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叶戈尔·伊里奇·罗斯塔涅夫上校,退伍后便移居到根据遗产归属到他名下的斯捷潘齐科沃村,从此便在这里定居下来,仿佛他有生以来就是一个足迹从没有离开过自己产业的土地主。有一种简直对一切都满意、事事随和的性格;而退伍上校就是生就这样一副天性。很难想象得出比他更忠厚、更随和的人了。倘若有人忽发奇想,一本正经地请求他把某人驮在背上走两俄里,他会当真背了去;他是这样的善良,有求必应,有时恨不得把最后一件衬衫都脱下来,奉送给第一位愿意要的人。他外貌英武:高大而英俊,两颊红润,牙齿如象牙般洁白,蓄一部长长的深褐色胡须,声音洪亮,笑声坦然而爽朗;说起话来又急又快。那时他约莫四十岁上下,他整个一生,几乎从十六岁起,都是在骠骑兵中度过的。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结了婚,非常爱自己的妻子;但是她死了,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感激的回忆。最后,他继承了斯捷潘齐科沃村这份遗产,从而使他的产业增加到六百名农奴,于是他便解甲归田,就如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在农村定居下来,跟他的孩子们住在一起:他们是八岁的伊柳沙(他的出生要了他母亲的命)和大女儿萨申卡,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母亲死后,她在莫斯科的一所寄宿学校里读书。但是过不多久,叔叔家便变成了好似一艘诺亚方舟。这事是这样发生的:
当他接受了自己的遗产,退伍回乡的时候,他的妈妈克拉霍特金娜将军夫人恰好守了寡。大约十六年前吧,当叔叔还是一名骑兵少尉,自己正打算结婚的时候,他妈妈再醮,嫁给了一位将军。他妈妈很久都不肯为他的婚事祝福,她伤心流泪,责怪他自私、忘恩负义和不孝;她一再说,他那点产业,一共才二百五十名农奴,本来就只够勉强维持他一家的生活(也就是说,仅够赡养他妈,以及随侍她左右的全班人马,什么食客呀,哈巴狗呀,狮子狗、中国猫呀,等等),就在这一片的数落、责怪、大呼小叫声中,突然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地,她自己嫁了人,而且抢在儿子结婚之前,时年四十有二。然而,即使这样,她还是找到了一个借口来怪罪我那可怜的叔叔,硬说她之所以嫁人无非是为了在老年有一个归宿,因为他的儿子,不孝的利己主义者,竟敢想出不可饶恕的无礼举动:想要成家立业,从而使她无家可归。
我始终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这样一位看来深明事理的人,即已故的克拉霍特金将军,跟一个四十二岁的寡妇结亲的。大概他猜想她很有钱吧。也有人认为,他无非是想找个保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预感到百病缠身,后来果然在老年时沉疴来犯,使他一病不起。有一点是清楚的,将军与他的妻子同居的整个期间,对他的妻子很不尊重,一有机会就十分刻薄地挖苦她。这是一个怪人。他粗通文墨,人并不笨,他对所有的人一概嗤之以鼻,而且肆无忌惮,嘲笑一切人和事,老年时由于多病(这乃是他不大循规蹈矩的生活所致),他变得肝火很旺,动辄发怒,而且残忍。他曾经仕途得意,但是因为某一件“不愉快的事”,不得不弃官告退,差点没吃官司,因而也丢掉了自己的养老金,这使他深感痛恨。他几乎没有任何财产,只拥有一百名破了产的农奴,可是他在自己的余生中始终优哉游哉,什么事也不做,整整十二年,他从没有过问过他靠什么生活,谁在养活他;与此同时,他却要求养尊处优,花起钱来毫无节制,还置备了一辆马车。不久他便两腿瘫痪,只得坐在安乐椅中度过他最后十年余生。这把安乐椅在必要时由两名高大的仆人推着——他们除了各式各样骂人的话以外,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任何好话。马车、仆役和安乐椅,概由那个不孝之子出钱维持:儿子把自己的田产一再抵押,节衣缩食,债台高筑(按照他当时的财产状况简直无法偿还),倾其所有,全寄给了母亲,尽管如此,他还是洗刷不掉利己主义者和大逆不孝的骂名。但是叔叔生就这样一副性格,最后连他自己也相信他是利己主义者了,为了对自己惩前毖后,不再做一个利己主义者,他便把越来越多的钱寄来。将军夫人十分崇拜自己的丈夫。然而,最使她中意的还是他是一位将军,托他的福,她也成了将军夫人。
在家里,她有自己的起居用房。在她丈夫半死不活的整个期间,她一直在那里大摆阔气,与一群女食客和城里的三姑六婆为伍。在她那个小城市里,她算是个要人了。东家长西家短呀,被人请去当教母、当主婚人呀,微不足道的优惠呀,由于她是将军夫人而受到的普遍尊敬呀——都足以补偿她在家里受到的拘束。城里的长舌妇们纷纷登门说三道四;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受到格外的礼遇——一句话,她从自己将军夫人的地位得到了她能够得到的一切。凡此种种,将军概不干涉;然而在外人面前他却昧着良心当众奚落自己的妻子,例如,他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干吗跟“这样一个老乞婆结婚?”对他的话谁也不敢妄置一词。渐渐地,所有的熟人都离开了他,可是与人交往对他却是必需的:他爱聊天,爱争论,喜欢有人永远坐在他面前听他说话。他是一个自由思想者和老派的无神论者,因而喜欢高谈阔论。
但是N城的听众不赏识这些宏论,因而听众越来越少。曾经尝试过在家里组织牌局;但是打牌通常是以将军的大发雷霆告终,吓得将军夫人和她的那帮女食客们又是点蜡烛,又是做祈祷,又是用黄豆和纸牌占卦,又是到监狱里去布施面包,然后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饭后又要凑牌局,又要因为稍有错误便承受喊叫和辱骂,甚至差点没有挨打。碰上将军心里稍不如意,他便肆无忌惮:像女人似的大喊大叫,像马车夫似的破口大骂,有时候还把纸牌撕得粉碎,扔得满地,把牌友统统撵走,甚至弄得自己又气又恨,放声大哭,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该出“九”却出了张“J”。最后,他由于视力衰退,需要一名侍读。于是福马·福米奇·奥皮士金(不瞒你们说,我宣布这个新人物出场,不免带有某种庄重肃穆之感)便应运降临。无可争论,他是我这篇小说的最主要的人物之一。至于他有多大权利引起读者的关注——我无意置喙:这样的问题还是由读者自己来解决更礼貌、更为可行些。
福马·福米奇投到克拉霍特金将军门下,无非是作为一名寄人篱下的食客。他究竟从何而来——真相不明。不过我还是特意去查询了一下,对于这位享有盛名的人物的过去情况略知一二。据说,第一,他从前曾在某处供过职,曾在某处受过难,不用说,是“为了真理”。又据说,他从前曾经在莫斯科搞过一阵子文学。这是不足为奇的;福马·福米奇纵然卑劣和不学无术,这并不足以影响他的文学生涯。但是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他一事无成,最后不得不投奔将军门下,当了一名侍读和出气筒。他为了在将军门下混口饭吃,什么屈辱没有受过啊。诚然,后来在将军百年之后,当福马完全出乎意料地一变而为一名非凡的要人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们大家说,他同意屈尊当一名小丑,是因为他慷慨仗义,为了友谊而牺牲了自己;将军曾经有恩于他;这是一位伟大的不为人们理解的人,他心中深藏的秘密只告诉过他福马一个人;至于说,最后,他福马由于将军的固请,屈尊扮演过各种各样的野兽和其他活报剧,那也纯粹是为了给病魔所苦的多灾多难的朋友消愁解闷。但是福马·福米奇关于这事所做的种种解释不由得不使人产生很大的怀疑。因为与此同时,就是这位身为小丑的福马·福米奇,却在将军家的女眷那一边扮演着完全不同的角色。他是如何安排,相得益彰的——这类事情的门外汉是难以想象的。将军夫人对他简直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为什么?不得而知。渐渐地,他对将军家的女眷们取得了惊人的影响,其影响之大简直有点像乐于此道的太太们到疯人院去拜访的形形色色的伊万·雅科夫列维奇和其他类似的哲人和先知们。他朗读劝善惩恶的书,声泪俱下地讲解基督圣徒的善行和美德;叙述自己的身世和功德;他去做礼拜,甚至做早祷;他又能多多少少地预言未来;特别善于详梦和善于训诫他人。后面宅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将军是猜想得到的,因此就更加无情地折磨自己的这名食客。但是福马的受苦受难,却在将军夫人和合宅人的眼里给他带来更大的敬重。
最后,一切都变了。将军死了。他的死相当离奇。他本来是一位自由思想者和无神论者,临死时却怕死得要命。他又是哭泣,又是忏悔,又是举圣像,又是喊神甫。人们为他做祈祷,涂圣油。这个可怜的人便大喊他不想死,甚至含泪请求福马·福米奇的宽恕。最后这个情况,后来使福马·福米奇身价百倍。然而,就在将军的灵魂同将军的肉体分离之前,居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将军夫人与她前夫所生的女儿,即我的姑妈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是一个常年住在将军府上的老姑娘。她是将军最喜爱虐待的人之一,她在将军两腿十年不能动弹的整个期间一直侍候他,是他身边不可或缺的人,只有她一个人能以自己的百依百顺迎合他的心意。就在这时,她走到他的床前,伤心恸哭,她想过去整理一下这个受苦人头下的枕头;可是这个受苦受难的人却伸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使劲拽了三下,愤恨得差点吐白沫。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就死了。人们把噩耗通知了上校,虽然将军夫人宣称她不想看见他,宁死也不能在这样的时刻让他出现在自己眼前。葬礼十分隆重——不用说,一切费用概由那个她老人家不愿一见的不孝之子负责。
在民生凋蔽的克尼亚焦夫卡村(该村分属几个地主,将军的一百名农奴就在这里),有一座用白色大理石修造的陵墓,墓上镌刻着碑文,颂扬死者的智慧、才能、高尚的情操以及勋章和将军的头衔。福马·福米奇在撰写这篇碑文时出了大力。将军夫人装腔作势了半天,不肯饶恕这个不孝之子。她被一群女食客和哈巴狗们包围着,痛哭流涕,大喊大叫地说,她宁可啃干面包,不用说“得就着自己的眼泪下咽”,宁可拄着讨饭棍到人家的窗前去要饭,也不愿应“不孝之子”的请求搬到他的斯捷潘齐科沃村去,又说她的脚永远不会踏进他的家门!一般说来,“脚”这个字眼用于这样的意思,出于有些太太们之口,常常带有某种特别的腔调。而将军夫人说这个字时,更是精于此道、令人绝倒……总之,说了不可胜数的激昂慷慨之词。必须指出,正当她大哭大闹的时候,她和她底下的人已经在悄悄地收拾行装,准备搬到斯捷潘齐科沃村去了。上校几乎每天奔驰四十俄里,从斯捷潘齐科沃赶进城,累坏了自己的所有马匹,直到将军葬礼之后两星期,他才得到允许去拜见受了委屈的高堂老母。福马·福米奇被用来进行谈判。在这整整两星期中,他一直用不孝之子的“无人性的”行为来申斥他,数落他,把他说得热泪盈眶,几乎陷于绝望。从这时候起便开始了福马·福米奇对我那可怜的叔叔的不可思议的、暴虐无道的影响。福马看清了在他面前的是怎样一个人,他立刻感到,他那小丑的角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山中无虎,他福马可以称王了。他终于扬眉吐气了。
“如果您的亲生母亲,亦即您所以有今日的高堂老母,”福马说,“要是当真拿起讨饭棍,用她那饿得颤巍巍的、干瘪的双手拄着它沿街乞讨,那时您的心里将是什么滋味呢?第一,她身为将军夫人;第二,她德高望重——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吗?如果阴错阳差(这是很可能发生的),她突然来到您的窗下,伸出自己的手,而您作为她的亲生儿子,也许此时此刻,正怡然自得地躺在鸭绒褥子上……反正沉溺于骄奢淫逸之中吧,您看到这种情景,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可怕呀可怕!但是最可怕的还是(请允许我坦率相告,上校),最可怕的还是,您现在张着嘴,眨巴着眼睛,像根没有感情的木头似的站在我面前,这简直不成体统,要知道,只要一设想有可能发生类似的情况,您就应当从自己的头上把头发连根拔下来,泪如泉涌……我说什么呀!应当泪流成河,成湖,成海,成洋!……”
一句话,福马由于慷慨激昂便信口雌黄。但这是他那如簧之舌的惯技。不用说,这事的结果是将军夫人偕同她的女食客们、哈巴狗们,连同福马·福米奇和她的主要亲信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终于以自己的大驾光临而使斯捷潘齐科沃村蓬荜生辉。她说,她住到儿子这里来不过是姑且一试,以便考验一下他的孝道。可以想象得出在考验上校的孝心的时候他的处境!起初,将军夫人由于新寡,自认责无旁贷,在提到已经仙逝的将军时,就应当每周两次或三次痛不欲生;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每一次上校都要遭到非难。有时候,特别是有客来访时,将军夫人便把自己的孙子小伊柳沙和自己的孙女——十五岁的萨申卡叫到身边,让他们坐在自己身旁,她用一种黯然神伤、悲痛欲绝的眼神,久久地、久久地望着他们,就好像望着两个已经毁在这样的父亲手里的孩子们似的,她深深地、痛心地连声叹息,终于潸然泪下,流着无声的、不可理喻的眼泪,起码达一小时之久。可怜啊,上校,他居然不明白这些眼泪的含义!而可怜的他,几乎从来弄不清这些眼泪因何而来,而且由于他的淳朴,几乎每次都在这种眼泪汪汪的时刻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她眼前,于是便有意无意地受到了考验。但是他的孝道并没有因此稍减,最后终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句话,将军夫人和福马·福米奇俩都充分地感觉到,克拉霍特金将军如许年来在他们头上雷鸣电闪般掀起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常常,将军夫人坐在沙发上突然无缘无故地昏厥过去。于是乎人们东奔西跑,乱作一团。上校手足无措,像一片白杨树叶那样浑身发抖。
“狠心的儿子啊!”将军夫人清醒过来后叫道,“你撕碎了我的内脏……mes entrailles, mes entrailles!”
“妈,我怎么撕碎了您的内脏呢?”上校怯生生地说。
“撕碎了!撕碎了!你还为自己辩解!他竟敢顶撞。狠心的儿子啊!我要死啦!……”
不用说,上校手足无措了。
但是,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将军夫人每次都死而复生。半小时后,上校捏着一个人的纽扣,解释道:
“哎呀,老弟,她是一位grande dame,一位将军夫人!一位非常善良的老太太;你知道,她习惯了这一类十分细腻的东西……这不是我这样的蠢材能够配得上的!现在,她在生我的气。这,当然是我的错。可是,老弟,我还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不过,错当然在我。”
常常,那位声音嘶哑、怨天尤人的半老徐娘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她眉毛浅得几乎看不出来,戴着假发,生着一对充满情欲的小眼睛,嘴唇薄薄的像一道线,两只手在腌过黄瓜的盐汤里浸洗得干干净净)认为她责无旁贷,理应对上校晓以大义:
“这无非因为您忤逆不孝。这无非因为您自私自利,因此您才会侮辱您母亲;她老人家对此实在看不惯。她老人家是一位将军夫人,而您不过是上校,您哪。”
“我说,老弟,”上校向听他说话的人说道,“佩列佩莉岑娜小姐是一位非常好的小姐,她净护着将军夫人,是一位少见的好小姐!你别以为她是什么寄人篱下的穷人;她本人就是一位中校的千金,老弟。这下你明白了吧!”
不用说,这不过是通开场锣鼓罢了。那位善于变着招儿耍戏法的将军夫人,见了她那位过去的食客却像只耗子似的净打哆嗦。福马·福米奇把她完全迷住了。她对他体贴入微,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我有一位远房哥哥,也是一位退伍的骠骑兵,人还年轻,但是穷困潦倒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有一个时期曾住在我叔叔家,他曾经开门见山地向我宣布,他深信,将军夫人和福马·福米奇之间一定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不用说,我当时愤怒地驳斥了他这一莫须有的推测,一是因为太粗鲁,二是也过于天真了。不,这里另有道理,不过这道理我无法一句话说清楚,只能预先向读者说明一下我自己后来才明白过来的福马·福米奇的性格。
请诸位设想一下,有这样一个非常渺小、非常猥琐的小人,他是一个谁也不需要的社会渣滓,完全无用而又丑恶至极,但是此人妄自尊大,外加他又毫无才能足以多少为他发展到病态的自尊心辩护。我要预先说明一下:福马·福米奇是一种妄自尊大到无以复加程度的化身,此外,这种妄自尊大又与众不同。具体地说,这种妄自尊大产生于极端渺小之中,正如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所发生的那样,这乃是一种受过屈辱的人的妄自尊大。他曾被过去的沉重的失意所压倒,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化脓腐烂,因而从那时起一有机会,一遇到别人得意时,他便从自己身上挤出妒火和毒汁。不用说,这一切再加上最不像话的气量狭小和最疯狂的神经过敏。也许有人会问:这种妄自尊大是从哪来的呢?它在这样极端渺小的情况下,在这样的可怜虫身上又是怎样产生的呢?照例,这种人就自己的社会地位而言,是应该有点自知之明的。这个问题应该怎样来回答呢?谁知道,也许确有例外,而我的这位主人公就属于这一例外。他确实是一种出乎常规的例外,这在下面还要说明。不过,我倒要请问:你们当真相信,那些唯命是从的人,那些甘当你们家的小丑、食客和捧角并引以为荣的人,就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尊心吗?那么嫉妒、造谣、告密,在你们家背人的角落里,在你们左右,在你们家的饭桌旁的窃窃私语又从何而来呢?……谁知道,也许在某些被命运弄得低三下四的浪迹江湖的人中,在你们的小丑和疯教徒当中,他们的自尊心不仅没有因为遭受屈辱而消失,而且正由于这种屈辱,这种故作癫狂、耍笑逗乐、拍马逢迎和不得已而为之的卑躬屈膝、仰人鼻息而变得更加白热化了。谁知道呢?也许这种畸形发展的自尊心乃是一种虚假的,乃是原先受到伤害的个人尊严的被歪曲了的感情,也许这种个人尊严早在童年时代就第一次被压迫、贫穷、污秽所伤害;也许还在他的父母身上,这个未来的浪人就亲眼看到他的个人尊严已横遭侮辱了。但是我曾经说过,福马·福米奇乃是一个出乎常规的例外。这话也对。他过去曾经混迹文坛,但伤心失意,未为公众所赏识,而文学足以戕害的又岂止福马·福米奇一个人——不用说,我讲的是未为公众承认的文学。我纵然不知道,但是可以推想得出福马·福米奇在搞文学之前也一事无成;也许,在他从事别的生涯时也到处碰壁,一分钱也没有捞到,或者比这更惨。不过这事到底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我后来曾经打听过,并且确凿知道福马从前在莫斯科的确写过一部蹩脚的长篇小说,非常像三十年代莫斯科每年都要炮制出几十本的那类蹩脚小说一样,诸如五花八门的《收复莫斯科》《暴风雨大王》《儿子的爱(又名俄国人在1104年)》,等等,这些小说在当时曾给勃拉姆佩乌斯男爵说俏皮话的本领提供过可口的食粮。这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文坛上的自尊心这条毒蛇,咬起人来往往很厉害,而且无法医治,特别是对那些略显愚鲁的小人物更是如此。福马·福米奇初登文坛就伤心失意,于是便在那时彻底加入了失意者大军,后来所有那些疯教徒、浪人和朝圣的香客都是从那里出来的。我想,从那时起,他身上便滋长了这种变态的自吹自擂,渴望受人赞扬、注目、崇拜和惊叹。他甚至在当小丑的时候,也网罗了一小撮对他顶礼膜拜的白痴。他孜孜以求的便是在随便什么地方想方设法出风头,预言未来,装腔作势和自吹自擂!人家不夸他,他就自己夸自己。我亲耳听到福马在斯捷潘齐科沃村,在叔叔家讲过的话,那时候他已经在那里成为完全的统治者和预言家了。他有时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傲慢说道:“我不是一个居住在你们中间的人,这里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我瞧着把你们大家安顿好了,稍加指点,便拱手告辞:到莫斯科去出版杂志!每月将有三万人来听我讲课。我将一举成名,到那时候,我的敌人就该倒霉了!”但是,一个尚在准备成名的天才却要求立即的奖赏,一般说,预先拿到酬劳总是愉快的,特别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知道,他曾经一本正经地对叔叔说,他福马将要创立一种丰功伟绩,而他降临人世的使命便是创立这种功绩,有一个长翅膀的人,每天晚上出现在他面前,硬要他去完成这种伟绩,以及诸如此类,等等。具体说,就是要写一部意义非常深刻的劝善惩恶的书,这部著作一旦问世,便将出现大地震,整个俄国也将为之震动。一旦俄国上下为之震动,而他福马由于把荣誉视为粪土,就将进修道院,他将在基辅的山洞里日日夜夜为祖国的幸福祈祷。这一切,不用说,把叔叔完全迷住了。
现在且请诸位设想一下,福马毕生受压迫、被压制,甚至可能已经焦头烂额了,但他私下又十分好色和妄自尊大,他是一个失意的文学家,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丑,尽管他以前渺小可怜和无足轻重,但是骨子里却是个暴君,是个吹牛大王,而且得志便猖狂。就是这样一个福马,在长久的颠沛流离之后,终于来到了一户人家,他依仗着白痴般的女靠山和被他迷住了的、唯命是从的男靠山,突然被大家视若至宝,赞誉备至,弄得他踌躇满志——这样的福马又能摇身一变而成为怎样的人呢?关于我叔叔的性格,当然,我理应详加说明,因为舍此就无法理解福马·福米奇的成功之道。但是我暂且要说的是,福马的所作所为,应验了一句俗话:你让他坐到桌旁,他就把两腿翘到桌上。他的过去终于得到了补偿!卑劣的灵魂,自己刚从压迫下爬出来,就去压迫别人。别人压迫过福马,他也立刻感到有必要自己去欺凌别人;人家对他装腔作势,他自己也开始对别人搔首弄姿。他当过小丑,便立刻感到他有必要养一批自己的小丑。他吹牛常常吹到荒谬的地步,他装腔作势常常装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他锦衣玉食,犹不餍足,他作威作福,猖狂已极。总之,他的所作所为,善良的人们若非亲眼目睹,而只是道听途说,一定会认为这是海外奇谈,不可理解,画个十字,啐口唾沫,掉头而去。
我曾经说到叔叔。不说明这个卓越的性格(这话我再重复一遍),当然就无法理解福马·福米奇在别人府上飞扬跋扈的行为;就无法理解一个小丑怎么会摇身一变而成了一名伟人。这不仅因为叔叔极其善良——简直就是一个十分温文尔雅(尽管他的外表稍显粗鲁)、十分高尚的人,一个久经考验的英勇的人。我大胆地说了“英勇”一词,因为他见义勇为,在这种情形下不怕任何艰难险阻。他的心就像孩子般纯洁。这确实是一个行年四十的孩子,他情感外露,一点也沉不住气,永远笑呵呵的,他把所有的人都认为是天使,人家有缺点,他就严于责己,代人受过,别人有优点,他就夸大其词,认为好得不得了。这是一个极其高尚、心地极其纯洁的人,这种人甚至羞于猜测别人身上有什么坏东西,硬给别人梳妆打扮,披上各种美德的外衣,一看见别人成功,他就兴高采烈,因此,这种人总是生活在理想世界中,一遇到失败,就首先引咎自责。为别人的利益牺牲自己,乃是他们的使命。也许有人会将他当作优柔寡断、缺乏性格和软弱无能的人。当然,他是软弱的,他的性格也太温和;但绝不是因为他不够刚强,而是因为他怕伤害别人,害怕使人难堪,因为他过分地尊重别人,过分地尊重任何人。不过,他的缺乏性格和优柔寡断仅仅是在事情涉及他个人利益的时候,他对自身的利益从来不屑一顾,因而一辈子遭人讥诮,而这些讥诮甚至往往来自那些他曾为之牺牲自己利益的人。然而,他却从来不相信他会有敌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是有敌人的,只是他没有发觉罢了。他最怕家里大吵大闹,一遇这种情况,便立刻向一切退让,向一切屈服。他的退让是出于某种羞怯的忠厚,某种腼腆的委曲求全。“就这样吧。”他急忙说。尽管旁人指责他姑息和软弱,他也一概置之不理。“就这样吧……只要大家满意和幸福就好!”不用说,他乐于接受一切高尚的影响。此外,狡猾的无耻之徒完全能够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引诱他去做坏事,当然,必须将这种坏事披上高尚的外衣。叔叔过于轻信他人,因此不免常犯错误。当他受过许多痛苦之后,终于幡然醒悟,一旦认识到那个欺骗他的人不仁不义,就首先责怪自己,而且到头来总是独担罪责。如今在他那个安静的家里,突然由一个喜怒无常、老糊涂了的女白痴来号令一切;她与另一个男白痴(她的偶像)形影不离,在此之前她害怕的只有她那位将军,而现在她已经无所畏惧,甚至感到有必要为过去的一切而犒劳一下她自己了。请诸位设想一下,就是这样一个女白痴,叔叔居然认为他理应对她竭尽孝道,其原因无非因为她是他的母亲。作为第一步,他们立刻向叔叔证明,他粗鲁无礼、没有耐心,更主要的,是一个登峰造极的利己主义者。妙不可言的是这个白痴老太太居然相信她自己所宣传的一切。是的,我想,连福马·福米奇也是这样,起码部分是这样。他们硬要叔叔相信,福马是上帝为了拯救他的灵魂,使他清心寡欲而亲自派到他这儿来的。他们硬说他傲慢,恃富而骄,很可能会抱怨福马·福米奇在他家白吃白喝。可怜的叔叔很快就深信自己堕落之深,甘愿顿足捶胸,负荆请罪……
“老弟,是我自己有错,”他与人促膝谈心时常常说,“错都在我,对受过你恩惠的人应当加倍地有礼……就是说……我说什么呀!什么受过你的恩惠!……又胡说了!根本不是你加惠于人;相反,他住在我这里,是他加惠于我,而不是我加惠于他!可我却抱怨他在我家白吃饭!……话又说回来,我根本没有抱怨他,但是看得出来,我有什么话说漏了嘴——我常常说漏嘴……你瞧,人家毕竟吃过苦,立过功;十年来,一直在忍辱负重地伺候患病的朋友:这一切都应当得到补偿!嗯,还有,那么大的学问……又是作家!一位学识非常渊博的人!一位非常高尚的人——总之……”
福马的形象(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在喜怒无常、狠心的老爷身旁当过小丑的人),使叔叔高尚的心灵感到无限惋惜和愤慨。福马的一切怪癖,一切并不高尚的乖戾行为,叔叔都立刻归之于他过去所受的痛苦、所遭到的屈辱和他的愤世嫉俗……他在自己的温柔和高尚的心中立刻认为,一个饱受痛苦的人跟常人不一样,对他不应该苛求;对他不仅应该原谅,而且应该用温暖治愈他的创伤,恢复他的本来面貌,使他与人类言归于好。他抱定这个宗旨以后,就头脑发热,鬼迷了心窍,完全看不出他的新朋友不过是一个好色的、反复无常的畜生,一个利己主义者,懒汉和二流子。他全心全意地相信福马的学问和天才。我还忘了说,叔叔一听到“学问”或者“文学”二字,就极其天真并且由衷地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攻读过任何学问。
这是他基本的和最天真的怪癖之一。
“在写书哩!”他常常这样说。离福马·福米奇的书斋还隔着两个房间就蹑手蹑脚地走路了。“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他带着骄傲和神秘的神情补充道,“但是有一点毫无疑问,老弟,这是一杯浑酒……就是说,是一种高尚意义上的浑酒,对于有些人一目了然,可是对于你我,老弟,这简直成了天书……他好像在写关于什么生产力,这是他自己说的。这大概是政治中的什么问题吧。是啊,他将一举成名!那时候,你我托他的福也会分享到光荣。这是他自己对我说的,老弟……”
我千真万确地知道,叔叔奉福马之命,不得不把自己那把漂亮的深褐色胡须剃掉了。此公觉得叔叔留了胡子像个法国人,因此他身上就少了对祖国的爱。渐渐地,福马开始插手田产管理,提出许多英明的建议。这些英明的建议说来可怕。农民们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谁是真正的主人,弄得简直一筹莫展。后来我亲自听到福马·福米奇与农民的一席谈话,说实话,这是我偷听来的。福马早先宣布他喜欢和聪明的俄国农夫聊天。于是,有一次他来到打谷场,跟农夫们聊了聊农事。虽然他自己连燕麦和小麦也分不清,他肉麻地谈到农民对主人的神圣义务,又捎带说了一下电以及劳动分工的问题。不用说,他对此根本一窍不通。他又向他的听众们讲述了一下地球是怎样绕太阳旋转的,最后,他被自己滔滔不绝的口才所感动,怡然自得地谈起了各部大臣。对于这,我是理解的。要知道普希金也曾经谈到过一个爸爸,他向自己四岁的儿子暗示说,他,也就是他爸爸,是“这样勇敢,连皇上都喜欢他”……可笑的是这个爸爸居然需要找一个四岁的听众!而农民们从来都是满脸赔笑,洗耳恭听福马·福米奇的自吹自擂。
“怎么,老爷,你大概是拿过皇上家很高的俸禄吧?”农夫中一个头发斑白的,绰号叫矮脚阿尔希普的小老头突然问道,他明显想要讨个好;但是福马·福米奇觉得这个问题太放肆了;而他最讨厌的就是不知分寸的套近乎。
“这跟你什么相干,蠢材?”他鄙夷地瞅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农民,回答道,“你伸出你那狗脸干吗,是让我吐唾沫吗?”
福马·福米奇从来都是用这种腔调跟“聪明的俄国农夫”说话的。
“老爷……”另一个农夫接茬说,“我们都是一些无知无识的人。也许,您是少校,或许是上校吧,要不您就是什么爵爷——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老。”
“蠢材!”福马·福米奇重复道,但是口气缓和了些,“俸禄跟俸禄也不一样,你这笨脑瓜!有的人虽然身为将军,但是分文不取——因为不能无功受禄;他没有对沙皇作出贡献。比如我吧,我在大臣手下当官的时候,拿两万,但是我分文不要,因为我当官是出于荣誉。我有自己的财产。我把自己的俸禄捐给了国家的教育事业和喀山遭到火灾的居民。”
“你瞧瞧!那么喀山城外的房屋都是您盖的啦,老爷?”惊讶的农夫继续说道。
总之,农夫们对福马·福米奇感到很惊讶。
“对,那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福马·福米奇好似老大不乐意地答道,仿佛在埋怨自己:他居然赏脸跟这种人谈这样的话。
跟叔叔的谈话则属于另一类。
“过去您是什么人?”例如,福马说;他在酒足饭饱之余,靠在沙发椅上,而仆人则站在他的椅子背后,用新折下来的菩提树枝替他赶苍蝇。“我没有来以前,您究竟像谁?现在我把天国的火种引进了您的心房,它现在正在您的心中燃烧。我有没有把天国的火种引进您的心房呢?您回答:我有没有把火种引进您的心房?”
说实在的,福马·福米奇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但是,叔叔的沉默和局促不安立刻激怒了他。他过去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现在稍不如他的意,他就像火药一样爆炸起来。他觉得叔叔的沉默令人气愤,他现在坚持要他回答。
“您回答呀:您心中有没有火星在燃烧?”
叔叔犹豫再三,犹豫不决,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请允许我奉告足下,我在等着。”福马用不满的声调说道。
“Mais répondez donc,叶戈鲁斯卡!”将军夫人耸耸肩膀,帮腔道。
“我问您:这火星有没有在您心中燃烧?”福马从永远放在他面前桌上的糖果盒里(这是将军夫人吩咐)取了一块糖,宽容地重复道。
“真的,我不知道,福马,”叔叔终于回答道,眼神里充满绝望,“也许,多少有一点吧……真的,你还是别问我好,要不我会瞎说的。”
“好吧,那么,依您看,我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都不值得您回答啰。您想说这话,是不是?好吧,就算这样吧,就算我等于零。”
“不,不,福马,上帝保佑你!我什么时候想说这话的呢?”
“不,您想说的就是这话。”
“我敢发誓,不是的!”
“好吧!就算我胡扯!根据您的指控,就算我在有意寻衅;就算一切侮辱之外又加上了这一条——我将忍受一切……”
“Mais mon fils……”吓坏了的将军夫人叫道。
“福马·福米奇!妈!”叔叔绝望地大声说道,“我敢对天发誓,我没有罪!除非无意中脱口而出!……请你别见怪,福马。要知道,我这笨人——我自己都觉得笨;我自己都感到我这人笨手笨脚……我知道,福马,我什么都知道!请你千万别见怪!”他挥着手继续说道,“我活了四十岁,在此以前,也就是说在认识你以前,我老在想,我总算是个人吧……反正总还过得去。而在这以前我居然没有发现,我像那只公山羊一样是有罪的,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利己主义者,我作恶多端,奇怪,天地怎能容我!”
“是的,您的确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得到满足的福马·福米奇说道。
“现在我自己也明白我的确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不,够啦!我一定改,我要变得更善良!”
