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雅克·科尔梅利看着他的老朋友过于贪婪地吃起了第二片羊腿肉;起风了,风围着这座海滨大道边的市郊小矮屋呼呼地轻声刮着。来时,雅克·科尔梅利曾在路边一条干涸的小溪里看到几片干海带,散发出咸咸的味道,这是唯一使人想到濒临大海的东西。维克多·马朗在海关做了一辈子的行政工作,退休后来到这座小城,这并非他的选择,不过,后来倒也觉得不错,说是没有什么能扰乱他的独自思考,极美、奇丑,甚至孤独本身都不能妨碍他。搞行政,当领导,他从中获得诸多经验,而首先是,从表面上看,您应知之不多。然而,他学识渊博,雅克·科尔梅利非常敬佩他,因为,在一个高层人物如此平庸的时代,马朗是唯一一个有着个人见解的人,就他的能力所及,在任何情况下,在似乎随和的表象下,他都拥有一种自由的判断,完全与众不同。
“是的,儿子,”马朗说,“既然您要去看母亲,试着了解一下您父亲,然后赶快回来讲给我听。让人欢笑的机会真是太少了。”
“是的,真滑稽。不过,既然有了好奇心,我至少可以再了解点儿其他的情况。我以前从未关心过此事,这真有点儿反常。”
“不,这是明智之举。我呢,我同玛尔特结婚三十年,您认识她,一个完美的女人,我到今天仍在怀念她。我总觉得她爱家庭。”
“您恐怕是对的。”马朗说着移开了视线,科尔梅利等着他发表不同意见,他知道随后便会是赞同了。
“然而,”马朗又说,“我嘛,一定是我错了。我不让自己去了解更多,而只满足于生活所赋予我的。不过,在这方面,我不是个好榜样,对吧?总之,我没有激情,一定是我自己的过错。至于您(他的眼中透着狡黠),您是一个活动家。”
马朗长得像中国人,圆脑袋,微扁的鼻子,眉毛几乎看不见,头戴贝雷帽,浓浓的小胡子遮不住性感的厚嘴唇。圆圆软软的身子,手指粗壮的肉手,使人联想到拒绝跑步的中国古代官吏。当他微闭双目,大吃大喝时,不禁让人联想到他身穿丝绸长袍、手持筷子的样子。但其眼神使他换了个人。那深栗色的眼睛热烈、忧虑,有时突然凝神不动,好似智慧正迅速地探究某一具体问题。这是一双西方人的眼睛,极为敏感,充满睿智。
年老的女佣上了奶酪,马朗用眼角瞟了一下。“我认识一个人,”他说,“他在与妻子生活了三十年后……”科尔梅利听得更认真了。每当马朗开始说“我认识一个人……”或“一个朋友”或“一个与我同行的英国人……”时,可以肯定说的是他自己……“……他不喜欢甜点,他的妻子也从来不吃。而在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后,他在甜点店撞见了他的妻子,经过观察,他发现她每周几次到那儿去大吃奶油咖啡小糕点。是的,他以为她不喜欢甜食,而实际上,她酷爱奶油咖啡小糕点。”
“因此,我们不了解任何人。”科尔梅利说。
“您这么说也行。不过,我觉得也许这样更准确,我认为我最好还是要说,您可以说我无法加以证实,是的,只需说明的是,如果二十年的共同生活都不能了解一个人,而对一个已去世四十年的人进行非常肤浅的调查,您得到的情况怕是意义不大,是的,可说是意义有限,尽管,从另外的意义上来说……”
他举起拿着餐刀的手,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山羊奶酪上。
“请原谅。您不要点儿奶酪吗?不要?总是那么节制!保持体型,取悦于人真不易啊!”
狡黠的眼神又一次从他半闭的眼中闪过。如今,科尔梅利认识他的老朋友已有二十年了(在此补充为什么及怎样认识的),他快乐坦然地接受了其嘲讽。
“不是为了取悦于人。吃多了我难受。我不行了。”
“是的,您不再超脱于其他人了。”
科尔梅利望着漂亮的乡村风格家具,它们摆满了白色房梁的低矮饭厅。
“亲爱的朋友,”他说,“您总以为我傲气。我是傲,但并非总傲,也不是傲视所有的人。比方说,对于您,我就傲不起来。”
马朗移开了目光,这是他感动的标志。
“我知道,”他说,“但为什么呢?”
