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的七月,海浪轻推短波助船航行。雅克·科尔梅利半裸着身子躺在船舱里,望着舷窗铜框上跳动着的海面反射的阳光碎片。他跳起身关掉了风扇,那风扇吹得汗流不出来,全干在汗毛孔里,还是流点儿汗好。然后,他又睡到了窄窄的硬板铺上,这是他所喜爱的床。随即,机器沉闷的隆隆声从船舱深处震颤着传上来,好似不断行进中的千军万马。他喜欢大客轮这种日夜不息的轰隆声,还有那种行走在火山上的感觉,而且,无边无际的大海给人以广阔而自由的视野。不过,甲板上太热;吃过午饭,饱食而昏头昏脑的旅客或倒在遮篷甲板的折叠式帆布躺椅上,或躲到船舱里。此时,正是午睡时间。雅克不喜欢睡午觉。“去午觉。”他愤愤地想起了这句话,这是他外婆的奇特用语,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住在阿尔及尔,外婆强迫他陪着睡午觉。在阿尔及尔那个三室的小套房里,从密闭的百叶窗射进斑驳的光影,照着幽暗的房间。外面那干燥而多尘的街道上烈日炎炎,在半明半暗的屋中,一两只精力充沛的大苍蝇像飞机一样嗡嗡地叫着,不断地寻找着出口。天太热,无法上街去找伙伴们玩儿,他们也被强留在家中了。天太热,没法读《帕尔达洋》或《无畏者》。当外婆偶尔不在,或与邻居聊天时,孩子便在朝向街道的饭厅里把脸贴在百叶窗上向外看,鼻子压得扁扁的。街道空无人迹。对面的鞋店和服饰用品店前已落下红黄相间的粗布帘,烟店门口遮着彩色珠帘,老板让的咖啡馆里无声无息,只有一只猫,在介于尘土飞扬的人行道边上的锯末地面上死一般地沉睡着。
孩子转回身,房中几乎没什么家具,墙上刷了白石灰,房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沿墙立着一个碗柜,一张千疮百孔、墨迹斑斑的小书桌,地上铺着一张小床,上面蒙着罩子,晚上,半哑的舅舅睡在那儿,还有五把椅子。角落里,顶面铺了大理石的壁炉上,放着一个在集市上随处可见的长颈小花瓶。孩子见幽暗的屋里和骄阳高照的外面都空无一人,便不停地绕着桌子转起圈来,大踏步地,同时,口中念念有词:“真烦!真烦!”他心烦,但这种厌烦同时也是游戏,是快乐,是种享受,因为,外婆终于回来后,听到那句“去午觉”,他真是要发疯。但他的抗议徒劳无用。外婆在乡村养大了九个孩子,她对教育有自己的一套。孩子被一下子推到睡房里,这是两间朝向院落的房间之一。另一间里有两张床,一张是妈妈的,另一张是他和哥哥的。外婆独自享用一个房间。不过,孩子晚上常睡在那张又高又大的木床上,中午午睡时也在那儿。他脱掉凉鞋,爬上床去。自从有一天,他在外婆睡了后溜下床去重新绕着桌子瞎唠叨后,就只能靠墙睡了。躺到里面后,他看着外婆脱掉长裙,解开衬衣高处的系带,拉低了粗布衬衣,然后,她也爬上床。于是,孩子看到了外婆那青筋暴露、老年斑遍布的变形的脚,嗅到了身边的老人体味儿。“好,去午觉。”她说着,很快便睡着了。孩子呢,睁着双眼,盯着不知疲倦的苍蝇飞来飞去。
是的,好多年间,他都憎恨这一切,后来长大成人后还感到厌恶,及至他得了重病,都不能下决心在午饭后的酷暑中躺下去午睡。如果他睡着了,他醒来时就感到难受,心口恶心。直到前不久,自从他患了失眠症,他才能在白天里睡上半个小时,醒来后精神饱满,敏捷灵活。去午觉……