“上帝保佑你!”福马·福米奇说。他虔诚地叹了口气,从沙发椅上站起身来,准备去午睡。福马·福米奇在午饭后一向要小睡片刻。
在本章结束的时候,请允许我回过头来谈谈我个人与叔叔的关系,并且说明一下我是怎样与福马·福米奇不期而遇,又怎样出乎意料地被卷进幸福之乡斯捷潘齐科沃村历年所发生的最最重要的变迁之中的。我准备这样来结束我的开场白,然后言归正传。
我在童年的时候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叔叔便代替了我的父亲,把我抚养长大——总之,他为我做了甚至亲生父亲也不是永远做得到的事。从他收养我的第一天起,我就真心真意地喜欢他。我那时候约莫十岁,我记得我们很快就亲近起来,彼此情投意合。我们在一起玩陀螺,还偷了与我们俩都沾点亲的一个坏透了的老太婆的睡帽。我立即把这顶睡帽系在风筝的尾巴上,放上了天。许多年以后,我与叔叔再见面时(这次相处时间不长),我正在彼得堡上学,我的学业就快结束了,是他供我上的学。这次我以青年人的全部热情对他不胜依依:他的性格中有某种高尚、忠厚、诚实、欢愉和极其淳朴的东西,使我感到惊讶,也吸引着我们每个人。念完大学后,我有一个时期住在彼得堡,暂时什么事也不做,就像一些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常常坚信不疑的那样,似乎不要多长时间,我就会做出许许多多非常出色的,甚至伟大的业绩来。我不愿意离开彼得堡。我跟叔叔很少通信,就是写信也只是在我需要用钱的时候,而他从来就没有拒绝过我。当时,叔叔的一名家奴因事到彼得堡来,我听他说,在他们的斯捷潘齐科沃村发生了一些令人惊异的事。这些初步传闻使我很感兴趣,也使我感到吃惊。于是我给叔叔写信开始勤快了些。他给我回信却似乎常常讳莫如深和令人费解,他在每封信中都极力只谈科学,他对我的学业寄予极大的希望,并为我未来的成就感到自豪。后来,经过相当长时间的不通音信之后,我突然接到他的一封令人诧异的信,同他过去的信完全不一样。信中充满了奇怪的暗示和一连串互相矛盾的话,使我乍一看简直莫名其妙。看得出来的仅仅是,写信人正处在异常的惶恐不安中。在这封信中清楚的只有一点:叔叔严肃地、恳切地向我建议,几乎是在央求我,尽快同他过去的一个养女结婚。她是外省的一位十分贫穷的官吏的女儿,她姓叶惹维金娜,曾在莫斯科的一所学校里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叔叔供她上的学),现在是他孩子们的家庭教师。他在信中说,她很不幸,而我能够成全她的幸福,如果我应允的话,我甚至是做了一件慷慨仗义的事。他向我的良知呼吁,并且答应给她一笔陪嫁。然而,关于陪嫁一事,他却讲得畏首畏尾,莫测高深,他在信的末尾又央求我对这一切务必严守秘密。这封信使我十分诧异,最后把我的头都弄昏了。这样一个建议,哪怕就其浪漫性而言,哪能不对一个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发生刺激作用呢?而且我又听说,这位年轻的家庭女教师十分漂亮。但我还是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虽然我马上写信给叔叔,说我将立刻起程前往斯捷潘齐科沃。叔叔在那封信里,还随信给我寄来了路费。尽管如此,我在怀疑,甚至在惊恐不安中,在彼得堡又拖了三个星期。突然间我偶然遇到了一位我叔叔从前的老同事,他从高加索回彼得堡的途中曾顺便到斯捷潘齐科沃去了一趟。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稳重可靠的人,一个铁了心的老光棍。他气愤地向我讲了福马·福米奇的事,并立即告诉了我一件我至今还毫无概念的情况,即福马·福米奇和将军夫人想要,并且已经决定要叔叔同一个非常古怪的老姑娘结婚。此人已经徐娘半老,几乎完全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有一段不平常的经历,似乎还有五十万陪嫁;他说,将军夫人已经使这个姑娘相信,他们之间是亲戚,借此把她骗到了她府上;他说,叔叔当然十分苦恼,但是看起来事情的结局准是他非得和五十万陪嫁成亲不可;他说,两位智囊人物,将军夫人和福马·福米奇终于对叔叔的孩子们的那位无人保护的贫穷的家庭女教师掀起了可怕的迫害,千方百计地想把她撵出去,他们大概害怕上校会爱上她,也许因为他已经爱上了她。这后一句话使我大吃一惊。但是,尽管我再三询问,叔叔是否当真已经爱上了她,说话人却不能或者是不愿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总之,他讲得很少,好像不愿多讲,明显地避而不谈详细情况。我沉思起来:这消息同叔叔的来信和他的建议奇怪地自相矛盾!……但是已经不能再拖延了,我决定到斯捷潘齐科沃去,希望不仅能够劝导和安慰一下叔叔,甚至希望尽可能地把他救拔出来,就是说把福马赶走,拆散同那位老姑娘的可恶的婚事,最后(因为根据我的最终判断,叔叔的爱情无非是福马·福米奇吹毛求疵的捏造罢了)我将用自己的求婚以及其他等等,使那位不幸的,但当然是可爱的姑娘得到幸福。渐渐地,我由于年轻和无所事事,居然使自己如此慷慨激昂,由怀疑一跃而到另一个极端:我开始迫不及待地希望能够尽快地去完成各种奇迹和功勋。我甚至觉得我自己已表现出非凡的慷慨仗义,高尚地牺牲了我自己,从而使一个无辜的美人儿得到了幸福——总之,我记得,我一路上踌躇满志。这时正值七月;阳光灿烂,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广阔的田野,庄稼成熟在望……由于我长久蛰居彼得堡,觉得直到现在我才真正观赏到了上帝创造的世界!
我已经快到我这次旅行的目的地了。我刚穿过小城B(此地离斯捷潘齐科沃只有十俄里),就因为我坐的马车的前轮轮箍断裂而不得不在城关附近的铁匠铺前停了下来。把轮箍加固一下,凑合着再走十俄里,我想花不了多长时间,因此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铁匠铺前待着,等候铁匠们把活干完。我走下马车,看见一位胖胖的先生,他也跟我一样,不得不停下来修理他的轻便马车。他在难耐的酷暑中已经站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在那里又叫又骂,絮聒个没完,不耐烦地催促着在他的漂亮的马车旁忙个不停的工人们。乍一看,我觉得这位好发怒的老爷是个非常爱唠叨的人。他约摸四十五岁上下,中等身材、很胖、麻脸。他的肥胖,喉结和丰腴的、下垂的腮帮子,说明他过着怡然自得的地主生活。在他的整个的形体中有一种婆婆妈妈的东西,使人看着特别刺眼。他的穿着宽大、舒适而整洁,但又很不入时。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也大动肝火,何况我同他是萍水相逢,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刚从马车上下来,从他异常生气的目光中就看出了这一点。从他仆人的闲谈中,我听出来,他刚才从斯捷潘齐科沃我叔叔那里来,因此,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打听一下许多事。我向他脱帽致敬,并且试着笑容可掬地说,有时耽搁在半道上是多么不愉快。但是胖子不知为什么老大不乐意地用不满和带刺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嘟嘟囔囔地在鼻子底下说了一句什么,就沉重地转过身子,把整个腰部对着我。他的形体的这一面虽然也是可供观察的十分有趣的对象,但是当然,由此也可以看出,不用期望会有一次愉快的谈话。
“格里什卡!别嘀嘀咕咕唠叨了!抽你!……”他突然向他的随从嚷道,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关于半途耽搁的话。
这个“格里什卡”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仆人,穿着一件下摆很长的蓝色上衣,蓄着一部其大无比的白胡子。从他的某些神情看,他也在怒气冲冲,在阴阳怪气地低声发牢骚。老爷与仆人间立刻发生了交锋。
“你抽!再大点声嚷嚷!”格里什卡嘟囔道,好像在自言自语,但是声音大得大家都听清楚了,他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子,在马车里拾掇着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再大点声嚷嚷’?……你竟敢顶撞我!”胖子满脸通红地嚷嚷道。
“您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呢?话都不让人讲!”
“干吗发脾气?你们听见吗?他居然埋怨起我来了,我能不发脾气吗!”
“我干吗要埋怨?”
“干吗埋怨……难道你没有埋怨吗?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埋怨:因为我没吃饭就走了——不就是为这事吗。”
“这跟我有什么相关!我看呀,哪怕您压根儿不吃饭呢。我不是埋怨您,我只是对铁匠们说了句话。”
“对铁匠……对铁匠们有什么可埋怨的?”
“不埋怨他们,就算埋怨马车得了。”
“对马车有什么可埋怨的?”
“它干吗要坏呢!以后你就别坏啦,要好好儿的。”
“埋怨马车……不,你在埋怨我,而不是在埋怨马车,他自己做错了事,还骂街!”
“老爷,你怎么老缠着我?请您别缠着我好不好?”
“那你干吗一路上愁眉苦脸的,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嗯?你别的时候可是爱说话的呀!”
“我嘴里爬进去一只苍蝇——所以我愁眉苦脸,不说话。难道您要我给您讲故事吗?您爱听故事,就该把讲故事的马拉尼雅带在身边。”
胖子张大了嘴想要反驳,但是想必没有找到词儿,又闭上了嘴。而仆人则为自己的口才和当着旁人的面表现出了对老爷的影响感到很得意,他对工人们的态度也就更加神气了,开始指手画脚地向他们吩咐着什么。
我想同巴赫切耶夫先生结识的企图仍旧毫无结果,特别是我笨嘴拙舌;但是,突然出其不意地发生了一件事,帮了我的大忙。有一辆没有轮子的马车,似乎从远古时代起便停在铁匠铺门口,每天都在干等着修理。从关着的马车的窗口里突然探出一张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的脸。这张脸一出现,工人便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原来,从马车里探头探脑的那人,被紧紧地锁在里面,现在没法儿出来。他喝醉了酒,已经睡醒了,现在他请求放他出来,但是求也是白搭;最后,他请一个人跑去把他的工具拿来。这一切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了。
有这样一种性格:有些人见到一些相当奇怪的事,会感到特别快乐和开心。醉汉的丑态呀,一个人在街上绊了一下摔倒了呀,两个娘们在骂街呀,以及诸如此类,等等,往往在有些人中间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一种最善意的快乐。而这个胖地主也正好属于这种性格。渐渐地,他的面容由严厉和阴沉一变而为心满意足与和颜悦色,最后,他的面色完全开朗了。
“这不是瓦西里耶夫吗?”他同情地问道,“他怎么跑到那里面去了?”
“是瓦西里耶夫,老爷,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是瓦西里耶夫!”四面八方嚷道。
“他喝醉酒了,老爷。”一个工人补充道,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瘦高个儿,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以自己那一伙人的头头自居,“他喝醉酒了,老爷,他离开东家三天啦,躲在我们这儿,死乞白赖地赖在这儿,他想要凿子。你现在要凿子干吗,你这蠢货?他想把最后一把工具也拿去换酒喝!”
“哎呀,阿尔希普什卡!钱就像鸽子:飞来又飞去!看在上帝分上,放我出去吧。”瓦西里耶夫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用铿锵作声的尖嗓子央求道。
“你待着吧,笨蛋,亏得进去了!”阿尔希普厉声答道,“才第三天,你的眼神就变了;今天一早把你从大街上硬拽了回来;你得感谢上帝——把你藏了起来,大伙对马特维·伊里奇说,你病了,‘我们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把凿子呢?”
“我们的租伊给收着呢!三句不离题儿!爱喝酒的人就是这样,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老爷。”
“嘿嘿嘿!哎呀,你这骗子!把工具押给了人家,你在城里还怎么干活呀!”胖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嗄声道,他完全心满意足了,骤然心情变得非常快活。
“这样的木匠就是在莫斯科也少见!他这混蛋一向这样自吹自擂,”胖子完全出乎意料地向我转过身来,补充说,“放他出来吧,阿尔希普:也许,他出来有事儿。”
大伙听从了老爷的意见。把马车门钉上钉子无非是为了当瓦西里耶夫酒醒之后能拿他逗乐,现在钉子被起出来了,于是瓦西里耶夫便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浑身是土,邋里邋遢,衣衫褴褛。他被阳光刺得直眨巴眼,打了个喷嚏,摇晃了一下;然后手搭凉篷,看了看周围。
“人,人真多呀!”他摇着头说,“大伙大概都没喝醉……酒吧。”他拖长声音说道。似乎在忧郁地沉思什么,又似乎在责备自己。“得啦,早上好,哥们,刚刚到来的白天好。”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刚刚到来的白天好!你倒瞧瞧,白天过去多长时间了,你这个糊涂蛋!”
“你趁着酒醉,就胡说去吧!”
“依我看,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嘿嘿嘿!瞧这耍贫嘴的!”胖子又捧腹大笑,同时又友好地望了我一眼,“你怎么不害臊,瓦西里耶夫?”
“心里难过,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老爷,心里难过。”瓦西里耶夫挥了挥手,再一次严肃地答道。看来他很高兴能有机会提到自己那伤心事。
“你难过些什么呢,傻瓜?”
“我难过的是一件从来没有见过的事:要把我们转让给福马·福米奇了。”
“把谁?什么时候?”胖子全身一震,嚷道。
我也向前跨了一步: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跟我发生了关系。
“把所有卡皮顿诺夫卡的人。我们的老爷,就是上校(上帝保佑他健康),想把我们的整个卡皮顿诺夫卡,把自己祖上的产业都捐赠给福马·福米奇;把整整七十名农奴都分给他。他说:‘给你,福马!现在你大概一无所有吧,你是一个小地主,总共才有两尾交租的胡瓜鱼在拉多加湖里游着——你那已故的父亲只给你留下了必须上税的人。因为你的父亲,’”瓦西里耶夫用一种充满愤恨的快感继续说道,在所有讲到福马·福米奇的地方撒上一点胡椒面,“‘因为你的父亲是一名不知来自何方,不知为何许人的世袭贵族;他也跟你一样寄人篱下,在厨房里讨点吃喝。可现在,等我把卡皮顿诺夫卡转让给你以后,你也就成了一名地主,成了世袭贵族,也就有了自己的仆人,尽可以躺在炕上,享受贵族的空缺了……’”
但是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已经不在听他讲了。瓦西里耶夫半醒半醉的话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是异乎寻常的。胖子气得涨红了脸;他的喉结抖动起来,一双小眼睛充满了血丝。我想,他可能马上要中风了。
“岂有此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福马,一个无赖,一名食客,居然想当地主!呸,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嗨,你们快把活干完!回家!”
“请问,”我犹豫不决地走上前去,说道,“您刚才提到了福马·福米奇;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好像是姓奥皮士金。您瞧,我想要……一句话,我有特殊的原因想知道此人的情况,同时,我也很想知道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相信这个好心人刚才所说的,他的老爷叶戈尔·伊里奇·罗斯塔涅夫,想把自己的一个村子赠送给福马·福米奇。这事我非常感兴趣,我……”
“我也请问,”胖老爷打断了我的话,“正如您刚才所说,您究竟想从哪方面知道此人的情况,依我看,这是一个非常可恶的无赖——应当这样来称呼他,他根本不是人!这个坏蛋没皮没脸!简直是耻辱,不是人!”
我解释说,关于他是不是人,我暂时不得而知,但是叶戈尔·伊里奇·罗斯塔涅夫乃是我的叔叔,而我本人则是敝姓某某某的谢尔盖·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怎么,您就是那个有学问的人?我的老弟,那边在日夜盼望着您回来!”胖子喊道,他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要知道,我自己刚从他们那里来,从斯捷潘齐科沃;我饭都没吃就走啦,推开布丁就拂袖而去:我跟福马坐不到一块儿!为了这个可恶的福马我在那里跟所有的人都吵遍了……真是幸会!请老弟多多包涵。我是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巴赫切耶夫。我记得看见您的时候才这么高……真没想到!……请允许我……”
胖子走上前来亲吻我。
在最初几分钟的一阵激动之后,我便立刻追问。因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这个福马究竟是什么人呢?”我问道,“他怎么能在这里征服他们全家?怎么不用鞭子把他从家里撵出去呢?不瞒您说……”
“把他撵出去?您犯傻还是怎么的?要知道,叶戈尔·伊里奇在他面前都得蹑手蹑脚地走路。有一回,福马吩咐应该把星期四叫作星期三,于是他们家上上下下都管星期四叫星期三。‘我不要星期四,就要星期三!’于是一星期就有了两个星期三。您以为,我在添油加醋吗?我一点也没有添油加醋!反正,老弟,又出了库克船长那套玩意儿啦!”
“这我倒听说了。但是,不瞒您说……”
“不瞒您说,不瞒您说!一个人老颠来倒去说这句话,什么不瞒您说?不,您还是问我的好。真是一言难尽,说出来您也不相信,您会问:我是从什么林子里跑来找您的?上校叶戈尔·伊里奇他妈,虽然是一位很好的太太,而且又是将军夫人,但是,依我看呀,简直老糊涂了:她对那个该死的福马体贴入微。她是万恶之源:就是她把他养在家里的。他成天对她念经,把她念得晕头转向,简直变成了一个唯命是从的女人。虽然她还算是个将军太太哩——她嫁给了五十岁的克拉霍特金将军!关于叶戈尔·伊里奇的妹妹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就是当了四十年老姑娘的那位,我连提都不想提她。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像只母鸡似的咕咕叫,讨厌透了——去他妈的!她无非是个女人罢了:尊敬她简直毫无道理,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呸!说这话可能不成体统:她是您姑妈。只有一位阿历克山德拉·叶戈罗夫娜,就是上校的女儿,虽然还是个小孩,才十五岁,依我看,比他们大家都聪明:她不把福马放在眼里,让人瞧着都痛快。一位可爱的小姐,没什么可说的!谁尊敬他呀?明摆着的,这个福马在克拉霍特金将军手下不过是个小丑罢了!要知道,为了给将军解闷儿,他给他扮演过各种各样的野兽!可到头来,从前瓦尼亚种菜园,如今瓦尼亚当大官。而现在上校,就是您叔叔,居然把退职的小丑当成了自己的亲爸爸,把这个卑鄙的家伙供起来,拜倒在他自己的这个食客脚下——呸!”
“然而,贫穷也不是罪恶……而且……不瞒您说……请问,他漂亮吗,聪明吗?”
“福马?画儿般的美男子!”巴赫切耶夫答道,气得声音异乎寻常地哆嗦起来。(我的问题不知为什么使他很冒火,他已经开始用怀疑的目光来看我了。)“画儿般的美男子!诸位仁人君子,你们听见了吗:可找到一位美男子啦!他长得奇丑无比,活像只野兽。老弟,如果您想刨根问底,了解个一清二楚的话。他即便脑子灵点也好呀,哪怕这滑头脑子灵点呢——好吧,为了他脑子灵,我还可以勉强同意,可是话又说回来,他脑子一点儿不灵!他无非是给他们大伙儿喝过一点儿什么东西,就把自己当成物理学家了!呸!舌头都说累了,恨不得啐他一口唾沫就赶紧闭嘴。您的那番话,老弟,使我心里烦透了!嗨,你们哪!修好了没有?”
“还得给黑马换马掌。”格里戈利阴阳怪气地说。
“黑马,黑马,瞧我一会儿揍你!……是的,先生,我可以说一件事让您目瞪口呆,直到基督二次降世您都闭不上嘴。要知道我自己过去也很尊敬他。您猜怎么着?我后悔,公开表示后悔:我做了傻瓜!他可把我骗苦啦。他是个万事通!人家不知道的事他全知道,什么学问他都精通!他曾经给了我一点药水:要知道,老弟,我是个有病的人,虚胖的人。您也许不信,但是我确实有病。我喝了他的药水差点两脚朝天。您别说话,您听我说;您自个儿就要去了,您会欣赏到这一切的。您瞧着吧,他在那里非把上校弄得哭出血来不可;上校将因为他泣血恸哭,但那时就晚啦。要知道,因为这个该死的福马,周围的左邻右舍都跟他们断绝了来往。要知道,不管谁来,他都加以侮辱。我又算得了什么:他连大官也不放在眼里!他对任何人都教训,他这骗子简直害了教训人的毛病。他自以为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比谁都聪明,大家都得听他一个人的。他自以为是个学者。那又怎么啦,学者又怎么样!就因为他有学问,就非得把没有学问的人吃了不行吗?……您瞧吧,他一鼓起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就嗒嗒嗒,嗒嗒嗒地没个完!我告诉您吧,我真恨不得把他的如簧之舌割下来,扔到粪堆上去,可是即使在那里它也会叨叨个没完,直到老鸹把它给吃了。他骄傲自大,像耗子似的在跟粮食怄气!要知道,他现在正往粮堆里钻,可他的脑袋钻不进去。难道不是吗!要知道,他突然异想天开,想教家仆们说什么法语!信不信由您!他说,一个奴才懂点法语有好处!呸!该死的无耻的东西——一点不错!请问,一个奴才要懂法语干吗?咱们哥们要懂法语干吗?干吗?在跳马祖卡舞的时候向小姐们献殷勤,跟别人的老婆吊膀子吗?色迷——一点不错!我看,一瓶伏特加下肚,他哪国话都会说。您瞧,我对你们的法语就这么尊重!您恐怕也会说法语吧?‘嗒嗒嗒!嗒嗒嗒,母猫嫁公猫!’”巴赫切耶夫用一种蔑视的愤怒目光望着我,说道,“老弟,您是个文化人,是不是?也研究过学问吧?”
“是的……我多少有点兴趣……”
“大概,您也门门学问都学过吧?”
“对,就是说不……不瞒您说,我现在更感到兴趣的是观察。我一直住在彼得堡,现在我急着要到叔叔那里去……”
“谁硬拉您到叔叔那里去的?您有地方住,就住在您自己家里不好吗!不,老弟,我告诉您,在这里,学问是起不了大作用的,而且任何叔叔也帮不了您的忙:您会被套马索拴上的!我在他们那里待了一昼夜就瘦了好些。您信不信,我在他们那里真的瘦了?不,我看得出来,您不信。随您便,信不信由您。”
“不,哪儿的话,我非常相信。不过我始终不明白。”我越来越不知所措地答道。
“相信就好,可是我对您却信不过!你们那些有学问的人就爱上蹿下跳,就爱标新立异和表现自己。我不喜欢上大学,老弟;我的大学就在这里!我曾经有缘与你们那帮彼得堡人见过面——都是些不成体统的人。全是虚无主义者;散布不信神;喝盅伏特加酒都害怕,仿佛它会咬你蜇你似的——呸!您使我很生气,老弟,我什么话也不想跟您说!说真的,我又不是专管跟您讲故事的,而且舌头也说累了。老弟,这么多人也骂不过来,而且骂人也罪过……不过他,你那位学问家,在您叔叔那里差点没把你们家的仆人维多普利亚索夫给弄疯了!维多普利亚索夫由于那个福马·福米奇被弄得疯疯癫癫的……”
“换了我呀,”格里戈利插嘴说,在此以前他一直循规蹈矩和一本正经地注视着我们谈话,“换了我呀,我决不轻饶这个维多普利亚索夫。他要是碰到我,我非得把这个德国迷狠狠地揍一顿,让他不再胡闹!揍得他死去活来。”
“住口!”老爷叫道,“闭住你的嘴,没跟你说话!”
“维多普利亚索夫。”我说,我已经完全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维多普利亚索夫……您说,多奇怪的姓?”
“这有什么奇怪?您也来学样了!嗨,您呀,还算个文化人呢!”
我不耐烦了。
“对不起,”我说,“您到底为什么事生我的气呢?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不瞒您说,我洗耳恭听您的高论已经半小时之久,甚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何必见怪呢,老弟?”胖子答道,“您不必见怪!我是为您好才说这番话的。您别瞧我爱嚷嚷,刚才还训斥自己的仆人。我这个格里什卡虽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骗子,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才爱他这个下流胚。我坦白对您说:都是心肠太软把我给害苦了,这都是福马一个人的罪过!他会毁了我的,我起誓,他会毁了我的!您瞧现在,由于他的恩典,我在太阳里烤了两个小时了。在这些笨蛋磨磨蹭蹭修理的时候,我本来想去看一下大司祭。这儿的大司祭是个好人。可是这个福马把我弄得心烦意乱,连这个大司祭我也不想看了!去他妈的!瞧,这里连个像样的小饭馆也没有!我告诉您,都是些下流东西,没一个好人!倘若他身上有一个了不起的官衔那也好说呀。”巴赫切耶夫继续说,又回到了福马·福米奇身上,看来,他怎么也摆脱不开这个人,“哪怕有个官衔还有情可原,可是他连个芝麻绿豆官也不是,我千真万确地知道他什么也不是。他说他从前,在四几年,曾经因为廉洁奉公在某个地方受过苦,就为此,你就必须拜倒在他脚下!简直猖狂已极!稍不如他的意,他就跳起来,尖声嚷嚷:‘欺侮我,欺侮我穷,对我不尊敬。’福马不在,你就不敢坐到桌子跟前去吃饭,可他自己又不出来;他说:‘欺侮我;我是个穷苦的流浪汉,我吃黑面包也行。’大家刚入座,他又立刻出现了;于是我们的小提琴又开始锯木头了:‘干吗我不在他们就入席?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嘛。’总之,肆无忌惮!我很久没有吱声,老弟。他以为我在他面前也像只哈巴狗似的会举起两条前腿跳舞;哼,哥们,你想得倒美!不,我说哥们,你刚拉上套,我就坐上了车!要知道,我跟叶戈尔·伊里奇曾经在同一个团里工作过。我退伍时是个预备军官,而他在去年回乡时,是一个退伍上校。我对他说:‘唉,您会害了您自己的,您别姑息福马了!您会痛哭流涕的!’可他说,不,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是说福马!),他是我的朋友;他在教我修身行善。好吧,我想,一个人总不能反对修身行善吧!既然他都开始教人修身行善了——那就是说,事情已经糟透了。您倒猜猜,今天究竟因为什么又掀起了轩然大波?明天是先知伊里亚节(巴赫切耶夫画了个十字):是您叔叔的儿子伊柳沙的命名日。我原想在他们那里过了节,吃过饭以后再走,我还订购了一个从京城里买来的玩具:一个装了发条的德国人在亲吻他的未婚妻的小手,而那姑娘在用手绢擦眼泪——一件非常好的东西!(现在我不送了,带回去。)叶戈尔·伊里奇自己也不反对在这样的节日里玩一玩,庆祝一下,可是福马硬不许。他说:‘干吗净为伊柳沙张罗?我说呢,现在都不理睬我了!’怎么样?这家伙像人吗?一个八岁的孩子过命名日,他都嫉妒!他说:‘那不行,这天也是我的命名日!’要知道这天是伊里亚节,而不是福马节!‘不,’他说,‘这一天也是我的命名日。’我望着他,忍下了这口气。您猜怎么着?他们现在只敢蹑手蹑脚地走路,说话都不敢大声,怎么办呢?伊里亚节要不要过他的命名日,要不要祝贺他呢?不祝贺吧,他要生气;祝贺吧,他也许会认为在讥诮他!呸,真是进退两难!我们坐下来吃饭……我说老弟,您是不是在听我说话呀?”
“别那么想,我听着哩;而且我还特别高兴地在洗耳恭听;因为通过您我现在知道了……而且……不瞒您说……”
“特别高兴就好嘛!我知道你的这种高兴……你说什么高兴,该不是挖苦我吧?”
“哪儿的话,怎么是挖苦呢?恰恰相反。而且您又……说得这样生动,我恨不得把您的话记下来。”
“啊,老弟,您怎么记下来?”巴赫切耶夫先生怀疑地望着我,微露恐惧地问道。
“不过,我也可以不记……我只是随便说说。”
“你大概想变着法儿骗我吧?”
“什么?怎么骗您?”我惊奇地问。
“是这样。你现在把我骗上了手,我就像个傻瓜似的把什么全告诉你,以后你就在作品里突然把我给写了出来。”
我急忙向巴赫切耶夫先生保证,我决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仍旧怀疑地望着我。
“不是这样的人就好!谁知道你呢!也许还是不说的好。福马也曾威胁过我,他要把我描写一番,寄出去发表。”
“请问,”我打断了他的话,多少也是为了换个话题,“请您告诉我,我叔叔想结婚是真的吗?”
“想又怎么样?这还没什么。你想结婚你就结婚呗;糟糕的不是这个,糟糕的是另外一件事……”巴赫切耶夫先生沉思地补充道,“哼!关于这事呀,老弟,我不能给您一个确切的回答。反正现在往那里挤的老娘们可多了,就像果酱上的苍蝇一样:你简直闹不清到底哪一个想嫁人。老弟,我对您说句知心话吧:我不喜欢老娘们!仅仅名义上算是人,可说实在的,简直丢人现眼,而且害人匪浅。至于您叔叔,我可以有把握地告诉您,他现在正像只西伯利亚的公猫似的在热恋着。关于这事,老弟,我现在无可奉告:将来您自己会看到的;糟糕的是拖三拉四。想结婚你就结婚得了;可他既怕告诉福马,又怕告诉自己的老娘:这种事娘们会满村去嚷嚷,尥蹶子。她净向着福马,说什么如果新夫人过了门,福马·福米奇会伤心的,因为那时候他在这个家里连两个小时也待不下去。新夫人如果不是个傻瓜,就会亲手把他撵出去。还可能用别的什么办法从背后给他一脚,让他以后跑遍全县也找不到安身之地,因此他现在才一味胡闹,伙同他妈硬塞给他这个女的……我说,老弟,你别打岔行不行?我想把最主要的事告诉你,可是你把我的话打断了!我比你大:打断老年人说话是不应该的……”
我赔了不是。
“你别赔不是!您是个有学问的人,我是想告诉您他今天是怎么欺侮我的,请您来评评理。好吧,你如果是好人,那你就来评评理。我们坐下吃饭;我跟你说,他差点没在吃饭的时候把我给吃了!一开始我就看出:他独自坐着,在生气,气得魂灵儿都快出窍了!这条毒蛇巴不得把我按在一匙水里给淹死才好!这样一个自命不凡的人,狂妄自大得不可一世!他想对我吹毛求疵,他还想教我修身之道。您说这话气不气人:要我告诉他干吗我这么胖?老缠着问我:干吗不瘦,偏要胖呢?您倒说说,老弟,这像话吗?哼,这难道是什么俏皮话?我很有道理地回答他:‘是上帝这么安排的,福马·福米奇:一个人胖,另一个瘦;你我凡夫俗子要违拗至善的天意是不可能的。’足下以为如何——这还不入情入理吗?可他说:‘不,你有五百名农奴,坐享其成,而你对祖国并无贡献:你应当出去做事,可你老是坐在家里拉手风琴。’我确实在心里不痛快的时候爱拉手风琴。我又入情入理地说:‘我出去做什么事呢?福马·福米奇。我这么胖又能穿什么制服呢?我穿上制服,绷得紧紧的,突然打个喷嚏——所有的扣子都得飞了,还可能会当着高级长官的面,上帝保佑,人家定会认为我存心跟人过不去——那怎么办呢?’您倒说说,老弟,我究竟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了?可是不然,他冲我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嘿嘿嘿,笑个没完……也就是说,他简直丧心病狂,我告诉您吧,他还想用法国话骂我‘科宋’。哼,科宋是什么意思?我懂。我想:‘你这该死的物理学家,你以为我就任你欺侮吗?’我实在忍无可忍,从桌旁站起来,当着全体正人君子的面,向他开了炮。我说:‘我在你面前真作孽,福马·福米奇,我的大恩人;我本来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可是你呀,老兄,你原来跟我们大伙儿一样,是一只猪。’我说完就离座,推开布丁,拂袖而去:那时正在上布丁。去你们的布丁吧……”
“请您原谅我,”我听完巴赫切耶夫先生的故事之后说道,“我当然完全同意足下的意见。主要是我还丝毫不知道底细……不过,请听我说,对于这点,我现在出现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你到底出现了一些什么想法呢,老弟?”巴赫切耶夫先生不信任地问道。
“您知道吗,”我有点前言不对后语地开口说道,“也许这话现在说得不是时候,不过我还是准备一抒己见。我是这么想的:也许,关于福马·福米奇,我们两人都想错了;也许,所有这些怪脾气掩盖着一个特殊的,甚至颇有才能的天性——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一个失意的、备受痛苦折磨的,可以这样说吧,向全人类复仇的性格。我听说,他从前当过小丑一类的人物:这也许损害了他,侮辱了他,把他戕害了?……您要明白:一个高尚的人……意识到……竟要他扮演一个小丑!……因此他才对全人类不信任,而且……而且,也许,如果使他与人类,也就是说,与人们重归于好,那,也许他会变成一种特殊的性格,也许,甚至是很出色的性格,而且……而且……这人身上总有些可取之处吧?人们崇拜他总是有道理的吧?”
一句话,我自己也感觉到了,我在信口开河地乱说一气。由于年轻,还情有可原。但是巴赫切耶夫先生却不原谅我。他肃然而严厉地注视着我,最后,他突然像只火鸡似的满脸涨得通红。
“那么说,福马就是这样一个特殊人物啰?”他断断续续地问道。
“您听我说:我自己也对我刚才说的话几乎毫无把握。我这样说不过是一种猜测罢了……”
“那么,老弟,请允许我表示一下好奇,请问:您学过哲学没有?”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地问道。
“不,没有什么意思。老弟,请您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不用管是什么意思:您学过哲学没有?”
“不瞒您说,我倒是想学,不过……”
“得了,就是这么回事!”巴赫切耶夫勃然大怒地吼叫起来,“老弟,您还没有开口以前,我就猜到您准学过哲学!你骗不了我!休想!三俄里以外,我就闻出了你是哲学家!您跟您的福马·福米奇亲嘴去吧!居然找到了一个特殊人物!呸!世界上的一切就这么混账!我还以为您也是个正人君子哩,可是您……备车!”他向车夫叫道。这时马车已经修好,车夫也爬上了座位。“回家!”
我好说歹说,才勉强使他平静下来;他终于心平气和了一些;但是他仍旧好长时间不肯转怒为喜。这时,他在格里戈利和阿尔希普(就是训斥瓦西利耶夫的那个人)的帮助下,已经爬上了马车。
“请问,”我走到马车跟前说道,“您再也不到我叔叔那里去了吗?”
“不到您叔叔那里去?谁对您说这话,您就往他脸上吐唾沫!您以为我是个有志气的人吗,我能熬得住?我的不幸就在于,我是个窝囊废,我不是人!不用过一个礼拜,我又会颠颠颠上那儿去了。去干吗呢?您说怪不怪:我也不知道干吗,反正要去;我又会去跟福马厮杀一场。老弟,这就是我的不幸!上帝因为我罪孽深重才派这个福马来惩罚我。我这性格就是个娘们的性格,没一点志气!老弟,我是天字第一号窝囊废……”
我俩总算和和气气地分了手,他甚至还请我上他家吃饭。
“来吧,老弟,来吧,咱们一块儿吃饭。我有从基辅来的伏特加,我的厨师还在巴黎待过。这混小子做得一手好菜和烤得一手好馅饼,简直好吃极啦,叫你不由得不佩服这下流东西。这是个有学问的人!可惜我很久没有揍他了,把他给宠坏啦……现在亏得您提醒了我……来吧!我本来今天就想请您跟我一起去的,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现在浑身没劲,精神不振,简直筋疲力尽了。要知道我是个病人,虚胖的人。您也许不信……好啦,老弟,再见!该是我的船起航的时候了。您瞧,您那马车也修好啦。您告诉福马,叫他休要碰见我;要不我非得让他下不来台不可,叫他……”
但是最后几个字已经听不清了。那辆马车由四匹强壮的马用力拉着,已经消失在一片尘土飞扬中。我那辆马车也赶了过来;我上了车,我们就立刻驶过了小镇。我想:“这位先生当然有点儿夸大,他太生气了,难免有欠公允。但是他说的关于叔叔的一切,却很值得注意。已经有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叔叔爱着这姑娘……嗯!我究竟要不要娶她呢?”这次我倒着实费了一番思索。
说实在的,我甚至有点儿胆怯了。当我刚一走进斯捷潘齐科沃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我的罗曼蒂克幻想太荒唐,甚至好像也很愚蠢。这时是下午五点左右。路从主人家的花园旁边穿过。在离别多年之后,我又看到了这座大花园,我曾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的若干幸福岁月,后来在我受教育的学校的寝室里,我又多次梦见过它。我跳下车后,就穿过花园径直向主人家的正房走去。我很想能够悄悄地出现,先打听一下,问个究竟,首先跟叔叔畅谈一次。我果然如愿以偿。我走过两旁种有古老的菩提树的林荫道,登上了露台,露台上有一扇玻璃门,直通内室。露台四周是花坛,露台上摆满了一盆盆名贵的植物。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位老家人加弗利拉老头。他从前曾经带过我,现在则是叔叔的受人尊敬的随从。老头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个小本,正在聚精会神地念。我两年前曾跟他在彼得堡见过面,他是跟叔叔一起来的,所以现在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我。他流着高兴的眼泪跑过来吻我的手,而且眼镜也从鼻子上掉下来,摔到了地上。老人家的这份情义使我很感动。但是我念念不忘不久以前跟巴赫切耶夫先生的谈话,因此首先注意到了加弗利拉手里拿着的那本可疑的小本本。
“这是什么呀,加弗利拉,难道也开始教你学法语了?”我问老人家。
“教着哩,少爷,这么大岁数了,还把我当只小鸟似的教。”加弗利拉伤心地答道。
“福马亲自教?”
“是他,少爷。他大概是最聪明的人了吧。”
“那还用说,准是个聪明人呗!教你会话吗?”
“就教这本子上的,少爷。”
“就是你手里的这本吗?啊!用俄文字母写的法国字——你可真行!你们居然听任这样的蠢货,这个奇蠢无比的傻瓜对你们为所欲为吗——你怎么不觉得害臊呢,加弗利拉?”我大声说,霎时间完全忘了我对福马·福米奇的慷慨的假设,就为此,不久以前我还受到了巴赫切耶夫先生的痛斥。
“哪的话呀,少爷,”老人家回答,“他哪能是傻瓜呀,您不看见我们的老爷都服服帖帖听他管吗?”
“嗯!也许你的话也有理,加弗利拉,”我听到这话后踌躇了一下,喃喃地说,“快带我见叔叔去吧!”
