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一道接着一道地划下,似乎不甘冷夜的寂寞,就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般,因为英雄虽老,豪气尚存。
众人知道眼前这和尚就是当年元末第一名将张定边时,那霹雳雷声就如在脑海中轰鸣炸破般,心胆俱惊。
张定边怎么会没死,还当了金山寺的主持?
张定边本是陈友谅手下第一高手,当年是朱元璋的死对头,几乎击杀了朱元璋,姚广孝既然早知道这人是张定边,为何还留他在金山寺?
可无论如何,张定边都算是前朝余孽,恐怕会对大明不利。卫铁衣一想到这里,不由得护在姚广孝身边,只怕张定边对姚广孝抢先下手。
姚广孝竟还平淡自若,这个亦僧亦道的黑衣宰相,似乎很难被什么意外所惊动。
张定边笑后,凝望姚广孝道:“不错,又过十年,我还没死,因为我真的不甘心。”
姚广孝叹息一口气,“因此你当年做赌时,故意赌输给我,留在金山寺?”
张定边森然道:“我没有故意输给你,我赢不了你。”
秋长风只是一转念间,就想出姚广孝和张定边多年前就认识,而且有个赌注。张定边输了,恐怕就要留在金山寺做和尚,而张定边正对金龙诀有意,因此就留在金山多年。可秋长风感觉一点很奇怪,张定边依旧如此霸气,终究是大明的隐患,以姚广孝之狠,为何当年不直接除去张定边呢?
姚广孝皱了下眉头,“但我当年看你,真的感觉你本心死,这才不想杀你。我若杀你,当年是有机会的。”
众人讶然,不想姚广孝居然比张定边还狂妄,他有将张定边置于死地的机会?
张定边昂然道:“不错,你我当时做赌,输者任凭对方处置。我输了,你让我死都无妨,但你没让我死,只让我留在金山寺,一留多年。如今我虽老了,可还没死。”
姚广孝叹道:“你没死,雄心还在,我现在才知道你一切都在做戏,在我面前做戏。你能留在金山寺多年,因为你也信金龙诀的秘密。”
张定边缓缓道:“难道你不信?”
姚广孝默然,可神色已冷了下来。
现在谁都看出来,那幅《万里江山图》中,的确藏着金龙诀的秘密,就因为这个秘密,才让张定边留在金山寺多年。
张定边冷笑道:“其实你也信的。你留我在这里,只是不信我能先你一步看出这江山图的秘密罢了,你也以为叶欢难以猜透这秘密,才要借口杀他,掩饰金龙诀的秘密。只可惜,天意弄人,他偏偏看破玄机……”
叶欢脸色阴晴不定,见众人望过来,忍不住强笑。
事态转折得出乎叶欢的意料,见姚广孝、张定边剑拔弩张,燕勒骑、秋长风手已握刀,他似乎也有些畏惧,再不敢多言。
姚广孝双目一张,目光森冷地落在张定边身上,缓缓道:“我知道你还不死心,你当年输给太祖并不死心。但你知凭一己之力,绝难再撼动大明江山,因此这才隐忍。但金龙诀若出,你就觉得有对抗大明的力量,还想蠢蠢欲动,重扶陈家后人?”
张定边哈哈一笑道:“你说得一点不错。”
姚广孝目光如冰,嘴角带分阴冷的笑,“可你还没有得到金龙诀。”
张定边长吸一口气,一字字道:“那又如何?”
姚广孝咧嘴一笑,露出枯黄的牙齿,“我只想告诉你,你就算天下第一英雄又能如何?我当年可以杀你,今日也不例外。你若不乖乖地留在金山,只怕不能活着出了大殿。”
张定边笑笑,“是吗?”他话一出口,身形陡动,一闪之间,就到了姚广孝的身前。
姚广孝神色不变,只是低沉地说道:“杀了张定边!”
