时分,黄新廷和余秋里带着部队进到西华池北侧地区,稍作准备即发起攻城。主攻八团首先以一营向西华池新街突击。据侦察,这里有个火力间隙,且建筑复杂,死角较多,便于突入。谁知该营二连刚发起攻击,就把地形搞错了,突击方向弄成了旧街。结果,因为对方城防工事较完备,火力密集,非但没有突进去,反而伤亡很大。
黄新廷急了眼:“不能拖延了,助攻分队上!”
八团立马让二营加入战斗,改从西华池的西北端向东突击。这个突击方向因有一片开阔地,城防火力配置得比较重,敌人又占据着街道两面房顶,居高临下,所以,先头分队五连第一个冲锋就牺牲了不少人。
这时,六连趁五连与敌激战之机,从侧面一个小缺口冲了进去。可是,由于房顶上敌火力比较密集,六连怎么也站不住脚跟。
要想站住脚就必须消灭房顶上的敌人,六连一排长马绍常急中生智,跟七班长王忠嘀咕几句,便飞快地朝两边屋顶上各投出几颗手榴弹,趁着敌混乱动摇的刹那间,王忠抱起一挺机关枪,借助旁边一孔破窑往房顶攀去。没想到快上窑顶时,因为天黑看不清路,一个虚脚摔了下来,腰摔坏了,胸部也被枪托顶出重伤,人站不起来了。
这种时候,当然不能有片刻的犹豫,王忠狠心一咬牙,不顾浑身撕裂般的疼痛,硬是爬上不远处一堵矮墙,并骑在墙头端起机枪向房顶敌人猛扫。敌人抬不起头的工夫,马绍常排长大吼一声,带着全排猛虎似的四处夺路,依托高低建筑物,控制住了房顶,全连因而一拥而上,占领了房顶和院子,敌人试图反扑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第一个阵地总算巩固下来。在主力八团向纵深发展战果时,七一五团三营也从八团右翼突进西华池。一时间,镇子东西内外枪声大作,杀声震天。
早在主攻八团发起攻击之前的几分钟里,黄新廷便集中所有炮火给何奇来了个下马威。第一个目标是敌四十八旅战车防御炮连。炮声一响,该连后院的武器、器材就炸得一片狼藉,全连伤亡过半,排哨也打了个精光。那个叫阎进杰的连长在报话机里拖着哭腔向何奇千般哀告万般求救。
他哪里知道,何奇也被炮火压在房子里动弹不得。宿营在大街北段的一四三团被分割成几块,首尾难顾,连团长杨荫寰都找不着了。而先行到西华池8里之外的一四二团又被包围。镇里镇外两个团及各团的团营之间电话线全切断了。何奇泥菩萨过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口口声声骂道:“妈的,共产党军队这打的是什么仗,一点章法也没有!”
还是副旅长万又麟比较沉得住气,说:“得想法子把战防炮连拖出来,只要炮能打得响,就能把局面扳回来!”
于是,何奇急令旅属通信连的一个步兵排去增援战防炮连,又令炮连主动向街西骑兵排驻守的堡子门转移,令辎重营和一四三团放弃街东地区,撤到街西地区固守待援。命令下达完了,何奇气喘吁吁地爬到旅部大院房顶上,要看各部行动情况。天那么黑,除了炮弹爆炸时的光焰,何奇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气得跺脚骂天咒地,正骂着,一颗流弹飞来,把他打个穿心透。
何奇一命呜呼,万又麟马上从后台跳到前台,指挥一切。他一面封锁消息,稳定军心,一面向胡宗南大肆呼救,直至第二天白天,呼来胡宗南的飞机,又呼来张新的整二十四旅,才获得一线生机。
那已是战斗打响后的第三个拂晓,三五八旅七一六团攻占了西华池新街一半,七一五团攻占旧城几处房院后,进展比较迟缓。野战集团军很着急,希望加快速度结束战斗,便下令独一旅三十五团一营加入战斗,协同七一五团向纵深发展。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敌张新的二十四旅增援到南义井附近,显然,再打下去就得腹背受敌,陕甘宁野战集团军只好收兵。
到此为止,胡宗南也已眼皮直跳了。损失一个“尖子”旅和1500多号人马,嘴上再吹嘘“老虎头上拔了一根毛”,心里总是不那么轻松。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任何决策,尤其是没有影响他如期于1947年3月10日在洛川县城召开一个像样的军事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