“我的好少爷!我可不能见他的面,我不敢。我连他也怕起来了。因此我才坐在这里,唉声叹气,他一打这里走过,我就跳到花坛后面躲起来。”
“你怕什么呢?”
“前不久,我没把功课学好,福马·福米奇就罚我下跪,我就是不跪。我老啦,少爷,谢尔盖·阿列克山德雷奇,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太过分啦!老爷生气了,干吗不听福马·福米奇的话呢。他说:‘你这老家伙,他是关心你的教育呀,他想教你发音。’因此我才在这里一边走一边念生词。福马·福米奇答应在傍晚以前再举行一次考试。”
我觉得这里仍有不清楚的地方。我想,学法语一定事出有因,但是这原因老人家又说不明白。
“有一个问题,加弗利拉:他人长得怎么样?很魁梧,大高个儿?”
“福马·福米奇?不,少爷,他是个挺丑的小矮个儿。”
“哼!你等着,加弗利拉;也许,这一切还不难解决,而且一定会解决的,我向你保证!但是……叔叔到底在哪儿呢?”
“在马房后面接见老乡们哩。有一些老人从卡皮顿诺夫卡来求情。他们听说要把他们转让给福马·福米奇了,特地来求情的。”
“干吗躲在马房后面呢?”
“怕呀,少爷……”
果然,我在马房后面找到了叔叔。他在那里的一块空地上,站在一群农民面前;他们在鞠躬,苦苦地哀求着什么。叔叔则在使劲给他们解释。我走到他身边,喊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我们就互相投到对方的怀抱里了。
他看见我非常高兴,简直高兴极了。他又是拥抱我,又是和我握手……倒好像他的亲生儿子摆脱了什么致命的危险,终于回到了他身边似的。就好像我这一来也使他摆脱了什么致命的危险,而且解决了他的全部误会,给他和他所爱的一切人带来了终身的幸福和快乐似的。叔叔不同意只他一个人得到幸福。他在最初的狂喜的冲动之后,又突然手忙脚乱起来,终于完全颠三倒四,不知所措。他一会儿向我问长问短,一会儿又想把我立刻带去见他们全家。我们刚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想把我向卡皮顿诺夫卡的农人先介绍一下。后来我记得,他又突然没头没脑地讲到一个名叫柯罗夫金先生的人,说这人非同寻常,三天前他在大路上的某处与他邂逅,现在他正在迫不及待地等他前来做客。一会儿他又撇下柯罗夫金,谈起了别的事。我十分快乐地望着他。我一边回答着他匆匆提出的各种问题,一边又说,我想最好不去供职,希望能够继续搞科学。当问题一触及科学,叔叔就突然皱起眉毛,摆出一副非同凡响的煞有介事的面孔。当他听说我近来在研究矿物学时便抬起头,骄傲地环顾四周,仿佛是他自己在毫无任何外来帮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发现和写出了全部矿物学似的。我已经说过,他完全无私地崇拜“科学”二字,再加他自己对此一窍不通,就更见出他的无私。
“哎呀,老弟,世上有一种人,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呀!”他有一次眼睛里发出喜悦的光彩对我说道,“你坐在他们中间听着,虽然自己也知道你什么也听不懂,可是仍旧打心眼里觉得美。为什么呢?那是因为这有用,这是智慧的结晶,这是普天下的幸福!这我是懂得的。就比如现在吧,我可以坐火车,而我的伊柳沙,说不定还能坐飞机哩……唔,对了,再比如说,贸易、工业——可以说,这些新气象……我是想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大有用处……不是大有用处吗——我说得对不?”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谈谈我们那次会见的情况吧。
“且慢,我的朋友,且慢,”他搓着手,连珠炮似的开口说道,“你将会看到一个人。这是一个少有的人,我告诉你吧,一个有学问的人,一个科学家;他将流芳百世。啊,多美的一个词:‘流芳百世!’这是福马解释给我听的……且慢,我来给你介绍。”
“您这是说福马·福米奇吗,叔叔?”
“不不不,我的朋友!我现在说的是柯罗夫金。福马当然也是这样,他也是这样……但是现在我说的是柯罗夫金。”他补充说。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福马他就脸红,而且显得慌张起来。
“他在研究什么科学,叔叔?”
“研究科学,老弟,研究科学,反正是研究科学。至于到底是什么科学,我也说不上,我只知道是科学。他提到铁路的时候讲得多好呀!你知道吗,”叔叔意味深长地眯起右眼,悄声补充道,“他多少有点自由思想!我看出来了,特别是当他讲到家庭幸福的时候……可惜的是我懂得不多(没有时间),要不我就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讲给你听了。再加这是一个品质极其高尚的人!我已经邀请他来做客了。我随时都在等候他的光临。”
这时候,那些庄稼人都张着嘴,瞪着两眼望着我,好像在望一个怪物似的。
“我说叔叔,”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好像打搅老乡们了。他们大概是有什么事来的吧。他们谈什么啦?不瞒您说,我有点怀疑,我倒非常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叔叔突然手忙脚乱起来。
“啊,对了!我倒给忘了!你瞧,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瞎编(我倒想知道,他们当中是谁第一个编出来的),他们瞎编,我要把他们,把整个卡皮顿诺夫卡给人了——你还记得卡皮顿诺夫卡吗?就是咱们跟已经故去的卡嘉常常在晚上坐车去散步的那地方——把整个卡皮顿诺夫卡,把整整六十八名农奴全部送给福马·福米奇!‘我们不想离开你’,说来说去就是那句话!”
“那这是瞎话啰,叔叔?您不会把卡皮顿诺夫卡送给他吧?”我几乎狂喜地叫道。
“想也没想过,脑子里就没有琢磨过这事儿!你听谁说的?有一回不知怎么脱口而出,我的话就被传开了。他们干吗这么不喜欢福马呢?你等着,谢尔盖,我给你介绍,”他胆怯地瞅了我一眼,好像预感到我会是福马·福米奇的敌人似的,“这是这么一个人,老弟……”
“除了你,俺们谁也不要!”老乡们突然齐声嚎叫起来,“你们是父亲,俺们是你们的孩子!”
“我说叔叔,”我答道,“我还没有见过福马·福米奇,但是……您知道吗……我听到过一些事。不瞒您说,叔叔,今天我碰见巴赫切耶夫先生了。不过对这一点我暂时有自己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吧,叔叔,您让老乡们先走,咱俩单独谈谈,不要旁人在场。不瞒您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就是,就是,”叔叔同意道,“就是!咱们让老乡们先走,咱们再好好谈谈,你听我说,咱们像朋友似的,友好地、认真地谈谈!——喂,”他转过身来向老乡们急促地继续说道,“你们现在走吧,我的朋友们。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直接来找我。”
“老爷!你们是父亲,俺们是你们的孩子!别让俺们去受福马·福米奇的欺侮!俺们穷人都求您。”农人们又一次大声求告。
“真是些傻瓜!不是跟你们说,我绝不把你们给他吗!”
“老爷,要不,他又硬要教俺们学那玩意儿了!你瞧,他就硬逼着这里的人学。”
“难道他也在教你们学法语吗?”我几乎大吃一惊地叫道。
“不,少爷,上帝暂时给免了!”有一位老乡回答说。大概这人很爱讲话,长着棕黄色的头发,后脑勺上秃了一大块,蓄着一部长长的、稀稀落落的三角形胡须;他一说话,胡须就来回乱动,好像它原来就是活的。“不,少爷,上帝暂时给免了。”
“那么他教你们学什么呢?”
“少爷,他是这么教俺们的,按照俺们的说法,就是买只金箱子,再往里头搁铜子儿。”
“这铜子儿又是怎么回事?”
“谢辽查!你上当了,这是诽谤!”叔叔满脸通红,窘得不得了,大声叫道,“这是他们这些傻瓜不明白他跟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不过是说……这里哪来的什么铜子儿!……我不必原原本本告诉你,扯起嗓子嚷嚷了。”叔叔责怪地向那个老乡继续说道,“你这傻瓜,这是为你好呀,可你就是不明白,还净嚷嚷!”
“对不起,叔叔,那法语呢?”
“他这是为了练发音,谢辽查,不过是为了练发音,”叔叔用一种哀求的声音说道,“这是他亲口说的,为了练习发音……而且这里还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这事你不知道,因此你也没法判断。应当先动脑子想想,老弟,然后再批评人……批评人还不容易!”
“你们怎么啦!”我又忿激地向老乡们嚷道,“你们把一切向他直说不就得了。就说,这样不行,福马·福米奇,应当那样!你们不是也有嘴吗?”
“哪有耗子给猫挂上铃铛的呢,少爷?他说,我是教你这个蠢笨的庄稼汉讲求整洁。你那衬衫怎么会不干不净的呢?还不是因为出汗,所以才不干不净!总不能每天换衣服呀。干净不会使人复活,邋遢也死不了人。”
“前不久,他来到打谷场。”另一个老乡开口说道。看上去是个瘦高个儿,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和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树皮鞋,看得出这是一个牢骚满腹的人,装了一肚子的刻薄话。在这以前他一直躲在别的老乡背后听着,阴阳怪气地一声不吭,脸上老带着一种捉摸不定的、尖刻中带着苦相的讥诮。“他来到打谷场,说:‘你们知道,咱们离太阳多远吗?’谁知道呢?这学问不是俺庄稼汉能有的,而是老爷们的。他说:‘不知道吧,你是个傻瓜、蠢材,自己的利益都不知道;而我是天文学家。上帝的所有行星我都知道。’”
“唔,他告诉你离太阳多远了吗?”叔叔插嘴说。他突然活跃起来,快活地向我使了个眼色,仿佛说:“你瞧吧,可有意思啦!”
“告诉了,他说多远多远。”这个老乡没有料到会向他提这样的问题,不乐意地答道。
“嗯,他说多远,到底有多远呢?”
“您老人家知道得更清楚,俺们是无知无识的人。”
“我当然知道,老弟,可你还记得吗?”
“他说,几百或者几千米来着。反正很远。装三大车也拉不赢。”
“这就对了。你记着,老兄弟,你听我说,地球就好比是个圆球——你懂吗?……”叔叔用两手在空中画了个圆圈,继续说道。
那老乡苦笑了一下。
“对,就好比是个圆球!它就这么自个儿挂在空中,绕着太阳转。而太阳则在原地不动,你不过看着它像在动。你瞧,地球就是这样的东西。而这一切是一位名叫库克的船长发现的,他是一位航海家……鬼知道他是什么人,居然给他发现了,”他转过身来,向我低声说,“至于我自己,老弟,我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离太阳多远吗?”
“知道的,叔叔,”我惊奇地望着刚才这出戏,答道,“不过我想,当然,没有教育也是一种肮脏;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教农民学天文……”
“就是,就是,可不就是肮脏!”叔叔拥护道,他听到我说的这词儿高兴极了,觉得这词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比喻,“这个想法好极了!可不就是肮脏!我一向这么说……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但是我感觉到了。你们听着!”他向老乡们叫道,“没有教育也是一种肮脏,也是一种邋遢!正因为这点福马才想教你们读书。他是想叫你们学好呀——这没有什么。反正也是一种工作,老弟,抵得上任何一种官职。科学就是这么回事!唔,好了,好了,我的朋友们!上帝保佑你们,你们走吧,我很高兴,很高兴……你们放心,我不会撇下你们不管的。”
“保护保护俺们吧,亲爱的老爷!”
“让俺们见到光明吧,老爷!”
老乡们跪倒在他的脚下。
“得了,得了,这不是胡来吗!应该向上帝和沙皇下跪,而不是向我……得了,你们走吧,好好干,不要辜负对你们的一片好心……就全有啦……你知道吗,”老乡刚一走开,他就喜笑颜开地转过身来对我说,“庄稼人就爱听好话,一件小小的礼品也宠不坏他们。我想送他们一点东西,好吗?你认为怎样?算是为你接风吧……送不送呢?”
“我看,叔叔,你简直成了福洛尔·西林,那位乐善好施的人了。”
“得了,不能这么说,老弟,不能这么说,这算得了什么呢。我早就想送他们一点礼物,”他好像抱歉似的补充道,“我刚才教老乡们学科学,你觉得可笑吧?不,老弟,我这算不了什么,我这是因为高兴,因为见到了你,谢辽查。我无非想要使他这个庄稼人知道我们离太阳多远,吓他一跳。老弟,看他张大了嘴巴,可开心啦……冲他那模样就觉得快活。不过,你可注意了,我的朋友,一会儿在客厅里可别说我在这里跟老乡们说过话。我故意在马房后面接见他们,为的就是不让人看见。老弟,这事在那里是不许可的:这事容易招人误解,而且他们也是悄悄来的。要知道,我这样做多半是为了他们……”
“你瞧,叔叔,我回来啦!”我换了个话题说道,希望快点谈主要的事,“不瞒您说,您的信使我很惊讶,我……”
“我的朋友,千万别提这事儿!”叔叔打断了我的话,仿佛很害怕,甚至压低了嗓门,“以后,这一切以后会明白的。我也许对不起你,也许,甚至很对不起,不过……”
“您对不起我,叔叔?”
“以后,以后,我的朋友,以后再说吧!这一切都会弄明白的。瞧你成了一个多帅的小伙子啊!我的亲爱的!我多么盼望你回来啊!我想跟你畅谈一下,可以说吧……你是一个科学家,我就有你一个人……你和柯罗夫金。我必须告诉你,这里大家都对你有气。你可千万注意,要留神,不要粗心大意!”
“对我?”我惊讶地望着叔叔问道。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惹我压根儿不认识的人生气呢。“对我?”
“对你,老弟。有什么办法呢!福马·福米奇有一点儿……其次是妈,也跟他一样。反正你小心就是了,要敬重他们,别忤着顶着,最要紧的是敬重……”
“是说敬重福马·福米奇吗,叔叔?”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倒不是我护着他。也许,他的确有缺点,甚至现在,在此时此刻……唉,谢辽查兄弟,这一切使我多不安啊!但愿这一切能够顺利解决,但愿我们大家都能满意和幸福!……不过,话又说回来,谁没有缺点呢?我们不是圣人,对吗?”
“得了吧,叔叔!您仔细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
“哎呀,老弟!这无非是一些无谓的争吵!就比如说吧,我讲给你听:他眼下就在生我的气,你想想,这是因为什么呢?……不过,也许,我自己也有错。还是以后跟你说吧……”
“不过,您听我说,叔叔,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一个特殊的想法。”我打断了他的话,急于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我们俩不知怎么都挺着急似的,“第一,他当过小丑;这使他痛心,这也戕害和玷污了他的理想;因而就产生了一种怨天尤人的、病态的,可以说,向全人类复仇的性格……但是,如果能够使他与人言归于好,如果把他还给他自己……”
“就是,就是!”叔叔非常高兴地叫道,“可不就是这样!这个想法太好了!我们不应当责备他,责备他——那是可耻的,不高尚的!正是这样!……啊呀,我的朋友,只有你了解我,你给我带来了快乐!但愿那边能相安无事就好了!你知道吧,现在我甚至怕到那边去。你这下来了,我一定要挨了!”
“叔叔,如果这样……”我被他这种坦白相告弄得很窘,开口说道。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抓住我的手叫道,“你是我的客人,我要这样!”
这一切都使我非常惊讶。
“叔叔,请您立刻告诉我,”我固执地说道,“您为什么叫我回来?您希望我干什么,首先,您究竟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我的朋友,你别问了!以后,以后再说吧!这一切以后会弄明白的!我也许在许多方面是有罪的,但是我想,自己的行为应当像一个正人君子,而且……而且……你会娶她的!只要你身上哪怕有一丁点儿高尚的情操,你肯定会娶她的!”他补充说。由于一种突然迸发的感情,他满脸通红,他兴高采烈地、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但是够了,别再多说了!你自己会很快知道一切的。就看你怎么办了……主要的是你现在必须让那里喜欢你,留下个印象。主要是别怕难为情。”
“但是,我说叔叔,您那儿都有些什么人呢?不瞒您说,我很少跟人接触,因此……”
“因此多少有点害怕?”叔叔微笑着打断我的话,“哎,没有关系!都是自己人,要鼓起勇气!首先要鼓起勇气,别怕。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替你担心。你刚才问,咱们那儿有些什么人?咱们那儿有谁呢……首先是妈妈,”他急匆匆地开始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这是一位非常善良、心眼儿非常好的老太太;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有点儿老派,这岂不更好吗?嗯,你知道吧,有时候,她充满了幻想,说出来的话有点那个;现在她在生我的气,这是我自己的错……我知道我有错!嗯,最后——要知道,她是一位所谓的grande dame,是将军夫人……她丈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第一,他是一位将军,是个知识非常渊博的人,他没有留下财产,但是他遍体伤痕;一句话——他博得了尊敬!其次是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嗯,这个人……我不知道……近来她有点那个……性格变成这样……啊,不过,责备一切人是不行的……嗯,别去管她啦……你别以为她是一名什么食客。老弟,她本人是中校的女儿。她是我妈的密友!再其次,老弟,就是我妹妹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嗯,对于这一位就不必多说了:一位普通的、善良的女人,几乎成天忙上忙下,但是她有一颗多好的心呀!——你应该主要看心——已经是个老姑娘啦,可是,你知道吗,那个怪人巴赫切耶夫却好像在追求她,想求婚呢。不过,你别声张;要注意,这是秘密!嗯,咱们家的人里面还有谁呢?我就不说孩子们了:你自己会看到的。伊柳沙明天过命名日……哦,对了!差点给忘了:咱们这里,你知道吗,还住着一位客人伊凡·伊凡内奇·米津契科夫,已经住了整整一个月了。他是你的堂兄,好像是吧;对,正是堂哥哥!他不久以前刚从骠骑兵退役,是个中尉;人还很年轻。他是个灵魂非常高尚的人!但是你知道吗,他把家产荡尽了。我简直不知道他在哪儿挥霍得这么干净。不过,他本来也几乎一无所有;但他到底还是把家产荡尽了,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住在我这儿。在此以前,我压根儿不认识他;是他自己来的,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这是一位可爱、善良、和气而又谦恭有礼的人。这里有谁听他说过一句话吗?老是一声不吭。福马开玩笑,叫他‘沉默的陌生人’——没有什么:他也不生气。福马很满意,说伊凡这人挺窝囊。然而,伊凡从来也不跟他顶撞,对一切都唯唯诺诺。唔!他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得了,不说他了!反正你自己会看到的。还有一些城里来的客人:帕维尔·谢妙内奇·奥勃诺斯金和他的母亲;这是一个年轻人,但非常聪明;思想成熟,而且毫不动摇……只可惜我不会表达自己想说的话;此外他还是一个品德十分高尚的人,有严格的道德修养!得啦,最后,咱们家还住着一位,你知道吗,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她可能还是咱们家的一位远亲(你不认识她),不瞒你说,她还是个姑娘,已经不年轻了,但是……这姑娘倒还招人喜欢;她很有钱,老弟,两个斯捷潘齐科沃她都买得下来;她不久以前得到一份遗产,可是她以前一直很苦。谢辽查兄弟,请你留神:她有点儿毛病……你知道吗,性格中有一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唔,你心眼儿好,你会懂得的,你知道吗,她曾遭受过不幸!对遭受过不幸的人应当加倍小心!不过,你也用不着胡思乱想。当然一个人总有缺点:有时候一着急,嘴快,也会说出本来不该说的话,这并不是胡说八道,你可别这么想……这一切,老弟,都是出于一颗纯洁的、高尚的心,即使有什么话说错了,也完全是因为,可以这样说吧,心地过分高尚——你懂吗?”
我觉得叔叔显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说叔叔,”我说道,“我非常爱你……请恕我直言:您是不是要跟这里的什么人结婚呢?”
“你听谁说的?”他反问,脸红的像个孩子似的,“你听我说,我的朋友,我把一切都告诉你:首先,我不准备结婚。我妈,其次是我妹妹,主要是福马·福米奇,就是妈妈崇拜的那位——也该崇拜,该崇拜:他为她做了许多事——他们全都希望我能娶那位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出于明智,也就是说,为了全家。当然,他们都是为我好——这我全明白;但是我说什么也不结婚——我已经向自己发过誓。尽管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老弟,我一向都是这样的。因此他们就以为我同意了,而且硬要我明天,趁全家过节,把这事挑明了……因此明天可忙啦,我简直不知道从何下手了!再加福马·福米奇也不知为什么在生我的气,妈妈也在生我的气。老弟,不瞒你说,我就等着你和柯罗夫金来……想畅谈一下,可以说……”
“柯罗夫金在这儿又能帮什么忙呢,叔叔?”
“能帮忙,我的朋友,能帮忙——老弟,他是这样一个人;一句话,是个科学家!我就像指望自己的靠山一般指望着他:这是一个无往而不胜的人!关于家庭幸福他讲得多好呵!不瞒你说,我也指望着你;我想,你准能说服他们。你想想:就算我有错吧,我的确有错——这我全明白;我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唔,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的!到那时咱们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嘿,老弟,我那萨舒尔卡可长成大姑娘啦,哪怕马上结婚都行!我那伊柳什卡也长大啦!他明天过命名日。我就担心萨舒尔卡——就担心她!……”
“叔叔,我的皮箱在哪?我换了衣服马上回来,那边……”
“在顶楼上,我的孩子,在顶楼上。我已经预先吩咐,等你一来,就直接领你上顶楼,别让任何人看见。可不,得换件衣服!这很好,非常好,非常好!我先到那边去看看,让大家思想上多少有个准备。得了,你去换衣服吧!你知道吗,老弟,必须耍点滑头。一个人迫不得已,就得做个塔勒朗。得了,没什么!现在他们正在那里喝茶。咱们家喝茶早。福马·福米奇喜欢一醒来就喝茶;你知道吧,这也好……好吧,我这就去,你跟在我后面可得快来,别撇下我一个人:老弟,我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别扭……对了!你等等!我对你还有个请求:你在那里别冲我嚷嚷,就像刚才在这里对我嚷嚷那样,好吗?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就留到以后,咱俩单独在一块的时候,你再说也不迟。在那以前,你就多少忍着点吧,别着急!你知道吗,我已经在那里惹了不少是非。他们在生气……”
“我说叔叔,从我听到和看到的一切,我觉得,您……”
“我是个窝囊废,是不是?你尽管把话说完好了!”他完全出乎意料地打断了我的话。
“有什么办法呢,老弟!这个我自己也知道。唔,你一定来,是吧?你尽可能快点来,劳驾!”
我上楼后,想到叔叔曾经吩咐我尽快下去,就急忙打开了箱子。我穿衣服的时候发现,我想打听的事还几乎什么也没打听到,虽然我已经跟叔叔谈了整整一小时。这使我感到惊讶。对我来说只有一点多少是清楚的:叔叔仍然坚持要我结婚;因此,一切互相矛盾的传说,说什么叔叔自己爱上了那个女人,都是说不通的。我记得我曾经十分担心。顺便说说,我曾经想过,我的到来和我对叔叔的沉默,几乎就表示我应允了,做出了保证,永远捆住了我自己。我想:“一个人并不难说出一个字,从此永远束缚住自己的手脚。可是我还没有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呢!”此外:为什么全家都对我抱有敌意呢?为什么他们大家,正如叔叔所说的那样,对我的到来都这么敌视呢?叔叔本人在这里,在他自己家里,又在扮演一个多么奇怪的角色啊?他为什么要鬼鬼祟祟?所有这些惶恐和痛苦又是为什么呢?说实话,我突然觉得这一切是毫无意义的;而当我第一次接触到现实的时候,我的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幻想就统统从我的脑子里飞出去了。现在,在同叔叔谈过话以后,我才突然看出他那个建议的全部荒唐和古怪,我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叔叔一个人才能做出这类建议。我也明白了,他才说一句话,我就为他的建议感到兴高采烈,急忙赶到这里来,我的所作所为不是很像个傻瓜吗!我匆匆穿着衣服,心里装满了忧虑和怀疑,因此起初居然没有发现前来伺候我的佣人。
“您打阿德兰伊达色的领结,还是打这种带小格的?”这个佣人突然用一种异样的、殷勤得肉麻的声音问我。
我望了他一眼,原来此人也颇值得欣赏一番。他还很年轻,作为一个仆人来说,穿得相当漂亮,不比外省的某些花花公子差。棕色的燕尾服、白裤子、米黄色的坎肩、漆皮的短筒靴和玫瑰色的领结,显然,挑选这样的穿着,不是没有目的的。这一切都会使人立刻注意到这个好打扮的年轻人非常讲究的口味。令人注目地挂出来的表链,一定也带有同样的目的。他脸色苍白,甚至有点发绿;有一个大鼻子,鼻梁拱起,尖尖的,白得异乎寻常,仿佛白瓷烧成似的。他那薄薄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显出一种忧郁,一种从容优雅的忧郁。他的眼睛大大的、鼓鼓的,好像玻璃球做的,眼神看上去非常呆板,但毕竟透出一种文雅之气。他那薄薄的、软软的耳朵,出于礼貌塞着棉花。他那淡黄的长而稀的头发,烫成一卷卷的,而且抹了油。他的一双小手白白的、干干净净,似乎是在玫瑰花泡的水里洗过似的;手指的末端是修剪讲究的、很长的玫瑰色指甲。这一切都显示出他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从不干粗活的花花公子。他故意发音含混,又十分时髦地不读出字母P,眼睑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垂下,唉声叹气,扭扭捏捏,极尽矫揉造作之能事。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香味。他个子不高,瘦弱而萎靡不振,走起路来膝部打弯,样子很特别,大概他觉得这样走路十分文雅——总之,他浑身上下都浸透了从容优雅、弱不禁风和异乎寻常的自我优越感。这最后一个情况,也不知道为什么惹得我一时无名火起,觉得很不舒服。
“这领结是阿德兰伊达色吗?”我严厉地望了一眼这个年轻的仆人,问道。
“阿德兰伊达色,少爷。”他从容而文雅地答道。
“那阿格拉芬娜色就不存在吗?”
“不存在。这种颜色根本就没有,少爷。”
“为什么?”
“阿格拉芬娜的名字登不了大雅之堂,少爷。”
“怎么不能登大雅之堂?为什么?”
“那还不明白,少爷:阿德兰伊达起码是一个外国名字,显得高雅,少爷;至于阿格拉芬娜,任何一个最差劲的娘们都可以叫这个名字,少爷。”
“你是不是疯了?”
“绝对没有,我的神经很正常,少爷。当然,随您的便,您用什么话骂我都行;但是我的谈吐,许多将军,甚至某些京城里的伯爵,都是满意的,少爷。”
“你叫什么名字?”
“维多普利亚索夫。”
“啊!你就是维多普利亚索夫?”
“是的,少爷。”
“得了,伙计,你等着吧,我这就会跟你认识的。”
我下楼的时候心中思忖:“这里真有点像疯人院。”
用茶的房间就是有门通露台,也就是我刚才遇见加弗利拉的那个房间。叔叔关于怎样接待我的神秘的叮咛,使我很不安。年轻人有时过于自尊,而年轻人的自尊心又几乎从来是脆弱的。因此,当我一进门,看见茶桌旁宾朋满座,就蓦地在地毯上绊了一下,身子晃了晃,为了保持平衡,又突然跌跌撞撞,冲到房间中央,为此,我感到非常不快。我羞得无地自容,好像我一下子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荣誉和好名声似的。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像只虾米似的涨红了脸,懵懵懂懂地望着在座的人们。我所以提到这件完全不足挂齿的小事,乃是因为这事对我几乎整个那天的情绪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因而也影响到我对我小说中某些人物的态度。我试着向大家鞠躬问好,但是还没问完,脸就红得更厉害了,我只得跑到叔叔跟前,抓住了他的手。
“您好,叔叔。”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想说的完全是别的、俏皮得多的话,结果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只说了声,“您好”。
“你好,你好,老弟,”为我感到痛苦的叔叔答道,“咱们不是已经问过好了吗。你别害臊呀,劳驾,”他低声补充道,“老弟,这是人人都会有的事,别人还更糟呢!有时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去!……好吧,现在,妈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就是咱们的那位年轻人;他有点害臊,但是您一定会喜欢他的。”他又向大家补充道,“这是我的侄儿,谢尔盖·阿历克山德罗维奇。”
但是在继续讲我的故事之前,亲爱的读者,请允许我向你们逐个介绍一下我突然厕身其中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为了使小说的头绪分明,这甚至是必需的。
全体在座的人由几位女士和仅仅两位男士(如果不把我和叔叔计算在内的话)组成。我非常希望看到的福马·福米奇不在,我已经立刻感觉到他是全家至高无上的主宰:他的赫然缺席,仿佛从房间里带走了光明。大家都满脸阴沉、忧心忡忡。一眼看去,就不能不发现这一点:不管这时候我多么窘,情绪多么不佳,但是我仍旧看出叔叔的情绪几乎和我一样不佳,尽管他想方设法竭力掩盖自己的不安,故意装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的心上似乎压了一块很重的石头。坐在房中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还很年轻,约莫二十五岁上下,也就是刚才叔叔提到的,夸他聪明和道德高尚的那个奥勃诺斯金。我非常不喜欢这位先生:他身上的一切都好似俗不可耐;他的衣服虽然很讲究,但却显得破旧而寒碜;他的脸色也似乎有点萎靡不振。他那淡黄色的、像蟑螂似的两撇细细的唇髭和一绺绺又小又难看的连鬓胡须,显然是用来显示他是一个独立不羁的人,或许还是个自由思想者的。他不断眯上眼睛,微微一笑,带着一种做作的尖酸刻薄,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忸怩作态,一刻不停地举起长柄眼镜看我,但是当我向他转过身来,他又立刻似乎胆怯地放下了自己的眼镜。另一位先生,也同样是年轻人,约莫二十八岁上下,是我的堂哥米津契科夫。他的确非常沉默。用茶的时候,他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大家都笑时他也不笑;但是我在他身上丝毫没有看出叔叔在他身上看到的任何“逆来顺受”;相反,他那浅栗色眼睛的目光流露出果断和某种坚毅的性格。米津契科夫肤色黝黑,头发黑黑的,人相当漂亮,穿着也很体面——我后来才知道,是叔叔出的钱。至于女士们,我首先发现的是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她那非常凶的、没有血色的脸庞首先映入我的眼帘。她坐在将军夫人旁边(关于将军夫人,以后将专门谈到),但不是并排,而是出于敬重稍微靠后一点;她时刻弯过腰去,悄悄地在她的保护人的耳边说着什么。还有两三名上了年纪的女食客,一言不发,并排坐在窗前,瞪大眼睛望着将军夫人,在恭敬有礼地等候用茶。有一个胖女人也引起了我的兴趣,这是一个胖得不成样子的太太,五十上下,穿得红红绿绿、俗不可耐,好像还抹了胭脂,牙齿几乎掉光了,代替牙的是几小块撅起的变黑的、破碎了的东西;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尖起嗓子说话。她又是微微眯起眼睛,又是扭扭捏捏,就差没送秋波了。她浑身上下挂满了小链子,而且不断地用长柄眼镜对着我,就像奥勃诺斯金先生一样,原来这位女士是他的母亲。我的姑妈,娴静的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在给大家斟茶。看来,她很想在久别之后拥抱我一下,不用说,还会立刻痛哭流涕,但是她不敢这样做。这里的一切都好似下了禁令似的。她身旁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黑眼睛的、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以一种孩子般的好奇注视着我——这就是我的堂妹萨莎。最后,也许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一位非常古怪的女士,她穿着十分华丽,而且是年轻人的款式,虽然她已经很不年轻了,起码在三十五岁上下。她的脸很瘦,苍白而且干瘪,但非常有精神。她几乎一举手,一投足或者一激动的时候,那苍白的脸颊上就立刻浮上两朵鲜艳的红晕。她一直很激动,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好像一分钟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她以一种贪婪的好奇注视着我,不停地弯过身去,对着萨申卡或身旁另一个女人的耳朵悄悄地说着什么,说完又立刻憨厚地、像孩子似的十分愉快地笑起来。但是我觉得很诧异,她的一切古怪行为好像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大家都有约在先似的。我猜,这就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也就是叔叔说她有点古怪,大家硬要他娶她,家里似乎所有人都因为她有钱而在向她献殷勤的那个女人。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她那蔚蓝色的、温柔的眼睛,虽然已能看出眼睛旁边有皱纹,但是她的目光是如此憨厚、如此愉快和善良,使人一遇到它就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特别的好感。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我的小说的真正的“女主人公”之一,关于她,我以后还要详谈;她的身世令人赞叹。我走进茶室以后大约五分钟,从花园里跑进来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他就是明天过命名日的我的堂弟伊柳沙,这孩子现在两只口袋里塞满了羊拐子,手里还拿着陀螺。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一位年轻、苗条的姑娘,脸色有点苍白,好像很疲倦,但是人很漂亮。她用探究的、不信任的甚至有点胆怯的目光瞥了大家一眼,注意地看了看我,便在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身旁坐了下来。我记得,我的心不由得怦地跳了一下,我猜想这就是那位家庭女教师……我也记得,叔叔一看见她进来,就向我投来匆匆的一瞥,蓦地满脸通红,接着又弯下身去,一把抱起伊柳沙,抱来给我亲吻。我还发现,奥勃诺斯金娜太太先是注意地看了看叔叔,然后又带着尖酸刻薄的笑容举起长柄眼镜,对准了家庭女教师。叔叔显得很窘,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把萨申卡叫过来跟我认识认识,可是萨申卡只是欠起身子,一声不吭,十分倨傲地向我行了个屈膝礼。然而,她这样倒使我很喜欢,因为这跟她很般配。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善良的姑妈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再也忍不住了,丢开斟茶,想要跑到我跟前来吻我;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完两句话,就突然响起了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的尖嗓子,她尖声尖气地说道:“看来,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把妈妈(将军夫人)给忘啦,妈妈要茶,可你偏不给斟,她老人家在等着呢,您哪。”于是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只好撇下我,急忙跑去执行自己的义务。将军夫人是整个这一圈人里的最重要的人物,大家都对她唯命是从,战战兢兢,她是一个又瘦又凶的老太婆,一身缟素——不过,她之所以凶恶,多半因为年老和失去了最后一点本来并不丰富的智力。过去她也是一个好吵好闹的女人。当了将军夫人就使她更愚蠢,也更傲慢了。她一发火,全家就变成了一个活地狱。她发怒的方法有二:第一叫沉默法,老太婆可以一连几天不开口,死也不说话,不管在她面前放上什么东西,都统统推开,甚至摔到地上;另一种方法则是完全相反,叫作唠叨法。通常是这样开场的:奶奶(她可不就是我的奶奶嘛)陷入了异乎寻常的忧郁之中,等待着世界的毁灭和自己的倾家荡产,她预感到了未来的贫困和一切可能的不幸,她自己被自己的预感所振奋,开始扳着手指头历数未来的灾难,她在这个计算中甚至感到某种喜悦,某种狂热。不用说,结果发现,她原来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切,她之所以不言语,只是因为“在这个家”中不得不强迫自己沉默罢了。“但是只要大家能够敬重她,只要大家愿意听她的话,那么”,等等,等等;她这一席话立刻得到一群女食客和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的拥护,最后又被福马·福米奇庄严地认可。当我被引见给她的时候,她正十分恼怒,大概是按照第一种方式,即最可怕的沉默法。大家都惶恐地望着她。只有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一人(对她简直什么都不见怪)心情非常好。叔叔故意,甚至有点洋洋得意地把我带到奶奶跟前,可是她却摆出了一脸的不悦,恶狠狠地把她的茶杯从面前推开。
“这就是那个愣——愣头——青吗?”她转身向佩列佩莉岑娜拖长着声音,含混不清地问道。
这个愚蠢的问题把我弄得简直莫名其妙。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我叫作愣头青?但是这类问题对她简直不算回事。佩列佩莉岑娜弯过身去,对她悄悄耳语了一阵;但老太太恶狠狠地挥了一下手。我目瞪口呆地站着,询问地望着叔叔。大家面面相觑,而奥勃诺斯金甚至龇牙咧嘴,对此,我觉得非常讨厌。
“老弟,她有时候爱说些没意思的话,”叔叔低声对我说,他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但是这不要紧,她这没有什么;这是出于好心。你应当主要看一个人的心。”
“对,心!心!”突然响起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清脆的嗓音。她一直用眼睛盯着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地坐着不动;大概,我们低声说的“心”字飞到她的耳朵里了。
但是她没有把话说完,虽然看得出来,她想要说什么。她不好意思吗,还是由于什么别的原因,反正她突然缄口不语,满脸通红,迅速向家庭女教师弯过腰去,跟她耳语了一阵,又蓦地掏出手绢,掩住口,仰靠在安乐椅的椅背上,好像患了歇斯底里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我莫名其妙地望了大家一眼;但是,我感到惊讶的是,大家都十分严肃,不以为奇,好似没有发生过任何特别的事。我当然明白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何许人。最后,终于给我端来了茶,我也多少恢复了常态。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应当和女士们进行一次分外亲切的交谈。
“您说得对,叔叔,”我开口说道,“您不久前警告过我可能会害臊的,我坦白承认——干吗要隐瞒呢?”我向奥勃诺斯金娜太太巴结地微笑着,继续说道,“在此以前,我几乎从来没有和女士们打过交道,因此现在,当我如此狼狈地走进房间,我觉得我站在房间中央的姿态一定是很可笑的,而且有点儿草包的味道——不是吗?您读过《草包》吗?”我越来越慌张地结束道,为自己阿谀式的坦白感到脸红,我狠狠地望着奥勃诺斯金先生,此人仍旧龇牙咧嘴地在从头到脚打量我。
“就是,就是,就是!”叔叔突然非常兴奋地叫道。他看到谈话总算开了头,而且我也恢复了常态,他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老弟,你刚才说可能会害臊,这没什么。害完臊,就看不见摸不着了!而我初次上场时,老弟,还撒了个谎呢——你信不信?不,真的,安菲莎·彼得罗芙娜,您听我说呀,听听怪有趣的。那时我刚考进军官学校,来到莫斯科,拿了一封介绍信,去见一位要人的太太——这位太太是一个目空一切的女人,但是她的心地,不管人们怎么说,真的,还是非常善良的。我走进去——人们接待了我。客厅里高朋满座,大半是要人。我向大家行了礼,坐了下来。还没有说完两句话,她就问我:‘先生,您有庄园吗?’说实话,我连只鸡也没有——怎么回答呢?我臊得无地自容。大家都望着我,(唔,怎么啦,军校的娃娃!)唔,我干吗不干脆说,什么也没有呢;因为说了实话,倒反而显得高尚。我忍不住了!我说:‘有一百一十七名农奴。’我干吗又添上了这个十七呢?既然说谎,也得说个整数呀——对不对?过了一会儿,人家一看我的介绍信,才明白我原来一贫如洗,而且撒了谎!得了,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溜烟跑了,从此再也不敢登门。要知道,我那时候还一无所有。现在有的这一切,三百名农奴是叔叔阿方那西·马特维依奇留给我的,还有二百名农奴,加上卡皮顿诺夫卡村,那是从前,我祖母阿库林娜·潘菲洛芙娜留给我的,总共是五百多一点。这就很不错了!不过,我从那时候起就发誓永不撒谎,也的确没有撒谎过。”
“唔,我要是您呀,我才不发誓呢。天知道可能发生什么事。”奥勃诺斯金说,讥讽地微微一笑。
“嗯,对,这也对,也对!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叔叔憨厚地附和道。
奥勃诺斯金仰倒在椅背上,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母亲也微微一笑;佩列佩莉岑娜小姐不知为什么也特别讨厌地吃吃笑起来;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也哈哈大笑起来,她根本不知道笑什么,甚至还拍着手——总之,我清楚地看到,叔叔在他自己的家里根本不被人们当作一回事。萨莎恶狠狠地闪着眼睛,注视着奥勃诺斯金。家庭女教师脸红了,低下了头。叔叔觉得奇怪。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大家,重复道。
在这全部时间里,我的堂兄米津契科夫一直坐得远远的,一声不吭,甚至当大家都笑的时候,他也没有微笑一下。他使劲喝着茶,平心静气地望着所有这伙人,几次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好像实在无聊得要命,大概这是老习惯,但是又及时停了下来。奥勃诺斯金刺了一下叔叔,又想算计我,但是他好像看也不敢看米津契科夫:我看出了这点。我也发现,我那沉默寡言的堂兄常常望着我,甚至带着明显的好奇,好像想弄清楚我究竟是什么人似的。
“我相信,”奥勃诺斯金娜太太突然叽叽喳喳地说起来,“我完全相信,monsieur Serge——好像是这么称呼吧?——您在您那彼得堡并不十分崇拜女士们。我知道,现在那里有许许多多年轻人根本不愿意和女士们接近。但是,依我看呀,这都是自由派。我认为这种现象无非是不可饶恕的自由思想罢了。不瞒您说,这使我很惊讶,很惊讶,年轻人,简直惊讶极了!……”
“我根本没有出入过社交界,”我带着异乎寻常的兴奋答道,“但是这……我起码想,这没什么……我住在,也就是说,我一般是租房子住的……但是这没什么,请您相信。我会被大家了解的,而在此以前我一直是坐在家里的……”
“研究科学。”叔叔神气活现地说道。
“哎呀,叔叔,您老是科学科学的!试想,”我和气地咧着嘴,又转身向奥勃诺斯金娜异常放肆地继续说道,“我亲爱的叔叔是如此忠于科学,他居然在大道上的某处发掘出了一位神通广大的、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哲学家——柯罗夫金先生;阔别多年之后,他今天对我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正在焦急地,可以说,迫不及待地等候这位非凡的奇迹创造者……不用说,这盖出于对科学的爱……”
我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指望能博得哄堂大笑,来赞许我的俏皮话。
“什么人?他说的是谁?”将军夫人对佩列佩莉岑娜急躁地说道。
“叶戈尔·伊里奇请了不少客人,都是些科学家;他在大道上四处巡视,招纳贤良,您哪。”这位小姐十分快乐地尖声说道。
叔叔简直不知所措了。
“哎呀,对了!我倒给忘了!”他大声说,向我投过来表示责备的一瞥,“我在等候柯罗夫金。他是一位科学家,一位将要流芳百世的人……”
他卡壳了,停了下来。将军夫人挥了一下手,这次是如此成功,居然碰上了茶杯:茶杯从桌上飞下来,摔得粉碎。出现了普遍的骚动。
“她一向是这样的,一生气就摔东西,”叔叔不好意思地低声对我说,“但是只有生气的时候她才这样。老弟,你装作没有看见得了,你瞅着旁边……你干吗要提到柯罗夫金呢?……”
但是我本来就在望着旁边:就在这时候我遇见了家庭女教师的目光,我觉得,在这个目光里有着一种对我的责备,甚至蔑视;愤怒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燃起了两朵鲜艳的红晕。我明白她这一瞥的意思,我猜到,我想稍许摆脱一点自己的可笑,因而想使叔叔成为大家笑柄的这种胆怯和卑劣的愿望,并没有大大博得这位姑娘的好感。我无法表达我当时有多么羞惭。
“咱俩还是谈谈彼得堡吧,”当茶杯被打碎而引起的骚乱平息下去以后,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又打开了话匣。“我一想起我们在这个迷人的首都度过的那段生活,就感到一种,可以说吧,非凡的快乐……我们和一家人家很熟——你记得吗,保尔?波洛维岑将军……啊,将军夫人是多么迷人,多么迷——人啊!唔,您知道吗,这样的贵族气派,beau Monde!请告诉我:你们大概见过面吧……不瞒您说,我迫不及待地等候着您的光临!我对您寄予厚望,希望能多多地知道一些关于我们彼得堡朋友的情况……”
“我很抱歉,因为我不能……请您原谅……我已经说过,我很少出入社交界,我根本不认识波洛维岑将军,甚至没有听说过。”我不耐烦地答道。突然将自己的殷勤一变而为心情十分沮丧和恼火。
“他在研究矿物学!”不可救药的叔叔骄傲地接口说,“老弟,矿物学,这就是研究那个,各种各样的石头吗?”