“杀”字出口,话音未落,卫铁衣已出手。卫铁衣一直守在姚广孝身边,一看张定边前来,立即拔刀。
刀声嘹亮,可刀光早在刀声之前,就如漫天飞雪般地吹向张定边。
卫铁衣一口气劈出了七刀。
张定边只回了一拳。
殿外有电闪而过。那一拳就如电闪般重重地击在卫铁衣的胸膛!
卫铁衣狂叫声中,倒飞而出,撞在墙上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一拳直如巨斧开山,晴天霹雳,打得卫铁衣五脏移位,口鼻溢血。
一拳之威,竟致如斯。
张定边一拳得手,眼中寒光一闪,遽然凌空而起,只听到哧哧声响,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铁针从他脚下飞过。
卫铁衣虽被张定边一拳打飞,终究还是放出了夺命的铁针。若非为了躲避铁针,张定边那一拳,就能打得卫铁衣胸骨尽碎,背脊折断。可饶是如此,卫铁衣跌在地上时,一时间也难以起身。
张定边和姚广孝撕破了脸皮,居然没有逃命。他虽老了,但功夫从未放下,在众侍卫环绕下,蓄意一击,竟要取了姚广孝的性命。
这是怎样的豪情和自信?
这是何等的嚣张和猖狂?
铁针落空,张定边腾空,目光闪动,还是要扑向姚广孝。陡然间,两道黑影左右扑来,刀光一闪,分刺张定边的两肋。
是燕勒骑。
卫铁衣虽败,但他毕竟挡了张定边片刻。燕勒骑亦是不凡,在生死关头,已有人扑来守护姚广孝。
必保姚广孝。
虽没人提及,可所有人都知道,姚广孝不能有事。姚广孝若有事,这里的人都要死!
张定边目光中厉芒闪动,空中怒喝,双脚连环踢出,竟抢在单刀刺来前,踢在了那两人的肩头。
双刀飞空,肩头全折。一人被张定边踢得空中陀螺般旋转,等落在地上时,不成人形。可另外一人却能在电闪间出手,扯住张定边的半幅袈裟。
那人触及到张定边的袈裟时,浑身一震,被张定边一掌拍在头顶,脑袋倏然陷了下去。
张定边掌若蒲扇,一掌击下,竟如千斤铁锤敲下,瞬间毙了那人。
他举手投足间,就击退卫铁衣,连杀两名燕勒骑,可如电的身形终于落了下来。
这时殿中咯的一响,张定边变了脸色,再不顾杀了姚广孝,脚尖一点落下的尸体,火筒一样地飞蹿直上。
只听到嗖嗖响动,有七枝弩箭打出,再次从张定边脚下射过,钉在了《万里江山图》上。
燕勒骑动用了硬弩。
那弩弓是筒状,并非连弩,极为小巧,一次只能发射一枝弩箭,可就因为如此,劲道之强,还要比连弩强悍三分。
但就算这强劲的弩箭,居然也奈何不了张定边。
刹那间,又有三人守在了姚广孝的身前。卫铁衣吐血,两个同伴惨死,非但没有骇破燕勒骑的胆气,反倒激起他们同仇敌忾之心。
张定边人在空中,白眉一扬,身形展动,向殿门扑去。
他知道若要重整旧部,抢夺朱家的江山,眼下必须要除去姚广孝,不然日后姚广孝肯定是起义的最大阻力。他既然要反,当然能先除去姚广孝最好。可见燕勒铁骑前仆后继的剽悍,他已知道,要杀姚广孝并非易事。
张定边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绝不墨守成规,一击不中,立即分析局面,先离开大殿,找出金龙诀,再论其他。
张定边身形一动,第二排弩箭就擦着他的衣襟飞出。见张定边要逃,姚广孝双目一张,喝道:“张定边,今日再败,何必再逃?”
