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走远,连笑的爸爸问:"刚才那个女孩儿你认识?"
连笑不敢说她是自己的室友,只说:"交情不深。"曾经很深,如今只薄得到了说多错多的地步。
爸爸沉声说:"你在这儿要和同学搞好团结啊……"爸爸那顶魔术帽里,也只能百年如一日地抓出鸽子,让他抓出鸡都不会了。
连笑打开宿舍门,一眼看到墙上的钟,暗叫糟糕,自己五分钟前就该到大礼堂排演了。
她跟父母交待道:"你们先在这儿偷窥一下我的隐私,抽屉啊,枕头下面啊都不要放过。过一会儿,广播会通知你们到礼堂集合,我先走开一阵,到时见。"
她急匆匆地跑走了,连笑的父亲问母亲:"她说到时见是什么意思?"
"管他呢,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她的日记来偷看。"
大礼堂空无一人。
连笑困惑地走出去,却听到远远传来人群高昂的谈笑声,阴一声阳一声,遥远得仿佛是从天外传过来的。
连笑迎着声音向前走。古代的故事里常有像她这样的傻书生,不明就里地追寻觥筹交错的声音,想蹭顿饭,结果发现制造声音的,往往不是人。
连笑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误闯了神仙开大会的会所。
一大块绿色闪着光的草皮,地上随意地放置着装饰用的几把丝绸小阳伞。她听到的高而尖的旋律原来不是风在叫,而是几个小提琴手自我陶醉地拉着。
她不认识这块地方,更不认识地上面的人。女人们戴着宽檐礼帽,穿着丝质淡色松身的连衣裙--连笑惊讶地发现其中几个女人还戴着长过肘际的白色手套--中间夹着穿棕色外套的中年男人,衣服胳膊肘处嵌一块小羊皮。他们手上拿着酒杯,但却没见他们喝,只把酒杯摇晃着,冰块碰着绿色的玻璃发出咣啷的响声。冰块融了,她们从颤颤巍巍的帽檐下泻出的轻声曼笑也越来越小声,只有一片窸窣。
连笑在这里张大了嘴巴站了起码有十分钟,像看装在玻璃缸里的金鱼。连笑确定这块草地是外星飞船上不小心掉落下来的,直到她在这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里,看到一个煞风景的身影。
副校长笑着欠着身子穿梭于大圆礼帽之间,像下雨时徘徊在伞与伞之间,却反反复复找不到一个避雨地。他抬头看到连笑,笑着,连笑一愣,她从来没见过副校长对她露出亲切得简直悚然的笑容,再一看,原来他是上嘴唇粘着了牙床,刚才的笑一时还收不回来。
连笑朝副校长走过去,拽着他的袖子低声问:"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副校长说:"按照格兰高中的惯例,家长会开始之前都会举行一个小型的茶会。"
连笑问:"为什么我的家长没有收到邀请函?"
副校长支吾着说:"场地有限。"
连笑无声地笑了一下,松开拉着副校长衣袖的手,说:"是我的父母没有资格吧。"说完,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副校长惊恐地喊:"你不要捣乱。"
连笑站住,慢慢地侧身,回头轻轻一笑--她这个姿势已经被沐垂阳训练得百发百中:"我只是去尽一下当校长的义务。"
连笑走近人群,并不多话插嘴,只想像微服私访一样了解一下家长在聊什么,待会儿在家长会上才不会犯忌露怯。
还没有走几步,连笑忽然被一个略上年纪的女家长拉住,她把酒杯塞到连笑手上,带着笑问:
"这儿除了带色的凉白开,还有什么饮品供应?"
连笑有些发晕,那女人也就放过了她,和其他女人们聊天。
另一个帽檐上垂下面网的女人说:"酒倒罢了,那点心实在不行。"
有人惊叫道:"你还敢吃他们学校的点心?都是食堂的大厨子做出来的。这个学校食堂的伙食实在不行,下学期我想把我们家的厨师派过来,跟着我的儿子陪读。"
"下学期啊,我正考虑把我的女儿转到国外去念书。"
"吓!这么快!"