“是的,叔叔,研究石头……”
“唔……科学有许多种,都是有益的!老弟,说实话,我根本不懂什么叫矿物学!只是道听途说,知道有这么回事。在其他方面我还凑合,而在科学方面我是愚蠢的——我坦白检讨!”
“您坦白检讨?”奥勃诺斯金得意地笑道。
“爸!”萨莎责怪地望着父亲,叫道。
“什么事,宝贝儿?啊,我的上帝,我老把您的话打断,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叔叔蓦地想起来,他根本不懂萨申卡为什么叫他,“请原谅,看在基督分上!”
“噢,您不用担心!”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带着酸溜溜的微笑答道,“我已经跟您侄儿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不过末了我要补充一句,monsieur Serge——好像是这么称呼吧——您可要坚决改正。我相信,科学、艺术……雕塑,比如……嗯,一句话,所有这些崇高的思想都有可以说自己的引人入胜的一面,但是它们都代替不了女士们!……小伙子,女人会使您成熟起来,因此没有女人是不行的,不行的,小伙子,不——行的!”
“不行,不行!”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稍许有点刺耳的声音又响起来。“喂,”她像孩子般的急忙说道,当然,又是满脸通红,“喂,我想问您……”
“有何吩咐,小姐?”我答道,注意地凝视着她。
“我想问您:您是不是要到这里长住呀?”
“真的,我不知道,小姐;得看事情……”
“事情!他能有什么事情呢?噢,疯子!……”
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满脸通红,用扇子遮住了脸,向家庭女教师弯过腰去,立刻向她悄悄地说着什么。然后又突然笑起来,拍着手。
“等等,等等!”她叫道。她撇下自己的密友,又匆忙向我转过身来,仿佛怕我跑掉似的。“喂,您知道我想对您说什么吗?您非常,非常像一个年轻人,一个极其可爱的年轻人!……萨申卡,娜斯金卡,你们记得吗?他非常像那个疯子——记得吗,萨申卡!咱们坐车出去的时候遇见的……骑在马上,穿着白坎肩……他还拿着自己的长柄眼镜对准了我,真不要脸!记得吗,我还蒙着面纱,但是我忍不住了,从马车伸出头去,向他叫道:‘不要脸的东西!’后来我又把我的一束花扔在马路上……记得吗,娜斯金卡?”
这位被自己的风流韵事弄得疯疯癫癫的小姐激动极了,用两手捂住了脸;然后她又倏地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飞跑到窗前,从花盆里摘下一朵玫瑰花,把它扔在我身旁的地板上,跑出了房间。她一溜烟就不见了。这一次甚至产生了某些局促不安,虽然将军夫人和第一次一样,安之若素。还有,安菲莎·彼得罗芙娜也不感到惊奇,但是她好像突然担心起什么事来,闷闷不乐地望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小姐们的脸都红了,而保尔·奥勃诺斯金却带着一种我当时不理解的恼恨,从椅子旁站起来,走到了窗口。叔叔本来想对我做手势,但就在这时,一个新人物走进了房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啊!叶甫格拉夫·拉利奥内奇来了!真是不经念叨,说谁到,谁就到!”叔叔叫道,他毫不假装地感到高兴,“怎么,老人家,从城里来吗?”
“真是些怪人!好像故意把他们聚集到一块儿似的!”我心中思忖;我还没有好好儿弄清我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没有料想到自己出现在他们中间,不过是扩大了这些怪人的种类罢了。
房间里走进了,或者不如说,不知怎么地挤进了(虽然门很宽)一个人,他还在门口就点头哈腰、呲牙咧嘴,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所有在座的人。这是一个小老头,麻脸,生着一对敏捷和狡黠的眼睛,头顶全秃了,相当厚的嘴唇上挂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微微的冷笑。他身着一件穿旧了的燕尾服,好像是从别人肩膀上脱下来的似的。一粒纽扣快掉下来了,还有两三粒根本没有。一双满是破洞的靴子和一顶油渍麻花的帽子,与他的寒酸的衣着恰好配成一套。他手里拿着一块方格的麻纱手帕,满是鼻涕,他就用它来擦脑门和鬓角的汗。我发现,家庭女教师的脸稍许红了一下,并且匆匆地瞥了我一眼。我甚至觉得,在这一瞥中有着某种骄傲的、挑衅似的东西。
“直接从城里来,我的恩人!直接从那里来,亲爱的老爷!我把一切都告诉您,不过先让我向大家请个安。”刚进来的那个小老头说道。他径直向将军夫人走去,但半路上又停了下来,对叔叔说:
“您一定知道我的主要特点,我的恩人:我是一个下流胚,地地道道的下流胚!要知道,我一进门就立刻找寻一家之主,然后向她第一个迈步走去,借此从一开头就获得她老人家的恩典和庇护。我是个下流胚,老爷,我是个下流胚,我的恩人!夫人、太太、将军夫人阁下,请允许我吻一下您的衣裙,要不我的嘴唇会把您的玉手,您那将军夫人的小手弄脏的。”
我觉得很奇怪,将军夫人居然相当赏脸地向他伸出了手。
“还有您,我们的绝代佳人,您好,”他又转向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继续说道,“有什么办法呢,太太:我是个下流胚!还在1841年,就是我被开除公职的那一年就已经定下了,我是个下流胚。那年也就是瓦连京·伊格那基奇·吉洪卓夫当上了大官:给了他一个陪审官,他当上了陪审官,我就当上了下流胚。我这人生性坦白,什么都承认。有什么办法呢!我曾经试着老老实实地生活,试了,但是现在得试着改弦更张了。阿列克山德拉·叶戈罗芙娜,我们的又香又甜的小苹果,”他绕过桌子,走到萨申卡跟前,继续说道,“请允许我吻一下您的衣裙,小姐,您身上发出的苹果味和各种各样优雅的味道。向我们过命名日的人问好;少爷,弓和箭我都给您带来了,我亲自做了整整一早晨;我的孩子们帮忙做的;现在咱们就可以射箭玩了。等您长大以后去当军官,杀土耳其人的头。——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啊,她不在,我的女恩人!要不我也得吻吻她的衣服。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我亲爱的小姐,可惜我没法挤到你的跟前去,要不,我不仅要吻吻您的手,而且还要吻吻您的脚——真的,您哪!安菲莎·彼得罗芙娜,我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今天我还为您祈祷过上帝,我的恩人,我双膝下跪,含着眼泪祈祷过上帝,我也为令郎祈祷过,但愿上帝能赐给他各种官爵和才能,特别是才能!正好,我们还要向伊凡·伊凡内奇·米津契科夫致以我们最卑下的问候。但愿主能赐给您希望的一切。因为人家简直弄不清您自己到底希望什么,先生:您老是沉默寡言,您哪……你好,娜斯嘉——我的小不点儿们都向您问好,他们每天都惦记着您。现在该向主人家恭贺大安了。我从城里,上校阁下,直接从城里来的。这位大概是您的侄儿,在大学念书的那位吧?先生,请接受我们最卑下的问候,请伸出您的手。”
发出了笑声。不难明白,老头在自愿扮演着小丑的角色。他的到来使大家都很开心。许多人甚至没有听懂他的冷嘲热讽,而他几乎个个问候,无一遗漏。只有一个家庭女教师(我觉得很奇怪,他只简单地称之为娜斯嘉)红着脸,皱着眉头。我想把手抽回去:小老头好像就在等着我这一手。
“我不过想请求握一下您的手,少爷;如果您允许的话,而不是要求吻它。您可能以为我要吻它吧?不,我亲爱的少爷,只是暂时握一下而已。我的恩人,您想必把我当作是老爷家的小丑吧?”他讥诮地望着我,说道。
“不……不,哪儿的话,我……”
“这就好,少爷!如果我是小丑,那这里另有人在!您应该尊重我:我还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下流东西。不过,也许那才是小丑呢。我是奴隶,我的妻子是女奴隶,加之,奉承呀,拍马呀!是这样的:总能捞到点什么,哪怕给孩子们捞点买牛奶的钱呢。可以往里多搁点糖,使它多点营养。少爷,这是我私下告诉您的:也许,您会用得着。命运女神咬了我一口,我的恩人,因此我才成了小丑。”
“嘻嘻嘻!哎呀,这老头可逗啦!他总有法子把大伙逗乐了!”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尖声说道。
“我的太太和恩人。在这世界上还是当傻瓜好混!我要是早知道,打年轻时候起就该申请当傻瓜了,说不定现在倒成了聪明人。要不然,一直想当聪明人,现在不就成了老傻瓜了吗?”
“请您告诉我……”奥勃诺斯金插进来说(他想必不喜欢老头提到的关于他的才能的说法),他大大咧咧地斜靠在沙发椅上,透过眼镜打量着老头,就像在观察一个小甲虫似的,“请您告诉我……我老把您的姓给忘了……您姓什么来着?……”
“哎呀,少爷!我大概是姓叶惹维金吧,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八年多没有工作了——只能凑合活着,听天由命。可是孩子,我的孩子简直是个霍尔姆斯基家族!正如俗话所说‘财主家的牛犊多,穷人家的孩子多’……”
“嗯,是啊……牛犊……不过咱们不谈这个。嗯,我说,我早就想问您:您每次进来,干吗立刻回头看?这非常可笑。”
“干吗回头看吗?少爷,我老觉得后面会有人一巴掌打过来,像打苍蝇似的把我打死,因此我才回头看。我成了害单狂症的人啦,少爷。”
大家又笑了起来。家庭女教师从座位上欠起身子,想走,但是又在圈椅上坐了下来。她脸上有一种难受的、痛苦的表情,尽管她的两颊涨得通红。
“老弟,您知道这是谁吗?”叔叔悄悄地对我说,“这可是她的父亲啊!”
我睁大眼睛望着叔叔。叶惹维金这个姓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雄赳赳,气昂昂,一路上幻想着自己假定的天作之合,为她编制着慷慨仗义的计划,却完全忘记了她姓什么,或者不如说,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有注意这个。
“怎么是父亲?”我也悄悄地反问道,“我还以为她是孤儿呢。”
“是父亲,老弟,是父亲。你知道吧,这可是个最最诚实、最最高尚的人,甚至连酒也不喝,就是喜欢把自己装扮成小丑。他一贫如洗,老弟,又加上八个孩子!他们都指靠娜斯嘉的薪水过活。他因为说了句尖刻的话被开除了公职。每星期他都到这里来。他很高傲——说什么也不肯拿。我给了,给了他很多次——就是不拿。一个痛心疾首的人!”
“怎么样呵,老人家,叶甫格拉夫·拉里翁内奇,你们那里有什么新闻吗?”叔叔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道。他发现这个多疑的老头正在偷听我们谈话。
“有什么新闻吗,我的恩人?瓦连京·伊格那基奇昨天就特利申一案打了一份报告。就是在他的一袋袋面粉里发现分量不足的那一个。太太,这就是像在吹茶炊似的望着您的那个特利申呀。您大概想起来了吧?于是瓦连京·伊格那基奇告了他一状。他说什么‘倘若常常提到的这个特利申连自己亲侄女的名誉也无法保住(该女士去年曾和一名军官私奔),那他又怎么会爱护公物呢?’他在自己的呈文里就这么写来着——真的,我决不撒谎,您哪!”
“呸!您说的是什么事呀!”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嚷道。
“就是,就是,就是!你又乱说了,老人家,叶甫格拉夫。”叔叔附和道,“唉,祸从口出嘛!你是个直性子的、高尚的、规规矩矩的人——这点我可以担保,但是你这张嘴太刻薄了!我奇怪,你在那里怎么会跟他们合不来的呢!他们似乎都是些善良的、普普通通的人呀……”
“我的老爷和恩人!我怕的就是普通人!”老头以一种特别的激奋叫道。
我很满意这个回答。我迅速走到叶惹维金跟前,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说真的,我真想用公开对老头表示同情的办法来力排众议。也许,谁知道呢!也许我是想在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的心目中提高一下自己的地位吧。但是我的举动并没有产生任何有益的结果。
“请问,”我说,由于我的习惯脸又红了,而且心慌起来,“您听过伪君子的故事吗?”
“没有,亲爱的少爷,我没有听过;这该不是那个吧……咱们哪儿知道!怎么啦,少爷?”
“没什么……我本来想顺便说说……不过,有机会您再提醒我吧。至于现在,您可以相信了,我是了解您的,而且……能够赏识……”
我完全发慌了,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我一定提醒您,少爷,一定提醒您!我一定用金字把它记下来。您瞧,等等,我再打个结,别忘了。”
他真的在自己那件肮脏的、被烟熏黄了的衣服上找了根破布条,打了个结。
“叶甫格拉夫·拉里翁内奇,请用茶。”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说。
“就来,我的非常美丽的小姐,就来,哦,是公主,不是小姐!多谢您的茶,我在路上遇到了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巴赫切耶夫,小姐!他那份高兴劲儿就不用提了!我想,他没准在准备结婚吧!奉承吧,拍马吧。”他捧着茶杯从我身边走过,向我使了个眼色,眯了眯眼,悄声说,“怎么看不见我们的大恩人福马·福米奇呢?莫非他老人家不来用茶吗?”
叔叔哆嗦了一下,好像被什么蜇了一口似的。他胆怯地望了一眼将军夫人。
“真的,我不知道。”他带着一种奇怪的窘态,迟疑地回答道,“喊过他了,但是他……我不知道,真的,也许他心情不好。我已经派维多普利亚索夫去请他了……要不,我自个儿去一下?”
“我刚才到他那里去过了。”叶惹维金神秘地说道。
“不可能吧?”叔叔惶恐地叫道,“唔,怎么样?”
“我一来就先去请安。他老人家说,他情愿独自一人喝茶,后来又补充说,他有点干面包皮就足够果腹了,真的,您哪。”
这些话似乎把叔叔给吓坏了。
“你应该向他解释嘛,叶甫格拉夫·拉里翁内奇,你应该向他说嘛。”叔叔忧郁地、责备地望着老头,终于说道。
“我说了,说了,您哪。”
“那他怎么说呢?”
“他很久都不理我,他在算一道数学题,在计算什么东西;大概是一道很难的题吧。他当着我面画了一条毕达哥拉斯的短裤——我亲眼看见的。我重复了三次,直到第四次他才抬起头,好像头一回看见我似的。‘我不去,那里现在来了一位科学家,在这样一位科学巨擘身旁哪有咱的位置呢?’他就是这么说的,在巨擘身旁。”
于是小老头乜斜着眼,讥诮地望了我一眼。
“咳呀,我早就料到会这样!”叔叔两手一拍,叫了起来,“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要知道,谢尔盖,什么科学家不科学家的,他这是说你呀,咳呀,现在怎么办呢?”
“不瞒您说,叔叔,”我答道,自尊地耸了耸肩,“依我看,这样的拒绝是可笑的,不值得理睬,说真的,对您这种慌乱,我觉得奇怪……”
“哎呀,老弟,你什么也不懂。”他使劲挥了一下手,叫道。
“既然您咎由自取,现在就不必伤心了,叶戈尔·伊里奇,”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突然插进来说,“脑袋掉了,还哭什么头发,早听您妈的话,现在也不会哭啦,您哪。”
“我到底错在哪呢,安娜·尼洛芙娜?您要敬畏上帝呀!”叔叔用哀求的声音说道,好像在祈求她不要误会似的。
“我是敬畏上帝的,叶戈尔·伊里奇;一切都是因为您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不爱自己的生身母亲,”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威严地答道,“为什么起初您不尊重她老人家的意志呢?她老人家可是您的母亲,老爷。我是不会对您说假话的。我是中校的千金,而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我看得出来,佩列佩莉岑娜所以要插进来说话,唯一的目的乃是向我们大家,特别是向我这个新来乍到的人宣布,她是位中校的千金,而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因为他侮辱了自己的母亲。”将军夫人本人终于严厉地说道。
“妈,您发发慈悲!我哪能侮辱您呢?”
“因为你是一个阴暗的利己主义者,叶戈鲁什卡。”将军夫人继续说道,她越来越激动了。
“妈,妈!我哪会是个阴暗的利己主义者呢?”叔叔似乎绝望地叫道,“五天了,整整五天了,您一直在生我的气,不肯同我说话!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让大家来审判我,让全世界都来宣判我!让大家也来听听我的辩护,妈。我很久都不吱声;您不愿意听我讲话:那现在就让别人来听听我的申诉吧。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帕维尔·谢妙内奇,最高贵的帕维尔·谢妙内奇!谢尔盖,我的朋友!你是一个局外人,可以说,你是一个旁观者,你可以公正地做出审判……”
“您安静点儿,叶戈尔·伊里奇,您安静点儿,”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叫道,“您不要使妈伤心了!”
“我不会使妈伤心的,安菲莎·彼得罗芙娜;这是我的胸膛——刺吧!”叔叔继续说,激昂已极,就像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有时被逼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常常发生的那样。虽然他们的全部愤激充其量不过像点着的稻草的一团火罢了。“我要说,安菲莎·彼得罗芙娜,我决不会侮辱任何人。我一开头就申明,福马·福米奇是一位最高尚、最正直的人,而且还是一位有崇高品质的人,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对我是不公正的。”
“哼!”奥勃诺斯金哼了一声,好像希望更进一步撩拨叔叔发火似的。
“帕维尔·谢妙内奇,最高贵的帕维尔·谢妙内奇!难道您当真以为,我是一个,这么说,没有感情的木头柱子吗?要知道,我看到,我懂,可以说吧,我泣血顿首地懂得,所有这一切误解皆出于他对我的过分宠爱。但是,信不信由您,他在这件事上的确对我是不公平的。我要把一切全说出来。我现在想把这件事的一切详情细节统统告诉你们,安菲莎·彼得罗芙娜,让大家看到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妈生我的气,说我没有依着福马·福米奇,这样是否公平?你也听我说,谢辽查。”他转过身来向我补充道。他在叙述的整个过程中老是面向着我,好像他害怕其余的听众,怀疑他们是否会同情他似的。“你也听听我的话,你说:我对不对。你知道吗,整个事情是这么发生的。一星期前——对,可不是还没过一星期嘛——有一位我过去的老上级鲁沙佩托夫将军,偕同他的夫人和小姨子路经本市。他们在此做短暂的停留。我闻讯后大惊。赶紧利用这机会,飞奔到城里,做了自我介绍,就请他上咱们家来吃饭。他答应只要可能一定来;我告诉你,这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德高望重,再加又是个大官!他还为自己的小姨子做了件好事:他把一个孤女嫁给了一位非常好的小伙子(现在他是马利诺夫城的司法稽查官;人还很年轻,但是可以说,学识非常渊博)——一句话,这是将军中的将军!唔,咱们家当然忙乱了一阵,乒乒乓乓,厨师呀,肉丁呀;我还请来了一个乐队。不用说,我很高兴,像自己过生日那样高兴。可是福马·福米奇看见我兴高采烈的样子就不乐意了!他坐在桌子旁(我还记得,那时正端上他喜欢的李子羹),一声不吭,可突然跳起来,叫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问道:‘福马·福米奇,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呀?’他说:‘您现在不把我放在眼里,您现在心里只有将军,您现在把将军看得比我还重!’唔,自然,这一切我不过给你简要地转述一下罢了,可以说吧,只是最本质的东西;但是如果你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就好了……一句话,他使我心如刀割!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当然垂头丧气;这使我,可以说,惊呆了;我走来走去蔫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恭候将军光临的那天到了。将军派人来说,他不能来了,并表示歉意;这就是说,他不来了。我就立刻去找福马:‘好啦,福马,你安心吧!他不来了!’你猜怎么着?他不肯饶恕,就是不肯饶恕!他说什么‘欺人太甚’,就是这么句话!我一再解释。‘不,’他说,‘您去找您的那些将军去吧;在您看来,将军比我更宝贵;您已经破坏了我们的友谊。’我的朋友!我明白他为什么生我的气。我不是木头,不是绵羊,不是什么寄生虫!要知道,他这是出于对我的过分宠爱,可以说,是由于嫉妒才这么做的——这是他自己说的——他嫉妒我对将军的敬重,他怕失去我的好感,他考验我,想了解我到底能为他牺牲些什么。他说:‘不,我对您来说就和将军一样,我对您来说就是将军大人!只要您向我证明了您对我的敬重,我才能同您言归于好。’‘我怎么才能向您证明我对您的敬重呢,福马·福米奇?’他说:‘除非您整天叫我将军阁下,才能证明您对我的敬重。’我大失所望!你可以想象得出我那时的惊讶。他说:‘但愿这给您一个教训,别见了将军就眉飞色舞,要知道,有些人也许比您的所有那些将军还更重要!’嗯,这时候我忍不住了,很抱歉!我公开表示道歉!我说:‘福马·福米奇,难道能这样做吗?我怎么能贸然决定做这样的事呢?难道我能够,难道我有权晋升你做将军吗?你想想,谁能晋升一个人做将军呢?嗯,我怎么能把你称作将军阁下呢?要知道,这是,可以说,非分之想呀!要知道,将军乃是为祖国增光的人:将军作过战,在荣誉的疆场上流过自己的血。我怎么能把你称作将军阁下呢?’他还不肯罢休,一味纠缠!我说:‘福马,我将为你做到您要我做的一切。比如,你命令我把胡须剃掉,因为留了胡子爱国主义就少了——我剃了,硬硬心肠还是剃了。不仅如此,我将为你做到你想要我做的一切,只是请你放弃将军这个头衔!’‘不,’他说,‘除非叫我将军阁下,我决不罢休!’他还说:‘这将有益于您的道德修养:这将使您的精神归化!’瞧,现在已经一星期了,他已经整整一星期不跟我说话了。不管谁来,他都要生气。他一听说你是一个科学家(这都是我不好,脑子一发热,多了句嘴!),他就说:如果你进这个家,他就走。‘这么说,我现在对您说来已经不是一个科学家了。’他说。现在他再知道柯罗夫金要来那就糟了!得啦,你倒是给评评理,这事我究竟错哪儿了?难道我就该横下心来叫他一声‘将军阁下’吗?这样的日子叫人怎么活呀?再比如说,他今天为什么把可怜的巴赫切耶夫从桌旁赶走呢?就说巴赫切耶夫没写过天文学吧;但是,我也不写天文学呀,你不是也不写天文学吗……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呢?”
“就因为你嫉妒,叶戈鲁什卡。”将军夫人又慢条斯理地说。
“妈!”叔叔完全绝望地叫道,“您会使我发疯的!……您说的不是您自己的看法,而是重复别人的话,妈!我终于变成了一段木头、一根木桩、一盏路灯,而不是您的儿子了!”
“我听说,叔叔,”我听了他的话感到十分诧异,“我听巴赫切耶夫说(不过,我不知道这话是否公允),他说福马·福米奇嫉妒伊柳沙过命名日,就硬说明天也是他的命名日。不瞒您说,这一点使我如此惊讶,我简直……”
“生日,老弟,是生日,不是命名日,而是生日!”叔叔像说绕口令似的打断了我的话,“他只是没有这么说罢了,不过他是对的:明天是他的生日。这是真的,老弟,首先……”
“根本不是生日!”萨申卡叫道。
“怎么不是生日?”叔叔惊慌地叫道。
“根本不是生日,爸,您这是在说瞎话,无非是想欺骗自己和讨好福马·福米奇罢了。他的生日是在三月——您记得吗,生日前咱们还坐车到修道院去朝圣来着,而他却不让大家在马车里安安静静地坐着:老嚷嚷,靠垫把他的腰压疼了,掀呀,拧呀,而且还恶狠狠地把姑妈拧了两把。后来,在他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去祝贺,他还十分生气:为什么花束里没有茶花呀。他说:‘我喜欢茶花,因为我有上流社会的趣味,可是你们却舍不得到花房里去给我摘几朵来。’他整天闷闷不乐,愁眉不展,理都不理我们……”
我想,即使房间中央落下一颗炸弹,也不会像这个公开的反抗那样使大家如此吃惊和害怕——而谁起来反抗的呢?一个小女孩,一个当祖母在座的时候甚至都不许她大声说话的小女孩。将军夫人吃惊和恼怒得说不出话来,她欠起身子,站了起来,望着自己这个大胆的孙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叔叔吓呆了。
“太放肆了!她想送掉奶奶的命哟!”佩列佩莉岑娜嚷道。
“萨莎,萨莎,你醒醒!你怎么啦,萨莎?”叔叔叫道。他一会儿跑到这个跟前,一会儿跑到那个跟前,一会儿跑到将军夫人面前,一会儿又跑到萨申卡面前,想拦住她不说话。
“我偏要说,爸!”萨莎陡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跺着脚,忽闪着两只眼睛嚷道,“我偏要说!我们大家为这个福马·福米奇,为您这个下流的、可恶的福马·福米奇受够啦!因为福马·福米奇会把我们大家统统毁掉,因为有人常常对他说,他是一个聪明人,是慈悲为怀的高尚的人,是一个科学家,是个一切美德的集大成者,而福马·福米奇像个傻瓜似的居然相信这一切!给他送上了多少好菜啊,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问心有愧,可是福马·福米奇,无论把什么菜放在他面前,都吃个精光;而且还想要。你们瞧着吧,他会把我们大家都吃掉的,而罪魁祸首是爸爸!可恶的、可恶的福马·福米奇,我要公开说,我谁也不怕。他愚蠢,反复无常,肮脏下流,忘恩负义,心地狠毒。他是暴君,挑拨是非者,造谣生事者……嘿,换了我呀,我非得把他,非得把他立刻从家里撵出去不可。可是爸爸却崇拜他,被他弄得神魂颠倒!……”
“哎呀!……”将军夫人叫道。她精疲力尽地滚倒在沙发上。
“我的亲爱的,阿加菲雅·季莫费耶芙娜,我的天使!”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叫道,“您快拿着我的香水瓶!水,快拿水来!”
“水,水!”叔叔叫道,“妈,妈,您安静点!我双膝跪下求您安静点!……”
“得把您禁闭起来,永远不把您从黑屋子里放出来,您哪……你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佩列佩莉岑娜气得浑身哆嗦,向萨申卡嗄声嚷道。
“禁闭就禁闭,我什么也不怕!”萨申卡叫道,她也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是保护我爸爸,因为他自己不会保护自己。他算老几,你们的福马·福米奇在爸爸面前究竟算老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吃着爸爸的面包,却来侮辱爸爸!我恨不得把他,把你们的福马·福米奇撕成一片片!我恨不得找他决斗,拔出双枪,把他立刻打死……”
“萨莎,萨莎!”叔叔绝望地叫道,“你再说一句,我就死,活活地死在你面前!”
“爸!”萨莎叫起来,蓦地扑到爸爸面前,泪流满面,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他,“爸!您是一个善良的、非常好的、乐天的、聪明的人,您,您怎么能这样折磨自己呢?您怎么能服从这样一个下流的、忘恩负义的人,做他的玩物,被人家当作笑柄呢?爸爸,我的好爸爸!……”
她放声大哭,用两手捂住脸,跑出了房间。
开始了可怕的乱成一团。将军夫人躺着,晕了过去,叔叔跪在她面前,吻着她的手。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在他们身旁转来转去,不时向我们投来恶毒的,但是洋洋得意的一瞥。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在用水抹将军夫人的太阳穴,拿着她的香水瓶在瞎张罗。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在发抖和嘤嘤啜泣;叶惹维金在寻找一个能躲藏起来的角落,家庭女教师则脸色苍白地站着,完全吓呆了。只有一个米津契科夫依然故我。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子跟前,注视着窗外,根本不去理会眼前的这场闹剧。
蓦地,将军夫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挺直了身子,恶狠狠地打量了我一眼。
“滚!”她向我跺了一脚,叫道。
我必须承认,她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滚!从这里滚出去,滚!他来干什么?叫他马上滚!滚!”
