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的汤马斯·弥尔顿·里德巡官仍有着一副相当优美的好身材。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说——六英尺一英寸,两百磅,全部头发都还在,只有一小绺灰发。他对着镜子露出牙齿。戒烟之后,大部分斑点都没有了。目睹连尼·布雷德克死于肺癌,让他放弃了这项嗜好。但是他脸上的皱纹却留了下来。在加州阳光下待太多年了。不过人们总说加州阳光也赋予一个人个性。里德笑出声来。如果他没别的东西,至少他还有个性。
每天在凡翠拉警局的洗手间里,他都要给自己来几回这样的精神训话。今年他刚迈进五十大关,而这感觉之糟与传闻中分毫不差。他深呼吸缩紧肚子,发誓今晚一定要上健身房。那里有很多年轻警员,虽然他们不见得因此比较强壮或比较优秀。他边把揉皱的纸巾丢进垃圾桶边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这是我对自己身体的看法。
里德一走出门就见到诺亚·亚伯拉罕面色凝重地走过来。他第一个反应是想立刻缩回洗手间,但还是忍住了。今晚没有健身房了——里德想。他知道他将接到紧急征召。
“拿去!”亚伯拉罕说,把警车钥匙串丢给这位刑警前辈,“你开车。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开的。安·卡莱尔正被送往郡综合医院,枪伤。”
钥匙串叮当掉在地毯上,这个刑警脸上溢出各种神色。这时那个年轻警官已经走离三步了。里德回神过来,迅速倾身抄起钥匙串,奋力疾奔过走廊,向停车场窜去,“在哪里?”
“市府大楼停车场。不太清楚……刚接到的消息。”诺亚喘着气。他现在跑在里德身旁。
“她的……情况如何?”
“不知道。车子到了,绿色那辆。”他们一起钻进那辆没有标志的警车里。亚伯拉罕把警示灯放上车顶,里德打开开关鸣放它,就这样他们鸣叫着驶出停车场,穿过其它警车。亚伯拉罕在警用频段找寻消防大队频道,想收听运送安·卡莱尔的救护车的消息。
汤米·里德心痛欲狂。被射伤的不是普通人,安的父亲在他仍是菜鸟时曾是他的训练官,并且是他迈入警察生涯的精神导师。连尼·布罗达克临死前还把里德叫进房间,要他答应照顾他的女儿,确保她不被人伤害。连尼总是说安太冲动、太倔强顽固了,有一天她将会给自己招来横祸。好了,她老爸说对了!里德咬着自己的内颊想。他猛敲一记方向盘,差点没有抓稳高速行驶中的车子。他感觉到内心的空虚与颤抖。每当他觉得事态严重,难以控制时,就会有这样的感受。
“找到了。”亚伯拉罕在警笛声中喊,倾听着收音机里的医疗术语。
“小心,里德!你的车速超过一百英里了。注意右边!”他急喊,提醒巡官右边有条小路接过来。这种路段开这么快是很危险的,如果有人刚好抵达交叉点又没注意到警笛声,一定免不了相撞,然后绝对不会有生还者。
收音机不断出现杂音,里头医疗人员正向医院报告着最新消息。一等他们离开交叉点,亚伯拉罕就把警笛拿掉,以便能听清楚一点。一会儿之后,里德放松油门,速度降到较谨慎的七十英里。
安还活着。子弹打中动脉,没有打中重要器官。她失了很多血,很有可能需要动手术,但看来似乎生命无恙。
“警笛要不要开,巡官?”亚伯拉罕问,看着他的搭档。
“关掉。”里德说,“现场有没有巡逻车?”