"格兰高中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把淘汰考试的制度废除了,这样学校里肯定乌烟瘴气的,叫我的女儿怎么学?我也总跟别人说,格兰高中的教学理念越来越过时了。"
那个递杯子给连笑的女人嘴边含笑说:"你还别说他们过时,听说他们今年又搞了一个新花样,好像是学生校长。"
围着的几个人齐齐仰头狰狞地大笑。
连笑拿着的杯子掉在地上,杯子没有碎,酒淙淙地洗濯着草上的伤口。
副校长在一把白底蓝条色的大遮阳伞下找到了连笑。她缩在长椅上,周围放着锡箔纸盛着的各种蛋糕和布丁。副校长找不到坐的地方,就在她面前站着。
连笑正吃着一块焦糖布丁,她仰起头对副校长说:"很好吃。你要不要?"
副校长摇摇头。
连笑不以为意地继续吃,边吃边说:"原来你也不吃,那张白色的大桌子上放满了各式的点心和饮料,但没有一个人吃。巧克力和冰淇淋全都融化了,我抢救一样地吃,但怎么也吃不完。为什么没有人吃?为什么他们不吃还要嘲笑?为什么明知道他们会说格兰高中的坏话,你还要邀请他们?"
她连连地问,却觉得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像指甲划玻璃。
副校长沉默了一阵,平静地问她:"你怎么哭了?"
连笑笑着问:"我怎么会哭?"
她一摸脸,却真的发现满脸都是泪,她抬起胳膊想擦。
副校长说:"不要擦!免得待会儿你发言的时候眼睛会肿。"
连笑就任眼泪流着,她说:"这个布丁太好吃了,我是感动得哭了。"
副校长半信半疑地拿了一块黑森林蛋糕走了。
连笑坐在长椅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的眼泪是维护格兰高中流下的!她竟然为格兰高中哭了。
连笑听到红幕那边传来如潮水的掌声,知道下一个该自己上场了。
梁泽日从掀开的红幕走来,把麦克风伸给连笑,说:"该你了。"
连笑绞着手不接。
梁泽日笑着对她说:"不会出问题的,你再耽误着不出场,才会出问题呢。"然后鼓励地拍拍她的手背。
连笑接过麦克风大步向前走,临掀红幕前,感激地看了一眼梁泽日。
很久,浓浓笑意还在梁泽日嘴边:"不会出问题的。"他嘴唇动着,并不出声。
连笑孤傲地昂首走到舞台中央,但一下忘了开场白,脸上的表情又放不下来,一时间就只能这样板着脸面对黑鸦鸦的大礼堂,嘴角微微抽搐着。
她的父母也在台下看着她,父亲问母亲:"那是我们家连笑吗?她在上面干什么?表演面部肌肉僵化吗?还是一会儿会有人上来帮她解穴?"
母亲沉着脸瞪着连笑说:"她没有穿我寄给她的裙子。"
连笑运用内功冲破了穴道,她清清嗓子,说:"我是格兰高中第一任学生校长。"
她以为这句话会平地响惊雷,震裂青空,台下的人会一阵战栗然后热泪盈眶地站起来鼓掌,说:"安可!再来一个。"
但礼堂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只听到有人咳嗽了两声,连笑特地看了她刚刚偷听谈话的几个女人,她们只慈祥而陌生地望着她,很显然她们刚刚全然没有正眼打量过连笑。
连笑的父母看看四周,迟疑地拍着几声稀疏的巴掌,但立马停住了,像被人在冥冥之中呵斥住了。
连笑说:"谢谢大家的掌声。在我当选的这几个月里,我不仅重视学生的成绩,还开展了丰富多彩的……但这些工作同家长们的期望比是微不足道的……"
她说着早就背好的台词,觉得唇齿的扯动不像是在说话,而像嚼着一块橡皮。她说话时漫不经心地望向长窗外,看到远处有工人正把那块草皮卷起来。多奇怪,这么漂亮的景观卷起铺盖就走,比人还爽快。还有几个校工在收拾那张大白餐桌,把上面的餐点--连同雪白的餐桌布--全部包好扔进大的蓝色垃圾桶里。
连笑情急之下朝着窗户喊道:"我们的焦糖布丁很好吃的!"