不敌太阳的威力,风也平息了。船身不再轻摇,似乎正直线行驶。全速运转的机器,螺旋桨直穿水层,活塞的声音也终于规律了,规律得与海上那低沉不息的太阳燥热的声息混为一体。雅克似睡非睡,想到要重见阿尔及尔和市郊那破旧的小屋,心里便快乐得发颤。每次离开巴黎去非洲都是这样:暗中狂喜,心情开朗,怀着一种刚刚成功越狱,暗笑狱卒的满足感。同样,每次坐汽车及乘火车返回来,市郊的房屋一映入眼帘就感到伤心,这郊区既无树林也无河流为界,也不知怎么就靠近了它,就像一个灾难的癌瘤,摊开了它凄惨丑陋的淋巴结,渐渐地消融了外界的躯壳,一直把他引到市中心,城市的繁华有时让他忘却了日夜围困住他,多得让他失眠的水泥与钢铁的森林。但他逃出来了,在大海的宽脊上,他得以喘息,在阳光的摇曳下,他感到轻松,他终于可以睡觉了,终于重回他始终留恋的童年,回到那曾助他生存、助他取胜的阳光及温暖的贫穷之秘密中。大海折射的光斑此刻几乎凝在舷窗的铜框上,它们来自那同一个太阳,在外婆午睡的昏暗房间中,它曾沉重地压在整个百叶窗上,只从一个散开的木结缺口处射进一道细如宝剑的光芒,没有苍蝇,并非嗡嗡叫着乱飞的苍蝇使他昏昏欲睡,大海上没有苍蝇,苍蝇早已死了,这让孩子很高兴,因为它们太吵,它们是这个热昏了的世界上唯一活着的生物,所有的人和动物都侧身而卧,一动不动,而他除外。是的,他在墙与外婆之间的狭小床位上翻来覆去。他也想动起来,他觉得睡觉夺去了他生活和游戏的时间。他的伙伴们肯定在普沃斯特·巴拉多尔街上等他呢,这条街沿路都是小花园,一到晚上便散发出浇花的潮味儿,以及不管浇水与否都到处生长的忍冬花味儿。外婆一醒过来,他就立刻溜走,跑到榕树遮阴、仍无行人的里昂街,一直跑到普沃斯特·巴拉多尔街角的喷泉处,飞速地转动喷泉顶部的铸铁大手柄,头伸到水龙头下接水柱,让水把鼻子耳朵一起湿透,从敞开的领口直流到肚子,再顺着短裤下的腿流到凉鞋里。他快乐地感受着脚掌与鞋底间泛着的水泡,气喘吁吁地去找皮埃尔及其他人。他们正坐在街上唯一的一座三层小楼的楼道口上,磨着木雪茄棒,再过一会儿,玩万嘎棒击游戏时用得着它。人一到齐,他们便出发,拖着球拍,沿着宅屋花园锈迹斑斑的栅栏墙,喧闹异常,吵醒了整个社区,惊得在满是灰尘的紫藤树下酣睡的猫跳将起来。他们跑着,穿过街道,你追我赶,满身是汗,始终朝着一个方向——绿野前进,这“绿野”离他们学校不远,也就是四五条街道。不过,这中间有一个必停之地,人们称之为喷泉口。它位于一个大广场上,是一个三层的圆形大喷泉,那里已无水可喷了,但喷池很早就堵了,渐渐地,丰盛的雨水注满了水池,水漫池边。后来,死水变腐,水面上蒙着苔藓、瓜壳、橙皮及各种垃圾,直到太阳将其晒干,或是引起了市府的注意,决定将其泵干。而干裂肮脏的淤泥还久久地滞留池底,直到太阳经过不懈的努力,将其化作灰尘,被大风刮跑,或清扫工扫帚一挥将其抛落到广场周围油光光的榕树叶上。不管怎么说,夏季水池是干的,宽宽的池边是暗色的石块,千万只手及短裤将其摩擦得光亮亮、滑溜溜。雅克、皮埃尔和其他孩子把池边当鞍马玩,他们以屁股为基点转圈,直到一个闪失,被不可避免地甩进散发着尿味儿与阳光味儿的浅水池中。然后,他们冒着酷暑,脚上鞋上蒙着一层灰尘,向绿野飞奔。这是制桶工场后面的一片空地,在锈钢圈和烂桶底之间,一丛丛弱草从凝灰岩板间冒出来。在那儿,他们高声叫着,在凝灰岩板上画一个圆,其中一个手持球拍站在圆中央,其他人轮番往圆里掷木雪茄棒。如果小棒落到了圆中,投掷者拿过球拍到圆中去守卫。最灵活者在空中接住小棒,扔出很远。