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你将来哪怕不入仕,也是没有关系的。
好好念书,光宗耀祖。
出生官宦之家,更容不下愚钝之徒。
他父亲还没有那?样的遮天?大手,可?以庇佑他一?生安康。也没有那?样的慈心,愿意养一?位不学无术的纨绔。
除了入仕,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如果入不了仕,又该如何?为家族蒙羞?
宋问:“除了读书,你有喜欢的事情吗?”
学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他除了念书,没有做过其他事,哪里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宋问看着?他道:“读书,是为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既然读书已经让你如此痛苦,为何?不放自己一?条生路呢?”
“生路?我的生路又是什?么?”学生摇头恍惚道,“除了念书,我什?么也不会。我想好好念书,不叫人父亲失望,可?连这件事情我都做不到。现?如今,我舞弊一?事又被揭发,叫他颜面无存。我已无回头路,又哪里来的生路?”
“条条都是生路,只要你放弃你现?在的这条路。”宋问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头了,你还非要走?下去吗?你就不会回头吗?”
宋问苦口婆心:“你都没见?过其他的,你当然不知道生路是什?么。除了念书,你一?件事也没做过。可?是,天?地是很广阔的。众生群像,你见?过吗?他们都自在的活着?,你知道他们是在做的什?么事吗?天?底下能做的事太多?了。总该有一?件会是你喜欢的。”
宋问两根手指抵着?他的额头,让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还这么年轻,哪里到了定论人生的时候?”
“要是我能开口,我早就跟他说了。可?是,我不想在他眼里做一?个废物。”他抓住宋问手,指尖用力,道:“哪怕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想和他开口。我想做他的儿子,我是个自私的人。”
“你努力过了,可?以了。你有资格,有权利,去告诉他,你不喜欢。”宋问说,“世疵俊异,你不能做到所?有事,而念书,就是其中的一?样。这不是一?种?错。”
学子睁着?眼道:“是吗?”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不要争。你在和自己争,你在和天?争。你做不到的。”宋问摇头说,“我点化不了你,我也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厉害。我只是比你们多?读两年书,多?见?过两年事情而已。我说过,凡事靠得都是你们自己。”
他说:“是的。其实一?切是我的错。”
宋问:“你是错了,你做错了两件事。一?,是你舞弊。无论你的本意是什?么,你都不该做这样卑鄙的事情。强求的虚伪,也终有被拆穿的一?天?。”
学子缓缓点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鬼使神差的,说服不了自己。”
“其二,是你求死。”宋问说,“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人是很卑微的,也很渺小。可?是每一?条活着?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得到别人的尊重?,也得到自己的尊重?。过则勿惮改。因为犯错而求死,不过是在畏惧承担指责。逃避是怯弱,死亡却永远不是结束。你怯懦把后果丢给了别人。”
学子无言以对:“我……”
宋问说:“你在用一?个又一?个借口,让自己退缩,逃避,让自己限于一?个难堪的境地。但其实真正在为难你的,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呢?”
那?学子听她训斥,嘴唇微颤。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找不出理由。或者说,找出的不过都是借口而已。
她说的没错。事实确是如此。
别人让他怎样做,他便将自己困死在牢里。是他在为难他自己。
宋问也没再多?说,只是让他静静思考。
许多?事情,不过是旁观的局外人。
宋问站起来,走?到窗边。一?手按在窗格上:“我把窗户打开了。”
学生扭过脸看去,点点了头。
宋问只是开了一?条缝,也不敢开得太大。
有风吹进来,讲房间里沉闷的空气吹散。外间是一?片零落的花园。
学子低垂着?头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道:“我明白?了。先生,我会承担的。路是自己选,自己走?的,我不应该去祈求别人。”
“如果你有兴趣,等身体好了,可?以再去我的茶楼看看。”宋问说,“如果你还有疑惑,或许,那?里能告诉你答案。”
她没什?么好对这位青年说的了。便朝他抱拳,推门?出去。
听见?动静,门?扉开启,众人都围了上来。
金吾卫急问道:“他说了什?么?”
宋问:“自己去问。我说了你也不信。”
旁边的中年男子欲言又止,见?金吾卫已经走?进门?去,便跟在后面一?起进去。
宋问径直转身离开,王义廷朝剩下的几?人颔首示意,抬脚跟上。
“怎样?他说了什?么?”王义廷指着?一?边说,“走?这边才是出去。”
宋问辨认了,跟在王义廷身后,叹道:“我想天?底下的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困惑。”
王义廷:“他就是找你谈心来了?”