“妈!妈,您别这样!这是谢辽查呀,”叔叔嗫嚅道,吓得浑身哆嗦,“他是到咱们家来做客的呀,妈。”
“什么谢辽查,胡说!我什么也不想听。滚!这是柯罗夫金。我坚信,这就是柯罗夫金。我的预感不会欺骗我。他到这里来就为把福马·福米奇撵走,写信让他来就为的这个。我的心预感到……滚,坏蛋!”
“叔叔,既然这样,”我气愤已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既然这样,那我……请您原谅……”说完我就抓起了帽子。
“谢尔盖,谢尔盖,你这是干什么呀?……唉,现在这一个又……妈!这是谢辽查呀!……谢尔盖,请你别这样!”他叫道,一边追赶我,一边想夺下我的帽子,“你是我的客人,你必须留下——不要这样!要知道,她并没有恶意,”他低声补充道,“她只是生气的时候才这样……不过,你现在先找个地方躲一躲也好……到随便哪儿去待一会儿吧——这没有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担保,她会原谅你的!她很善良,她就是这脾气,爱胡说一气……你听见了吗,她把你当成柯罗夫金了,她以后会原谅你的,我向你担保……你有什么事?”他向走进房间、吓得直打哆嗦的加弗利拉叫道。
加弗利拉进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小厮,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长得非常漂亮,我后来才知道,就因为他漂亮才被留下来当仆人的。他叫法拉列依。他穿着一套十分别致的服装,身着红色的绸衬衣,领上绣着金边,腰系绣金的腰带,下着黑色波里斯绒的灯笼裤,脚蹬红色翻口的山羊皮靴。这套衣服是将军夫人亲自想出来的。这男孩非常伤心地痛哭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他蓝蓝的大眼睛里滚下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叔叔叫起来,“出了什么事?你说呀,强盗!”
“福马·福米奇吩咐我到这里来,他老人家随后就到,”悲伤的加弗利拉答道,“来考我,而他……”
“他怎么啦?”
“他跳舞,您哪。”加弗利拉用凄怆的声调答道。
“跳舞!”叔叔惊恐地叫起来。
“跳——舞!”法拉列依哽咽着哭道。
“喀马林舞?”
“喀——马——林舞!”
“福马·福米奇碰见了?”
“碰——见了!”
“可要了我的命啦!”叔叔叫起来,“我完啦!”他举起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福马·福米奇到!”维多普利亚索夫走进房间,通报道。
房门大开,福马·福米奇大驾光临,出现在一群不知所措的人们面前。
但是在我有幸亲自向读者介绍步入大厅的福马·福米奇之前,我认为完全有必要先说几句话介绍一下法拉列依,并且说明一下,他跳喀马林舞,而且在舞兴正浓的时候被福马·福米奇撞见了,这究竟有什么可怕之处呢?法拉列依是一个仆人的孩子,自小是个孤儿,是我叔叔已故妻子的教子。叔叔很喜欢他。自从福马·福米奇搬来斯捷潘齐科沃,降服了叔叔以后,仅此一点就足以使福马·福米奇对他所宠爱的法拉列依恨之入骨了。但是这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却特别讨将军夫人喜欢,因此尽管福马·福米奇怀恨在心,他还是留在上面,留在老爷们身边:将军夫人本人坚持要这样做。福马·福米奇虽然心怀不满,也只好让步——把一切都认为是欺侮,为此一遇方便的机会就向完全无辜的叔叔进行报复。法拉列依长得非常漂亮。他有一张少女般的脸,一张农村姑娘的美女般的脸蛋。将军夫人对他十分宠爱,把他当作一件漂亮的稀有玩具视为至宝,她究竟是爱自己的卷毛的小狗阿米呢,还是更爱法拉列依,至今还不得而知。我们已经谈过他的服装,这是她的一大发明。小姐们送给他口红,而理发师库齐马则负责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他烫头发。这孩子是一个奇怪的小东西。不能说他是完全的白痴或者傻子,但是他是如此天真,如此老实和憨厚,有时倒真可以把他看作是一个傻瓜。比如他做了什么梦,他就立刻跑去告诉主人家。主人家说话,他也随便插嘴,根本不考虑打断了人家的谈话。而他对主人家说的那些话根本就不能对主人家说。当太太晕过去或者骂他的老爷骂得太过分的时候,他就真心诚意地嚎啕大哭。任何不幸他都同情。他有时候居然会走到将军夫人跟前,吻她的手,请她不要生气——而将军夫人居然宽宏大量地宽恕了他的放肆。他多愁善感到了极点,他善良忠厚得像个小绵羊,又愉快得像个幸福的孩子。人们常常从桌上施舍给他一些好吃的东西。
他经常站在将军夫人的椅子后面,他非常爱吃糖。倘若给他一块糖,他就立刻用他那结实的、白得像牛奶般的牙齿咬开吃掉。他那愉快的、蓝蓝的眼睛里和他整个漂亮的脸蛋上就闪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
福马·福米奇恼怒了很久;但他终于看到恼怒解决不了问题,就突然决心要成为法拉列依的恩人。他先把叔叔痛斥了一顿,说他不关心仆人们的教育,于是他便决定立刻教导这个可怜的孩子学习修身、文雅的举止和法语。“怎么!”他为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辩护道(有这个想法的不仅是福马·福米奇一个人,本文作者就是这一情况的见证者),“怎么!他老待在上面自己的女主人身旁,倘若她突然忘了他不懂法语,对他说,比如:‘Донн?муáмон-мушвар’——这时,他也应当应付裕如,立刻照办!”但结果是,不仅没法教会法拉列依说法语,甚至他的舅舅,厨师安得隆,无私地极力想教他认几个俄国字,也早已对他不抱任何希望,把识字课本放回到书架上了:法拉列依读书十分迟钝,简直什么都不懂。除此之外,还由此生出了一件事。仆人们开始逗法拉列依,管他叫法国人,而叔叔的心腹随从加弗利拉老头,竟敢公开否认学习法语的好处。这事传到了福马·福米奇那里,他勃然大怒,便强迫反对党本人也学习法语,以示惩罚,关于学习法语这件事便由此而来,这事曾使巴赫切耶夫先生大发雷霆。至于举止云云,则更糟:福马简直没法使法拉列依就范,不管如何禁止,他还是每天早晨向他说自己的梦,福马·福米奇认为此举十分有失体统,而且过于熟不拘礼。但是法拉列依却执拗地依然故我。不用说,首先倒霉的又是叔叔。
“您知道吗,您知道他今天干了什么吗?”福马为了扩大效果,总是挑一个大家都在场的时间,叫道,“您知道吗,上校,您的一贯溺爱发展到了何等地步吗?今天他吃了一块您在饭桌上给他的馅饼,您知道他吃完后说了什么?过来,过来,你这荒唐鬼,你过来呀,白痴,你这个红脸蛋的丑八怪!……”
法拉列依走过来,一面哭,一面用两手揉着眼睛。
“吃完馅饼以后,你说什么啦?当着大家的面,你说呀!”
法拉列依不吱声,只是眼泪汪汪地痛哭。
“既然这样,那我替你说吧。你拍拍自己鼓鼓的、不成体统的肚子说:‘我撑足了馅饼,就像马尔登撑足了肥皂!’对不起,上校,难道在有教养的社会,特别是在上流社会里能说这样的话吗?你是不是说这话了?你说呀!”
“说——了!……”法拉列依哽咽着承认道。
“好,那你现在告诉我,难道马尔登吃肥皂吗?你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个吃肥皂的马尔登?你说呀!也让我见见这个非凡的马尔登!”
不语。
“我问你呢,”福马抓住他不放,“这个马尔登到底是什么人?我想见见他,跟他认识认识。你说呀,他是什么人?收发员、天文学家、愚昧的庸人、诗人、管理员,还是仆人——他总该是个什么人吧。你回答呀!”
“他——是——仆——人。”法拉列依终于答道,继续哭。
“谁家的?他的主人是谁?”
但是法拉列依说不清楚他的主人是谁。不用说,结果是福马愤怒地跑出了房间,叫嚷人家得罪了他;将军夫人的病开始发作,而叔叔则诅咒当初何必生他。他请求大家原谅,而在这天的所有其余时间里他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战战兢兢、蹑手蹑脚地走路。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发生马尔登肥皂事件的第二天,法拉列依在早上给福马·福米奇送茶,他把马尔登和昨天的全部伤心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他告诉福马·福米奇,说他梦见了一头白牛。这真是火上加油!福马·福米奇顿时怒不可遏,立刻把叔叔叫了来,就他的法拉列依不成体统的梦,对叔叔进行了严词训斥。这次采取了严厉的措施:法拉列依受到了惩罚,叫他跪在旮旯里。严禁他再做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农民梦。“我为什么生气呢,”福马说,“除此之外,说实在的,他应该连想也不敢想用他的梦来跟我纠缠,更不用说还有什么白牛了;此外——您应该同意,上校——白牛是什么东西,这难道不是您的不文明的法拉列依粗鲁、无知和乡气十足的明证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难道我不是早就说过,这家伙不会成器,不应当把他留在上面老爷太太们跟前吗?您永远也没法把这个没出息的引车卖浆者的灵魂教育成为崇高的、具有诗意的东西。难道你就不能够,”他又转过头去向法拉列依继续说道,“难道你就不能梦见一点文静高雅的东西,梦见一点上流社会的什么情景,比如说,老爷们在打牌,太太小姐们在美丽的花园里散步吗?”法拉列依答应今夜一定梦见老爷们和女士们在美丽的花园里散步。
法拉列依躺下睡觉的时候,含着眼泪祈祷上帝,他想了很久,怎样才能不再梦见那头该诅咒的白牛。但是人的希望是靠不住的。他第二天早晨醒来,恐惧地想起昨夜的梦境:他整整一夜都梦见了那头可恶的白牛,居然没有梦见一个在美丽的花园里散步的女士。这次的后果别开生面。福马·福米奇坚决申明,他不相信有产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法拉列依准是受到家里什么人的故意教唆,也许,教唆者就是上校本人,而目的就是为了存心刁难福马·福米奇。又是一迭连声的叫喊、责备和眼泪。傍晚,将军夫人病了,全家都灰溜溜的。还剩下一点微弱的希望,就是法拉列依在今天夜里,也就是在第三夜,一定会梦见高等社会的什么东西。可是接连一个星期,每天夜里,法拉列依都梦见白牛,而且只有白牛,别无他物,关于高等社会什么的,简直连影儿也没有,这时候大家那个愤怒呀,就不用说了!
但是最有意思的是,法拉列依怎么也没有想到可以撒谎:干脆说,他没有梦见白牛,而是梦见了,比如说,一辆马车,上面坐满了太太小姐们和福马·福米奇;而且在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撒谎也不见得是多大的罪过。但是,法拉列依老实得根本不会撒谎,甚至他想撒谎也不成。大家甚至没有暗示过他可以这样做。因为大家知道,他刚一开头就会露馅,而福马·福米奇就会立刻逮住,指出他撒谎。怎么办呢?叔叔的境况变得越来越不堪忍受了:法拉列依简直无可救药。可怜的孩子愁得甚至瘦了下去。管家婆马拉尼亚硬说他中了邪,躲在角落里给他洒了点圣水。参加这项义举的还有心肠仁慈的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但是这也无济于事。什么都无济于事!
“这东西真该死!”法拉列依叙述道,“每天夜里都梦见它!每次天一擦黑,我就祷告:‘梦,可别梦见白牛啊,梦,可别梦见白牛啊!’可是它说来就来,这个该死的东西就站在我面前,大大的,长着犄角,大嘴巴,嗬,可吓人了!”
叔叔走投无路,苦恼已极。但是,幸好福马·福米奇似乎忘了关于白牛的事。当然,谁也不相信福马·福米奇会忘记这样重要的事情。大家都恐惧地认为,他准是把白牛藏起来备而不用,待一有方便的机会再把它亮出来。后来才发现福马·福米奇这时候已无心管白牛的事了,他另有他事,另有他操心的事;他的有益的、足智多谋的头脑里又在酝酿着另一些阴谋诡计。这就是他为什么终于让法拉列依安安稳稳地喘了口气。大家与法拉列依一起也都松了口气。小伙子高兴起来。甚至把过去的事也渐渐淡忘了;甚至白牛也出现得越来越少了,虽然有时候还照旧提醒他关于他的离奇的存在。一句话,如果世界上没有喀马林舞,也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必须指出,法拉列依跳舞跳得非常好,这是他的专长,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一种天赋。他跳起舞来精神抖擞,快乐无穷,但是他特别喜欢跳“喀马林的庄稼汉”。倒不是因为他非常喜欢这个轻狂的庄稼汉的孟浪的、不管怎么说也是无法解释的行为——不,他喜欢跳喀马林舞仅仅是因为听见喀马林舞曲,若不在音乐的伴奏下跳舞简直是不可能的。有时候,每逢傍晚,三两个仆人、一些车夫、一个拉小提琴的花匠,甚至还有几名使女,便在老爷庄园最后边的一个小空场上,离福马·福米奇远远地,围成一圈;奏起音乐,跳起舞,最后就喜气洋洋地跳起了喀马林。两把三弦琴,一把吉他,一把小提琴,一面铃鼓(驾御前导马的马夫米丘什卡打得一手好铃鼓)组成了乐队。大家不妨看看那时的法拉列依成了什么模样,他在观众的喊叫和笑声的鼓励下跳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精疲力尽;他尖声叫着,大声喊着,哈哈大笑,拍着巴掌;他跳着,仿佛被一种外来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所吸引,欲罢不能,他用鞋跟跺着地面,死劲赶上活泼的旋律越来越快的节奏。这是他最赏心悦目的时刻,如果不是关于跳喀马林舞的事终于传到了福马·福米奇的耳朵里,那这一切都会是好好的和快乐的。
福马·福米奇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去找上校。
“我只想从您那里知道一件事,上校,”福马开口道,“您发誓要完全毁掉这个不幸的白痴呢,还是发誓不完全毁掉他。如果是第一种情况,我立刻告退;如果不是完全毁掉他,那我……”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惊慌失措的叔叔叫道。
“怎么,出了什么事?您知道他在跳喀马林舞吗?”
“那……那又怎么啦?”
“怎么那又怎么啦?”福马尖声叫起来,“您居然讲这种话——您是他们的老爷,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是他们的父亲!您说这种话还怎能健康地理解什么叫喀马林舞?您知道不知道这支歌描写的是一个卑劣的庄稼汉,他喝醉了酒,居然蓄意去干最不道德的行为吗?您知道不知道这个色胆包天的奴才企图干什么吗?他践踏了最珍贵的关系,可以说吧,他用他那双惯于践踏小酒店地板的农奴的破皮靴把这种关系一脚踩倒了!您明白,您用您的回答侮辱了我最崇高的感情吗?您明白您用您的回答也亲自侮辱了我吗?您到底明白不明白这一点呢?”
“但是福马……这只是一支歌罢了,福马……”
“怎么是一支歌罢了!您居然向我承认您知道这支歌而不以为耻——要知道,您是贵族社会的成员,两个品德优良、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父亲,而且还是个上校!只是一支歌罢了!但是我相信这支歌是真有其事的!只是一支歌罢了!但是,又有什么样的正人君子能够承认知道这支歌,或者哪怕在随便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支歌而不愧死羞死呢?您说,什么人,什么人吧?”
“唔,你就知道嘛,福马,既然你问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叔叔憨厚地答道。
“怎么!我知道?我……我……就是说我!……真是欺人太甚!”福马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陡地嚷道。他根本没有料到会有这种振聋发聩的回答。
我不来描写福马·福米奇的愤怒了,上校因为不成体统和不能回答得随机应变,被可耻地逐出了道德维护者的视野之外。但是从那时起福马·福米奇就向自己发誓,非把跳喀马林舞的法拉列依就地拿获不可。每逢傍晚时分,当大家都认为他正在忙着什么事的时候,他就故意悄悄地走进花园,绕过菜园子,躲到大麻地里,从那里可以远远地看见正在跳舞的那面空地。他像个猎人在守候小鸟似的守候着可怜的法拉列依,他在快乐地想象,一旦成功,他将跟全家,特别是跟上校吵个落花流水。最后,他的日夜辛劳终于获得了成功:他窥见了喀马林舞!听完上面一段叙述以后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叔叔一看见哭着的法拉列依和听到维多普利亚索夫通报说“福马·福米奇驾到”(而福马在这个令人焦躁的时候突然大驾光临,出现在我们大家面前)要大惊失色,揪自己的头发了。
我异常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先生。加弗利拉说得对,他的确是一个挺丑的、蔫不唧的小矮个儿。福马是个小个子,头发淡黄,两鬓斑白,鹰钩鼻,满脸都是细小的皱纹。他的下巴颏上有一颗大疣子。他有近五十了。他走进来的时候,脚步轻轻的,步履从容,低垂着眼睑。但是在他的脸上,在他的好为人师的整个身影上,活画出一副最厚颜无耻的自以为是的模样。我感到惊奇的是,他出来的时候穿着长袍,诚然是外国款式的,但毕竟是长袍,并且还穿着便鞋。他的衬衫领子没有系领结,而是把领子翻下来,à l\'enfant;这使福马·福米奇的模样奇蠢无比。他走到一把没有人坐的安乐椅旁,把它拉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对谁也不说一句话。一分钟前出现的忙乱和骚动顷刻间烟消云散。一切都寂然无声,甚至可以听清飞过去的苍蝇的声音。将军夫人也像只小羊羔似的安静了下来。这个可怜的女白痴在福马·福米奇面前的全部奴颜婢膝现在全暴露了出来。她双眼盯着自己的宝贝儿,好像看不够似的。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咧着嘴,笑嘻嘻地搓着自己的双手,而可怜的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则明显地吓得发抖。叔叔立刻忙碌地张罗起来。
“茶,茶,妹妹!不过要甜点儿,妹妹;福马·福米奇睡过觉喜欢喝甜点的茶。你要甜一点的吧,福马?”
“我现在顾不上喝你们的茶!”福马慢腾腾地、威严地说道,他忧心忡忡地挥了一下胳臂,“您就爱吃甜的!”
福马这些话,再加上他俨乎其然、好为人师、可笑得无以复加的走进来的样子,使我非常感兴趣。我好奇地想知道,这位自命不凡的先生的厚颜无耻到底会不成体统、忘乎所以到什么地步。
“福马!”叔叔大声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侄儿,谢尔盖·阿历克山德洛维奇!他刚来。”
福马·福米奇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
“我感到奇怪,您怎么老是而且一贯地喜欢打断我的话呢,上校。”他瞧也不瞧我一眼,默然无语了好一阵之后,说道,“人家跟您说正经的,您却天知道……在说什么……您看见法拉列依了吗?”
“看见了,福……”
“啊,看见了!既然看见了,那我就让您再看看他。您可以……在道德方面……欣赏一下您的高足。——来,来呀,白痴!到这儿来,你这个丑八怪!快呀,来,过来呀!别怕嘛!”
法拉列依哽咽着走了过来,他张大嘴,在低声饮泣。福马·福米奇十分得意地望着他。
“我故意把他叫作丑八怪,帕维尔·谢妙内奇,”他斜靠在沙发椅上,向坐在他身旁的奥勃诺斯金微微转过一点身子,说道,“总之,您知道吧,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来挑拣温和的措词!真理就应当是真理。不管您用什么来掩盖污浊,污浊毕竟是污浊。又何必费心来推敲措词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有在上流社会愚蠢的脑瓜里,才会去讲究这种毫无意义的礼节。您说——我请您当裁判——您在这张丑脸上看到美了吗?我指的是高尚、美和崇高,而不是什么漂亮的脸蛋!”
福马·福米奇轻轻地、慢条斯理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庄严的冷漠。
“他身上有美?”奥勃诺斯金以一种无耻的放肆答道,“依我看,这无非是一大块干炸里脊肉而已——别无其他……”
“今天走到镜子跟前照了照镜子,”福马庄严地省略了代词“我”,继续说道,“我远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美男子,但是又不由地得出了结论,在这只灰眼睛里毕竟有某种东西,足以把我和法拉列依之类的人区别开来。这就是思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在这只眼睛里包含着的智慧!我无意自吹自擂。我是想说整个咱们这个阶层。现在,您以为如何:在这具行尸走肉里能够找到哪怕一小块儿,哪怕一丁点儿灵魂吗?不,帕维尔·谢妙内奇,您的确应当看看,这些完全没有思想和理想、就知道吃牛肉的人,他们的脸色却永远讨厌地容光焕发,粗鲁而愚蠢地容光焕发!您想知道他的思维水平吗?喂,过来,活宝!走近一点,让我们欣赏欣赏你的尊容!你张开嘴干吗?你想把鲸鱼吞下去吗。你漂亮吗?你回答:你漂亮吗?”
“漂——亮!”法拉列依忍着哭泣回答道。
奥勃诺斯金捧腹大笑。我感到,我气得浑身哆嗦起来。
“您听见了吗?”福马洋洋得意地扭头看了看奥勃诺斯金,继续说道,“您还会听到更妙的呢!我来是对他进行考试的。您要明白,帕维尔·谢妙内奇,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巴不得把这个可怜的白痴引入歧途和毁掉才好。也许我责人过严,难免有错,但是我说这话是出于对人类的爱。他刚才跳了个最不成体统的舞。可是这里谁也不管这事。现在您就自己听吧。你回答:你刚才干什么啦?你回答呀,立刻回答——听到没有?”
“跳——舞……”法拉列依说,哭得更厉害了。
“那你跳什么啦?什么舞?你说!”
“喀马林……”
“喀马林!这个喀马林是谁?这个喀马林是什么玩意儿?难道这样的回答能让我明白吗?你说呀,也让我们了解了解:你的喀马林到底是什么人?”
“庄——稼——汉……”
“庄稼汉!就是庄稼汉吗?真新鲜!这就是说,是一个非常好的庄稼汉啰,既然都为他写了诗,编了舞,这就是说,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庄稼汉啰,嗯,回答呀!”
福马需要折磨人。他像猫玩耗子似的,玩着自己的牺牲品;但是法拉列依不吱声,他在嘤嘤啜泣,不明白问他的问题。
“你回答呀!”福马坚持说,“人家在问你呢:他是什么样的庄稼汉?说呀!……老爷家的,官府的,服短期劳役的,还是部里的?庄稼汉多得很哪……”
“部——里——的……”
“啊,部里的!您听见了吗,帕维尔·谢妙内奇?新发现的史料:喀马林的庄稼汉是部里的农奴。哼!他到底立了什么丰功伟绩,值得对他如此歌颂和……载歌载舞呢?”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问题,因为事关法拉列依,也就成了一个危险的问题。
“嗯……您……不过……”奥勃诺斯金瞧了一眼自己的母亲,他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在沙发上怪模怪样地扭来扭去,于是他欲言又止。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福马·福米奇的恶作剧被认为是法律。
“那怎么行,叔叔,如果您不制止这个傻瓜,那他……您听见他绕来绕去想达到什么目的吗?我向您保证,法拉列依准会胡说一气……”我低声向叔叔说道;叔叔正在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最好,不过,福马……”他开始说道,“我现在给你介绍一下,福马,这是我的侄儿,他是一个年轻人,学过矿物学……”
“上校,我请您不要用什么矿物学来打断我的话,据我所知,您对矿物学一窍不通,也许,别人也一样。我不是孩子。他将回答我:这个庄稼汉非但不为他的家庭的幸福去劳动,反而喝得烂醉如泥,在小酒馆里喝掉了自己的皮袄,醉醺醺地上街乱跑。大家知道,这就是这首赞美酗酒的诗的内容。您甭担心,他现在已经知道他该怎么回答了。嗯,你回答呀;这个庄稼汉到底干了些什么呢?我已经提醒你了,把话都塞到你嘴里了。我就是想听你亲自说出来,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他以何事名闻天下,他何以能博得这样不朽的名声,以致连那些唱赞美诗的人也在讴歌他?你说呀!”
不幸的法拉列依发愁地东张西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张开嘴,又闭拢,活像一条从水里被拖到沙滩上的鲫鱼。
“我说不出——口!”他在完全的绝望中,终于哼出了一声。
“啊!说不出口!”福马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我要的就是这个回答,上校!说不出口,却做得出来?这就是您播种的道德,现在它已生根发芽,您现在……正在给它浇水。但是不必白费口舌!法拉列依,你现在到厨房去。现在我出于对诸位的尊敬,什么也不对您说;但是今天,就在今天,你将受到严厉和痛苦的惩罚。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这一次也要你而不要我,那你就留在这里,跳喀马林舞,给老爷太太们取乐吧,而我今天就立刻离开这个家!够啦!我说完了。走吧!”
“您也似乎,太严厉了……”奥勃诺斯金喃喃地说。
“就是,就是,就是!”叔叔叫道。但是又突然打住,不敢吱声。福马阴阳怪气地瞟了他一眼。
“我真感到吃惊,帕维尔·谢妙内奇,”他继续说道,“此事发生以后,所有这些当代的文学家、诗人、学者和思想家到底在干什么呢?他们竟不关注俄国老百姓在唱什么歌:俄国老百姓在怎样的歌曲伴唱下跳舞?在此以前,所有这些普希金们、莱蒙托夫们和鲍罗兹德纳们又到底干了些什么呢?我真感到惊异!老百姓在跳喀马林这个颂扬酗酒的舞蹈,而他们却在讴歌什么毋忘我花!他们为什么不写一些更为高尚的歌曲来供老百姓使用,不丢掉他们那些毋忘我花呢?这是一个社会问题!即使他们给我描写庄稼汉吧,也应当描写一种较为高雅的庄稼汉,比如说吧,躬耕田间的农人,而不是那种土包子。但愿他们能描写这样一种纯朴的农村长者,哪怕穿着树皮鞋也罢——我对此并无异议——但他德高望重,足以使——恕我大胆直言——名闻天下的什么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相形见绌。我知道俄国,俄国也知道我:因此我才说这话。但愿他们能描写这样的庄稼汉,也许他拉家带口,白发苍苍,住在闷热的茅屋里,也许他在忍饥挨饿,但是他心满意足,毫无怨言,他在祝福自己的贫穷,对富人的金钱毫无兴趣。但愿财主为恻隐之心所动,终于把自己的金钱拿出来给他:但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庄稼汉的美德和他的老爷也许还是达官贵人的美德合而为一、携手并进。农人和达官贵人,在社会阶梯上的差别是如此巨大,可是却终于在美轮美奂的道德上联合了起来——这是一个崇高的思想!要不然,我们看见什么了?一面是毋忘我花,而另一面则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冲出酒馆,在街上乱跑!您说,这里有什么诗意?有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智慧何在?风雅何在?道德何在?简直莫名其妙!”
“听了你这一席话,福马·福米奇,我得欠你一百卢布!”叶惹维金兴高采烈地说道。
“他屁也拿不到我的,”他向我悄悄地低声说道,“快捧呀,奉承呀!”
“是啊……您描写得很好。”奥勃诺斯金慢条斯理地喃喃说道。
“就是,就是,就是!”叔叔叫道。他一直非常注意地听着,得意洋洋地望着我。
“开始了一个多有意义的话题!”他搓着手,低声说道,“上下古今,无所不谈,真有他的!福马·福米奇,这是我的侄儿,”他兴高采烈地补充道,“他也搞过文学——我给你介绍一下。”
福马·福米奇同刚才一样,对叔叔的介绍丝毫不予理睬。
“看在上帝分上,别再介绍我了!我严肃地请求您。”我用坚决的神情向叔叔耳语道。
“伊凡·伊凡内奇!”福马突然开口道,他把头转过来向着米津契科夫,注视着他,“嗯,我刚才说了一席话:足下有何高见?”
“我?您问我?”米津契科夫吃惊地答道。他那种神态就像人家刚把他叫醒似的。
“对,您,先生。我所以问您,是因为我尊重真正聪明的人的意见,而不是那些可疑的聪明人的信口雌黄。这些人之所以聪明,无非是因为有人不断地介绍,硬说他们是聪明人,是科学家,有时候还特意写信去把他们请来,以便在什么杂耍场以及诸如此类的地方让他们登台表演。”
石头直接扔进了我的菜园。然而,毫无疑问,福马·福米奇虽然对我根本不予理睬,但是他关于文学的谈话却完全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从一开头就把我这个所谓彼得堡的科学家和聪明人弄得眼花缭乱,把我歼灭并把我压得粉身碎骨。对此我至少深信不疑。
“如果您想知道我的看法,那我……同意您的高见。”米津契科夫懒洋洋地、无精打采地答道。
“您老是同意我的意见!简直叫人讨厌,”福马说道,“我坦白告诉您,帕维尔·谢妙内奇。”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身向奥勃诺斯金继续说道,“如果说我对不朽的卡拉姆辛有所尊敬的话,那我尊敬的不是因为他写了一部历史,也不是因为他写了《马尔法总督夫人》和《新旧俄罗斯》,而恰恰是因为他写了《弗罗尔·西林》:这是一部崇高的史诗,这部作品是纯粹人民的,它将万古流芳、永垂不朽!这是一部非常崇高的史诗。”
“就是,就是,就是!这是一个崇高的时代!弗罗尔·西林是一位乐善好施的人!我记得我读过;他还赎出了两位姑娘,后来他举首望天,哭了。多么崇高的品德。”叔叔高兴得容光焕发,连连称是。
可怜的叔叔!他怎么也忍不住不参预学术性的谈话。福马狞笑了一声,但没有答话。
“不过,现在他写得挺有趣,”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小心翼翼地说道,“比如说,《布鲁塞尔的秘密》。”
“不见得吧,太太,”福马仿佛十分遗憾地指出,“不久前我读过一部长诗……唔,叫什么来着!《毋忘我花》!也可以说吧,当代作家中,我最喜欢‘文抄公’——文笔轻松!”
“‘文抄公’!”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叫道,“就是给杂志写信的那位吗?啊,写得多美!多有趣的双关语啊!”
“就是,双关语。可以说,他在做文字游戏。文笔非常轻松!”
“是啊,但他是一个学究。”奥勃诺斯金漫不经心地说道。
“学究,学究——我不反对;但他是一位可爱的学究,美轮美奂的学究!当然,他的想法没有一个经得住认真推敲;但其轻松愉快仍能够吸引人!言之无物——我同意;但他是一个可爱的言之无物者,美轮美奂的言之无物者!你们记得吗,比如说,他在一篇文学专论中向读者宣布,他有自己的地产?”
“地产?”叔叔接茬说,“这太好了!在哪个省?”
福马停下来,注意地望了叔叔一眼,又用原来的声调继续说道:
“嗯,凭心而论:我作为一名读者,有何必要知道他有没有地产呢?有——我当然为您额手称庆!但是这描写得多好,多风趣啊!他思想敏锐、妙趣横生,他才华横溢,这简直是俏皮话的纳尔赞!是啊,就应当这样来写!我觉得,我也应当这样写,如果我同意给杂志写稿的话。……”
“也许还更好,您哪。”叶惹维金恭敬地指出。
“甚至文体还铿锵悦耳!”叔叔附和道。
福马·福米奇终于忍不住了。
“上校,”他说,“可不可以请您——当然是非常委婉地请您——不要来妨碍我们,让我们安安静静地把我们的话说完。我们的谈话,您是评论不了的,您也没法评论!请您不要来搅乱我们的文学谈话。您去管您的田产,喝您的茶,但是……请您少管文学,我可以肯定地说,文学决不会因您而有所损失!”
这已经超出了任何放肆的极限!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福马,你不是自己也说过铿锵悦耳吗?”被羞辱的叔叔伤心地说。
“对,您哪。但是我讲这话是行家所说,说得恰到好处;而您呢?”
“是的,您哪,我们是带着智慧讲这番话的,”叶惹维金在福马·福米奇身旁转来转去,接茬说,“我们的智慧也不多,只能容纳,也许只够管两个部用吧,要不然的话,再来一个部,我们也对付得了——您瞧,我们的智慧就这么多!”
“这么说,我又胡说八道啦!”叔叔说道,宽厚地笑了一笑。
“您起码认识到啦。”福马说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福马,我不生气。我知道,你作为朋友制止了我,作为亲人,作为兄长。这是我自己允许你这样做的,甚至央求你这样做。这有道理,有道理!这是为我好!谢谢,我虚心接受。”
我已经忍无可忍。在此以前,我总觉得,我根据谣传知道的有关福马·福米奇的一切,难免有所夸张。现在,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简直惊讶到极点。我简直不相信我自己;我简直无法理解一面是如此放肆,如此无耻地专横;而另一面竟是如此心甘情愿地俯首听命,如此容易上当地老实。然而,甚至叔叔也被这种放肆所窘。这是看得出来的……我非常想和福马交交锋,厮杀一番,狠狠地顶撞几句——那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这个想法使我激昂起来。我在寻找机会,在等待,我把我的帽边都给拗断了。但是机会没有出现:福马对我根本不予理睬。
“你说得对,说得对,福马。”叔叔继续说道,他想极力挽回,哪怕多少消除一些上面谈话的不愉快,“谢谢你直言不讳,福马。应当先通晓某件事情,然后再去议论它。很抱歉!我已经不止一次陷入这样的处境。你试想,谢尔盖,我有一次还考不过人家呢……你们笑了!真的,信不信由你们!可不是吗,我还当真考人家了。我被邀请到一所学校去参加考试,还让我和几个主考人坐在一起,也算是一种荣誉吧,多一个位子。不瞒你说,我心里直打鼓,害怕极了:我什么学问也不懂!怎么办呢?我想,可别把我叫到黑板跟前去呀!嗯,可是后来——还没什么,对付过去了;我甚至还提了一个问题,我问:诺亚是什么人?总之,答得很好,后来用了早餐,还为科学的繁荣喝了香槟酒。是一所很好的学校!”
福马·福米奇和奥勃诺斯金放声大笑。
“后来我自己也笑了,”叔叔大声说道,非常忠厚地笑着,看到大伙都很快活,他也高兴了,“不,福马,豁出去了!我干脆给大伙逗个乐得了。我给你们说说,有一次我是怎么出丑的……信不信,谢尔盖,那时我们驻扎在克拉斯诺果尔斯克……”
“请问,上校:您这个故事要讲很久吗?”福马打断了他的话。
“哎呀,福马!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呀,准让你笑破肚皮。你听我说呀,这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来说我是怎么出丑的。”
“我永远非常高兴听您讲这一类故事。”奥勃诺斯金打着哈欠说道。
“没有办法,非听不可啦。”福马决定道。
“真的,这太好了,福马。我想说说有一次我是怎么出丑的,安菲莎·彼得罗芙娜。你也听听,谢尔盖;可以引以为戒。我们那时驻扎在克拉斯诺果尔斯克(叔叔兴高采烈地开始说道,他说得很快、很急,加进了数不清的插入句,每逢他要讲什么故事以取悦听众的时候,总是这样)。我们刚到,当晚我就去看戏。库罗帕特金娜是一个非常好的女演员;后来她和一个名叫兹维尔科夫的骑兵上尉私奔了,戏没有演完;只得把幕布落下……再说兹维尔科夫,这家伙真鬼,喝酒,出洋相,倒不是说他是个醉鬼,而是说他喜欢和朋友一起吃喝玩乐。但是他一灌足了酒,就把什么都忘了:连他姓什么,住在什么地方,是哪国人——总之,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其实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就这么着,我坐在剧场里看戏。休息的时候,我站起来,碰到一个我过去的朋友柯尔诺乌霍夫。可以说,这是一个少有的青年。可不,我们那时候差不多有五六年不见了。嗯,他跟一伙人在一起,挂满了十字勋章;我不久前听说,他如今已是四等文官了;已经转到文职机关工作,当上了大官……嗯,不用说,我们非常高兴。彼此问长问短。在包厢里,挨着我们坐的还有三位女士;坐在左面的那一位,那个丑啊,简直天底下少有……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位非常非常好的女人,是一家之母,她使自己的丈夫得到了幸福……可是我呀,却像个傻瓜,贸然问柯尔诺乌霍夫道:‘你说,哥们,你不知道这是哪来的丑八怪吗?’‘哪个?’‘就是这个。’‘这是我表姐呀。’呸,见鬼了!你们想想我当时的处境!我为了挽回局面,又说:‘不,不是这个。瞧你这眼睛!我是说坐在那边的那个:这是谁呀?’‘这是我姐姐。’呸,这下糟糕透啦!而他的姐姐偏偏像朵鲜花似的十分漂亮;袒胸露臂,别着胸针,戴着手套和手镯——总而言之,坐着像个天使似的;后来她嫁给了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名叫佩赫京;她是跟他私奔的,未经允许就结了婚;嗯,可现在却十分美满:日子过得很富裕,两家的父亲也欢喜不尽!……言归正传:我简直不知道该往哪个地缝里钻了,我叫道:‘不,不是这个!’‘坐在中间的那个?’‘对,坐在中间的。’‘她呀,老弟,这是内人……’咱们关起门来说:真是秀色可餐,非一般女子可比!我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到肚里去……我说:‘嗯,你过去见过傻瓜吗?瞧,他就在这里,坐在你面前,他的脑袋也在这里:砍吧,别舍不得!’他笑了。看完戏以后,他向她们介绍了我,很可能,把这件事也向她们说了,这淘气鬼。大家都放声大笑!不瞒你们说,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快活地度过一个夜晚。你瞧,福马老兄,一个人有时也不免会出丑的!哈哈哈哈!”