“五辆;还有一个警官。接到报案时他们正在那附近。通讯室的人说,还有一个地方检察官在现场。他们已经把那称为开车经过时偶然遇到的射击。”
“那些他妈的畜牲!”里德咆哮,眼光锐利地扫了亚伯拉罕一眼,然后回到路上。松了一口气的他,情绪转变成愤怒。安和她的儿子已经犹如他的亲人,尤其是在她的丈夫失踪之后。被里德当作亲人的人是不准被欺负的。胃酸涌上喉头,他伸手到口袋里找到了一颗胃乳片丢进嘴里。
最初是对一位临死的老友应允的义务,到后来却填补了这刑警自己空虚的生活。虽然这些年来也交往过许多女人,里德却从没有强烈地想跟其中某个人结婚过,然而他还是渴望有个家庭,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来说已经有个家了。
拿起麦克风,他呼叫现场的警官。他们在等待法院人员,正替证人做笔录。没有人看见任何可疑人物或车辆,他们只看见安倒在路上流血,医护人员到达时她已经昏厥。
“记得跟克劳黛·兰德联络,越快越好。”里德向无线电吼着,“叫她去接安的儿子;他现在可能自己一个人在家。有记者在那里吗?”
“你说呢?”康明斯警官说,“多得跟狗身上的虱子一样!”
“先处理那孩子的事情,彼得,不然他会在电视上看见。这可不是听到自己妈妈被射杀的好方式。”
里德放下麦克风。他真是急疯了,很想亲自去接大卫。但是克劳黛是一堆小孩的妈妈了,且是安非常好的朋友。现在这样的情况,由女人去处理可能比较恰当。
“听我说,巡官!”亚伯拉罕打岔说,“何不你到医院去探视安,让我去接她的小孩,把他送到那女人家里?从这里转弯,送我去分局,我开别的车子去。”
“我们已经快到医院了。”里德厉声说,虽然他并不想用这么尖锐的语气对他说话。
“一等我们确定安的情形稳定后,我会让你开始做些记录。”
对亚伯拉罕严厉地下了命令后,这位着急的巡官摇下窗户,呼吸点新鲜空气。
诺亚一直对安有非分之想,特别是在她的丈夫失踪之后。只要诺亚嘴里吐出安的名字,里德就想摘下他的脑袋。至于诺亚为何对安有兴趣,里德就搞不懂了。她是长得清新可人,却不是什么艳丽的大美女,而且绝对不是亚伯拉罕嗜好的那一型,他追求的是抢眼、艳丽,有型有款的发型、火辣辣的服饰。他还有过三次胎死腹中的婚姻,里德可不想让他进入安·卡莱尔的十步之内。
三十七岁的诺亚·亚伯拉罕是个英俊的男人,有着粟棕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睛,鼻子和前额上散布着一些雀斑。他有收集手绘丝质领带的癖好;他可以十年都穿同一套西装,却愿意为一条领带吐出一百美元。他今天戴的那条画的是玛丽莲梦露。
“问你一个问题,诺亚,既然我们谈到这件事。”里德打住思绪说,“你干嘛像条该死的鲨鱼似的老是缠着安·卡莱尔虎视眈眈?她又不是你喜欢的那一型。我看过你带出去的那些女人。”
“你这样说,我可要反驳一下,里德。”亚伯拉罕说,“也许我对女人的品味向来不怎么好,但我也不是个完全缺乏眼光的笨蛋。你好像忘记我认识安几乎跟你一样久了……”他的声音逐渐消失,看向窗外,再接口时,变得低沉而诚挚,
“我真的在乎安,巡官!以前我们相处得还不错,也许有一天我会安定下来。如果这样,她会是我要的那种女人。”
“噢,是吗?”里德说,移动一下坐姿,“反正她现在已经在跟别人交往了,所以你趁早死心。”
在现实生活中,里德跟诺亚·亚伯拉罕一样很少想到克伦·霍普金斯。霍普金斯对安来说太前卫了,譬如说他那漂亮的劳斯莱斯、他的摩托车,还有那家伙是个该死的牛仔,老是吹虚着他的骑术竞演会的事绩,好像真有人会有兴趣一样。
“在她丈夫发生了那件事之后,”里德说,“现在又有人向这个女人射了颗子弹。你说这种日子好过不好过?”