此时,他们可以跑到小棒的落点,用球拍边缘击打棒端,让其跳向空中,再加打一板,使木棒飞得更远,以此下去,直到失手或其他人在空中抓住了小棒,于是,他们迅速后退,重新回到圆中防御着对手迅速灵活地投进的木雪茄棒。这种穷人的网球规则更加复杂,能玩上一个下午。皮埃尔是最灵活的,他比雅克瘦小,几乎可说是柔弱的,正如雅克满头棕发,他的头发及睫毛都是金黄色的,直率的蓝眼睛,毫无戒备,透着惊奇,外表显得有些笨拙,行动起来却准确稳健。雅克呢,能对付最无望的招式,却不能挡住送上手的反手球。由于他能成功对付最难的攻击,同学们对他赞赏不已,他便以为自己是最棒的,常常自吹自擂。实际上,皮埃尔常常打败他,却从不多话。游戏结束后,他站起身,未损失一丝一毫,静静地微笑着倾听别人的议论。
如果天气不好或兴致索然,他们就不去大街和空地乱跑,而是先在雅克家的楼梯过道里集合,再从尽头的一扇门进入一个三面环墙的小院。小院的另一面是花园围墙,一枝大橙树的树枝从墙头伸过来,开花时,其香味溢满破旧的房屋,再从过道或顺着台阶飘回院中。院中一座建成直角形的房屋占了一整面墙及另一侧的一半,里面住着一个西班牙理发师,他临街开了一个理发馆,还住着一个阿拉伯人家庭,他家的女人晚上有时在院子里炒咖啡豆。第三面墙一侧,住户在高大破旧的木栅栏笼子里养鸡。最后,是第四面,在台阶的两侧,在黑暗中洞开大嘴的是大楼的地窖:一些无出口无光线的洞穴,都是就地而掘,无隔无挡,渗着潮湿。人们可沿着四级蒙着绿色松土的阶梯下到里面,住户们在里面乱堆着无用之物,也就是说,毫不值钱的东西:发霉的破包袋,货箱木块,生锈漏底的旧盆,还有些随处乱丢,连赤贫者也用不着的东西。孩子们就是集中在那儿的一个地洞里。西班牙理发师的两个儿子让和约瑟夫习惯在那儿玩。他们破屋的门口,就是他们俩的私家花园。约瑟夫圆胖胖的很调皮,总是笑眯眯的,什么都给人。让呢,矮小瘦弱,不停地拾起小钉子、小螺母,特别吝啬他的小球和杏核,这是他们喜爱的一种游戏中不可或缺的。这对形影不离的兄弟之间反差之大无法想象,举世无双。他们同皮埃尔、雅克和另一个同伙马克斯一起拥入臭烘烘、潮乎乎的洞穴中。他们把烂在地上的破麻袋片摊在锈铁柱梁上,还得先将其中那些他们称之为荷兰猪的有活动关节的小蟑螂从里面赶出来。在这极脏的遮篷下,他们终于到了家(这之前他们从未拥有过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和床),他们燃起微弱的火苗,这里的空气潮湿而不流通,火苗奄奄一息,化作了烟,将他们从巢穴中逐出,直到他们在院子里抓点儿湿土将其盖住为止。然后,他们与小个子让争争吵吵地分着食物,食物摊在一个爬满了苍蝇、带轮的木货箱上,有大块的方体薄荷糖,咸味的干果花生和鹰嘴豆,叫做“塔木丝”的羽扇豆或是阿拉伯人常在电影院门口出售的彩色麦芽糖。下暴雨时,院落里存留的雨水便会流向地洞,因此,它常常被淹。于是,他们站到旧货箱上,在远离蓝天与海风的地方充当起鲁滨孙来,成为他们悲惨王国的胜利者。