但是可怜的叔叔白笑了:他徒然地将他那快乐的、善良的目光不断地环顾四周;对他快乐的故事的回答是死一般的沉默。福马·福米奇阴阳怪气地坐着,默然不语,大家也跟着他,不敢吱声;只有奥勃诺斯金微微一笑,他预见到将要给予叔叔的申斥,叔叔不好意思了,红了脸。而福马希望看到的正是这个。
“您说完了吗?”他终于威严地向羞愧的叔叔转过身来,问道。
“完了,福马。”
“高兴吗?”
“高兴什么呀,福马?”可怜的叔叔伤心地说道。
“您现在舒服点了吗?您搅乱了朋友们的愉快的文学谈话,打断了他们,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渺小的自尊心,您满意了吧?”
“得了,福马!我给你们大伙逗个乐,可你……”
“逗乐?”福马突然面红耳赤地叫道,“您只会使大家丧气,而不是逗乐。逗乐!您知道吗,你的故事几乎是不道德的?我且不说它是猥亵的——这还用说吗……您刚才宣称,以一种罕见的粗鲁的感情宣称,您嘲弄无辜,取笑一位高尚的贵族女子,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她未能博得您的欢心。您还想迫使我们,迫使我们也笑,也就是说对您随声附和,附和您那粗俗的、猥亵的举动,您所以敢这样做,无非是因为您是这里的一家之主!上校,悉听尊便,您可以去为自己寻找趋炎附势的食客、不要脸的拍马屁者,与您沆瀣一气的同伙,您甚至可以写信到很远的地方去把他们请来,以此加强您的扈从,以损害襟怀坦白和高尚的率直的情操。但是福马·奥皮士金将永远不会做您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趋炎附势的食客。别的我不敢说,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哎呀,福马!你不了解我的意思,福马!”
“不,上校,我早就对您了如指掌,早就把您看透了!您自命不凡,不可一世;您现在又觊觎您所不能企及的俏皮,但是您忘了俏皮碰上自命不凡就将锋芒顿失。您……”
“你别说了,福马,看在上帝分上!当着这么多人,你怎么好意思……”
“上校,看见这一切叫人不能不伤心,既然看见了就不能沉默。我穷,我住在您母亲这儿。人家兴许会想,我沉默是为了对您阿谀奉承;我不希望有什么黄口小儿把我当作是您的死皮赖脸的食客。也许,我刚才到这里来以后,甚至故意增加了我的真诚的坦率,故意不得不表现得甚至有点粗暴,其原因无非是因为您自己置我于这样的境地。您对我太傲慢了,上校。人家可能会把我当作您的奴隶,您的食客。您巴不得在陌生人面前贬低我,殊不知我与您是平等的,听见了吗?在各方面都是平等的。也许吧,我住在您家乃是我赏您的脸,而不是您赏我什么脸。人家贬低我:因此,我必须自吹自擂——这叫作当仁不让!我不能不说,我必须说,我应该立刻提出抗议,因此我才直截了当地向您宣布,您的嫉妒心实在太重了!比如说,您看见一个人在亲切友好的谈话中无意地表露了自己的知识、博学和趣味,对此您就感到懊丧,您就熬不住了:‘让我也来表现一下自己的知识和趣味吧!’请问,您有什么趣味?您对于美所懂得的——请恕我直言,上校——比如说吧,就如一头公牛对于牛肉所懂得的一样多!我承认——这未免尖锐、刻薄了点儿,但起码这是爽直的和正确的。这些话,您在您的那些拍马逢迎的人那里是听不到的,上校。”
“唉,福马!……”
“问题就在这个‘唉,福马!’看来忠言逆耳啊。嗯,好吧;我们以后再谈这个。现在请您允许我也给大伙多少逗个乐。总不能老让您一人出风头呀。帕维尔·谢妙诺维奇!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面海怪?我已经观察他久矣。您仔细看看他:他想把我一口吞下去,活活吃掉哩!”
他这是说加弗利拉。这位老仆站在房门口,果真在十分伤心地望着人家在怎样申斥他的老爷。
“我也想演场戏给您消遣消遣,帕维尔·谢妙内奇。——喂,黑老鸹,你过来!劳驾,您走近点儿,加弗利拉·伊格那吉奇!您知道吗,帕维尔·谢妙内奇,这位就是加弗利拉;由于他的无礼,正勒令他学习法语,以示惩戒。我也像俄耳甫斯一样,准备来驯化这里的习俗,不过不是用歌曲,而是用法语。喂,法国人,舍马冬先生——他最讨厌人家叫他舍马冬先生了——功课准备好了吗?”
“背会了。”加弗利拉垂头丧气地答道。
“那парле-ву-франсé?”
“Вуй,мусье,же-ле-парль-эн-пе……”
我不知道是因为加弗利拉在念这个法文句子时的忧郁表情呢,还是因为大家猜到了福马希望大家笑,反正加弗利拉一张嘴,大家就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将军夫人也笑了起来。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倒在沙发背上,用扇子挡住脸,咯咯咯地尖声笑起来。最可笑的是,加弗利拉看到考试变成了这副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啐了口唾沫,责备地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受这样的耻辱!”
福马·福米奇陡然变色。
“什么?你说什么?你放肆!”
“不,福马·福米奇,”加弗利拉尊严地答道,“我的话不是放肆,我是一个奴才,也不应当在你这个天生的老爷面前放肆。但是每个人在自己身上都带有上帝的形象,都是仿照上帝的模样造成的。我已经活了六十二岁。我父亲还记得那个恶棍普加乔夫,我的爷爷是和老爷马特维·尼基吉奇(愿上帝让他早升天堂)一起,在一棵白杨树上被普加乔夫吊死的,为此,先父受到已故老爷阿法那西·马特维依奇与众不同的尊敬:他做过老爷的随从,并以管家而终天年。至于我,福马·福米奇先生,虽然是老爷的一名奴才,但是我有生以来还没受过像现在这样的耻辱!”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加弗利拉摊开双手,垂下了脑袋。叔叔不安地注视着他。
“唉,得了,得了,加弗利拉!”他叫道,“你少说两句吧,得啦!”
“没什么,没什么。”福马的脸色略显苍白,他强打起笑容说道,“让他说下去;要知道,这都是您的成果呀……”
“我都说出来,”加弗利拉异常激愤地继续说道,“我什么也不隐瞒!捆住双手,捆不住舌头!我在你面前,福马·福米奇,不过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人罢了,一句话:奴才。可是你连我也要欺侮!我在你面前勤勉恭敬、奴颜卑膝,无非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是奴才,我理应战战兢兢地去学习我的一切份内之事。你一坐下来写书,我就给一切闲杂人等挡驾,因为这是我份内应做的事。需要伺候你的事——我都心甘情愿地去完成。可不然,我活了这大把年纪,却要我放洋屁,去丢人现眼!而且现在我连下房也不敢去了。一进去人家就说:‘你是法国人,法国人!’不,福马·福米奇先生,不是我一个傻瓜现在这么说,而是所有的好心人都在异口同声地说,您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恶棍,我们的老爷在您面前简直成了孩子;他们说,您虽然是将门之子,而且您自己也差一点当上将军,可是您却为人狠毒,像一个,怎么说呢,真正的泼皮。”
加弗利拉说完了。我简直高兴得要发疯。在普遍的骚乱中,福马·福米奇正襟危坐,气得脸色发白,好像还没有从加弗利拉的突然袭击中清醒过来;好像他此时此刻还在思索:他到底应当发怒到何种程度?最后终于爆发了。
“怎么!他敢骂我——骂我!这简直是造反嘛!”福马尖声叫道,从座位上跳起来。
将军夫人也跟在他后面跳了起来,拍手拍脚地大惊失色,掀起一阵慌乱。叔叔急忙把闯了大祸的加弗利拉拉出去。
“给他戴上镣铐,戴上镣铐!”将军夫人叫道,“马上把他带到城里去,送他去当兵,叶戈鲁什卡!要不然,你甭想得到我的祝福。马上给他戴上木枷,送去当兵!”
“怎么,”福马叫道,“一个奴才!一个小丑!一个下流东西!他竟敢骂我!他,他,一个给我擦靴子的!他竟敢叫我泼皮!”
我异常果断地走上前去。
“不瞒您说,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加弗利拉的意见。”我说,直视着福马·福米奇的眼睛,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为我这一举动大吃一惊,起初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叫道,终于狂暴地向我扑来,用他那充满血丝的小眼睛紧盯着我,“你是什么人?”
“福马·福米奇……”完全不知所措的叔叔开口说道,“这是谢辽查,我的侄儿……”
“科学家!”福马嚎叫道,“原来科学家就是他?Либертéэгалитé-фратернитé!Журнальде-деба!不,老弟,你胡扯!这不是在萨克森!这里不是彼得堡,你休想招摇撞骗!我压根儿不把你的什么де-деба放在眼里!你有де-деба!可是照我们的说法,就是:‘不,哥们,休想!’科学家!你知道的东西,我忘掉的还比你多六倍!什么破科学家!”
如果人家不拦住他,我觉得,他准会扑到我身上来,用拳头揍我。
“他喝醉了。”我说,莫名其妙地环视着四周。
“谁?我?”福马断喝一声,声音都变了。
“对,您!”
“我喝醉了?”
“你喝醉了。”
福马受不了啦。他尖叫一声,好像有人动手宰他似的,冲出了房间。将军夫人本来似乎想要晕过去,但考虑再三,觉得还是跟在福马·福米奇后面跑出去为好。大家也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而叔叔则跟在大家后面。等我清醒过来,向四下一望,看见屋里只有叶惹维金一人。他微笑着,搓着自己的双手。
“您不久前曾答应讲讲伪君子的故事。”他用委婉的声音说道。
“什么?”我问,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您不久前曾答应讲讲伪君子的故事……一个笑话,您哪……”
我跑到露台上,又从那里跑进花园。我的脑袋都晕了。
我在花园里徘徊了大约一刻钟,十分气忿,对自己非常不满,我在考虑我现在该怎么办?夕阳开始西下。蓦地,在弯进浓荫密布的林荫小道的一个拐角处,我面对面地遇见了娜斯金卡。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手里拿着手帕,在擦眼泪。
“我在找您。”她说。
“我也在找您,”我回答她道,“请您告诉我:我是不是在疯人院?”
“根本不是在疯人院。”她注视着我,生气地说。
“既然如此,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看在基督面上,请您给我出个主意!叔叔现在上哪去了?我可不可以到那儿去。遇到您我非常高兴:也许,您可以对我有所指教吧。”
“不,您还是不去为好。我自己刚从他们那里来。”
“他们在哪?”
“谁知道?也许又跑到菜园去了吧。”她气忿地说道。
“去什么菜园?”
“这是在上星期,福马·福米奇曾经叫嚷,他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他突然跑到菜园,从窝棚里拿出铁锹,就开始翻地。我们大家都奇怪:别是发疯了吧!他说:‘为了不让有人以后责备我白吃面包,我现在来翻地,把我在这里吃的面包挣回来,然后再走开。瞧,把我逼到了什么地步!’那时候大家都哭了,就差点没在他面前跪下,想从他手里把铁锹夺下来;可是他仍旧在翻;把所有的芜菁全给挖了出来。将就了他一次——也许他现在又来这一套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而您……您讲这事的时候居然如此冷静!”我非常气忿地叫道。
她目光熠熠地瞥了我一眼。
“请您原谅,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说,您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不……不知道。”她答道,脸红了,在她可爱的脸上现出一种令人难堪的表情。
“请您原谅我,”我继续说道,“我现在心情不好,我觉得,这话不应当我来说……特别是跟您……但是反正一样!依我看,谈这类事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不瞒您说……就是说,我想告诉您……您知道叔叔的意图吗?他命令我向您求婚……”
“啊,简直胡说八道!请您别说这个了!”她急忙把我的话打断,满脸绯红。
我大惑不解。
“怎么是胡说八道呢?要知道,这是他写信告诉我的呀。”
“他写信给您了?”她急忙问道,“唉,这人真是!他怎么答应来着,还说不写呢!简直胡说八道!上帝,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请饶恕我,”我嗫嚅道,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也许,我出言不慎,太冒昧了……但是时不待人!您想:咱们已经四面楚歌……”
“啊,看在上帝分上,请您别道歉!真的,我听到这话心里本来就够难受的了,同时,您试想:我自己也想同您谈谈,打听点事儿……唉,多气人!他居然写信给您了?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我的上帝,这人呀真是!而您居然信以为真,就忙不迭地跑到这里来了?您也真是!”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懊丧。我的处境十分狼狈。
“不瞒您说,”我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化……我还以为……”
“啊,您还以为?”她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带着轻微的讥诮说道,“我说您能把他写给您的信给我看看吗?”
“好吧,您哪。”
“请您不要生我的气,不要见怪;伤心事本来就够多的了!”她用请求的声音说道。与此同时,她那美丽的嘴唇上轻轻掠过一丝嘲弄的微笑。
“啊!请您别把我当作傻瓜!”我激昂地叫道,“但是,也许,您对我抱有成见吧?也许,有人向您说了我不少坏话?也许,您因为我刚在那里出了丑吧?但是这没什么——我向您保证。我自己明白,我现在站在您面前有多么傻!请您不要笑话我!我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一切都怪我只有倒霉的二十二岁!”
“啊,我的上帝!这有什么呢?”
“怎么这有什么?要知道,谁像我这样只有二十二岁,一眼就能看出来。比如说,前不久我冲到房间中央,或者像现在这样站在您面前……这是一个十分该死的年龄!”
“啊,不,不!”娜斯金卡答道,差点没笑出声来,“我相信,您又善良、又可爱、又聪明,真的,我说这话完全出于真心!但是……您就是自尊心太强了。不过,这可以纠正嘛。”
“我觉得,我的自尊心要多强有多强。”
“嗯,不。就是刚才,当您脸红的时候——为什么呢?就为了进门的时候绊了一跤!……您的善良的、宽宏大量的叔叔为您做了那么多好事,您有什么权利取笑他呢?您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可笑转嫁到他的头上去呢?这是不好的,可耻的!这不会给您增加光彩,不瞒您说,那时候,我觉得您非常可恶,这就是我想对您说的话!”
“这话很对!我是个蠢才!不仅如此:我还做了卑鄙的事!您看出了这一点,也就是对我的惩罚!您骂我吧,笑话我吧,但是我说,您也许终于会改变自己的看法的。”我被一种奇怪的情感所支配,补充说道,“您对我还不大了解,以后,当您了解得更多一点的时候,那时候……也许……”
“看在上帝的分上,咱们别说这个了!”娜斯金卡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叫道。
“好,好,咱们不说!但是……我能在哪见到您呢?”
“怎么在哪儿见到?”
“但是总不可能咱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看在上帝分上,请您给我定个约会,哪怕今天也行。不过现在天已经黑了。嗯,如果可以的话,就明天早晨,早一点儿;我将特地嘱咐早一点把我叫醒。您知道吧,在那里,在池塘边,有一个亭子。我记得的,我认识路。因为我从小就住在这里。”
“约会!但这是干吗呢?我们不是本来就在说话吗。”
“但是我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我先去听听叔叔怎么说。因为他总该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到那时候,也许,我会告诉您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不,不!没必要,没必要!”娜斯金卡叫道,“让咱俩现在就把话一下说完,以后别再提它了。您别往那个亭子白跑:我向您保证,我不会去的,请您把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统统扔掉吧——我认真地请求您……”
“那么说,叔叔这样对我简直像个疯子了!”我十分懊丧地叫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叫我回来呢?……但是,您听,在嚷嚷什么?”
我们离屋子很近。从开着的窗户传出一声尖叫和一些不寻常的喊叫声。
“我的上帝!”她说,脸色苍白,“又来了!我早就预感到啦!”
“您预感到了?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我还有一个问题。当然我没有丝毫权利。但是为了大家的幸福,我还是决定向您提出这个最后的问题。请您告诉我——我这就死了心——请您坦白告诉我:叔叔是不是爱上了您?”
“哎呀!请您把这个胡思乱想从脑子里永远扔掉吧!”她恨得面红耳赤地嚷嚷道,“您居然也说这种话!如果他当真爱上了我,他就不会让我嫁给你了,”她带着苦笑补充道,“您根据什么,这是根据什么呢?难道您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吗?您听见这些叫声了吗?”
“但是……这是福马·福米奇……”
“对,这当然是福马·福米奇,但现在事情却由我而起,因为他们也跟您一样说着同样无耻的话;他们也怀疑他爱上了我。就因为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穷姑娘,在我脸上抹黑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他们却想让他娶另一个女人,因此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就硬要他把我撵回家去,撵到我父亲那里去。而他呢,一有人向他提起这事,就立刻控制不住自己,甚至把福马·福米奇撕成碎片也在所不惜。现在他们在嚷嚷的就是这事,我早就预感到他们在谈这事了。”
“那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说,他非娶这个塔姬雅娜不可了?”
“娶哪个塔姬雅娜?”
“就是娶那个傻大姐呀。”
“她根本就不是傻大姐!她很善良。您没有权利这么说她!她有一颗高尚的心,比许多别的人都高尚。她不幸,这不是她的错。”
“对不起。咱们假定您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在主要的一点上您是否错了呢?我发现他们对您的父亲很好,您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要知道,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他们非常生您的气,甚至想把您撵走,那他们也就该生他的气呀,对他也就不会那么好啦。”
“难道您就看不出来,我父亲为我做了些什么吗?他像个小丑似的在他们面前转来转去。他们所以让他进来,正因为他巴结上了福马·福米奇。由于福马·福米奇本人也当过小丑。因此他非常得意他现在也有了一名小丑。您猜怎么着:我父亲这样做是为了谁?他这样做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人。他自己毫无必要,为了自己他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在有些人眼里,他也许很可笑,但他是一个高尚的,非常高尚的人!他想,天知道为什么,也完全不是因为我在这里拿的薪俸好,请您相信;他想,我还是留在这里,留在府上好。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把他的念头打消了。我毅然决然地给他写了一封信。因此他就来了,如果万不得已,他就带我走,哪怕明天走都成,因为事情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想把我一口吃掉,我肯定,他们在那里现在又在嚷嚷我的事了。他们因为我而折磨他,他们会把他毁掉的!而他等于是我的父亲——您知道吧,甚至比我的亲父亲还亲!我不想等下去了。我比别人知道得多。明天,我明天就走!也许我一走,他们说不定会把他和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婚事暂时延期……瞧,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您了。请您把这事也告诉他,因为我现在没法跟他说话:有人在监视我们,特别是那个佩列佩莉岑娜。请您告诉他,叫他别为我担心,就说我宁可吃黑面包和住在父亲的茅屋里,也不愿使自己成为他在这里受折磨的原因。我是个穷姑娘,也应当像个穷姑娘似的活着。但是,我的上帝,嚷得多凶,喊得多凶呀!那儿又在干什么呢?不,不管怎么样,我这就到那儿去!我要把这一切向他们当面说出来,爱出什么事就出什么事好了!我必须这样做。别了!”
她急忙走了。我站在原地,充分认识到我刚才扮演的那个角色的滑稽可笑。我简直不知道现在这一切究竟会怎么解决。我很可怜这个穷姑娘,又为叔叔感到担心。陡地,加弗利拉出现在我身旁。他手中仍旧拿着自己那个小本。
“请您到叔叔那里去!”他用闷闷不乐的声音说道。
我清醒了过来。
“到叔叔那里去?他在哪?他们现在在怎么对付他?”
“在茶室里。就是刚才您喝茶的那地方。”
“谁跟他一起?”
“就一个人。在等。”
“等谁?等我?”
“他派人去请福马·福米奇了。我们的好日子完啦!”他补充道,深深地叹了口气。
“请福马·福米奇?哼!其他人呢?太太在哪儿?”
“在自己屋里。她晕过去了,现在晕晕呼呼地躺着,在哭。”
我们一面这么谈着,一面走到了露台。院子里已经几乎全黑了。叔叔果然是一个人,就在我跟福马·福米奇交过锋的那间屋里,正在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桌上点着蜡烛。他一看见我,就跑到我跟前,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脸色苍白,喘气很重;他的两手在哆嗦,有时,一阵神经质的战栗跑遍他全身。
“我的朋友!一切都完啦,一切都完啦!”他用一种悲伤的半低声说道。
“叔叔,”我说,“我听见一阵喊叫。”
“喊叫,老弟,喊叫;各种各样的喊叫都有!妈晕过去了,现在一切都闹得人仰马翻。但是我打定了主意,而且要坚持到底。我现在谁也不怕,谢辽查。我想让他们看看我也有个性——非得让他们看看不可!因此我特意派人去找你,希望你能帮助我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我的心都碎了,谢辽查……但是我应该,我必须雷厉风行地采取行动,正义是铁面无情的。”
“但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叔叔?”
“我要和福马一刀两断。”叔叔斩钉截铁地说。
“叔叔!”我高兴地叫道,“您再不能想出比这更好的主意了!如果我能多少有助于您的决定,那……我将永远听候您的吩咐。”
“谢谢你,老弟,谢谢你!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决定啦。我在等福马,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不是他就是我!我们必须一刀两断。或者是明天福马·福米奇离开这个家,要不,我发誓,我就抛弃一切,重新去当骠骑兵!他们会要我的,给我个骑兵营。这一套都去它的!现在一切都要面目一新!你还拿着那个法文本干吗?”他对加弗利拉怒气冲冲地叫道,“扔了它!把它烧了,踩了,撕了。我是你的主人,我命令你,不许你学习法语。你不能,也不敢不听我的话,因为我是你的主人,而不是福马·福米奇!”
“谢谢上帝!”加弗利拉自言自语地嘟哝道。看来,事情还非同儿戏。
“我的朋友!”叔叔激动地继续说道,“他们硬要我做我不可能做的事!你来给我评评理;你现在站到他和我的中间,做一名不偏不倚的法官。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在向我要求什么,而且他们终于正式提出了要求,把一切都说出来了!但是这是仁爱、情操、荣誉所不许的……我来把一切都告诉你,但首先……”
“我已经都知道了,叔叔!”我打断了他的话,大声说道,“我猜……我刚才同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谈过了。”
“我的朋友,关于这事,现在一个字也别提,一个字也别提!”他好像害怕似的急忙打断了我的话,“以后我会亲自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但是暂时……怎么?”他向走进来的维多普利亚索夫叫道,“福马·福米奇在哪?”
维多普利亚索夫前来通报说,福马·福米奇“不愿意来,因为他认为这个要求是十分无礼的,因此福马·福米奇对此非常生气,您哪”。
“把他拉来!拖来!叫他滚到这儿来!硬把他拽来!”叔叔跺着双脚叫道。
维多普利亚索夫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主人这样暴跳如雷,他害怕地悄悄溜走了。我觉得很奇怪。
“一定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我想,“如果一个有这样性格的人居然会如此恼怒和作出这样的决定。”
有几分钟,叔叔一声不响,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好像在和自己斗争。
“你还是别把本子撕了,”他终于对加弗利拉说道,“你先在这儿等着:也许还有事差遣你。——我的朋友!”他又向我转过身来,补充道,“我现在大概嚷嚷得太凶了吧。一切事情都应当做得既尊严又勇敢,但是不要嚷嚷,不要使人家难堪。就是这样。我说谢辽查:如果你离开这里,是不是更好呢?对你反正一样。以后我会亲自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啊?你以为怎么样?请你为我做到这一点,好吗?”
“您害怕了,叔叔?您后悔啦?”我注视着他说道。
“不,不,我的朋友,我不后悔!”他加倍激动地嚷道,“我现在再也不怕什么了。我采取了断然的,最最断然的措施。你不知道,你简直不能想象,他们向我要求什么!难道我应该同意吗?不,我要据理力争!我要奋起反抗和据理力争!我早就应该据理力争!但是你知道吧,我的朋友,我后悔的是不该把你叫来:你如果在这里,你将成为,怎么说呢,你将成为福马·福米奇受辱的目击者,他会感到难堪的。你明白吧,我想婉言拒绝他,请他走,不加任何侮辱。但是不侮辱他,也不过是说说罢了。事情弄到这步田地,哪怕再甜言蜜语,总是使人难堪的。我是个粗人,没有受过教育;也许我犯起傻来,胡说一气,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他毕竟为我做过许多事……你走吧,我的朋友……你瞧,已经把他带来了,带来了!谢辽查,我求你,你出去吧!我以后会把一切告诉你的。你出去吧,看在基督分上。”
正当叔叔把我支到露台去的那一瞬间,福马走进了房间。但是很抱歉:我没有走开;我决定留在露台上,那里很黑,因此,从房间里很难看到我。我决定偷听。
我不想说任何话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但是我敢大胆说,我在这露台上站了这半小时,居然没有失去耐心,我认为我是立下了一件经过百般煎熬的丰功伟绩。从我站着的地方不仅听得清楚,甚至也看得清楚:门是玻璃的。现在请诸位想象一下福马·福米奇的模样吧:他被勒令前来,如果拒绝,便强迫他来。
“是我的耳朵听到了这样的威胁吗,上校?”福马一面走进房间,一面嚷道,“您叫人这样转告我的吗?”
“对,是你的,是你的耳朵,福马,你安静点儿,”叔叔勇敢地回答,“你坐下,咱们严肃、友好、兄弟般地谈谈。坐呀,福马。”
福马·福米奇威严地坐到安乐椅上。叔叔用迅速的、不均匀的步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显然,他在为难,不知道怎样开口。
“正是兄弟般地,”他重复道,“你会了解我的,福马,你不是小孩了;我也不是小孩——一句话,咱俩都上了年纪……嗯!你知道吧,福马,咱们在某些问题上……对,正是在某些问题上咱俩意见不合,因此,福马兄,咱俩还不如分手的好!我坚信,你为人高尚,你希望我好,因此……何必多说呢!福马,我永远是你的朋友,对此,我可以指天发誓!这是一万五千银卢布;这是我所有的一切,老兄,最后一点老底都掏出来了,把家里人搜刮一空。你就大胆收下吧!我应该,我有义务使你的生活得到保障。这里几乎都是期票,现金非常少。你就大胆收下吧!你什么都不欠我的,因为我永远还不清你曾经为我所做的一切。是的,是的,正是这样,我感觉到这一点,虽然现在,咱俩在最主要的问题上意见不合……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在你觉得方便的时候……咱们分手吧。你就到咱们的县城去,福马,总共才九俄里,那里有一幢小房子,就在教堂后面的头一条胡同里,有绿色的百叶窗,这是牧师未亡人的一幢很漂亮的小房子;好像专为你盖就似的。她想出让。我想替你把它买下来,不算在这个钱数之内。你就搬到那里去住,离我们也不远。你可以在那里搞你的文学和科学:成名成家……那里的官员一个个都是高尚的、殷勤好客的、大公无私的;大司祭是一位学者。逢年过节的时候你可以到我们家来做客——咱们从此像在天堂里一样生活!你愿意吗?”
“原来在这样的条件下驱逐福马!”我想,“叔叔把钱的事瞒着我。”
长时间地笼罩着深深的沉默。福马坐在安乐椅上,好像惊呆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叔叔,看来,叔叔也被这个沉默和这个目光弄得局促不安起来。
“钱!”福马终于用一种做作的、衰弱的声音说道,“钱在哪里,这些钱在哪里?把它们拿来,快拿到这里来!”
“这是钱,福马,最后一点老底了,一万五千整,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这里有钞票,也有期票——你自己会看到的……给!”
“加弗利拉!你把这钱拿去,”福马温和地说道,“老人家,这些钱你也许会有用的。——不过,不!”他陡然大叫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种异样的尖叫声,他从安乐椅上跳起来,“不!先把它给我,把这些钱给我,加弗利拉!把它给我,把它给我!把这些百万家私给我,让我用我的脚踩它,给呀,让我把它撕了,吐上唾沫,把它扔了,污辱它,使它名誉扫地!居然,居然送给我!收买我,让我走出这个家!这话是我听到的吗?我居然蒙受这样的奇耻大辱?瞧吧,瞧吧,这就是您的百万家私。您瞧着:瞧吧,瞧吧,瞧吧,瞧吧!福马·奥皮士金就是这样来对付您的,如果您在此以前还不知道这个的话,上校!”
福马把一整包钱扔得满屋子都是。有意思的是,他一张票子也没撕掉,一张也没吐上唾沫,虽然他吹嘘要这么干;他不过把它们略微揉皱一点,而且干得相当小心。加弗利拉急忙跑去把钱从地板上拾起来,后来,待福马走后,又小心翼翼地交给了主人。
福马的举动把叔叔完全惊呆了。他反过来,现在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毫无表情地张大了嘴。与此同时,福马又坐到安乐椅上,气喘吁吁,好像万分激动。
“你是一个崇高的人,福马!”叔叔终于清醒过来,叫道,“你是人民中间最高尚的人!”
“这我知道。”福马答道。声音虽然微弱,但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威严。
“福马,请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个卑鄙下流的东西,福马!”
“对,在我面前。”福马点头称是。
“福马,我感到奇怪的不是你的高尚,”叔叔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而是我怎么会变得这样无礼、盲目和卑鄙,居然会在这样的条件下送钱给你?但是,福马,有一点你想错了:我根本不是收买你,给你钱,让你离开这个家。我无非是希望,你走以后手里有点钱,不致感到拮据。这点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准备跪下,跪下请求你宽恕。福马,如果你愿意。我立刻就跪在你面前……只要你愿意……”“我不需要你跪下,上校!……”
“但是,我的上帝!你想:福马,我刚才热昏了头,惊呆了,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你说呀,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怎样才可以弥补这个悔辱?你教教我吧,你说吧……”
“已经无力挽回了,上校!请您相信,明天我就离开府上,一刀两断。”
说完,福马就从安乐椅上慢慢站起来。叔叔恐惧地急忙上前扶他重新坐下。
“不,福马,你不能走,请你相信!”叔叔叫道,“不要再说什么一刀两断了,福马!你不能走,要不我就跟你到天涯海角,只要你不饶恕我,我就一直跟着你……我发誓,福马,我说到做到!”
“饶恕您?您有罪?”福马说道,“但是您可明白您对我犯了什么罪吗?您可明白您在这里现在供我吃喝,也构成了您对我的犯罪吗?您可明白您刚才用一分钟的时间就已经毒化了我在府上用过的全部面包吗?您刚才数落我吃过府上的面包,我吃过的每一口面包都成了您数落的对象;您刚才向我证明,我在府上不过是一名奴才,一个用人,一个给您擦皮靴的人!可是我由于心地纯洁,还一直以为我住在府上是作为您的朋友和兄长哩!不是您自己鼓起您那毒蛇般的如簧之舌,成千次地向我保证您的兄弟般的情谊吗?您干吗要隐秘地给我罗织罪名,把我像个傻瓜似的骗进这个网里呢?您干吗要在暗中挖掘陷阱,刚才您又亲自把我推进去呢?您干吗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拧下我的脑袋,就像拧下一只公鸡的脑袋似的,就因为……嗯,哪怕是,比如说吧,就因为它不会下蛋呢?对,正是这样!我赞成这个比喻,上校,虽然它不免土气,也颇似当代文学的庸俗的口吻;我所以赞成这个比喻,就因为从中可以看出您的责难的全部无聊;我在您面前之所以有罪,无非是像那只假设的公鸡一样,因为不会下蛋,因而没能讨得它的没有脑子的主人的欢心!得了吧,上校!难道能对自己的朋友和兄弟用金钱作为酬报吗——又酬报什么?究竟酬报什么呢?他说:‘给,我的敬爱的兄长,我对你感恩匪浅:你甚至还救过我的命。给你几枚犹大的银币,不过你得离开我,给我滚蛋!’多么天真!您对待我的态度又多么无礼!您以为我嗜钱如命,其实我除掉祝您万事如意以外别无他求。哦,您使我多么痛心呵!您玩弄了我的十分高尚的感情,就像一个小男孩在玩一种什么投钉游戏似的!上校,我很早以前就预见到了这一切——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感到被您的面色憋得喘不过气来,感到难以下咽!这就是为什么我被您的鸭绒褥子硌得难受,而不是觉得舒服!这就是为什么您的糖和糖果对我来说像是克恩的辣椒,而不是糖果!不,上校,您一个人过吧,您一个人去享福吧,让福马背上行囊、忍辱负重地去走自己的路吧。必须这样,上校!”
“不,福马,不!不能这样,绝不能这样!”被弄得完全手足无措的叔叔呻吟道。
“对,上校,对!一定要这样,因为必须这样。明天我就离开你们。请您把您的百万家私撒在地上,请您用钞票铺在我要走的整个路上,铺在一直到莫斯科的整条大路上——我将骄傲地、轻蔑地踏着您的票子前进。我的这只脚,上校,将要践踏、弄脏、踩坏这些票子,福马·奥皮士金靠了自己高尚的情操就足够果腹!我说了并且证明了!别了,上校,别——了,上校……”
福马又慢腾腾地从安乐椅上站起来。
“饶恕,饶恕我吧,福马!请忘了吧!……”叔叔用央求的声音重复道。
“‘饶恕’!但是我的饶恕对您有什么用呢?嗯,好吧,就算我饶恕您吧:我是一个基督徒,我不能不饶恕,而且我现在也已经差不多饶恕您了。但是您不妨想想:如果我现在仍旧留在府上,哪怕一分钟也罢,这是否多多少少符合人之常情和我的高尚的情操呢?要知道您曾经赶我走啊!”
“符合的,符合的,福马!请您相信,这是符合的!”
“符合的?但是现在我们彼此是否平等呢?难道您就不明白,可以说吧,我已经用自己的高尚压倒了您,而您自己也用您那卑劣的行径压倒了您自己吗?您被压倒了,而我却青云直上。平等究竟在哪里呢?难道没有这样的平等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吗?我说这话,内心感到无限悲痛,而绝不是像您也许在想的那样,高踞于您之上而洋洋自得。”
“但是,我内心也感到无限悲痛,福马,请你相信……”
“难道这就是那个人吗,”福马接着说,严厉的声调一变而为和颜悦色,“这就是我多少次夜不成寐地为他祝祷的那个人吗!常常,在那不眠之夜,有多少次我从床上爬起来,点亮蜡烛,对自己说:‘现在他正在安睡,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就别睡了,福马,为了他,你应当醒着;也许你还能想出一点什么来,为了这个人的幸福。’这就是福马在他那不眠之夜所想的,上校!而这个上校却这样来报答他!但是够啦,够啦!……”
“但是,我绝不会辜负你,福马,我会重新得到你的友谊的——我向你发誓!”