亚伯拉罕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身体向前倾,枕在挡风板下的平台上,“安在跟谁交往?我以为她还没有男朋友。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她交男朋友了?”
“别再讲了。”里德说。他转进医院停车场,熄掉引擎。
“快告诉我那是谁,里德。”亚伯拉罕坚持。
“某个检察官。”里德含糊不清地说,下车快步走向急诊室。
亚伯拉罕急急追上他,“他叫什么名字?她跟他交往多久了?我是说,她对那个家伙是认真的吗?”
里德冷冷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抓住亚伯拉罕的衣领,“少打安·卡莱尔的主意,听清楚了吗?这女人被射伤了,可以先让我处理这件事吗,啊?可不可以让我们忘记你的猎妻计划?妈的,你已经有过三个老婆了。”
亚伯拉罕推开他,脸涨红起来。
“狗屎!”他说,“我连跟你谈谈都不行啊?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里德走到自动门前时闭紧嘴唇。
“你先请。”门一打开,他对亚伯拉罕说。当那年轻刑警进门时,里德很快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大笑出来。他事实上还满喜欢这个年轻人的。
“你他妈的干什么!”亚伯拉罕大呼,“干嘛这样做?”
里德嘻嘻笑着说:“只是心血来潮而已。这倒是个放松心情的好方法。”他从口袋里拿出警徽,擦一擦,然后吊在皮带上。
“很好!”亚伯拉罕酸酸地说,“也许我也需要放松一下心情。”他做出要踢回去的样子,但是停住了。这辈子他是不会这样做的。里德一向强悍又能未卜先知。如果诺亚报复,里德会立刻将他打倒,而且还根本不用停下脚步。
这两个刑警靠在墙上,脚尖紧邻着手术无菌区的限制线;两人都盯着脚下分成两种不同颜色的地砖,不知是否该先离开,稍后再来。
“会怎样?”亚伯拉罕说,“如果我踏上绿砖会怎样?是不是会警铃大响,然后一群护士冲上来抓住我?”他咯咯笑着说:“那一定很好玩。”
里德转头斥喝亚伯拉罕。就在这时候,一个身着绿袍的外科医师破门而出,胸前沾了许多血迹。
里德跃离墙壁,亮出了警徽。
“汤马斯·里德巡官,”他说,然后向他的搭档点点头说:“那是亚伯拉罕刑警。她的情况如何?”
“她的情况不错。”这位年轻的医师说,“子弹打中她腋窝的支动脉,没有伤到骨头或是其它重要器官。我们已经把动脉缝合,止住了血。如果没有并发症,大概一周之后就会复原。”
“她恢复意识了吗?她说了什么吗?”里德说。关心刻在他的脸上。
“听好!”医师说,“她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给你们回答任何话;也许你们最好明天早上再来。”
医师举步要走,亚伯拉罕走到他面前。
“这女人就像是我们的亲人。”他说,头倾向汤米·里德,弯着眉毛说:“她的父亲曾是队长,而她本身也曾当过警察。”
“我了解。”医师说。看着眼前的警官,再看看另一个,犹豫一下之后说:“有人告诉我这可能是强暴伤害。入院医师遵照程序做了些采样,但我们不能等到你们的人来才动手术,而且我们最担心的当然是出血。她进手术房后恢复了几分钟的意识,不过时断时续。她提到一个男人的名字好几次,我想是叫作汉克。”
“那是她丈夫的名字。”亚伯拉罕谨慎地说出来。
“他来了吗?也许他就是你们要的犯人。”
里德走近医师,脸上满是惊愕的表情。
“她被强暴?”他转向亚伯拉罕说。
“看吧!”指头戳着他的胸膛,此刻完全失去理性了,“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痞子,管不住自己该死的老二。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保护——”
亚伯拉罕挥开里德的手,“老天,我又没有强暴她!你是怎么啦?冷静一下,巡官!”
医师清了清喉咙,两个男人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的丈夫已经死了。”里德低缓地说,“为什么判断是强暴?”