不知道是不是声音太大,话音未落,话筒发出一声尖利的呜咽划过礼堂上空。家长们都笑了,彼此确认一下确实是可笑的,就笑得更放肆了。
连笑转过头环视礼堂,用目中精光制止人们的骚动,家长们一下子都有些发怵,她又忽而笑了:
"所以,今天没有吃到它的家长可能会后悔一辈子,因为格兰高中以后再也不举行茶园会,再也不供应甜点了。"
有人发出一声冷笑,连笑发现是那个要派厨子陪读的家长,连笑眼对眼地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想成日在巧克力上打滚最后溺毙其中的人,不用到格兰高中来。格兰高中只教人打拼,不教人打滚。从今日起,格兰高中的家长会进行改革,茶会改成家长到教室与老师交流。原来置办茶会的钱用于给图书馆增置书本。"
她移开目光,不温不火地说:"淘汰考试的制度也不会恢复。我知道这是传统,但传统能传承下来,只是因为没有人敢做丑人。"
有家长站起身离场,连笑眼神动也不动,继续说:"我喜欢开诚布公地与大家讨论问题。有不合的意见各位可以尽情在校长信箱里写出来,大可不必劳民伤财地赶过来,只为了聚在一起泄愤。格兰高中的同学们已有了和学校同进退的决心,我不希望消极打压的是各位家长。"
同学们在教室里看着电视直播礼堂里的场景,有人指着屏幕笑道:
"我从来没有看到有人敢这样跟我妈说话。"
"你没看到,我妈脸都绿了。"
"咦,那堆点头微笑的人里面有我爸爸。"
副校长也在办公室里看着电视。镜头扫到的家长若是脸色铁青,他也皱着眉头;家长面露赞赏的意思,他也笑得跟朵花一样。面色像被霓虹灯照着一样,一分钟足足变出十几种颜色来。
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那头是低柔的女声:
"副校长,你一直让我查的选举作弊案有结果了。"
副校长把电视机调成静音,女声继续说:"今天早上,我们办公室收到了一封匿名信,里面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你当时的推断是正确的。"
"我当时推断什么?"
女声焦急地说:"连笑当选,确实是作弊无疑。匿名信我放在你桌子上了。"
副校长挂掉了电话。他望着桌子上厚厚的,被裁开的牛皮纸袋许久,保持一张沾着喜悦的茫然,沾着茫然的挣扎,沾着挣扎的笑脸。他盯得如此久,不禁让人怀疑他在试验自己能否用深邃的眼神把面前的纸灼一个洞。
他终于把手伸了过去。
大礼堂里响起广播:
"正在讲话的连笑同学请立刻停止,正在讲话的连笑同学请立刻停止。"
连笑一愣,脑袋里立刻开始倒带,回忆刚刚自己是不是在慷慨激昂时不小心爆了脏话。舞台侧面大屏幕忽然亮了,副校长一张大特写。
连笑朝着电视打招呼,朝屏幕喊:"不要用这么张扬的方式来赞赏我呀。"
副校长的表情却明显滞了一下,说:"由于格兰高中管理失误,现在出现了一件重大行政失误。趁着家长会的机会,我们将揭露并且虚心地改正。这个失误就是,站在你们面前的连笑同学是通过不光彩的手段当上校长的!"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沉痛的表情,继续说:"她蒙蔽大众如此之久,今日才有坚守正义的同学为她的作弊提供了可靠的证据。证据表示,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这次参加学生校长竞选的,一号参选人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同学,他叫沐垂阳,沐垂阳当选校长本来民心所向胜券在握。可是在选举前夕,一只罪恶的黑手伸向了沐垂阳同学。这只黑手就是连笑的!