不过,最美好的日子是在气候宜人的季节,是当他们用某种借口、美丽的谎言终于成功地逃避了午睡的时候。此时,他们就能到试验园去玩,无钱乘车,就长途步行。他们走过近郊一条条灰黄的街道,穿过马厩区及工厂的或私家的大仓库——有马车通行于仓库与市中心之间,然后沿着一排大拉门前行,拉门后面传来马匹踏步的声响以及马匹咂动嘴唇突发的喘息声,马笼头的铁链碰到木食槽的响声。他们愉快地呼吸着马粪、草料和汗水的味道,这味道来自那些禁区,雅克在入睡前还梦想着呢。他们在一个敞着门的马厩前迟迟不忍离去,马厩里,人们正在洗刷马匹,这是些马蹄粗大的壮马,来自于法国,瞪着流亡者的眼神,被酷暑和苍蝇弄得不知所措。随后,被赶车人催赶,他们向种植着最珍稀树种的大园子跑去。在那条沿路都是水塘鲜花,通往大海的大路上,他们装作散步者,漫不经心颇有教养地从守门人猜疑的目光中走过。但刚一来到第一条横向小道,他们便向园子的东部奔去,穿过一排排高大的红树,树列如此紧密,树荫下几近黑夜;再跑向橡胶树,其下边的树杈已垂至地面,那些垂枝与繁密的树根纵相交错,难以分辨。他们继续往远处跑,跑向他们远征的真正目的地——那些大椰果树。树的枝头挂满了紧凑的橙黄色小圆果,他们称之为“椰果”。他们首先四处侦察,以确认周边没有看园人。然后,各自去寻找武器,也就是说,石块。当每个人都塞满了口袋回来时,大家轮番向耸立于其他树木、在空中轻轻摇摆的果串掷去。每击中一下,就打落几颗果子,这属于幸运的掷中者。其他人要等他拾起了战利品后才能再轮番上阵。在这个游戏中,善于投掷的雅克与皮埃尔打个平手。不过,他们俩都会把果实分给那些不太幸运的人。最笨拙的是马克斯,他戴着眼镜,眼神不太好。他长得矮壮结实,不过,自从见到他打架雄姿之日起,他便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在经常发生的街战中,他们,尤其是雅克,总是控制不住怒火,他们通常凶猛地扑向对方,以期尽快地给对手以最重的打击,哪怕遭到最顽强的反抗。马克斯的名字听起来像德国人,一天,肉店老板那个绰号为“火腿”的胖儿子叫他“肮脏的德国佬”,他镇静地摘下眼镜,让约瑟夫帮他拿着,然后像他们在报纸上读到的情景那样,如拳击手般提防着,让另一个再重复一遍他的谩骂。然后,他不动声色,躲开了“火腿”的每一次进攻,将其几次痛打,自身却毫毛未损,最终,他极为荣耀,幸运地让“火腿”的一只眼睛青肿起来。自即日起,在小团体中,马克斯的声望便很牢固了。当口袋和双手都被果子弄得黏糊糊时,他们便溜出园子,跑向大海,一旦出了围墙,他们就把椰果堆在脏手绢上,兴高采烈地大嚼着浆果,又甜又腻,让人反胃,但作为胜利果实,却是如此的清淡可口。随后,他们便奔向海滩。
去海滩得穿过一条被称做绵羊路的大道,的确,那些从阿尔及尔东部的方屋市场来或到那里去的羊群通常都走这条路。实际上,这是一条环形马路,将大海与倚梯形山丘而建的弧形城区分隔开来。路与大海之间有作坊、砖厂及一个煤气厂,它们的分界处是大片的沙地,上面有土坯块或白灰沫及涂白了的碎木屑与碎铁片。穿过这片寸草不生的地带,便到了“细沙”海滩。这里的沙子稍稍发黑,初潮的海浪不总那么清澈透明。右侧,有一个海水浴场,提供小间更衣室,有庆祝活动时,可以在浴场的吊脚大木屋里跳舞。应季时,一个卖油炸土豆的商贩每天都燃炉售货。通常,他们这伙人甚至连买一小袋的钱也没有。如果他们中某人偶尔有了所需之钱,就去买上一小纸袋,然后庄重地走向海滩,后面跟着满怀敬意的伙伴们。来到海边,在一个破船的阴影里,他在沙中站稳脚跟,向后坐下,一只手垂直地拿着锥形食物,另一只手盖在上面,以防任何一片松脆的大土豆片掉出。他按规矩给每个伙伴一片炸土豆,他们虔诚地品味着这唯一的沾满了油、热乎乎、香喷喷的美味。然后,他们望着幸运者认真地、一片又一片地品尝着剩余的土豆片。袋底总会留下一些碎屑。大家恳求与这个阔佬一起分享。除了让以外,他们大多会把油汪汪的纸袋拆开,把碎屑摊在纸上,让每个人轮流吃上一点儿。