“有精液。不过没有阴道外伤,我想。”
亚伯拉罕沮丧地摇摇头。里德追问医师:“什么意思?你认为到底有没有精液?”他挫折地把双手举向空中,声音在贴着瓷砖的长廊里隆隆作响。
“我们要怎么把这拿上法庭?直接证据要怎么办?你们这些人到现在还不懂得这项规矩吗?”
医师保持冷静,带着微笑说:“我只负责手术,警官,你们该找的人叫作里察·奥格勒比,我想他现在还在楼下的急诊室里。他是批准她入院的医师。我们现在要进行移送到康复室前的所有清理及其它采样。”
一等这年轻的外科医师走离了走廊,亚伯拉罕立刻说:“你怎么想?某个疯子强暴她,然后射杀她?”
里德边走边开始发号施令,胃翻搅着。
“派一辆巡逻车来收集证据,他停步打个噎,双手塞在口袋里,找着他的胃乳片。安的事情比他原先想的还糟糕得多,现在整件调查可能左右为难。”
“我要知道他们在现场找到了什么?”
“何不等她醒来呢?”亚伯拉罕说,企图控制住自己的怒气。他从外套口袋拿出几片制酸剂塞在巡官手里,“她可以为我们做个描述。没有她的描述,我们只是大海捞针。”
里德看看那些薄荷片,再看看亚伯拉罕,脸上有着古怪的表情。
“我猜是职业性伤害。”亚伯拉罕说。
“你听到那医师说的了。”里德回答,把一片薄荷丢进嘴里,“她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昏迷过去。”
“好吧!你是巡官。”亚伯拉罕说。
“你他妈的说对了!”里德强硬地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亚伯拉罕。”
“哦?”
“我要抓住干好事的那个丑八怪,然后用我这双手杀了他。”
亚伯拉罕只是点点头,眼中坚决的神情和里德一模一样。
半夜一点,克伦走进医院等候室。大卫·卡莱尔在里面弓着背坐着。他是个粗壮的少年,有着与身高相比,显得过重的体重。大卫接收了他父亲的许多特征:棕发、橄榄色皮肤、方下巴;只有淡蓝色的眼睛是安的,不过他的睫毛更深更明显,使他的眼睛成为他的容貌当中最美的地方。他穿着蓝色棉衫和牛仔裤,衬衫一角掉了出来,腰部附近的几颗扣子没扣,棕发散乱。然而他眼中射出的敌意使克伦·霍普金斯在开口前顿了顿。
没有流泪,没有情绪,只有冷冷、空洞的注视。
“嗨,大卫!”霍普金斯柔声说,在他的身边坐下,“很难过对不?我对你妈妈的事情感到很遗憾!你现在觉得怎样?”
大卫迅速站起来,到对面墙边打开电视,他没回到先前的位子坐,而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不过他们告诉我,你妈妈的情况不错。”霍普金斯说,“她可能得在床上躺一段时间,但是他们向我保证她会完全复原。你见过她了吗?”
大卫不回答。霍普金斯于是想到一件可能可以引起这个小伙子注意的东西——食物。
“你饿了吗?楼下有个自助餐厅,我们可以去吃块派。”
“我是不准吃派的。”大卫斜眼看他,“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好吧!”霍普金斯说,看看电视银幕。电视上正播映着一部老电影。这孩子真的在看吗?还是故意对他无礼?已经把王牌打出来的霍普金斯茫然失措,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于是当汤米·里德迈进门时,霍普金斯跳起来,赶过去和他握手。
里德望向检察官背后的大卫说:“来巴,小子!我要把你偷偷带进去见你妈妈。她还在康复室里,他们不准访客进去。但是我想让她一睁开眼就看见你这张英俊的面孔。”
大卫站起来,露出笑容。然后他瞥了瞥霍普金斯,笑容变成嘲笑,“他不会跟着进去吧,对不对?”