就有燕勒骑要追了出去……
陡然间,空中狂风大作,只听哧哧声响,不知多少黑影半空袭来,直奔姚广孝。
卫铁衣摔倒在地,天昏地暗,一时间不能起身。见那黑影射来,撕心裂肺地喊道:“保护上师。”
他看得清楚,原来那片刻的工夫,张定边空中扯断颈上念珠,双手一错,念珠纷飞,就如乱箭般射向姚广孝。
有两燕勒骑看不清究竟,抽刀就挡,只听当当嗖嗖声响,刀断人亡,那念珠一击之力,竟不下强弩硬弓,不但打断了单刀,还射穿了燕勒骑的身体。
那念珠如网,大部分是阻挡追兵,可还有十数颗射向了姚广孝。
眼看姚广孝要逃不过这念珠的噬体之击,可他仍旧神色不变,安坐不动。
陡然间,有电光在殿中亮起,那电光瞬间连闪十三次,幻出十三点星光。
星光击在黑光之上,耀出点点火光,照亮了那如梦星眸。
叶雨荷出剑。叶雨荷赶到。
她竟在刹那间连刺十三剑,刺落了击来的十三颗念珠。
好快的剑,剑如电闪。
叶雨荷击落了那夺命的念珠,脸色也变,她虽刺落念珠,但那连环十三击自念珠上传来,震得她手臂发麻,长剑几乎把握不住。
好一个张定边,竟有这般神通,卫铁衣拦不住,燕勒骑拦不住,弩箭留不住,就算余力之下,快剑叶雨荷也勉强抵挡。
张定边要走,无人可挡。可张定边如苍鹰般到了殿外,陡然微凝。
大雨如注,殿外有人。
秋长风立在雨中,脸色苍白,望着那如鹰如虎的张定边,轻淡道:“上师说得不错,今日再败,逃有何用?”
一个霹雳击下来,照得张定边须眉皆立,秋长风脸白如雪。
张定边瞳孔收缩,知道姚广孝眼力从来不错,挑选的人无疑是精英中的精英。秋长风虽年轻,可却有铁一样的神经和镇静。
这样的一个人,既然看到他方才奔雷的威势,还敢挡他,不是有惊天的胆量,就是有惊人的身手。
雷声震天,就要撕裂天地、倒卷江水之际,张定边出拳。
一拳就到了秋长风的眼前。
张定边是百战之将,当然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打倒敌人才是第一要义。秋长风没有多说什么,可张定边早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要离开这里,就要踏着秋长风的尸体冲过去。
兵法和武技的相通之处在于唯奇胜、唯快不破,讲究的是瞬息之间做出最佳、最快、最准的一击。
那一拳夹杂着天地之威,风雨之势,由张定边全力使出,如黄河怒崩般的威猛。
可在那一拳击出前,就有一道刀光划破了滂沱的雨夜。
秋长风先一步出刀。
他虽没有张定边决战疆场的经验,但料敌先机的能力,早是翘楚之辈。他知道眼下张定边突然重拾信心,决然和姚广孝动手,就是想要颠覆大明,重新收拾旧河山。
张定边沉寂了数十年,一朝动念,绝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服。
眼下要说服张定边,看来只有一个办法,杀了他。
说话时,秋长风就见到张定边暗中吸气,耸眉,沉肩,屈膝。这些动作,均是要发动进攻的先兆,张定边的惊天一击,秋长风没有一分接下来的把握。
秋长风不接,秋长风抢先出刀,一刀甚至在张定边出拳时,就已劈出。
刀如霹雳飞电,离弦之箭,发出去,就再没有收回的打算。
张定边变了脸色,他从未想到过秋长风会和他拼命。一个人能拼命,除了要有拼命的勇气外,还要有拼命的本钱。
若没有本钱,只算逞一时之勇,徒是送死之辈。燕勒骑虽勇,但缺乏本钱,在张定边眼里只是在送死,可秋长风不同。
秋长风不但有勇气,还有本钱。
那一刀之威,就算张定边看了都色变。