“因为我爱您。”科尔梅利平静地说。
马朗把冰水果色拉盆拉向自己,一言未发。
“因为,”科尔梅利继续说,“当时我年轻、愚蠢、孤独,(您还记得吗,在阿尔及尔?)您转向我,不动声色地为我开启了通往这世界上我最爱的大门。”
“噢!您有天赋。”
“当然。不过,有天赋的人要有引路人。您在生命之路上某一天碰到的那个人,他应该永远受到爱戴与尊重,即便他未起什么作用。这正是我的信念。”
“是的,是的。”马朗迎合着。
“您不相信,我知道。不要以为我对您的爱是盲目的。您有严重的……很严重的弱点。至少我是这样看。”
马朗舔舔厚唇,突然来了兴趣。
“哪些呢?”
“例如,您节俭。不过,并非出于吝啬,而是由于恐慌,怕缺什么,等等。反正这是个大缺点,我不大喜欢。但最主要的是,您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怀疑别人有私下的盘算。您本能地无法相信完全无私的感情。”
“要承认,”马朗喝干了杯中的酒说道,“我也许不该喝咖啡了。然而……”
但科尔梅利依然平静。
“我深信,比如,如果我对您说,只要您提出来,我会立即把所有的财产都给您,您恐怕不会相信。”
马朗有点儿犹豫,这次,他看着朋友了。
“噢,我知道。您仁慈大方。”
“不,我不是仁慈大方。我吝啬,吝啬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辛劳,我对此也很反感。但我说的是真的。您呢,您不相信我,这正是您的弱点,是您真正的软弱之处,尽管您是个杰出的人。因为,您错了。您此刻一句话,我的所有财产就都是您的了。您并不需要,这只是个例子而已。但并非随便说说而已。的确,我的财产都是您的。”
“谢谢,真的,”马朗微闭着双眼说,“我很感动。”
“好吧,我使您感到难为情。您也不喜欢话说得太明白。我只想对您说,我爱有缺点的您,我爱戴和敬仰的人很少。对其他人,我对自己的漠然感到羞愧。但对于我爱的人,我会始终如一地去爱他们,我本人,尤其是他们自己都无法阻止这份感情。这是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学到的东西;现在,我知道了。说了这些,再重提原来的话题:您不赞成我去了解我父亲。”
“嗯,并非如此,我赞成您去,我只是怕您会失望。我的一个朋友曾非常喜爱一个姑娘,想要娶她,但他错误地去对她进行了解。”
“一个俗人。”
“是的,”马朗说,“正是我。”
他们朗声大笑起来。
“我那时年轻。我听到的意见如此矛盾,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我弄不清自己是爱她还是不爱她。简言之,我娶了另一个。”
“我却不能找回第二个父亲。”
“不能。真是万幸。照我的经验,一个足够了。”
“好吧,”科尔梅利说,“另外,我过几个星期要去看我母亲。这是个机会。我对您讲此事主要是因为我刚才被这种年龄差距震撼了,对,我的年龄更大。”
“是的,我明白。”他看着马朗。
“想想他未曾衰老过。这种痛苦他幸而免除,而且这种痛苦是漫长的。”
“也有不少的欢乐。”
“是的,您热爱生活。应该这样,您只相信生活。”
马朗沉重地坐到罩着印花装饰布的安乐椅上。突然,难以言表的忧伤蒙上了他的面庞。
“您说得对。我以前热爱生活,现在我更加热爱生活。同时,生活让我觉得恐怖,难以深入。因此,我虽相信,却持有疑虑。是的,我愿意相信,我愿意活着,永远。”
科尔梅利沉默了。
“六十五岁了,每一年都是缓期死刑,我想死得安详,死是恐怖的。我还一事无成。”
“有些人的生活证实了世界存在的意义,他们活着有助于生命的延续。”
“是的,而他们也会死。”
他们无言相对,此时房屋周围的风声更紧了些。
“您说得对,雅克。”马朗说,“去寻找吧。您已不再需要一个父亲了。您是独自长大成人的。现在,您可按您的方式去爱他。不过……”他说着,有点儿犹豫……“回来看我。我没有多少时间了。请原谅我……”
“原谅您?”科尔梅利说,“我的一切都归功于您。”
“不,您不欠我的。只是要原谅我,有时,对您的爱我未作出反应……”
马朗望着挂在桌子上方的老式大吊灯,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地说着,过了些时候,科尔梅利独自走在郊外荒漠的风声中时,心中还不断地回响着他的话:
“在我内心有一片可怕的空白,使我难过得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