“您绝不辜负我?保证又在哪里?作为一个基督徒,我将宽恕您,甚至还会爱您;但是作为一个人,一个高尚的人,我不由得鄙视您。我应该,我有责任鄙视您;为了道德我责无旁贷,因为——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您使自己蒙受了耻辱,而我却做出了一件最高尚的行为。您说,您那伙人中间有谁干得出这种类似的行为?他们中间有谁会拒绝这么不可胜数的金钱?可是一个手无分文、被大家看得一钱不值的福马,却出于对伟大的爱,拒绝了这笔钱!不,上校您现在就必须做出一系列的丰功伟绩才能与我媲美。但是您又能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来呢?——从您现在甚至不能对我像对一个平等的人似的称您,而是像对一个仆人似的说你,便可略见一斑。”
“福马,要知道我是出于友好才对你说你的呀!”叔叔痛苦地叫道,“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我的上帝!要是我知道就好啦……”
“我曾经请求过您,像对一位将军似的称我为‘阁下’,可是您,”福马继续说道,“您却不能,或者毋宁说,您却不愿意履行这么一个最不值得一提、最微不足道的请求……”
“但是,福马,怎么说呢,这可是僭越呀,福马。”
“僭越!不知从哪本书上背会了这么一句话,就鹦鹉学舌起来!但是您知道吗,您拒绝称我‘将军阁下’,就使我蒙受了奇耻大辱,您使我蒙受凌辱的还有,您不明白我所以要如此的原因,就把我说成是一个任性的傻瓜,只配进疯人院。哼,难道我就不明白,像我这样一个把所有的官爵和尘世的虚荣视同粪土的人居然想被称作将军阁下,这岂非可笑吗?殊不知,徒有虚名而无美德,虚名本身就一钱不值。如果没有美德,哪怕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要将军这个头衔,可是您却认为我是疯子!正是为了您的利益,我才不惜牺牲自己的自尊心,并且容忍了您,还有你们,您和您的那些学者和科学家们,把我看作一名疯子!我之所以决定向您要求将军的尊号,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启发您的智慧,增进您的道德,使您沐浴到新思想的光辉。我希望的无非是您从今以后别再把什么将军看作是地球上的最高明星;我想给您证明的正是:为官而不懂忠恕之道,等于零;以后听见您的什么将军要来也大可不必兴高采烈,要知道,也许就在您的身旁,就大有德高望重的人在!但是您却经常在我面前妄自尊大,自以为您有上校这个头衔,因此您就难于启齿称我是‘将军阁下’。原因就在这里!这就是原因所在,而不是到什么僭越,到什么非分之想里去寻找。全部原因就在于您是上校,而我只是福马而已……”
“不,福马,不!请你相信,不是这样的。你是一位科学家,你不简单地是福马……我景仰你……”
“您景仰我!好嘛。如果您景仰我的话,那就请您告诉我,根据您的意见,我是否够得上将军的头衔呢?您斩钉截铁地立刻回答:我够得上够不上吧?我想看看您的智慧,您的思想水平。”
“就诚实和大公无私而言,就智慧和登峰造极的高尚情操而言——完全够得上!”叔叔骄傲地说道。
“既然够得上,您为什么不叫我‘将军阁下’呢?”
“福马,我也许会叫的……”
“我强烈要求!我现在就强烈要求,上校,我坚决要求!我看得出来,您觉得说这话很难堪,因此我才强烈要求。您的这种牺牲将是您建立丰功伟绩的第一步,因为——您别忘了这个——您必须建立一系列的丰功伟绩才能与我媲美;您必须克服自我,那时候我才会相信您的真诚……”
“我明天一定叫您‘将军阁下’,福马!”
“不,不是明天,上校,明天是不消说的。我要求您现在,马上就叫我‘将军阁下’。”
“好吧,福马,我这就……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马上,福马?”
“为什么不马上?您难道不好意思吗?如果您不好意思,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
“嗯,好吧,福马,我这就……我甚至感到骄傲……不过,福马,怎么能无缘无故地说:‘您好,将军阁下。’这哪行呢?……”
“不,不是‘您好,将军阁下’,这乃是一种使人难堪的口吻;这像在开玩笑,在演滑稽戏。我不允许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您要悬崖勒马,立刻悬崖勒马,上校!您要改变您的口吻!”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福马?”
“首先,对我不能称你,叶戈尔·伊里奇,应当称您——别忘了这个;也不是什么福马,而是福马·福米奇。”
“对,真的,福马·福米奇,我很高兴!我确实非常高兴……不过,我还要说什么呢?”
“说话时加上‘将军阁下’,您感到为难——这是可以理解的。您早点说明不就行了吗!这是可以原谅的,特别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如果说得客气一点的话。好吧,既然您不会撒谎,我来帮您。您跟着我说:‘将军阁下’。”
“嗯,‘将军阁下’。”
“不,不是‘嗯将军阁下’,而是直截了当:‘将军阁下!’我早就跟您说了,上校,改变一下您的口吻,我也希望您不至于感到有辱您的身份,如果我建议您微微一鞠躬,同时把身子向前倾的话。人们跟将军说话,都是身子前倾,以示尊敬和准备,可以说吧,飞也似的跑去完成将军的吩咐。我曾经亲自跻身于将军之列,这一切我知道……说呀:‘将军阁下。’”
“将军阁下……”
“我是多么说不出的高兴呵,我终于有机会请求您原谅:我起初不知道阁下的心。我敢向您保证,今后,我将竭尽绵力,为国效力……嗯,您就说这些吧!”
可怜的叔叔!他必须逐字逐句地重复这一派胡言!我站在那里,像犯了罪似的满脸通红。我的肺都气炸了。
“嗯,您现在是否觉得,”这个残酷的折磨者说道,“您心上突然变得轻松了些,似乎有一位天使飞进了您的心灵?……您是否感到心中有这个天使存在呢?回答我!”
“是的,福马,我果真感到轻松了些。”叔叔答道。
“当您战胜了自我之后,您的心就仿佛得到了某种解脱,是不是?”
“是的,福马,我果真觉得像在油里漂着似的。”
“真像在油里漂着似的?嗯……不过,我对您说的不是油……嗯,反正无所谓!上校,您该明白履行了天职以后意味着什么了吧,要战胜自我。您的自尊心很强,自尊心太强了!”
“我自尊心很强,福马,我看到,我看到了。”叔叔叹了口气道。“您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而且是一个阴暗的利己主义者……”
“我确实是一个利己主义者,福马,这我也看到了;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我现在是像父亲、像慈母一样跟您讲这番话的……您把大家都拒之于千里之外,您忘掉了和气生财这个道理。”
“这也是实话,福马!”
“您粗暴无礼。您粗暴无礼地闯入人们的心灵,您妄自尊大地硬要人们注意您,您这样做,只能使一个正人君子退避三舍,离您远远的!”
叔叔又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对别人要格外和蔼、关怀和爱护;为了别人应该忘记您自己,那时,别人也就会想到你。你活,也要让别人活——这就是我的规矩!忍耐、劳动、祈祷、希望——这就是我想要一举唤醒整个人类信奉的真理!如果您能身体力行,那我将第一个就向您披肝沥胆,我将伏在您的胸前哭泣……如果需要的话……要不,每句话不离个‘我’字,说句不客气的话,是会让人讨厌的,您哪。”
“真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加弗利拉崇敬地说道。
“这是实话,福马;这一切我都感到了。”深受感动的叔叔唯唯称是道,“但是这也不全是我的错,福马:我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过去又跟当兵的生活在一起。我向你发誓,福马,我过去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当我告别部队的时候,所有的骠骑兵,我的整个骑兵营都哭了,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不易找到!……我那时候还以为我这人大概还没有完全堕落吧。”
“唯我主义的特点又来了!我又逮住了您这个妄自尊大的毛病!您自吹自擂,还用骠骑兵的眼泪把我捎带数落了一番。为什么我就不用任何人的眼泪来自吹自擂呢?可以夸口的事难道还少吗?也许,可以夸口的事还是有的吧。”
“这是脱口而出,福马,我不由得想起了从前的好日子。”
“好日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咱们干出来的;它包含在咱们的心中,叶戈尔·伊里奇。因此我才永远幸福,尽管我饱经忧患,但是我知足常乐,心平气和,不使任何人讨厌,除非是一群傻瓜,一帮浅学之徒和科学家,对这些人我是不宽容的,也不想宽容。我不喜欢傻瓜!至于这些科学家又是什么玩意儿呢?‘精通科学的人!’他们的科学不是科学,不过是骗人的玩意儿罢了。嗯,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叫他到这来!叫所有的的科学家们都到这儿来!我能够驳倒一切,他们的一切论点我都能够把它们驳倒!且不说我的高尚的情操……”
“当然,福马,当然。谁会怀疑呢?”
“比如说,不久前,我显露了智慧、才华,博览群书,通晓人的心灵和精通当代文学;我示范并且光辉地论述了如何从某个喀马林舞能够突然引申而为有识之士的高尚的话题。又怎么样呢?他们之中有谁为此而赏识我呢?不,他们居然掉头不顾!我深信,他一定对您说过,我什么也不懂。也许在这里,也许坐在他面前的恰好就是马基雅维利本人或者是某个梅尔卡丹特呢,我的过错无非因为我穷和默默无闻……不,这事我饶不了他们!……我还听说有个叫柯罗夫金的。这家伙是什么玩意儿呢?”
“福马,这是一个聪明人,一位科学家……我正在等他。这确实是个好人,福马!”
“哼!我怀疑。大概,这是一头驮着书本的当代蠢驴。他们没有灵魂,上校,他们没有良心!徒有学问而无美德,又算得了什么?”
“不,福马,不!他关于家庭幸福讲的多好呵!使人不由得扪心自问,福马!”
“哼!咱们走着瞧吧,我倒要考考这个柯罗夫金。但是够啦,”福马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说道,“我还不能完全饶恕您,上校;这是奇耻大辱;但是我将祷告,上帝也许会给受辱的心灵带来和平的。咱们明天再谈这件事,现在请允许我走开。我累啦,浑身没有力气……”
“哎呀,福马!”叔叔忙乱起来,“你当真累啦!你听我说!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充充饥?我马上关照下面。”
“吃点什么!哈哈哈!吃点什么!”福马带着轻蔑的大笑回答道,“先把你灌够毒药,接着又问你想不想吃点什么?心灵的创伤居然想用什么炖蘑菇或者蜜饯苹果来治疗!您真是一个可怜的唯物主义者,上校!”
“唉,福马,我敢向上帝发誓,我出于诚心……”
“那好吧。不说这个了,我走啦,而您立刻到您母亲那里去:双膝跪下,痛哭流涕,但是必须求得她的宽恕。这是您的天职,您的义务!”
“哎呀,福马,我一直想的就是这事:甚至现在我和你讲话的时候,也是想的这件事。我准备跪在她面前直到天亮。但是你想想,福马,她们要求我干什么呀?要知道,这是不公道的,这是残酷的,福马!希望你大慈大悲,使我彻底幸福,你想想再决定吧,到那时候……那时候……我发誓!……”
“不,叶戈尔·伊里奇,不,这事与我无关,”福马答道,“您知道,这事我始终没有插手,您大概以为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吧,但是,请您相信,这事一开始,我就把自己完全排除在外。这都是您母亲的主意,而她,不用说,希望您好……去吧,快去,飞也似的跑去,快用您的孝道去挽救局势。但愿太阳不要在您恼怒中下山!而我……而我将彻夜为您祈祷。我已经很久不知道什么叫睡眠了。叶戈尔·伊里奇。别了!老人家,我也饶恕你,”他转身向加弗利拉补充道,“我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你想出来的。如果我委屈了你,也请你原谅我……再见,再见,大家再见,上帝祝福你们!……”
福马出去了。我立刻冲进了房间。
“你偷听啦?”叔叔叫道。
“是的,叔叔,我偷听了!而您,您居然称他是‘将军阁下’!……”
“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我甚至觉得骄傲……这没有什么,离丰功伟绩还差得远哩;但这是一位多么高尚、多么无私、多么伟大的人呵!谢尔盖——你不是听见了吗……我简直不明白我怎么能拿这些钱冒冒失失地给他!我的朋友!我鬼迷了心窍;我怒不可遏;我不了解他;我怀疑他,谴责他……但是不,他不可能成为我的敌人——我现在才看出了这一点……你记得吗,当他拒绝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多么高尚呵?”
“好吧,叔叔,您爱怎么骄傲就怎么骄傲吧,我这就走: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说最后一遍,请您告诉我:您要我来干什么?您干吗叫我回来,您又在等什么?如果一切已经了结,我对您已经无用,我这就走。我受不了这样的情景!我今天就走。”
“我的朋友……”叔叔又照自己的老习惯忙乱起来,“你等等,就两分钟:老弟,我现在就到妈那去……在那里需要了结一件……重要的、很大很大的事!……你暂时先回去。加弗利拉会把你带到夏厢房里去的。你知道那间夏厢房吗?就在花园里。我已经做了安排,你的皮箱也搬到那里去了。我这就到那边去,哀求宽恕,并且决定一件事——我现在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然后我就立刻找你,我会把一切,一切,一切都详尽无遗地告诉你的,在你面前把我的整个心都掏出来。而且……而且……咱们幸福的日子迟早总会来到的!两分钟,就两分钟,谢尔盖!”
他握了握我的手,匆匆出去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又跟着加弗利拉走了。
加弗利拉带我去的那间厢房,只是根据过去的说法叫作“新厢房”,其实它早就建成了,而且是过去的地主建的。这是一幢很漂亮的小木屋,坐落在花园中心,离老宅只有几步远。它三面环绕着苍老的高大的菩提树,枝叶纷披,枝桠一直触到屋顶。这幢小木屋的四个房间里,家具和陈设都不错,是专门接待来客用的。我走进指定给我的那个房间以后(我的皮箱已经搬进去了),看到床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张信纸,纸上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各种字体,并装饰有各种花体、花缀和花笔道,大写字母和花体还着了各种颜色。这一切总其成,就构成一副十分悦目的书法佳作。我刚读了头几句就已经明白,这是一封写给我的求告信,在心中我被尊称为“知识渊博的恩人”。在标题处则赫然写着《维多普利亚索夫的哀告》。尽管我绞尽脑汁,想极力弄清写的内容,结果我的全部努力都是枉然:这是用崇高的奴才体写的十分骈俪的陈词滥调。我仅仅猜测到,维多普利亚索夫正处在一种受苦受难的境地中,他请求我惠于协助,“鉴于我知识渊博”,对我寄予厚望云云,信末他请求我在叔叔跟前替他美言几句,用“我的机器”(在这封信的末尾一字不易地这么写着)去影响他。我正在读这封信的时候,门开了,米津契科夫走了进来。
“我希望,您能允许我跟您认识一下吧。”他向我伸出手来,虽然随便,但非常有礼貌地说道,“刚才我未能与您说上两句话,然而初次见面后,我希望能与您进一步认识认识。”
我立刻答道,虽然我现在的情绪十分不佳,但我非常高兴,等等。我们坐了下来。
“您这是什么?”他望了一眼我还拿在手里的信纸,说道。“是否是维多普利亚索夫的哀告?可不就是!我早就料到,维多普利亚索夫也会向您进攻的。他也向我递过同样的一张纸,也是同样的哀告;他等待您已经很久了,恐怕早做了准备。您不必诧异;这里的怪事很多,可笑的事也不少。”
“仅只可笑而已?”
“嗯,难道还哭?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给您讲讲维多普利亚索夫的身世,我相信,您会发笑的。”
“不瞒您说,现在我还顾不上维多普利亚索夫。”我沮丧地回答。
我一眼就看出,米津契科夫先生的来访和他的亲昵的谈吐——这一切都是他抱有某种目的预先准备好了的,简而言之,米津契科夫先生有求于我。刚才他还双眉紧蹙,正襟危坐,现在却喜笑颜开,准备讲一个冗长的故事。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人很有自制力,而且深明世故。
“该死的福马!”我狠狠地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说道,“我相信,他是这里的万恶之源,一切都与他有牵连!该诅咒的畜生!”
“您对他未免太动肝火了。”米津契科夫说道。
“太动肝火!”我一下子激昂起来,大声叫道,“当然,我太激动了,因此任何人都有权指责我。我非常清楚,我刚才摔了一下,出尽了洋相,我想这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也明白,在正派的交际场合是不能这样的;但是试想,怎么能不激动呢?要知道,这是一所疯人院,如果您想知道的话!而且……而且……万不得已……我干脆离开这里——就这样!”
“您吸烟吗?”米津契科夫不动声色地问道。
“吸的。”
“那么,想必,您也允许我吸烟啰。在那里是不许吸烟的,我差点瘾坏啦。”他点起了一支烟,继续说道,“我同意,这一切像是疯人院。但是请您相信,我绝不会对您求全责备的,因为我处在您的地位,会比您更加激愤,更加怒不可遏。”
“如果您也当真十分气愤,那您为什么没有怒不可遏呢?恰恰相反,我记得您非常冷静。不瞒您说,我甚至觉得奇怪,您怎么没有起来为可怜的叔叔仗义执言,他可是对大家,对每个人……都准备做好事的!”
“您说得对:他对许多人都做过好事;但是为他仗义执言,我认为完全无益:首先,这对他没有好处,甚至有损尊严;其次,我明天就会被赶走。我坦白告诉您,我的境况使我必须珍惜这里的好客。”
“我丝毫无意责怪您对于境况的直言相告……但是,我想问您一下,因为您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月了……”
“劳驾,请问: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米津契科夫把椅子挪近一点,匆匆答道。
“比如,您如何解释:刚才福马·福米奇拒绝接受他已经到手的一万五千银卢布——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这是怎么回事?真的?”米津契科夫叫道,“请说下去!”
我讲了事情的始末,但是没有提“将军阁下”一事。米津契科夫以一种贪婪的好奇听着;当讲到一万五千银卢布的时候,他甚至脸色都变了。
“漂亮!”他听完故事以后说道,“我甚至没有料到福马会有这一手。”
“但他毕竟拒绝了钱!这应当如何解释呢?难道因为他心地高尚?”
“拒绝一万五是为了以后拿三万。不过,您知道吗?”他想了想又接着说,“我怀疑福马真有什么打算。这是一个什么事也干不了的人;从某一点来看,他也可以算是某种诗人。一万五……哼!您知道吗:他也可能把钱收下,但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要矫揉造作、自我卖弄一番。我跟您说吧,这是一个窝囊废,一个只会眼泪汪汪的、优柔寡断的人,这一切又加上不可一世的自命不凡!”
米津契科夫越说越有气。看得出来,他非常懊恼,甚至带有几分嫉妒。我好奇地注视着他。
“哼!可以预期将会发生大的变化,”他沉思地继续道,“现在叶戈尔·伊里奇将对福马顶礼膜拜。也许由于大受感动,恐怕还会结婚。”他又喃喃地补充道。
“那么您认为与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傻瓜的这种丑恶的、反常的婚姻是非实现不可的了?”
米津契科夫探究地望了我一眼。
“真卑鄙!”我怒气冲冲地叫道。
“不过,他们的想法也有相当的道理:他们坚持说,他应当为这个家伙做点什么。”
“他为他们做的事还少吗!”我愤怒地叫道,“您,您居然还说,娶这个俗不可耐的傻瓜——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
“当然,我也同意您的说法:她是一个傻瓜……哼!您非常爱叔叔,这很好;我深表同情……虽然有了她这笔钱可以大大扩充自己的产业!不过,他们还有别的理由;他们怕叶戈尔·伊里奇娶那位家庭女教师……您记得那里还有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吗?”
“难道……难道这是可能的吗?”我激动地问道,“我认为这是诽谤。请您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我对这事非常感兴趣……”
“哦,他已是一往情深!只不过瞒着不说罢了。”
“瞒着不说!您以为他在瞒着大家?那么,她呢?她爱他吗?”
“很可能她也爱他。然而她嫁给他是大有好处的:她很穷。”
“您说他们彼此相爱,这个猜测又有什么根据呢?”
“要知道,这是不难看出来的,而且他们还似乎有一些幽会。甚至有人说,她和他已经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不过请您不要说出去。我是秘密地跟您讲的。”
“怎么能相信这种话呢?”我叫道,“您居然,您居然承认相信这事儿?”
“当然,我不完全相信,我没有去过那儿。不过,这是非常可能的。”
“怎么会可能呢!您想想叔叔高尚的人品吧!”
“我同意;但是也可能一时冲动,入了迷,反正以后一定合法结婚就是了。这种一时冲动的事是常有的。不过,我再说一遍,我丝毫不坚持这些消息绝对可靠,何况这儿对她说过很多脏话;甚至有人说,他跟维多普利亚索夫也有不正当的关系。”
“嗬,您瞧!”我叫道,“跟维多普利亚索夫!哼,这可能吗?听到这样的话您就不恶心?难道您也相信这事儿?”
“我不是跟您说过,我对这事并不完全相信吗,”米津契科夫不慌不忙地答道,“不过,也可能发生。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并没有去过那儿,而且我认为,这事与我无关。但是因为,我看得出来,您对这一切十分关注,因此我认为我理应补充说明,她和维多普利亚索夫发生关系一事的确很少可能。这全是那个佩列佩莉岑娜,安娜·尼洛芙娜干的勾当;这是她出于嫉妒,在这儿到处散布谣言,因为她过去曾经幻想嫁给叶戈尔·伊里奇——真的!——她的根据是她是中校的千金。现在她已经绝望,因此怒不可遏。话又说回来,我好像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已经告诉您了,说实在的,我非常不喜欢流言蜚语,况且咱们只是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而已。您知道吧,我来找您有个不大的请求。”
“请求?快别这么说,只要有用到我的地方……”
“我懂得,甚至希望能多少引起您的兴趣,因为我看得出来,您爱您的叔叔,并且十分关注他的终身大事。但是在提出这个请求以前,我对您还有另一个请求,作为先决条件。”
“什么请求?”
“是这样的:您也许同意执行我的主要的请求,也许不同意,但是不管您同意不同意,在我讲出来以前,我想恳求您千万劳驾,对我做一个贵族和正人君子的诚实而高尚的保证,即您从我这里听到的一切,将严守秘密,绝不张扬出去,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也不管为了任何人,您绝不出卖这个秘密,也绝不为您自己利用我现在认为有必要告诉您的这个想法。您同意不同意?”
这个开场白很隆重。我表示了同意。
“请说吧……”我说。
“事情其实很简单,”米津契科夫开口道,“要知道,我想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带走,并且与他结婚;总之,类似格莱特纳·格陵那样的事——您懂了吗?”
我注视着米津契科夫先生的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不瞒您说,我什么也没有听懂。”我终于说道,“此外,”我又继续说,“我以为我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有理智的人,就我这方面说,我万万没有料到……”
“您万万没有料到,”米津契科夫打断了我的话,“换言之,这就是说,我以及我的打算是愚蠢的——对不对?”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您哪……但是……”
“哦,请您不必考虑用词!请放心;您这样倒使我十分满意,因为这样就离题不远了。不过,我同意,这一切乍一看去,甚至叫人有点纳闷。但是我敢向您保证,我的打算不仅不是愚蠢的,甚至是十分明智的;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您听一听我的境况……”
“哦,哪儿的话!我洗耳恭听。”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要知道:我现在负债累累,身无分文。此外,我还有一个妹妹,今年十九岁,孤苦伶仃,在帮人家干活,而且,您知道,她没有任何财产。这事多少应当怪我。我们俩曾经得到过四十名农奴的遗产。也正是在这时候,鬼使神差地把我提升为骑兵少尉。一开始,不用说,把财产抵押出去了,后来又吃光花光,反正全用光了。我过得很蠢,摆阔,硬充好汉,赌钱,喝酒——一句话,愚蠢,想起来都可耻。现在我迷途知返,想根本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但要这样做,拥有十万卢布对我来说是完全必要的。因为我靠自己的差事是什么也弄不到的,而我这个人又一无所能,几乎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因此,不言而喻,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偷,要么就娶一个有钱的太太。我到这里来几乎连双靴子都没有,我是走着来的,而不是坐车来的。当我离开莫斯科的时候,妹妹把自己的最后三个卢布全给了我。我在这里看到了这个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就立刻产生了一个想法。我立即决定牺牲自己,娶她。您应该同意,这一切不是别的,乃是慎重考虑的结果。况且我这样做多半是为了妹妹……当然,也为了我自己……”
“但是,对不起,您想对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正式提出求婚吗?”
“上帝保佑,可千万别这样!会把我从这里立刻撵出去的,她自己也不肯,可是如果向她提出私奔,她就会立刻上钩。关键在于:只要有点罗曼蒂克的味道和引起轰动就行。当然,这一切必须用我俩之间的合法结婚迅速了结。只要把她从这里拐骗出去就成!”
“为什么您相信她一定会跟您私奔呢?”
“啊,您不用担心!对此我完全有把握。关键在于: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简直同随便什么人都会发生桃色事件。一句话,只要谁对她有意,任何人都成。因此我才预先要您做出保证,您绝不会反过来利用我这个想法。您当然明白,我不利用这样的机会甚至是罪过的,特别处在我这样的境况之中。”
“那么说,她完全是一个疯子啰……啊!对不起。”我忽然醒悟过来,补充道,“因为您现在看上了她,那……”
“我早就请求过您,请您不必拘泥。您问她是否完全是疯子?怎么回答您呢?自然,她不是疯子,因为她还没有住进疯人院;而且在这个桃色狂想中,真的,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疯狂。至于她,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要知道:她在去年以前还一直处在可怕的贫穷中,她一出世就生活在女施主们的压迫下。她的心地非常多愁善感;谁也没有向她求过亲——嗯,您明白吗:幻想、希望、期待、永远必须克制住的心灵的火焰,女施主们加在她身上的无穷痛苦——这一切,不用说,都可能使她的多愁善感的性格失常。可是她突然得到了一笔财产;您也会同意,这势必会使任何人感慨万千。嗯,不用说,现在大家都在巴结她,追求她,她的一切希望又都复活了。她刚才讲到一个穿白色坎肩的花花公子:这事的确发生过。就像她讲的那样。从这一事实您不难类推其余。唉声叹气呀,写个小条呀,做首小诗呀,您就能把她立刻骗过来;如果除此以外您再做点暗示,什么绸梯子呀,西班牙的小夜曲呀,以及随便什么胡说八道,那您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了。我曾经做过一次实验,就立刻得到了秘密约会。然而我现在暂且按兵不动,等待大好时机。但是三天或者四天以后,就非把她带走不可。头天夜晚我就开始下饵筑栅,唉声叹气;我的吉他弹得不坏,还会唱歌。夜里在亭子里约会,拂晓前备好马车;我把她诱骗出来,坐上马车,就远走高飞。您明白吗,这无需任何冒险:她是成年人,此外,一切都是她自愿的。既然她曾经和我私奔,那当然就意味着,她跟我一起承担了义务……我把她带到一个门第高贵,但是贫穷的人家——就在这儿,离此四十俄里——在婚礼以前,必须把她抓住不放,不让任何人接近她;与此同时,我就抓紧时间:三天之内把婚事办妥——这是可能的。不用说,先得有钱才成;但是我算过了,演这样一出小小的喜剧,所需不会超过五百个银卢布,对此我寄希望于叶戈尔·伊里奇:他会给的,虽然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您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终于完全明白了,说道,“但是请您告诉我,我究竟在哪些方面可以为足下效劳呢?”
“啊,这是哪儿的话,有许多地方要借重于您!要不我就不来求您了。我告诉过您,我已经看中了一个可敬的,但是贫穷的人家。在这里和那里,您都可以帮助我,说到底,就是做一名证人。不瞒您说,没有您的帮助我简直插翅难飞。”
“还有一个问题:您为什么偏偏看中我呢?而且您对我还不了解,因为我来这儿总共才几小时呀。”
“您的问题。”米津契科夫挂着最亲切的笑容答道,“您的问题,我坦白承认,使我不胜愉快,因为它使我有机会说出我对您的特别敬重。”
“啊,荣幸之至!”
“不,要知道,我不久之前对您做了一点研究。您固然……年少气盛;但是有一点我深信不疑:如果您向我做过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您一定会履行诺言。您不是奥勃诺斯金——这是第一。第二,您为人诚实,绝不会利用我的想法为自己所用,当然,除了另一种情况,即您想与我做一件友好的交易。在这种情况下,我可能会同意把我的想法,即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让给您,并且准备真诚帮助您进行拐逃,但是有一个条件,即在婚礼之后一个月,从您那里取得五万卢布。关于这事,当然,您得向我预做保证,即出具一张无息借据。”
“怎么?”我叫道,“您居然想把她也推荐给我?”
“如果您考虑再三,想要这样做的话,我当然可以让给您。我自然不无损失,但是……这个想法属于我所有,出让这个想法就得拿钱。第三,因为无人可供挑选,所以我终于邀请了您。而要长久拖延,考虑到这的情况,乃是不可能的。而且圣母升天节的斋期就要到了,不能举行结婚仪式。我希望,您现在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完全明白了,我再一次保证绝对严守秘密;但是我不能在这件事里充当您的伙伴,关于这点,我认为理应向您立即申明。”
“为什么呢?”
“怎么为什么?”我叫道,终于让郁积在心中的感情一吐为快,“难道您就不明白,这样的行为甚至是不高尚的吗?即便说,基于这位小姐的痴愚和不幸的狂想,您估计的完全正确。但是您作为一个正人君子,仅上述这一点就应当使您就此却步!您自己也说,尽管她很可笑,还是值得尊敬的。可您却突然利用她的不幸,想从她手里捞取十万卢布!当然,您不会成为她真正的丈夫,您也不会履行丈夫的义务:您一定会抛弃她……这是很不高尚的,请原谅我,我甚至不明白,您怎么会打定主意请我做您的助手!”
“嗬,我的上帝,多么浪漫呵!”米津契科夫叫道,他带着并非做作的惊讶望着我,“话又说回来,这甚至不是浪漫,而是您好像并没有懂得事情的实质。您说这不高尚,其实一切好处不在我这方面,而是在她那方面……您不妨考虑一下!”
“当然,如果从您的角度看,也许,您娶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做了一件十分慷慨仗义的事。”我带着尖刻的揶揄的微笑回答道。
“那当然!就是这样,就是做了一件十分慷慨仗义的事嘛!”米津契科夫叫道,他也激动起来,“您再考虑一下:首先,我牺牲了自己,同意做她的丈夫——这总该值点什么吧!其次,尽管她有货真价实的十万银卢布,尽管如此,我只拿她十万卢布,而且我已经向自己保证,我这一辈子决不多拿她一个戈比,虽然我可以拿——这也该值点什么吧!最后,您再想想:嗯,她能够太太平平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吗?要让她能够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就必须把她的钱拿走,把她关进疯人院,因为她每分钟都可能碰到像奥勃诺斯金这样的坏小子,骗子手和投机分子,蓄着尖胡须,留着小胡子,弹着吉他,唱着小夜曲,来勾引她,跟他结婚,把她洗劫一空,然后把她抛弃在什么大道上。就比如拿这儿说吧,这是一个十分规矩的人家,要知道,他们所以留她住在这里,无非是看上了她那点钱。必须使她摆脱这些可能性,必须把她拯救出来。哼,您明白吗,她一旦嫁给了我——所有这些可能性就会烟消云散。我敢保证,任何不幸都不会碰到她。首先,我立刻让她住到莫斯科去,住到一个门第高贵,但是贫穷的人家——这不是我说过的那家人家,这是另一家;我的妹妹会经常待在她身边,有人会警惕地监视着她。她手中还留下二十五万,或许是三十万卢布:有这点钱可以生活得满不错了!一切娱乐都将给她准备齐全,各种各样的消遣、舞会,假面舞会和音乐会。她甚至可以幻想一些风流韵事;不用说,我对于这一层是有把握的:你尽可以去幻想,但要付之行动绝对不行!现在,比如说,每个人都可以欺侮她,但是那时候就休想;她是我老婆,她是米津契科夫夫人。我决不让人玷污我的名声!仅此一点也该值点什么吧?我自然不会跟她住在一起。她住在莫斯科,我则住在彼得堡的什么地方。我对此直言不讳,因为我跟您完全开诚布公。但是我们俩将分开居住,这又当做何解释呢?您注意一下她的性格,您试想,她能成为一个妻子并和丈夫住在一起吗?难道她会有长性吗?要知道,这是上流社会最轻浮的一个女人。她必需不断的花样翻新;她可能到第二天就会把她昨天嫁了人,已经成了人家合法妻子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我跟她住在一起,并且要求她严格遵守为妻之道,我才是使她彻底变成了一个不幸的人。自然,我会去看她,每年一次或者更多一些,绝不是去要钱——请您相信。我说过,我向她拿钱绝不超过十万卢布,绝不多拿!在金钱方面,我对她是非常光明正大的。我来住三两天,甚至将给她带来快乐,而不是使她索然无味;我将跟她哈哈大笑,给她讲笑话,带她去参加舞会,跟她卿卿我我,赠送纪念品,唱情歌,送他一只哈巴狗,然后罗曼蒂克地和她分手,以后就跟她情书往返。她有这样一个罗曼蒂克的、多情的、快乐的丈夫,一定会非常高兴!按照愚见,这才合乎天理人情;所有的丈夫都应当这么做。这样,丈夫不在的时候,妻子就会感到丈夫十分珍贵,如果按照我这一套来办,我就会十分甜蜜地赢得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心,使她一辈子欢喜不尽。您瞧!她还能希望什么呢?这不是生活,这简直是天堂!”
我默默地、诧异地听着。我明白,要与米津契科夫先生争辩是不可能的。他狂热地相信他的计划是正确的,甚至是伟大的。他谈到这个计划的事后简直充满了发明家的狂喜。但是还剩下一个十分棘手的情况,必须澄清。
“您可曾想到,”我说,“她差不多已经是叔叔的未婚妻了?您把她偷走,岂非使她十分难堪吗!您几乎是在婚礼前夜把她带走的,而且您为了完成这件丰功伟绩,还向他借了钱!”
“这下我可抓住您的话把了!”米津契科夫热烈的叫道,“您放心,我已经预见到了您的反对意见。但是,首先,也是最主要的:叔叔还没有提出求婚;因此,我可以不知道人家准备让她做他的未婚妻,此外,请您注意,还在三个星期以前,我就开始策划这一行动了,那时候我对这里的意图还一无所知;因此就道义方面来说,我在他面前是完全正确的,甚至严格来说,不是我抢了他的未婚妻,而是他抢了我的未婚妻,要知道,请您注意这一点,我已经跟她在亭子里有过一次夜间的秘密幽会。最后,对不起:您不是刚才还怒气冲天地说有人强迫您叔叔娶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吗?怎么现在又突然为这桩婚事抱起不平来了呢,说什么玷辱门第,事关荣誉呢?恰恰相反,我是给您叔叔做了一件大好事:我救了他——您应当明白这点!他对这件婚事十分厌恶,况且他又爱着另一个姑娘!得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怎么能做他的妻子呢?而且她跟他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因为,不管您认为怎样,反正到那时候必须对她加以限制,免得她向年轻小伙子们抛掷玫瑰花。可是如果我在夜间把她带走,那时候管她什么将军夫人,管他什么福马·福米奇,也就无能为力了。把一个逃婚的新娘再找回来,这就太丢人了。这难道不是对叶戈尔·伊里奇大有好处的事吗?”
不瞒你们说,最后这个说法对我起了很大作用。
“如果他明天就提出求婚,那怎么办呢?”我说,“那时候不嫌太晚了吗,她已经成了他正式的未婚妻了。”
“自然,这就太晚啦!因此我们才须要做工作,不让这事发生。我为什么来请求您帮助呢?一个人不好办,可是咱们两个人就能把事情办妥,坚决不让叶戈尔·伊里奇求婚。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阻挠他,万不得已,就把福马·福米奇揍一顿,以期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这样他们就无暇顾及婚事了。当然,仅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这么做,我说这话是打个比方。在这方面我正寄希望于您。”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除了我,您这件事没有向任何人公开过吗?”