张定边虽有一拳击爆秋长风的把握,却没有把握在击中秋长风后,躲过这致命的一刀。张定边虽对敌无数,但那刀势之刚烈、决然,也是他生平罕见。
张定边拳头倏然变线,一拳就击在了如电的刀身上。他的拳头,竟然比电闪都要快。
刀断。
张定边空中不停,吐气,才待再次挥拳,脸色又变。
秋长风连气都未换,手腕一抖,断刀突然化作漫天飞星,急刺张定边周身要害。他这一招,浑然天成,根本没有思考,似乎早料到刀会折断。
可漫天飞星中,居然有飞丝飞出,直刺张定边的双眼。
那漫天飞星虽疾,但飞丝更毒,早一步到了张定边的面前。
张定边凛然,若论招法刚烈,秋长风还逊张定边许多,但若论机灵巧变,秋长风尚在张定边之上。
张定边双手一夹,就将那游丝拍在手上。他知道飞星虽急,但要命的却是那飞丝。他一双手早就硬逾钢铁,就算长刀、铁枪,都能一拍而断。
游丝未断,游丝如蛇。可就算是蛇,也被张定边夹住了七寸。
张定边夹住了那游丝,心中凛然,才发现那游丝不过是寻常马蔺叶丝——坚韧、柔软。
这个秋长风竟将马蔺叶使得出神入化,有如刀剑,这究竟是种什么本事?
张定边并不知道,当初秋长风就是用这马蔺叶割伤了藏地九陷的脚踝,进而破了藏地九陷的九地之陷大法。
张定边至刚,秋长风以柔相对。张定边拍住了游丝,可困住了双手。这世上本来如此,你自以为对一些事情掌控其中,却没意识到反被事情束缚住手脚。
这时飞星终到,不过转念之间。
张定边就要松手,可游丝陡然化作飞环,层层绕在张定边的手腕之上,如情人般的缠绵。
又是一声霹雳炸裂,马蔺全断,秋长风色变,张定边空中陀螺般地急旋。
张定边乃天下第一英雄,岂是区区马蔺能够束缚?
漫天飞星尽数击在张定边的袈裟上,远远望去,只见到袈裟飞旋,如仙人舞天,戏弄繁星点点,煞是惊艳。
群星飞散后,张定边没入了黑暗之中,秋长风也消失不见。
这时燕勒骑才冲到了大殿之外。
卫铁衣嗄声道:“先保护上师。”
众人这才惊凛止步,知道要杀张定边固然重要,可是保护姚广孝更是重中之重。先不说他们能不能追上张定边,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一想到方才惊天动地的一战,看到殿中的尸体狼藉,那些燕勒骑虽是剽悍,可脸色早变。
卫铁衣突然想起什么,心头一颤,转目望过去,只见到云梦公主惊得脸色青白,但总算安然无恙,这才叹口气。突然间一颗心沉了下去,因为他发现,叶欢不在殿中。
方才殿中打得天翻地覆,那个神秘的叶欢不知何时,悄然消失不见。
大雨滂沱,惊雷动天。
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划下,耀亮了金山。巍峨的金山在这惊电之下,没了白日的秀丽幽绝,反倒有种嶙峋森冷的狰狞之意。
一道人影沿山路急奔,如同猛虎纵跃山川般的矫健刚劲,虽有大雨、寒风、雷电、陡崖,但阻不住他坚毅的步伐。
又是一道电闪。
那人终于止步,立足在一株大树之下。那人白眉白须,袈裟破烂,手臂上的袈裟有处划破,袈裟上有点血色,但血迹早被瓢泼的大雨洗淡。
那人正是张定边。
看了手臂一眼,张定边眼中突然露出落寞萧索之意。他败卫铁衣,冲出燕勒骑的包围,几乎毙了姚广孝,就算叶雨荷、秋长风都拦他不住,看起来,他雄风依旧,嚣张依旧。
可他知道,他老了。
他雄心还在,但他已是近百的老人。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命。他活到近百,竟然还不认命,还有疑惑。他不服,他真的不服,当年他输得不服。
红颜迟暮,英雄末路的心境,谁能体会?