"选举前两个小时,在所有工作人员都被选举准备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连笑趁乱侵入数据库,把自己列入候选人之一--我在这里道歉,这是我们管理的疏忽--成为了第五号候选人。做完了这,还不能保证她最终当选,于是她罪恶的黑手又更黑了一步。
"在选举时,各个班的电视上都会出现选举人的姓名和编号,同学们只要在机读卡上涂上自己信任的候选人的对应编号。"
连笑点点头:"没错,这很科学合理。"
副校长说:"殊不知,电视上显示的是早前被连笑修改过的数据,连笑的编号变成了四号,而相应地,五号变成了沐垂阳。
连笑摸摸下巴,说:"还真是巧妙哩。"
副校长向镜头展示几张照片,说:"大家请看,这里是铁打的证据。这是当时电视的截图,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四号连笑,五号沐垂阳。"
座席上发出一片吸气的声音,连笑气呼呼地回头对家长们说:"嘘--我还想继续听。"
"我想讲到这儿大家应该明白了,同学们都投了他们信任的沐垂阳,也就是说,根据电视在机读卡上涂了五号。但是读选票的机器和数据库的原始数据并没有更改,所有投给沐垂阳的票都成了连笑的,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校长。所以我们无论查多少次选票,都不会发现任何问题。多亏了做好事不留名的同学寄来电视截图的照片。"
副校长一根手指指着屏幕,大声说:
"作案的只有一个!连笑,你承不承认!"
连笑嗤地笑出来,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半天。
她对屏幕说:"没想到被你先破了案,但可惜你抓错了犯人。"她向着座席转身,朗朗有声,"公道自在人心……"
她话说到一半,看到座席上人们的表情,一颗心就从胸腔里掉到地板上,还是鲜红热辣的,只不过连笑再感觉不到它的跳动。这几个月以来,她接受过很多次同学们冷冷的注视,但最严重的时候,同学们不过把她当成幼儿园里第一个出麻疹的小朋友,不是罪犯。
她一下子在众多脸孔里找到了父母的脸,因为其他人的脸都是阴森的蓝,只有父母是惨败的灰,他们夫妇俩旁边的妇人问他们:
"这是你们的女儿?我以为她是只黑马,结果是黑手党。"
母亲听罢把头埋在父亲胸前,父亲闭着眼睛不看连笑,他们也不相信自己了。
连笑恍惚地想:作弊的,可能真的是我吧。她在选举前那几个小时的回忆本来就十分模糊,只记得一些氤氲的雾气。那时的我被虚荣催眠得疯了,然后自我防御系统抹去了这段记忆。
公道还在,人心也总是对的,我恶贯满盈。
屏幕里副校长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你知不知罪?你知不知罪?"
连笑机械地点着头。
大门忽然吱呀着开了,洒进室外的白光。太亮太暖,连笑觉得脸上的毛孔都被填满。她抬头,却只在大礼堂门口看到一个背光的人影,也许是人影吧,更像雾破云开空处的一团水汽。他安闲地倚在门上,好让人看个清楚,然后踏着灰紫色的地毯,一级级从光处步入无光的所在,越幽黯越清晰。
连笑的母亲认了出来:"这不是连笑抽屉里那个男孩?"
进来的是沐垂阳。
连笑悲哀地发现,自己多么卖力地模仿,也不过学到沐垂阳的两成。
人们都不自觉站起来,面带迷醉地看着他。
沐垂阳走上了舞台站在连笑旁边,连笑凄然地笑道:"太好了,受害者也来了,可以正式开庭了么?"
沐垂阳问:"是你给选票作弊的?"
连笑点点头。
沐垂阳目光向上移,一副迷惑的样子,说:"这就奇怪了。"
台下人齐声问:"为什么奇怪?"
沐垂阳说:"因为明明是我作的弊。"
就在这时,电视忽然灭了,同学们都对那个关电视的同学叫嚷道:"正演到好看的地方,你关了做什么?"
那人委屈地说:"我们去大礼堂看现场岂不是更加震撼?"
于是全班同学欢呼着拥向大礼堂,手上还拿着录音笔和DV机之类的东西。到了才发现礼堂已被先到的同学铁桶一样围住,进不去的同学五官扭曲地贴着窗户。再外围的就只有上树,像抱着船桅的水手,向底下的人报告:"副校长也赶来了,站在舞台上与他们对质呢!"