宋问:“他是找我求救来了。”
王义廷不明所?以,但听着?觉得,对方应该是无心陷害宋问的,如此便好。
这科举舞弊一?事,真是弄得人心惶惶。
两人出了门?,靠在车辕上马夫站直,迎他们上去。
宋问道:“请,先送我去一?趟工部。”
王义廷点头应允,这样向车夫转述。
两人在马车里对立而坐,感觉车轮在底下滚滚而行。
宋问:“原来朝廷还在查这事吗?”
“这是什?么话?朝廷如今在彻查啊!很是看重?才对。”王义廷道,“若非你的事情盖了风头,朝廷纠察一?事,恐怕已经传得漫天?风雨了。”
宋问:“……那?是我的错?”
王义廷叹道:“有好有坏吧,也保保太学的掩面。只是可?惜了这位学子,恐不能善了。”
宋问眼睛转了转,试探问道:“终生禁考,严不严重??”
“自然!”王义廷,“这不是前途尽毁了吗?”
对于官宦子弟来讲,已是相当严重?了。对于臣子来说,也是极不给面子。后继无人,岂不是要没落?
宋问摆手道:“那?你就这样上奏吧,也算救人一?命,给他开辟一?条光明之路。”
王义廷:“……”
王义廷哭笑不得道:“我是户部侍郎,于此事,有什?么说道的资格?如今已经是横插一?手多?管闲事,那?还敢越俎代庖,上奏请罚?”
“那?是谁?”宋问想了想,了然道:“哦,许贺白?是吧?”国子监祭酒嘛。
王义廷又是一?惊:“你岂能直呼他的名讳?”
宋问眨着?眼无辜道:“许贺白??还说不得了?哼。”
王义廷:“……”
马车不久便到达工部。这次有王义廷在,宋问也不用走?后门?了。两人直接进去找人。只是王义廷也不知道,宋问来这里是有什?么打算。
工部右丞正在印刷的房间里,宋问过去的时候,地上满是纸张,一?片慌乱。
从印刷术发明至今,书册价格骤降,但购买的需求却日益增多?。整个工部都在忙着?刻印,忙着?制书。
不止长安需要,临近郡县也都需要。还想慢慢推行出去,却很难抽出人手。
工部右丞走?出来,身上还沾着?墨渍。他朝两人抬手施礼,笑道:“失态了。”
宋问歉意道:“知道右丞繁忙,又叨扰了,实在是对不住。”
工部右丞浅笑道:“客气了。先生这次来,是先前的书册出了什?么问题?还是需要加印了?”
宋问:“不是书册,是想麻烦几?位,帮忙再印一?份东西。”
宋问找他们,是想加印一?份传单。
这份传单里,呼吁远近的手艺人,前往茶楼授学。
无论是学什?么的,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在茶楼开班授课。一?切资费,由茶楼承担。
几?人听着?,犹豫道:“这是想做什?么?”
“职业培训,或者说,就业培训。”宋问看向两人道,“凭什?么读书,就只是为了入仕呢?二位,请问你们手下的人,越会背四书五经的,越好使唤了吗?”
工部右丞失笑道:“宋先生,我工部与?吏部礼部等可?不同?,没有那?么多?文章好写的。倒是要画图纸,更需要一?些有经验,有想法的手艺人。”
科考又不考水利,也不考机关术。
王义廷:“户部也是要看人的。对人打交道,或是对账册打交道。”
那?些官宦子弟,哪会做帐对账啊?他们恐怕有些人,连账单都是没有见?过的。
工部右丞道:“都不是什?么难事,进了官署再慢慢学,慢慢教呗。”
宋问:“是了,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文章好写的。读不好书,未必就做不好事。选贤举能,所?谓的贤能,应当能做得好事的人。我可?以叫它,专业对口。”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大致明白?宋问的意思。
其实对于这些工艺技术类的人才,朝廷确实是比较缺乏的。所?谓高?手在民间,有些人哪怕大字不识,但是对机关和水利,却颇有造诣。
可?是,“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大多?人求学念书,为的不过就是一?朝俸禄而已。他们甚至不知道,将来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这样确实是不好的。
宋问说:“我希望让那?些学子,纵然考不上科举,也能找到别的出路。念书应该是这个好处才对。念了书,开阔了眼界,才有了更多?的选择。才有机会明白?,自己喜欢做什?么,合适做什?么。而不是反而将自己框死在入仕这一?条路上。”
工部右丞想了想,拍手道:“好。你若是真决心要开,我工部也可?以派人过去,给你们讲讲水利,土木。”
王义廷说:“若是需要,户部如今倒是可?以抽出两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