“啊,请容我们失陪一下,霍普金斯!”里德礼貌地说。必须在这孩子面前做个好榜样。他想,用力提了提裤子。抓住那孩子的肩膀,他把他带出门,然后两人开始沿着走廊向康复室走去。
“知道吗,大卫,你不应该对你妈妈的朋友这么凶。他并不是那么坏的家伙对不?我是说,如果他是个大坏蛋,你妈妈也不会喜欢他。”
“他是个讨厌鬼!我恨他!而且他也不是我妈妈的朋友,你才是我妈妈的朋友。”这男孩抬眼看着里德,“你知道我又不笨,我晓得其中的差别。”
好吧!里德想——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有一样的看法:大卫对霍普金斯的反感跟他其实没有两样。他们继续走着,这孩子想要跟上刑警的速度,几乎是小跑着。过重且缺少运动的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大卫抓住里德的手臂。
“妈妈……会没事吗,汤米?”他说,声音透着强压住的情绪,“你不是在骗我吧?大家总是在骗我。答应我,她会没事。”
里德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指的是父亲失踪后的那几个月,那时他才八岁。他们决定先不告诉他,直到他们发现真相为止。不幸,安把谎言愈说愈极端,捏造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来解释父亲为什么长期不在。
四个月过去,各种可能的开导方法都失效后,安终于把这男孩叫到跟前坐下,告诉他事实。但是里德真的不怪安,尽管汉克失踪后几天他就劝安把事实告诉小孩。这是人生最悲惨的状况之一,没有什么真正说得上好的处理方式。如果他们告诉这孩子他的父亲死了,然后他忽然出现……
嗳!里德想——把这些思绪抛开吧!那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他们必须让安再度站起来,然后想办法帮这可怜的小孩去应付加诸自己惟一的亲人身上另一桩冷血的暴力行为。里德咳嗽一下。他的喉咙收紧,差点呛到自己。大卫可能想掩饰自己的恐惧。但里德了解这个小孩——他吓坏了。
“我没有骗你。”里德说,握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听我说,你妈妈很快就会下床了。当然,发生这样的犯罪真是可怕!毫无疑问,很可怕!简直令人作呕!但我们别再沉溺其中了。我们现在应该心存感激,因为她将会没事。”他把大卫拉进他的手臂里,紧紧拥抱这个孩子。
到了康复室门口,刑警把男孩拉到身后,开门向里头张望,看看护士长是不是还在另一个病人那里忙着。他认识露西·乔尔德,知道她是个严守纪律的人。她才不管你是不是警察呢!她是这间康复室的老大。有一次她拿便盆打了里德的头,就是因为他不听命令。里德比个手势叫大卫噤声,然后把他迅速拉进房间,快步走向安的病床。
“她在睡觉吗?”大卫说,眼里浮着泪水,“她看起来好苍白。”
里德手臂搭着男孩的肩膀,把他推向床,伸手拉上身后的白布幔,“跟她说话,小兄弟。她现在该醒了;她听到你的声音一定会醒的。”
大卫俯近妈妈的脸,粗短的手指紧握着床的栏杆。
“妈,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大卫。我爱你,妈!勇敢点,当个大女孩!”他转向汤米,“这样讲真是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以前总是一直要我当个大男孩,”他说,自觉地,“直到我变胖为止。”
“大卫!”安喃喃念着!她的眼睛睁开,瞪视着头上的灯,还有刺鼻的医药味。尽管已经过了七个小时,她的神智却还停留在人行道上。她用眼睛狂乱地扫视房间,直到现实世界慢慢进入她的意识,才明了自己已经在医院里。看见大卫的脸之前,麻药又把她的头拉下,沉回枕头上。
有如幻灯片在眼前一张张翻过,安可以看见人行道的光景,感觉到子弹钻进自己的肌肉里,闻到血液的奇特味道。但那痛楚不是最让她害怕的,真正令她惊骇的是躺在人行道上喊救命时害怕着没有人会过来救她。她舔舔干裂的嘴唇,想要咽口水,却发现口干舌燥。然后她听见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听起来像是很遥远。她安全了!她告诉自己,毛毯边缘的手握成拳头。她在医院里而且活着,没有别的事好操心了。
“安,我是汤米,”刑警轻声说,“而且大卫也在身旁。你现在在医院里,亲爱的,而且会没事的。我们都在你的身边。”
大卫赶紧接着他的提示说:“是啊,妈,我们都在这里!你会没事的。会不会痛?子弹打到哪里?有没有穿出来?”