副校长铁青着脸对沐垂阳说:"你说的话自己要负责。"
连笑垂着两道眉毛,哭丧着脸对沐垂阳说:"你赶紧对他说你是开玩笑的,只是不好笑而已。"
沐垂阳盯住副校长说:"你觉得连笑的电脑水平足够侵入学校的资料库吗?她连"校长办公室"几个字都不会打。"
连笑红着脸争辩:"那又怎么样?就你是电脑高手,电脑里全是小霸王学习机,泡泡龙等高级黑客程序。"
沐垂阳像看小孩子一样看连笑,从她手里拿过麦克风说:"大家要是不相信,我的电脑里还有修改数据的痕迹,有兴趣的排队组织去参观。"
副校长一脸震惊,差点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喃喃地说:"作弊的竟然是你。"
沐垂阳拿起副校长的手握一握,说:"我很高兴真相终于大白了,我要走了。"
他几乎要伸个懒腰,但是没有,他只是站直了和底下坐着的人点头告别,神色疲倦,笑容里带着询问的神色。
又是那样,男女老少眼神都变得钝钝的,露出痴迷依依的神色,信任他的离开。
他刚刚移动脚步,连笑一步上前,瞪大了眼睛对沐垂阳说:"你犯什么病?我走,你应该留在这里当校长。这是你的就职典礼。"
家长和同学们好像听到了最好的答案,七嘴八舌地对沐垂阳说:
"你才应该留下当校长,只有你才合格!"
人们好不容易在朦朦胧胧,连连打击中终于找到了一句听起来尚且合理的话,就在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
连笑说:"看到了么?"
沐垂阳用手压压空气示意大家安静,大家都被他的威严征服,毫无招架之力。
沐垂阳说:"如果大家真的希望我当校长的话,我这么拙劣的作弊方法不会到了今天才会发现。我问在座的人,有谁频繁地与我见面?有谁和我交谈过?有谁从我这里得到有益的知识?"
只有连笑举起了手。
沐垂阳看她一眼:"你不算人,举手无效。"
沐垂阳继续面对着听众说:"所以,当宣布校长当选者不是我时,大家都暗自松了口气吧。你们都投票拥护我当校长,只是因为你们应该投,而不是你们想投。"
副校长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褶皱,声音又恢复了连笑第一次见他的威严:"沐垂阳,你尽管这样说,选举事实也不容修改。不过,你将代替连笑成为新一任的校长。你应该感谢学校对你这么宽容。"
沐垂阳说:"我要是感激学校的这份宽容的话,我当时又何必作弊呢?"
副校长大为惊骇:"你不想当校长?"
沐垂阳说:"除了在这儿被你们指着鼻子训斥得瑟瑟发抖以外,当校长有什么好?你们认为校长很好,只是因为这两个字很好听,好听到你们拿着它到处献宝,不分青红皂白地往人脑袋上一罩,以为给了他最大的荣耀。如果校长这两字代表的只是头衔,而不包括责任的话,我愿意到公安局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沐校长,让人长年累月地这样称呼我。"
有家长在底下叫道:"那现在怎么办?让这个冒牌继续当校长吗?"
沐垂阳听罢,看着连笑,挑起左边的眉毛,把麦克风递给她。
连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想回挑他一眉以示默契,但努力得几乎面部抽筋,还是不成。
连笑气急败坏地接过麦克风,低声对沐垂阳说:"你再笑,我就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沐垂阳还在一旁愕然着,连笑那厮已经开始说话了:"如果大家觉得不公平的话,我们就重新选举一次。我的竞选辞说完后,如果多数同学轰我下台的话,我毕生都不提"校长"两个字。"
台下欢声雷动。
连笑的爸爸捶胸顿足:"明明都要死了,还要选个这么惨烈的死法。"
连笑低下眼睛说:"其实,我并不喜欢当校长的自己……"
副校长在一旁冷笑道:"真是开了个好头。"
连笑看他一眼,继续说:"因为当了校长之后,我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这些事会被原来的那个我耻笑得满地打滚。听说有外国来的交流生,我怕迎接不及,每天都急哄哄地打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到,不知情的人还问他们到底欠了我多少钱;听到有人乱划校徽,在校服上乱绣东西,我会气得逼他们跟校服和校徽说对不起;你们知道我的外号为什么叫"垃圾王"吗?因为我会追杀乱丢垃圾的人几百米。
"以前,我觉得格兰高中是永远固若金汤,屹立不倒,少我一个不少。等到当了校长以后特别是这段日子,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格兰高中其实还很小,还很脆弱,时刻都需要保护,我多希望其中一个保护人是我。"
她说完,发现自己把气氛搞得好冷,索性用双手捧着脸,做成桃心的形状,怅惘地说:"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爱吧。"
完蛋了,现场变得更冷了,简直冷爆了。
终于有人说话了:"你以为你刚刚耍音波软骨功,我就会支持你啊。"
然后气氛又开始冷了,冷得连沐垂阳这样沉静的人都面露尴尬的神色。
连笑看到熟悉的四只小胖胳膊慢慢升起来,然后看到两只卵生企鹅的身形贴在外面窗户上,猛然大力地拍打着窗户,期期艾艾齐声大喊:
"我们支持你!"