因此他知道有机会再次改写命运的时候,他忍不住地心动,忍不住地出手。多年的压抑,一朝喷薄,他虽近百,但还想一试,试试那昔日睥睨天下的第一英雄,是否还能借金龙诀扭转乾坤!
雷动。
张定边缓缓扭头,望向身后暗处,嘴角带分涩然的笑,“不想老夫多年未出,还能认识你这种人杰。”
电闪。
一人站在滂沱的雨中,脸色苍白如初,神色从容依旧,那人正是大明锦衣卫——秋长风。
张定边一阵急行,仍旧没有甩脱秋长风。他和秋长风交手一招,以他的本事,居然还受了伤!
他虽用袈裟回旋之力崩飞断刃碎片,终究未能尽数避开。袈裟烂,他的手臂亦被一片碎片划伤。
秋长风望着张定边,眼中含义千万,有敬佩,有感慨,有不解,有决绝。
他敬佩张定边的武功,他感慨张定边的执著,他不解张定边的坚持,可无论如何,上师有令,张定边谋反,他就要决绝地将张定边绳之以法,因为他是锦衣卫——代表大明铁血法纪的锦衣卫!
“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秋长风终于开口道。
张定边怔了下,根本没有想到这时候,秋长风竟会说出这句话。他突然笑了,大雨中,笑得沧桑萧瑟,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
雨亦如泪,泪如血。不知许久,张定边终于止住了笑,望着秋长风道:“还来得及,真的来得及?”
秋长风默然,他明白了张定边的用意。
张定边任凭雨水如泪的滑落,喃喃道:“是的,我知道,我若收手,姚广孝不见得要我死,他可能还会让我留在金山寺,以显宽宏大量。我能活下去,再活个一百岁也说不定。”
嘴角带分哂然的笑,缓缓望向秋长风道:“可那有什么意义?就如这棵树一样,就算活了千年,又有什么意义?”
他望着身边的那棵大树,满是嘲讽之意。
树合拢可抱,端是有些年岁,可树已显枯相,叶子萧索干黄,远黄得比深秋的林木要快,看起来也近迟暮。
有志不怕年高,无志空活百岁。
活着的意义当然不是看你活了多少岁,而是看你做了什么。人的一生,只要有片刻的灿烂,为人铭记,千古流芳,远比那腐朽浑噩地过了多年要有意义。
秋长风忍不住叹息道:“你可知,金龙诀若出,这天下又会大乱。百姓日苦,试问你于心何忍?”
张定边淡淡道:“天下迟早会乱,朝代更迭亦是在所难免。该死的就死,该改的就改,此乃天道循环罢了。既然当年朱元璋可以改变命运,为何老夫就不能?”
秋长风目光一冷,“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安乐,你此举不是天道,而是逆天行事。”
张定边抚摸着树干,树干上有道伤疤,就如他脸上的伤疤般,满是斑驳沧桑,“顺天、逆天,不过是迂夫之见罢了,历来都是成王败寇,老夫若能成事,后人只会说大明是叔抢侄位,暴戾残逆,腐朽该亡,老夫顺天行事,你说对也不对?”
秋长风叹口气道:“看来你要一意孤行了?”
张定边还在摸着那大树的伤疤,那伤疤有两尺之长,不知是因何留下。他看着大树,哂然道:“老夫一意孤行,看来你要替天行道了?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他一拳捶在大树之上,砰的声响,目光中陡然有光芒闪动。
秋长风目光闪烁,缓缓道:“金龙诀当然就在金山?”
张定边身子微震,只是望着那棵大树,却不言语。
秋长风道:“你知道《万里江山图》中藏着金龙诀的秘密,因此多年来,一直想要从图中找到那秘密。只可惜你虽精武功,但不懂书画,因此看不出《万里江山图》的秘密。但叶欢指出那画的工笔有异,需要倒着来看,你一眼看后,立即要反,可见你肯定知道了金龙诀究竟藏在哪里。”
张定边冷哼一声道:“你这么多废话,无非想从我口中试探出金龙诀在何处罢了。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秋长风笑了,笑容中带了讥诮之意,“可你早就告诉了我。”
张定边凛然,终于望向秋长风道:“我早就告诉了你?”