里德听见,缩了一下,对大卫摇了摇头,然后在这个男孩的耳边说:“试着讲点子弹以外的事情。”
安听见了儿子的声音,但还是一直往下沉。大卫在这里,她得为他坚强起来。一想到这可能会对他造成什么挫折,她马上不寒而栗。
“大卫!”她唤,眼睛仍闭着,“大卫——”
“我在这里,妈妈。”
她的神智在飞转,十几个影像同时浮现。她看见自己拿着汉克的照片,却不记得是何时何地。然后她记得当时自己以为确定他在那里,正跑过来解救她。事情非常紊乱,使她无法理清。
“长发!”她含糊地说,记起那男人的头发曾扫拂着她的脸,“那个男人……那个长发男人在哪里?”
里德猛然惊觉,意识到安可能在描述那个攻击她的人。
“安,你看到是谁下手的吗?”
她摇摇头,再次舔舔嘴唇。
“没看见嫌犯,那个……过来救我的男人,他是谁?”她曾非常确定地认为那是汉克,但她知道那只是幻觉。她当然很有可能在危难的时候想到汉克。因为这男人曾是她的丈夫,曾是她的保护者。
“救你的人是吉米·索耶。”里德告诉她,“他说他是你的缓刑犯。当他看见你倒在人行道上时,就跑过来救你。他受过急救训练,他说他的父亲是个医生。”
为什么?她问自己,生气着为什么有人要对她做这种事,胜过心中任何的感激。怎么会有人要射杀她?她做了什么事?是他随便开枪的还是特别瞄准她?
某个人陡然拉开布幔,使里德吓了一跳。是露西·乔尔德。她身材的宽度几乎和高度一样,烫起来的灰发像个泡棉垫子。她用手指戳着里德的背,“禁止小孩,里德。你知道不能带小孩来这里的。”
里德装个恳求的哭丧脸,“这是她的小孩,露西。有点同情心嘛!我是说,你难道必须冷血得跟——”
“够了,里德!”护士把大卫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粗声粗气地说:“再给五分钟,就这样。我在计时,里德。小孩会带来各种传染病。”她看看表,让里德知道她是认真的。
安在护士身后看见里德的脸,然后终于看见大卫,心脏突然增强起来。
“噢,宝贝,过来。”她说,声音只比自言自语大一点。她想要转身,却痛得皱起眉来。但是她的手移向栏杆,伸手要碰她的儿子。
“妈!”他说,紧握住安的手。她的另一只手被吊在点滴架上不能移动。
“我爱你,妈!”
“我也爱你,亲爱的!别担心,答应我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转的。”安的眼皮张开,颤抖,然后阖上。用尽全力对抗痛苦,她知道她必须安慰她的小孩。
“子弹一点都不痛,”她骗他,强挤出笑容,“不过像被蜜蜂螫到而已。就是这样,大卫。我敢说如果我想回家,现在就可以走了。”安试着坐起来,要让他知道她没事。
“看吧!”她说,用她自由的手撑住身体坐起来,脸上挂着扬起一角的虚弱笑容。然后她的头萎垂向一边。里德用手托住她的脖子,轻轻地让她躺回床上。
里德挥手叫孩子出去,自己则留在安的床边。亚伯拉罕究竟他妈的跑到哪里去了?他讯问完索耶之后打过电话给里德,里德原本希望他现在会来到医院里。他本来希望诺亚可以带大卫回克劳黛家。
小孩出去后,里德用他长满茧的手抚摸安的脸颊,把她额上的头发拂开。
“安,听我说。你有没有被强暴?可否告诉我们这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安吃力地说,脸色白得跟床单一样,左颊上滚落一颗孤零零的泪滴。
“真痛,汤米。”
“我知道。”他说,激动得难以言语,“如果我能代替你痛,安,你知道我会的。”
她看着他的双眼,被他坚强的脸安抚了许多。
“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我所听见的只是枪声和引擎声。”她的眼睛闭上,一会儿之后再度打开。
“没有强暴,”她说,“我没有被强暴,汤米,我是被射杀。”
“有没有看见车辆,安?”