人人回头望着他们,连笑认出来了,他们俩就是被冤枉安装木马程序的双胞胎。
然后又听到广播里传来麦克风被捣鼓,发出几声闷响,忽然发出声响:
"连笑!我支持你!"
连笑听出这是天台上的广播站女孩;接下来,连笑听出是匆匆赶来的万遂和木欣欣;然后是冉芊晶;再接下来,在坦克一样轰隆隆的声音中,连笑再听不出谁的声音了。
帽檐垂下面网的女人在排山倒海的支持声中厉声问她的女儿:
"殷悦人!你怎么不跳出来反抗她?"
殷悦人伏在她的膝盖上说:"摇滚乐队在格兰高中一直就像老鼠一样存活着。只有连笑,正经拨了一间琴房给我们练习。而且,如果不是她,我早就被格兰高中淘汰出去了。"
她妈妈拽紧了殷悦人的手臂,生气地说:"我们走!下学期到国外上学,不要再在格兰高中待着了。"却惊诧地发现拉不动她女儿沉重的手臂和坚定的眼神。
礼堂的大灯全灭了,只留下一盏耿耿地照着,把舞台中央昏黄出一小块来。
连笑却不在这一块里,她坐在舞台边缘,两条腿从舞台上垂下来,两只手撑在后面,人向后仰。舞台边上原来镶着薄薄的金叶子,连笑用手指摸索着它的形状。
灯光闪了一闪,忽然暗下来,在半明半灭间,连笑感到身边一阵窸窣,舞台有小小的震动。慌忙阻止道:"不要把其他的灯打开,今天,好不容易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你的背影。"
沐垂阳听罢,又坐回连笑旁边。
连笑说:"我每次看到你,你都把背晾给我看,你知不知道你的背影让人很想犯困啊。"
沐垂阳低声说:"可是,你总会看着我的背影,因为我总会离开。"
连笑说:"那以后,只允许你像忍者一样离开,一溜白烟就不见。"
沐垂阳好像没有听见,可过了很久,他才说:" 不会离开岂不更好。"
连笑有稍纵即逝的喜悦,随即又苦笑道:"这是一道概率题的题设吗?我不用偷看别人的也知道答案无限趋近零。"
沐垂阳轻轻地说:"当校长了还这么武断?我的答案才是标准答案。"
在黑暗中,连笑奢望听到沐垂阳进一步的解释,但身旁仍只是一片寂静的黑,也没黑出什么名堂来。
连笑强打起精神向他邀功:"你离开也没有关系,你看了我在家长会上的表现,就应该知道我能独当一面了。这不是你一直由衷盼望的吗?"
沐垂阳说:"这是我曾经希望的。在帮你选举作弊的时候,我赋予你权力和武器,想让你成为能和我抗衡的对手,结果我却稀里糊涂地被你行了拜师礼,我想,好吧,让你成熟多一点,就让我像个保姆少一点。然后,今天,我看到你以一敌百……"
"是不是后悔没有早日挖掘我这株奇葩?"
沐垂阳说:"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并不因此而快乐。令你当上校长是个错误的决定,我更不该教给你如何进退应对,你应该活在那个平淡的乐园中,仍然把十七岁当成七岁过。"
连笑虽然被最后一句话小小地得罪了,但仍柔声说出心里话:"我不后悔,我想成为你。"
听到身边发出一声笑,连笑仍继续说下去:"我的贪心越来越大,我不仅想站在你身边,我想成为你。尽管我知道,要变成你,仅仅进步是不够的,简直需要进化。"
沐垂阳没有说话,他也许叹息了一声,也许没有。
连笑继续说:"事已至此,此时,你就算把我当成梅超风,挑断我的手筋脚筋,故事也得继续往前发展。"
沐垂阳说:"那么,我就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出师。"
连笑愣住了,像是面孔忽然被从天而降的湿毛巾盖住,震惊又熨帖。
这时,灯忽然自己好了,比先前还要亮。连笑觉得自己又重返人间了,刚才那一切像个不近情理,没有引力的梦。她重重呼出一口气,不知道该轻松还是该遗憾,反正是回来了。
到了人间似乎就该说一些人类会聊的话题,连笑忽然又回复到一个古道热肠的形象,问道:"你的父母今天看到你的表现,一定很自豪吧?"