秋长风沉着道:“我看了个把时辰,如何看不出那画工笔有异?我更早看出《万里江山图》倒着看,应是金山的地形图。”
张定边一震,失声道:“你早看出来了?”他心中困惑,不解秋长风为何早看出来,却不说出。
秋长风又道:“但我对金山不熟,因此一直在琢磨金龙诀藏地何处。你在金山多年,当然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你熟知这里,琢磨了多年,当然可从画中一眼看出金龙诀藏在何处,可你一定要立即取出金龙诀,因为你知道以上师的头脑,只要个把时辰,亦能知道金龙诀所在之地。因此你眼下的第一要义不是要逃离金山,而是取了金龙诀。你若逃离金山,我追不上你,但你只绕着金山兜圈子,我自然可轻易跟上你。”
张定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惊诧,他从未想到秋长风推断如斯缜密精细。他心中不服,冷笑道:“其实你还在诈我,你毕竟不知道金龙诀所在。”
秋长风缓缓道:“你错了,我方才是不知道,但我现在已经知道。这金龙诀……”顿了片刻,秋长风一字字道:“这金龙诀,就在你抚摸的那棵大树内。”
张定边脸色遽变,嗄声道:“你又是如何知晓?”
霹雳,电闪。
有雷鸣,惊心动魄。
卫铁衣挣扎站起来,顾不得擦拭嘴角的鲜血,踉跄走到了姚广孝的身前,愧疚道:“上师,卑职护卫不力,请你责罚。”
众人心中忐忑,均是望着姚广孝,一时间不知接下来如何去做。
秋长风去追张定边了,但以张定边的威猛,秋长风就算追上了,只怕也难耐张定边,恐怕反倒会送了性命。
这夜墨电闪的金山,再无白天出水芙蓉般的秀丽,反倒变得处处杀机。这种深夜,燕勒骑有劲无处使,更何况众人还要卫护上师和公主的安危,卫铁衣想到这里,不由得茫然阵阵。
姚广孝还坐在地上,方才那如火如荼地厮杀,竟也难以惊动他的思绪。此刻突然睁眼,望向卫铁衣道:“你知道你比秋长风差在哪里?”
卫铁衣愕然,脸露羞愧之意道:“卑职不如秋长风。”
姚广孝目光冰冷肃然,缓缓道:“秋长风若在这里,就绝不会向我请罪。只要尽力而为,何罪之有?更何况,眼下远未到追究责任之时,金龙诀绝不能让张定边得了去!”
卫铁衣哑然,半晌道:“上师的意思是……”
姚广孝长叹一声道:“我的意思,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叶雨荷一旁突然道:“上师莫非想让我们去助秋长风夺回金龙诀吗?”
姚广孝略带赞赏地看了叶雨荷一眼。
卫铁衣闻言,惊诧道:“可我们若去,上师留在这里,岂不危险?”
姚广孝目光陡然凄厉,喝道:“金龙诀事关国运,若被夺走,大明肯定会有惊变。秋长风明白这点,此刻想必是在竭力拖住张定边,但他只怕还抗不住张定边的威猛。我一人生死何足惧怕,你们缩手缩脚,如何成事?还不快去!”