只需找出个“老好人”来决定谁先吃第一口,并能吃上最大的那块碎片。美食享用完毕,愉悦与争执立即被抛到脑后,他们在烈日下奔向海滩西头,直到一个拆了一半的砌体边上,这儿从前应该是一个海滨木屋的地基,在砌体后面可以更衣。只几秒钟,他们便光溜溜的了,然后下水,奋力而笨拙地游戏着,喊着,喝了水,再吐出去,互相激将比赛跳水或比赛谁潜水的时间长。海水柔柔的,暖暖的,此时淡淡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小脑袋上,灿烂的阳光使这些年轻之躯充满了快乐,他们不停地欢叫着。他们掌握着生命,他们统治着大海,他们接受了世界所能赋予的最大奢华,毫无节制地享用着,就像自信的阔佬享用着他们那无法替代的财富。
他们甚至忘记了时间,从海滩跑向大海,在沙子上擦干使他们身上发黏的咸海水,然后再到海水中去洗净细沙,这使他们身上发灰。他们奔跑着,叫声短促的雨燕在工场和海滩上空低低地飞着。天空已经散尽了白天的闷热,变得更加纯净,呈淡青色,光线柔和了,在港湾对面,一直笼罩在雾中的房屋与城市轮廓更加清晰了。天还未黑,但灯光已现,预示着非洲的黄昏即刻来临。通常总是皮埃尔发出信号:“天晚了。”立刻,匆匆告别,一窝蜂散去。雅克同约瑟夫和让丢下其他人向家中奔去。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约瑟夫的母亲好动手打人。而雅克的外婆……夜色迅速降临,他们一直跑着,眼见煤气灯已经燃亮,从面前驶过的有轨电车已点着了灯,他们更加慌乱,加紧步伐,惊诧已经夜色沉沉,在门口甚至来不及道别便分手了。这时,雅克停在昏暗发臭的楼梯里,靠在墙上,等着怦怦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但他知道不能等待,这使他更加喘不上气来。他三大步跨上了楼梯平台,从楼层厕所门前走过,打开了屋门。过道尽头的饭厅里亮着灯,听到饭勺碰碟子的声音,他浑身发凉。他走了进去,饭桌周围,在一盏油灯圆圆的光晕下,半哑的舅舅继续大声地喝着汤;他母亲那时还年轻,棕色的头发很浓密。她用漂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你明知道……”她开始说道。但外婆打断了她女儿的话。外婆穿着黑裙,腰板挺直,嘴唇紧闭,眼睛明亮而严厉,他只能看见其背影。“你从哪儿来?”她问道。“皮埃尔给我看算术题了。”外婆站起身走近他。她嗅嗅他的头发,然后用手摸他的脚踝,上面沾满了沙子。“你从海滩上来。”“让你撒谎。”舅舅一字一顿地说。外婆从他身后走过,拿起挂在饭厅门后的粗鞭子,那是根牛筋鞭子,在他的腿和屁股上抽了三四下,火辣辣地疼得他直叫。过了一会儿,他口中、喉中满是泪水,坐在可怜的舅舅给他盛的汤碟前,使劲儿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他母亲迅速地瞄了一眼外婆,将他如此喜爱的面庞转向他。“喝汤吧。”她说,“没事了,没事了。”此时,他才开始哭起来。
雅克·科尔梅利醒了。舷窗的铜条上已没有了阳光,太阳已落到了地平线下,此时,正照着他对面的板壁。他穿好衣服,上了甲板。黑夜过后,他就能回到阿尔及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