沐垂阳说:"他们没有来。"他似乎不打算对此进行解释。
连笑又问:"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给你报名参选校长的人是谁?"
"如果你能答出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连笑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不许问奥林匹克题,啊,也不许问体重。"
沐垂阳说:"我问你,那个写匿名信的人是谁?"
连笑心跳漏了一拍。
沐垂阳继续说:"真佩服你,只要闯关成功,你就能安心开庆功宴了。那个人三番五次地对付你,而且一次比一次致命,下次你在上衣口袋里发现了小型炸弹,是不是还来得及笑眯眯地用指头拈起来?"
连笑听了,下意识地掏掏自己的口袋。
沐垂阳叹口气:"有一个人在暗中不怀好意地用武器瞄准着你,你还照活不误,还活得这么兴高采烈。"
连笑头都抬不起来,还做着垂死挣扎,怯生生地说:"我说我是慈悲为怀,你相信吗?"
沐垂阳摇头,一跃下了舞台,向连笑告别:"我陪你坐得够久了,现在我要回去了,我还有事没有做完。"
连笑忽然想到了什么,心情骤然明朗,晃荡着两条腿,悠闲地对沐垂阳说:"你也不是一个完人。"
沐垂阳立刻站住,两只大拇指仍插在裤袋,有节奏地拍着大腿,还竭力装出镇定的模样,问:"你真的发现我的秘密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连笑用一只手撑着下巴,说:"你把它叫秘密啊,我把它叫做"超好笑的肢体行为缺陷综合征"耶。学校里没有任何你手写的记录,而且上次我叫你签名,你都不肯。"
沐垂阳身体不自觉地紧绷透露出他的紧张。
连笑第一次看到沐垂阳几乎要恼羞成怒的样子,笑眯眯地说:"你继续扮演着完人的角色吧,我等着你自己承认你的缺陷那一天。"
绕着大体育场,有一条莫名其妙的长廊。它很宽很长,两边的白色的圆柱很大,人不用到宇宙空间感叹自己的渺小,到这里足矣。万遂和木欣欣在长廊里并排走着,并不说话,体育场里的人跑着笑着,教练大声训斥着运动员,可都与他们无关。
万遂不断地侧着头看木欣欣,像第一次看到人类一样,觉得什么都新奇,原来她的耳垂这么小,原来她就连走路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原来她说不会为自己失常是认真的。
木欣欣冷不丁地停住脚步,侧脸问万遂:"你爸爸的病会好吗?"
万遂措手不及地望进她碧清的眼睛,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水汽。万遂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楚楚的韵致,半天才想起来要回话。
他收起活泼,别过脸说:"不仅是爸爸的病,还有家,还有集团。有的晚上我被梦吓醒,呆呆地干坐着看墙上的挂钟,再也睡不着。"
木欣欣问:"什么梦?"
"就是有一天,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说:"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我央求他迟些再来,迟一些,我的力量才足以背负着整个家族前行。"
一安静,体育场里的声音就凸现出来。不知是谁进球了,人群发出兽类一样的喝彩声。
木欣欣问道:"你记得一个物理实验吗?"
万遂一脸羞愤地看着她:"在你眼里,我看起来像牛顿吗?"
木欣欣往下说:"初中的时候,老师做过一个测水的沸点的实验:十分钟:98度,十一分钟:100度,十二分钟:100度,十三分钟:100度……我记得我当时看到这个实验很高兴,原来事情皆有限度,超过这个限度,你再加热,你再打它再骂它,你捶打它你激怒它,都不会再起任何作用了。痛苦也是,不会无限制地增加,不会一直衍生出新的痛苦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