她摇摇头,然后说:“没有。”
忽然里德抬头看见克伦·霍普金斯站在床尾。他在那里站多久了?
“她还不能见客!”里德怒声道,“如果你想帮忙,霍普金斯,带大卫回克劳黛·兰德的家。”
“但是我……”检察官想抗议,随即住嘴。
安转过头面向声音的来源。
“克伦,”她说,“是你吗?噢,老天,克伦,我——”
“我请你带小孩回家。”里德咬着牙对霍普金斯说,“可否请你帮我们这个忙,啊?我们现在正在进行调查。”
克伦走到安身边,对她安慰几句之后,转头示意巡官到外面去。等他们到了走廊上,克伦发作了:“你大概是我所见过最大的混帐了!我关心她,就算你和她的儿子拒绝接受我。除了这个以外,我也是个助理地方检察官,你忘记了吗?”
里德只是耸耸肩,“我自己送孩子回家,才不需要浪费你那漂亮的劳斯莱斯的里程数。”
克伦的牛仔靴在地毯上来回走,“那是我所听过最幼稚的话了,里德。那辆车子已经十二年了,而且是我在一个该死的拍卖会场用两万美元买的。看在老天份上!”
里德走到检察官面前,恶狠狠地说:“你在那里见到了什么?事情一发生你就到了现场。”
霍普金斯也照样恶狠狠地说:“你的搭档已经录了我的口供,去问他吧!还有你最好仔细检查你的大英雄,里德。”他凶恶地说,“吉米·索耶是个毒贩;他可能是你们的嫌犯。”
“索耶是嫌犯?”里德说,嘴张得老大,“你在开玩笑吧?”
克伦转身顿脚走开,回头看了一下这位刑警,然后在走廊中喊:“开玩笑?我想不是,里德。你们这些人就跟吉斯通公司拍摄的电影里那些他妈的愚蠢无能的警察一样。好好反省一下吧!否则我会让你们都管不了这件案子。”
汤米·里德眯起眼睛,看着霍普金斯从角落转身消失。索耶吗?他纳闷着那个救她命的人?他得问问亚伯拉罕,看他在索耶那里录到什么口供。不管安所如意的那位自负的检察官怎么想,就里德目前所知,索耶看起来像个相当可怜的嫌犯。没有人会自己开枪打个女人,然后马上跑过去救她的性命的。需要清清脑袋瓜的是霍普金斯。这里不是西部荒野——这里是乌兹冲锋枪的国度,短猎枪的乐土,九厘米手枪的天堂。在这里,人们根本不需要找寻任何理由,动不动就可以射杀你。这种人当然不会留在原地为你进行急救。
几个护士经过,其中一个对刑警笑了笑。他也回报她一个笑容,等着她们转弯后迸出笑声。霍普金斯是个笨蛋,以撤销他的经办权作威协,趾高气扬,好像以为自己是挥舞权仗的人而里德只是个烂警察。就里德看来,他一定是个过分依赖妈妈的小孩,他所有法律院校的功课大概都是妈妈替他做的。
去吧,牛仔,去撤销我经办这件案子的职权吧!他一边走向等候室找大卫一边想。
队长已经正式把这件案子指派给亚伯拉罕,声称里德跟安太亲密了。这对汤米来说倒也不错,越少负责文书工作,就越有时间去进行自己私下的调查,而且他又是局里拥有最多道上门路的人。
“嗨,孩子!”他说,把头探进等候室。大卫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头垂在胸前。这孩子已经沉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