电闪雷鸣中,急雨如繁弦般响奏,劈劈啪啪打在身上、树上。
张定边目光凄厉,骇异地望着秋长风,实在想不通秋长风究竟是如何断出金龙诀的下落所在。
他一直觉得,姚广孝天纵奇才,明白《万里江山图》的玄机后,很快也能知道金龙诀的所在。但在一个时辰内,姚广孝也无法真正确定金龙诀在哪里,只有他张定边才知晓金龙诀藏在何处。
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秋长风居然一语就断定了他的心思。
不错,据张定边猜想,金龙诀就藏在身边的这棵树中。
秋长风望着张定边,缓缓道:“我知道你并不怕我,只是一心想要找出金龙诀。你在这里止步,并非你累了,而是你到了金龙诀所在之地。可这山岭中,只有树木乱石,金龙诀何在,我亦不知。可我看到了那树上的伤疤……”
张定边脸上的伤疤不由得跳动,嘿然冷笑,一言不发。
秋长风道:“我看到你很留意树上的那道伤疤,始终抚摸那树上的伤疤,又发现你以拳擂树,别人见到你这举动,只怕以为你是对我示威,或是愤怒,我却听出那树中回声有异。我看你神色激动,终于想到,你是用拳试探大树之中是否藏物罢了。这树有些枯黄,看来就要老去,更证明我推断的树中有物不错。那物很可能是金属。”
张定边皱眉道:“树枯黄老去,何以证明你的推断?”
秋长风淡淡道:“你或许不知,天地万物有相生相克之道,水克火,金克木。古老有经验的工匠,若逢屋前有树,认为风水不好,又觉得砍伐麻烦,往往会在树中刺入铁钉,以金克木之法让树枯死。你身边的这棵大树有疤痕、有枯萎之相,多半是当年就被人剖开,在树心中藏有金属异物。”
张定边叹道:“你真的聪明,比我想象要聪明得多。”
秋长风却无丝毫得意之色,又道:“于是我忍不住想,当年太祖想了很巧妙的一招,封住金山寺的那几年,在这种了一棵树,又剖开树干,在其中藏下了金龙诀,等树长了几年,金龙诀自隐。太祖然后在《万里江山图》中,又留下了寻树的线索。这秘密本来只有朱家后人——朱允炆才知道,端是天衣无缝,别人要寻金龙诀,最多是从机关暗道去推测,又如何想到秘密竟藏在一棵大树中?”
张定边又是一拳擂在树上,树身回响,果真和普通回声不同,这次他却不是试探,而是立威,那一拳擂下,大树哗哗摇动不休,几欲被他一拳击断。
“你就算知道金龙诀在树中能如何?”张定边嘿然冷笑道:“难道以你之能,还能从我手上抢去不成?”
秋长风笑道:“张定边是天下第一英雄,我是不能从你手中抢走金龙诀,可我何必去抢?你拳法虽好,毕竟不能摧毁这大树,你要伐树,我阻止你就好。以上师之明断,很快就会派人来帮我。你想离去容易,可想要在我们的眼前毁树取诀,势比登天。”
张定边怒吼一声,暴喝道:“那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了前来帮你之人!”他一声断喝,直如雷霆般轰轰隆隆。
雨中的秋长风神色凛然,全神贯注。他知道目前到了生死关头,他能不能守住金龙诀,就要看他能不能支撑到有人来援。
他虽极富智慧,但这等决战,终究要看武技深浅……
方才他们交手一招,张定边反负轻伤,可秋长风知道这种人物,或许不过是略有轻敌之意罢了,真的动手,他能挡张定边多少招,自己也不清楚。
就在这时,陡然发生了一件事情,就算秋长风也意想不到。
张定边须眉怒张,就要出手之际,半空中又是一道电闪。
那电闪破空,本是惊心动魄,可更为骇然的是,那雷电下击,竟劈中了张定边身边的大树。
只听到喀嚓声响,大树断折,张定边怔住,陡然大笑起来道:“天意,这真是天意!”
秋长风脸色剧变,从未想到过天地之威,竟至如斯。
他本来想守住大树对抗张定边,但哪里想到,大树竟折,金龙诀要现。他一番算计顿时成空,局面陡转。
难道说这真的是天意?金龙诀可窥天意,因此要出现时,惊动了上苍,任凭他秋长风如何来做,都挡不住金龙诀的复出?
天意难违!
天威之下,冥冥之中,这金龙诀,终于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