米津契科夫挠了挠后脑勺,做出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
“不瞒您说,”他答道,“这个问题对于我比吞下一颗最苦的药丸还难受。问题就在这里:我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公开过了……一句话,我做了一件最可怕的蠢事!您猜,向谁公开了?向奥勃诺斯金!我甚至不相信我自己。我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他老在这里转悠;我对他还知之不深,我灵机一动,不用说,就像发高烧一样;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懂得,我需要一名助手,因此就去求助于奥勃诺斯金……简直不能饶恕,不能饶恕!”
“那奥勃诺斯金怎么说呢?”
“他非常高兴地同意了,而第二天一清早又不见了。三两天以后,他又回来了,带着他的妈妈。他跟我不说一句话,甚至躲着我,好像怕我似的。我立刻懂得这闹的是什么把戏。他妈是个骗子手,简直是个老于世故的人。我过去就认识他。当然,他把一切都告诉她了。我一声不响地等着;他俩鬼鬼祟祟,事情多少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因此我才急于下手。”
“您究竟担心他们什么呢?”
“他们当然成不了大气候,但是从中捣乱——是十拿九稳的。要他们不声张出去和进行帮助,他们就会要钱:我早等着这一手了……不过我不可能给他们太多,绝不给——我早已经拿定了主意:休想多于三千卢布;试想:这里花三千,婚礼花五百银卢布;叔叔的钱必须全部归还给他;此外,还有一些老债;嗯,妹妹也得给点儿,多少得给一点儿吧。十万之数还剩下多少?这简直是破产嘛!……不过,奥勃诺斯金母子俩已经走了。”
“走了?”我好奇地问道。
“用完茶就立刻走了,不用管他们!您会看到他们明天又回来的。怎么样,您同意吗?”
“不瞒您说,”我皱着眉头答道,“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事情很棘手……当然,对一切我将保守秘密,我不是奥勃诺斯金;但是……看来,您不用对我抱希望。”
“我看得出来,”米津契科夫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道,“福马·福米奇和您奶奶还没使您讨厌,您虽然爱您那位善良的、高尚的叔叔,但是您还没有充分注意到他们是怎样折磨他的。您新来乍到……不过,稍安毋躁!您明天再待一天,再看看,到晚上您就会同意的。要知道,不如此,您的叔叔就完啦——懂吗?他们一定会强迫他娶她的。您别忘了,也许,明天他就会提出求婚。那时候就晚啦,必须今天拿定主意。”
“说实在的,我希望您一切成功,但是要我帮忙……我不知道怎么……”
“我知道!那就等到明天吧,”米津契科夫嘲弄地微笑着说,“Lanuit porte conseil。再见。我明天一早来看您,您再想想……”
他吹着口哨,转身出去了。
我几乎紧随他之后走了出去,想使头脑清醒一些。月亮还没有升起;夜很黑,空气暖洋洋的,有点闷热。树上的叶子一动不动。我尽管很累,还是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好好琢磨琢磨,但是还没走满十步路,突然听到叔叔说话的声音。他正跟一个人走上厢房的台阶,说话的声音很激动。我立刻回过头去,喊了他一声。叔叔正和维多普利亚索夫在一起。
“叔叔!”我说,“我可把您等来了。”
“我的朋友,我自己也急着想到你这里来。等我跟维多普利亚索夫把话说完,咱们就一块儿讲个够。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怎么,还得跟维多普利亚索夫说话!叔叔,您就别理他了。”
“只要这么五分钟或者十分钟,谢尔盖,我就完全属于你的了。你瞧:有事儿。”
“他想必是瞎说一气。”我烦恼地说。
“跟你说什么呢,我的朋友?偏偏遇到这个人拿鸡毛蒜皮的事儿跟你纠缠不清!你呀,格里戈利老弟,好像就找不到别的时间来告状似的?你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你哪怕也可怜可怜我好吗,老弟。瞧我,可以说,已经被你们弄得精疲力尽了,唠唠叨叨都快烦死了!我简直被他们搞得受不了啦,谢尔盖!”
叔叔十分伤心地挥了一下手。
“这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居然放一下都不行?我多么需要,叔叔……”
“唉,老弟,他们本来就在嚷嚷我对仆人们的道德不关心!说不定明天就会去告我的状,说我不听他们的申诉,那……”
叔叔又挥了一下手。
“好吧,您就跟他快点把话说完吧!也许我还能帮点忙。咱们上去吧。他怎么啦?有什么事儿?”当我们走进房间以后,我问道。
“是这么回事儿,我的朋友,你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的姓,他请求换一换。你以为怎样?”
“姓!怎么回事儿?……嗯,叔叔,在我没有听到他自己的陈述以前,请您允许我先说一句话:只有在您家里才会发生这样的怪事儿。”我惊讶得摊开两手,说道。
“唉,老弟!我也会摊开两手的,但有什么用呢!”叔叔烦恼地说,“你自己去跟他谈谈,你试试。他已经缠了我两个月啦……”
“这个姓没有根据,您哪!”维多普利亚索夫接茬儿说。
“为什么没有根据?”我诧异地问他。
“是这样的,它标志着下贱,少爷。”
“为什么下贱呢?姓怎么能换?你见谁换姓来着?”
“对不起,谁又会姓这样的姓呢,少爷?”
“我同意,你的姓有点怪,”我完全莫名其妙地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你的父亲不就是姓这样的姓吗?”
“这话不假,可是由于我父亲我却要一辈子受罪,因为这个名字注定我要受尽冷嘲热讽,产生许多不幸,少爷。”维多普利亚索夫答道。
“我敢打赌,叔叔,这准是福马·福米奇在捣鬼!”我烦恼地叫道。
“不,不,老弟,不,不;你搞错了。福马确实有恩于他。他收他做了自己的秘书,这也就是他的全部工作。嗯,当然,他培养了他,用高尚的情操充实了他,因此他才在某些方面恍然大悟……还是让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吧……”
“一点不错,您哪,”维多普利亚索夫打断了叔叔的话,“福马·福米奇是我真正的恩人,他老人家作为我的真正的恩人开导了我,使我懂得自己的渺小,懂得我不过是地上的一条蛆,因此通过他老人家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少爷。”
“你瞧,谢辽查,你瞧,问题就在这里,”叔叔像往常那样急匆匆地继续说道,“他起先住在莫斯科,打很小的时候起,就给一位书法老师当小厮。你若能瞧一瞧他怎样向他学会书法的就好了:又是颜料,又是金粉,又是画圈,你知道吗,他在教一些可爱的娃娃——总之,写得可好啦!伊柳沙也在跟他学,教一课给他一个半卢布。这一个半卢布是福马亲自定的。他还到附近的三位地主家去,也给他钱。你瞧他穿得多好!而且还会写诗。”
“写诗!真够呛!”
“写诗,老弟,写诗,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是真正的诗,可以说,吟诗作赋,你知道吗,他什么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所有的东西他都能立刻用诗来描写。是真正的天才!他给妈的命名日作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颂词,我们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他的笔下既有神话典故,又有缪斯在飞翔,甚至,你知道吗,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它叫什么来着?形式的完美无缺——一句话,完全合乎韵律。福马给修改的。至于我,当然无所谓,甚至觉得高兴。让他随便写去吧,只要不恶作剧就行。格里戈利老弟,我是像父亲一样跟你讲这番话的。福马知道了这事,看过诗,鼓励了一番,就决定让他做自己的侍读和抄写员——总之,对他进行了栽培。他说得对,他对他恩重如山。因此,你知道吗,他头脑里才出现了高尚的浪漫主义和独立之感——这一切都是福马解释给我听的,说真的,我差点给忘了。不过说实在的,就是没有福马,我也想解放他。你知道吗,反正怪不好意思的!……可是福马反对这样做;他说他需要他,他看上了他;又说:‘我自己的仆人中间有人会作诗,也是我做老爷的光荣。’他还说:‘在某地,有这么一些贵族,就是这么生活的,这显得en grand。’好吧,en grand就en grand吧!老弟,我也对他敬重起来——你懂吗?……可是天知道他是怎么搞的。最糟糕的是,他作了那首诗以后,在所有的仆人面前骄傲得不得了,甚至不愿意理他们了。你别见怪,格里戈利,我是像父亲一样跟你说这番话的。他还在去年冬天就答应结婚:这里有一名使女,叫马特琳娜,你知道吗,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为人老实,爱干活,性格又开朗。可是现在不行啦:我不干,就是不干;不要人家啦。是他自命不凡了呢,还是他想先出名,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去求亲呢……”
“多半是听了福马·福米奇的忠告,您哪,”维多普利亚索夫说道,“因为他老人家是真正关心我的人,少爷……”
“您瞧,怎么少得了福马·福米奇呢!”我不由得叫起来。
“唉,老弟,问题不在这儿!”叔叔急忙打断我的话,“不过你知道吗:他现在被折腾得没法儿安生啦。那姑娘又麻利,又好斗,她挑动大家都来反对他:逗他,跟他起哄,甚至家中使唤的小厮们都把他当成了小丑……”
“多半是马特琳娜挑起来的,”维多普利亚索夫说,“因为马特琳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傻瓜,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而且她又是一个性格泼辣的女人,就因为她,我得忍受一辈子的痛苦,少爷。”
“唉,格里戈利老弟,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叔叔埋怨地望了一眼维多普利亚索夫,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谢尔盖,他们合着他那个姓的韵脚,作了一首不堪入耳的东西。他跑来向我告状,请求我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的姓给改了,为了这姓不好听,他早就在苦恼了……”
“是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姓,少爷。”维多普利亚索夫插嘴说。
“得了,你就别说啦,格里戈利!福马也同意了……就是说并不是同意了,而是,你知道吗,有这样一个考虑:万一把诗印出来的话,因为福马正在计划这件事,这样的姓可能会有损体面——对不对?”
“他想把诗印出来,叔叔?”
“要印的,老弟。这已经定啦——由我出钱,扉页上将写明:家仆某某人,而序言里则由作者对福马的教育表示感谢。献给福马。福马亲自作序。嗯,你试想,如果在扉页上写上:《维多普利亚索夫著作集》……”
“《维多普利亚索夫的哀告》,老爷。”维多普利亚索夫纠正说。
“嗯,你瞧,还是哀告!嗯,维多普利亚索夫算什么姓呢?太不雅观啦,福马也这么说的。据说,所有这些批评家都爱挑刺儿,爱取笑人;比如说,勃拉姆别乌斯吧……他们反正什么都无所谓!就因为这么个姓,他们就会笑话你;即使把你臭骂一顿,你也只能挠挠后脑勺——可不是吗?因此我就说:依我看呀,不如随便找个姓写在诗上得了——叫笔名还是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反正是什么‘名’。可是他说,不,您干脆命令所有的仆人,让他们在这儿就永远叫我的新名字得了,根据我的才能,我的姓名也应该是高雅的……”
“我敢打赌,您同意了,叔叔。”
“我呀,谢辽查老弟,我想还是别跟他们争的好;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知道吗,我跟福马之间曾发生过很大的误会。于是从那时候起,每过一个礼拜,就换一个姓,他尽挑那种温文尔雅的:奥列昂德罗夫,丘里帕诺夫……你想想,格里戈利,你起先请求管你叫‘维尔内依’——‘格里戈利·维尔内依’;后来你自己又不喜欢了,因为有个不正经的小伙子,又把这跟‘下流’这词儿押上了韵。你告了一状;处罚了那个不正经的小伙子。你想了两礼拜,想取个新的姓,你挑了又挑,终于想出来了,你跑来请求管你叫‘乌兰诺夫’。嗯,你倒给我说说,老弟,还有什么比乌兰诺夫这个姓更蠢的呢?这个我也同意了:第二次下令让你改姓乌兰诺夫。我这样做,老弟,”叔叔对我补充道,“无非是让他别再纠缠了。你姓了三天‘乌兰诺夫’。你把所有的墙壁,把亭子里所有的窗台都乱涂乱画一气,用铅笔写上‘乌兰诺夫’几个字。这是后来才请人重新粉刷把它刷掉的。你花了整整一刀荷兰纸来练习你的签名:‘乌兰诺夫试笔,乌兰诺夫试笔’。弄到最后,这也不行了:人家又给你找了个韵脚:‘鲍尔凡诺夫。’我不要鲍尔凡诺夫——又得换姓!我倒忘了,你后来又取个什么姓来着?”
“坦采夫,”维多普利亚索夫答道,“既然我的名字注定要成为一个跳舞的,那还不如用个外国词‘坦采夫’显得高雅些,您哪。”
“嗯,对了,坦采夫;这个我也同意了,谢尔盖老弟。可是人家又给他找来了一个什么韵,简直说不出口。今天他又来了,大概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我敢打赌,他一定又准备了一个新的姓。格里戈利,有没有,你坦白说吧?”
“我的确早就想把一个新的高雅的名字敬呈阁下。”
“什么名字?”
“夜来香。”
“你怎么没羞没臊,格里戈利?从雪花膏瓶上取了个姓!还自以为是聪明人呢!看来,你琢磨来琢磨去,很费了一番脑筋!要知道,这在香水瓶上也写着的呀。”
“得啦吧,叔叔,”我低声说道,“这简直是个傻瓜,地地道道的蠢材!”
“有什么办法呢,老弟?”叔叔低声答道,“周围人人都说他聪明,还说,这都是他身上高贵的特性在起作用……”
“看在上帝分上,您快把他支走吧!”
“听着,格里戈利!我没工夫,请你原谅,老弟!”叔叔仿佛连维多普利亚索夫也害怕似的,用一种央求的口吻说道,“唉。你倒是考虑一下,我现在哪有工夫来管你的告状呢!你说,有人又挖苦你了,是不是?嗯,好吧: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准把事情弄清楚,而现在你走吧,上帝保佑你……慢着!福马·福米奇在做什么?”
“他躺下安歇了,您哪。他说,如果有人问起他老人家,就说他今儿晚上准备做长时间的祷告,老爷。”
“嗯!好吧,你走吧,老弟,你走吧!你知道吗,谢辽查,他经常在福马身边,所以对他我也害怕起来了。仆人们所以不喜欢他,就因为他老爱给福马打小报告。他现在倒是走了,也许明天又会挑个什么刺儿去告密!我呀,老弟,已经把那儿的事全调理好啦,现在我的心情很平静……就急忙来找你。我终于跟你又在一起啦!”他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道,“我还以为你非常生气,一定会偷偷走掉哩。我还派人去看着你。嗯,现在,谢天谢地!可是不久以前,加弗利拉是怎么啦?还有法拉列依,还有你——都赶到一块儿了!好啦,总算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跟你促膝长谈,说个够了。我要把心向你敞开。谢辽查,你可不能走;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和柯罗夫金……”
“但是,对不起,您在那儿究竟把什么都调理好了呢,叔叔?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我在这里还有什么可等的呢?不瞒您说,我的脑袋都快裂开啦!”
“我的脑袋就好受吗?已经半年啦,老弟,我一直在晕头转向!但是,谢天谢地!现在一切都顺利解决了。首先,饶恕了你,完全饶恕了,当然附有各种条件;但是我现在几乎什么也不怕了。也饶恕了萨舒尔卡。萨莎呀萨莎,不久以前还……她有一颗火热的心!稍微放肆了一点儿,但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为这小女孩感到骄傲,谢辽查!但愿上帝永远赐福予她。也饶恕了你,甚至,你猜怎么着?你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你可以在所有的房间随便走动,可以到花园里去,甚至有客人的时候——总之,一切都随你的便;不过有个条件:明天当着妈和福马·福马奇的面,你一句话也不许说——这是必须办到的条件,就是说,连半句话也不许说:我已经替你答应了——你只能听长辈的……我想说的是,你只能听别人说话。他们说你年轻。谢尔盖,请你别见怪,你本来就年轻嘛……安娜·尼洛芙娜也这么说……”
当然,我很年轻,而且立刻证明了这一点:一听到这个气人的条件之后,我立刻火冒三丈。
“您听我说,叔叔,”我叫道,差点喘不过气来,“您只消告诉我一点,我就心安理得了:我是不是在疯人院里?”
“唉,老弟,你一下子又批评上啦!你怎么一点沉不住气呢?”叔叔伤心地答道,“根本不是在疯人院,而是双方都性子急了点儿。反正你也得承认,老弟,你自己的态度又怎么样呢?你记得吗,你对他胡说了些什么,对这样一个年高德劭的人?”
“这种人根本谈不上年高德劭,叔叔。”
“你说这话就离谱了,老弟!这可是自由思想啊!我个人并不反对在言谈间来点自由思想,但是说这话,老弟,你就过头了,也就是说,你使我感到吃惊,谢尔盖。”
“您别生气,叔叔,我错了,但是,我是在您面前错了。至于您那位福马·福米奇……”
“瞧,你又来了,什么‘您那位’!唉,谢尔盖,对他不要求全责备:他不过是一个仇恨人类的人罢了,他有病!对他不能苛求。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是多么高尚呵,简直是最最高尚的一个人!你不久以前不是也亲眼目睹了吗?你简直兴奋极啦。至于他有时候也不免胡说八道一气,你就只当没看见得了。唉,这样的事谁能免得了呢!”
“得啦吧,叔叔,恰恰相反,谁会像他这样呢?”
“唉,净钻牛角尖!你的心肠还不够好,谢辽查,你不会宽恕人!……”
“嗯,好吧,好吧,叔叔!咱们不谈这个。您告诉我,您看见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了吗?”
“唉,老弟,事情都是冲她来的。是这么回事,谢辽查,首先,最最重要的:我们大家决定了,明天一定要给他,给福马过生日,因为明天的确是他的生日。萨舒尔卡是一个善良的小女孩,但是她搞错了;咱们都去,热热闹闹地都去,在做礼拜以前,早点儿。伊柳沙要给他朗诵一首诗,这样他心里就痛快了——总之,得让他心里满意。哎呀,要是你也能,谢辽查,跟我们一块儿去祝贺他就好啦!他说不定会完全饶恕你的。如果你们能言归于好,那多好啊!你就别记仇啦,谢辽查,你自己不是也得罪了他吗……他真是一个最好的好人!”
“叔叔呀叔叔!”我叫道,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想跟您谈件正经事,可您……您知道不知道,我再说一遍,您知道不知道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现在的情况?”
“怎么,老弟,你怎么啦!你别嚷嚷啦!不久以前就是因为她才闹出这件事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并不是不久以前才闹出来的,很早以前就闹起来啦。我是担心把你吓坏了,所以才不想事先把这事告诉你,因为他们想把她干脆撵走。而且还要我出面把她打发走。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处境……但是,谢天谢地!现在总算一切都顺利解决啦。你知道吗,他们(我实打实地告诉你吧),他们以为我自己爱上了她,想娶她,总之——我在自取灭亡,因为这的确是自取灭亡:他们刚才就这么跟我说来着……因此,为了挽救我,他们才决定把她撵走。这一切都是妈,而最起劲的则是安娜·尼洛芙娜。福马暂且不置可否。但是现在我已经改变了他们大家的想法,不瞒你说,我已经宣布,你是娜斯金卡的正式未婚夫,你就是为了这事才到这儿来的。嗯,这使他们多多少少放了心,她现在总算留下来啦,虽然不彻底,还只是走着瞧,但总算留下来啦。当我宣布你是来求亲的,你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也提高了。起码,妈似乎安心了。只有安娜·尼洛芙娜还在嘀咕!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使她满意。这个安娜·尼洛芙娜,真的,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叔叔,您多么糊涂啊,叔叔!您可知道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吗,如果她现在还没有走的话?您可知道,她父亲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她带走吗?这事已经完全定啦,这是她今天亲口对我宣布的,末了,他还嘱咐我向您致意——这事您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叔叔目瞪口呆地站在我面前。我似乎觉得他哆嗦了一下,一声哀号从他胸中冲了出来。
我一分钟也不浪费地急忙告诉了他我和娜斯金卡的全部谈话,我的求婚,她的严词拒绝,以及她对叔叔的恼怒,因为他居然敢写信叫我到这里来;我又说明,她希望能用自己的离去使他摆脱与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婚姻——总之,我什么也没有隐瞒;甚至还故意夸大了这些消息中所有不愉快的成分。我想使叔叔大吃一惊,以便使他采取坚决的措施——我果然使他大吃一惊,他一声惊呼,抱住了自己的头。
“她在哪儿,你知道吗?她现在在哪儿?”他吓得脸色发白,终于说道,“而我这个傻瓜到这里来的时候还完全心安理得,我还以为一切都顺利解决了。”他绝望地补充道。
“我还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不过刚才,刚开始嚷嚷的时候,她曾经去找您:她想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一切大声说出来。也许没有让她进去吧。”
“哪能让她进去呢!她在那儿什么事干不出来呵!哎呀,多么性急、多么骄傲的人啊!她能到哪儿去呢,到哪儿去呢?你,你倒好!她为什么拒绝你?胡说!你应当被她喜欢。你为什么不被她喜欢?你说呀,看在上帝分上,你站着干吗?”
“您行行好,叔叔!难道可以问这样的问题吗?”
“但这是绝对不行的呀!你应当,应当跟她结婚。我打搅你,把你从彼得堡请回来又为的什么?你应当成全她的幸福!现在他们要把她从这儿撵走,不然,她就是你的妻子,我的亲侄女——也就赶不走了。要不,她能上哪儿去?她怎么办?当家庭教师?要知道,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胡说,当家庭教师!要知道,在找到工作以前,她待在家里靠什么生活?老头要负担九个孩子,他们自己都在挨饿。要知道,她听了这些下流的诽谤以后走开,她一文钱也不会拿我的,她不会拿,她父亲也不会拿。而且这样离开,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可怜呵!这里将会闹得一塌糊涂——我知道。她的薪金早就预支做家用了:她得养家呀。好吧,就算我能找到一个清白、高尚的门第,推荐她去当家庭教师……但是又谈何容易!上哪儿去找高尚的、真正的正人君子呢?好吧,就算有,就算这样的人很多,何必开罪上帝呢!但是,我的朋友,这危险啊:对这些人能相信吗?况且穷人总是多疑的;他会认为硬要他低三下四去报答人家的饭碗和厚爱!他们会侮辱她;她很骄傲,那时候……那时候又怎么办呢?如果此外又突然遇到一个坏蛋来调戏她,那怎么办呢?……她一定会对他嗤之以鼻——我知道,她一定会嗤之以鼻的——但是这个坏蛋一定还会去侮辱她!她仍旧会蒙受耻辱、污点和怀疑的……我的脑袋都快裂开啦!哎呀,我的上帝!”
“叔叔!请您原谅我提一个问题,”我庄重地说道,“请您别生我的气,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关重大;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权要求你做出回答,叔叔。”
“什么,什么事?什么问题?”
“就像面对上帝一样,请您坦率相告,您是否感到您自己有点爱上了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并且想娶她?您想想:就是因为这事,这里才要撵走她的。”
叔叔做了一个非常不耐烦的最坚决的手势。
“我?爱上了她?他们都疯了,还是串通好了都来反对我?我为什么写信叫你回来,难道不是为了向他们大家证明这一点?他们都疯了吗?那我为什么要把她许配给你呢?我?爱上了她?他们都疯啦,真疯啦!”
“如果是这样,叔叔,请允许我把话说完。我向您郑重宣布,在这个假设中我找不出丝毫不好的地方。相反,如果您非常爱她,您一定会给她带来幸福的——愿上帝成全这件好事!愿上帝保佑你们相亲相爱!”
“但是,这是哪儿的话,你说什么呀!”叔叔似乎恐惧地叫道,“我奇怪,你说这话怎么会这么冷静……而且……总的说来,老弟,你性子太急——我发现你身上有这个特点!得啦,你说的话不是毫无意义吗?你瞧,我怎么能娶她呢?要知道我把她看成自己的女儿一样,毫无私心杂念。如果我对她另有企图,就太可耻了,也太不应该了!我是个老头,而她还是朵鲜花!甚至福马也是用这样的词儿对我说明这个问题的。我的心燃烧着对她的慈父般的爱。可你却来谈什么婚配!她也许出于感激不一定会拒绝,可是以后,她会因为我利用了她的感激而看不起我。我会害了她,失去她的信赖!我愿意把我的心掏出来献给她,她是我的好孩子!我像爱萨莎一样爱她,甚至爱得更深,我对你实说吧。萨沙根据权利和法律是我的女儿,而这一位是我用我的爱给自己造成的女儿。我把她从贫穷中收养下来,抚养长大。我的已故的天使卡嘉很喜欢她,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托付给我。我让她受了教育:说法语、弹钢琴、读书和一切……她笑得多甜啊!你发现了吗,谢辽查?好像她在笑你,其实,根本不是笑你,而是相反,在爱……我本来这么想,等你来了,向她求了婚,他们也就相信我没有动她的念头了,所有这些下流话也就会停止散布。那时候她就会留下来跟我们住在一起,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那时候咱们该多幸福呵!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俩人又几乎都是孤儿,又都是在我的照管下长大的……我会非常非常爱你们!为你们献出生命,跟你们永不分离;到哪儿都跟着你们!啊,咱们会多幸福呵!人们干吗老是发怒,老是生气,互相仇视呢?我真想不管三十二十一地把一切向他们说个明白!真想在他们面前把所有的肺腑之言统统倒出来!唉,我的上帝啊!”
“对,叔叔,对,这话都对,可是她拒绝了我……”
“拒绝啦!唉!……你知道吗,我好像预感到她会拒绝你的,”他沉思地说道,“但是不!”他叫道,“我不信!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这样,那一切都吹啦!想必你开始时对她太冒失了,也许,还侮辱了她;可能还胡说了一些恭维话……你给我再说一遍事情经过,谢尔盖!”
我又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重复了一遍。当讲到娜斯金卡希望用她的出走来使叔叔摆脱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他苦笑了一下。
“摆脱!”他说,“摆脱到明天早上!”
“但是,叔叔,您是不是想说,您将娶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我害怕地叫道。
“为了使娜斯嘉明天不被赶走,我能用什么做代价呢?明天我就提出求婚:我正式答应了。”
“您决定啦,叔叔?”
“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有什么办法呢!这使我的心都碎了,但是我拿定了主意。明天求婚;婚礼决定悄悄地办,随便一点;还是随便一点好,老弟。你可能当伴郎。我已经暗示要你,因此,他们在这以前是绝不会把你赶走的。有什么办法呢,老弟?他们说:‘给孩子们留点财产!’当然,为了孩子们有什么不可以做呢?哪怕拿大顶、转圈,何况这事本来就也许是对的。我总应当为家庭做些什么吧。总不能老是好吃懒做呀!”
“但是,叔叔,她是疯子呀!”我忘乎所以地叫道。我的心近乎病态地缩成一团。
“嗯,什么疯子!根本不是疯子!是这样的,你知道吗,她遭受过不幸……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有头脑,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是,有脑子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呵!而她是多么善良,如果你知道就好啦,多么高尚呵!”
“但是,我的上帝!他已经跟这个想法妥协啦!”我绝望地说道。“不这么办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为我好,而且我也预感到,迟也罢,早也罢,反正跑不掉的:非强迫我娶她不可。与其为了这事惹起争吵,还不如现在这样好。谢辽查老弟,我把一切都坦白告诉你:我甚至多少觉得高兴。决定了就决定了吧,起码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也平静了些。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几乎完全心平气和了。我大概命该如此!主要的好处是娜斯嘉将留在咱们这里。要知道,我已经同意了这个条件。可忽然她自己想跑!那不行!”叔叔跺了一下脚,叫道,“你听我说,谢尔盖,”他用坚决的神情补充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哪儿也别去;我一会儿就回来找你。”
“您上哪儿,叔叔?”
“我也许能看见她,谢尔盖;一切就清楚了,请相信,一切都会清楚的。而且……而且……你将同她结婚——我向你保证!”
叔叔迅速走出房子,拐进花园,而不是去正房。我从窗口注视着他。
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的处境是难堪的:人家拒绝了我,而叔叔却几乎是强迫我娶她。我思想上乱糟糟的。米津契科夫和他的建议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无论如何要把叔叔救出来!我甚至想去找米津契科夫,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话又说回来,叔叔上哪儿去了呢?他自己说他去找娜斯金卡,可是他又踅进了花园。关于幽会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一种非常不愉快的感觉啃啮着我的心。我想起了米津契科夫说的关于暧昧关系的话……我寻思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所有怀疑愤怒地甩到一边。叔叔不会骗我: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的不安每分钟都在增长。我无意识地走到台阶上,又沿着叔叔在那里消失不见的林荫道向花园深处走去。月亮开始升起。这花园的每个角落我都熟悉,因此不怕迷路。快走到一个旧亭子时(这亭子孤零零地坐落在一个池塘边上,池塘早已荒芜,布满了绿苔),我突然两脚像生了根似的停了下来:我听到亭子里有人说话。我无法表达,一种多么遗憾的奇怪的感情攫住了我!我深信这准是叔叔和娜斯金卡;我继续向前走去,极力安慰自己的良心,似乎我是用原来的步子向前走的,并不想偷偷接近。蓦然清楚地传来了接吻的声音,后来又传来热烈的说话声,紧接着又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就在这刹那间,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从亭子里跑了出来,像只燕子似的从我身边掠过。我甚至觉得她用两手捂住了脸,以便不让人看出来:他们大概从亭子里看见我了。但是当我发现紧随着被吓跑了的女士走出来的那个情人就是奥勃诺斯金的时候,我的惊讶就不用提了!——根据米津契科夫的说法,奥勃诺斯金不是早走了吗!奥勃诺斯金也看见了我,非常局促不安:他的一副无赖相顿时烟消云散。
“请您原谅,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和您相遇。”他微笑着,结结巴巴得说道。
“我也没有料到会和您相遇,”我讽刺地答道,“况且我听说您已经走了。”
“不……是这样的……我送了送我妈,送得不远。我能不能把您看作世界上最高尚的正人君子向您提一个请求呢?”
“什么请求?”
“有时候——您对此也一定有同感——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不得不求助于另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的最高尚的情操……我希望您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您别希望了:我什么都没明白。”
“您看见跟我一起待在亭子里的那位女士了吗?”
“看见了,但是没认出来。”
“啊,没认出来!……这位女士快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祝贺您。但是我又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只有一件事:关于您看见我和这位女士的事,务请严守秘密。”
“这究竟是谁呢?”我想,“不会是……”
“我真不知道,”我回答奥勃诺斯金道,“我希望,您能原谅我,我不能向您保证……”
“不,请看在上帝分上,”奥勃诺斯金央求道,“您应该明白我的处境:这是秘密。您也会成为未婚夫的,我也一样……”
“嘘!有人来了!”
“哪儿?”
确实,在离我们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清楚地闪过一个人影,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这大概是福马·福米奇!”奥勃诺斯金全身哆嗦,悄声说道,“他走路的样子我看得出来。我的上帝!又有脚步声,从另一头来的!听见吗……再见!谢谢您……恳求您……”
奥勃诺斯金隐匿不见了。不一会儿,叔叔就像从地底下钻出了似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你?”他叫住了我,“一切全完啦,谢辽查!一切全完啦!”
我发现,他也在全身哆嗦。
“什么完啦,叔叔?”
“咱们走!”他气喘吁吁地说,紧紧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跟他一起走。一路上,一直到厢房,他没有说一句话,也不许我说话。我等待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果然不出所料。我们走进房间以后,他突然头晕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像死人一样。我立即向他的脸上喷了点水。我想:“既然这样的人都会昏厥,大概发生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吧。”
“叔叔,您怎么啦?”我终于问他。
“一切全完啦,谢辽查!福马遇到了我和娜斯金卡一起在花园里,而且正当我吻她的时候。”
“您吻她了!在花园里!”我惊讶地望着叔叔,叫道。
“在花园里,老弟。真是鬼使神差!我非看见她不可,就去了。我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也就是关于你那事,我想说服她。可她已经在那里等了我整整一个小时了,就在那里,在池塘对面的破凳子旁……她一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常常到那里去等我。”
“常常,叔叔?”
“常常,老弟!最近一段时期,几乎每天夜里我们都在那里见面。他们大概跟在我们后面发现了——我早知道他们早发现了,我知道,这准是安娜·尼洛芙娜干的好事。因此,我们就暂时中断了;有三四天了,什么事也没有;可今天偏偏又需要。你自己也看到,多么需要啊:不这样,我怎么跟她说呢?我到这里来希望能碰到她,可她已经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小时,在等我:她也有话要告诉我。”
“我的上帝,太不谨慎啦!您不是知道有人在盯梢吗?”
“这可是个紧急关头呀,谢辽查;彼此都有许多话要说。白天,我连看都不敢看她:她望着一个旮旯,我就故意望着另一个旮旯,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她存在于这世界上似的。夜里我们再碰头,说个够……”
“后来又怎样呢,叔叔?”
“我没有说完两句话,你知道吗——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我开始劝她,劝她嫁给你,可是她对我说:‘您大概不爱我,您大概什么也看不见。’她突然扑到我身上,两手搂住我的脖子,号啕大哭!她说:‘我只爱您一个人,我谁也不嫁。我早就爱上您啦,但是我也不嫁给您,我明天就走,去进修道院。’”
“我的上帝!难道她是这么说吗?嗯,那后来呢,后来呢,叔叔?”
“我一看,在我面前站着福马!他从哪儿跑出来的呢?难道他躲在花丛后面,就等着这桩罪过吗?”
“真卑鄙!”
“我吓呆了。娜斯金卡拔腿就跑,可是福马·福米奇却一声不响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翘起一根手指吓唬了我一下——你明白吗,谢尔盖,明天非闹得满城风雨不可!”
“哼,怎么不明白!”
“你明白吗,”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绝望地叫道,“你明白吗,他们想毁了她,使她蒙受羞辱,名誉扫地;他们一直在寻找借口,以便中伤她,羞辱她,借此把她撵走;现在这个借口找到啦!要知道,他们说,她和我有不正当的关系!要知道,他们这些无耻东西还说,她和维多普利亚索夫也有关系!这全是安娜·尼洛芙娜说的。现在怎么办呢?明天怎么办呢?难道福马会说出去吗?”
“一定会说出去的,叔叔。”
“如果他说出去,只要他敢说出去……”他咬着嘴唇,紧握拳头,说道,“但是,不,我不信!他不会说出去的,他懂……这是一位非常高尚的人!他会宽恕她的……”
“宽恕也罢,不宽恕也罢,”我坚定地答道,“反正您的责任是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向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提出求婚。”
叔叔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您明白吗,叔叔,如果这事情传出去,您就会使一个姑娘蒙受羞辱?您明白吗,您应当尽快地预防不测;您应当大胆地、自豪地、理直气壮地面对大家,公开提出求婚,对他们的理由嗤之以鼻,如果福马胆敢说她一个不字,就给他点厉害瞧瞧。”
“我的朋友!”叔叔叫道,“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想到这点了。”
“那您怎么决定的呢?”
“不变!在开始说给你听之前,我已经拿定了主意!”
“好极了,叔叔!”
我冲上前去拥抱他。
我们谈了很久。我把他应当娶娜斯金卡的理由,非娶不可的道理统统摆在他面前,不过话说回来,他心里比我还清楚。但我口若悬河,欲罢不能。我为叔叔感到高兴。我长时间地鼓励他,要不,他是永远不会站起来的。他对天职,对义务非常崇敬。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丝毫不明白这事将怎么安排。我知道并非盲目地相信,如果叔叔一旦认定这是自己的义务,他绝对不会退缩的,但我还是信不过他会有足够的力量挺身而出,起来反对自己的一家人。因此我变着法儿极力唆使他,怂恿他,用青年人的全部热情给他做工作。
“况且,况且,”我说,“现在一切已经决定了,您的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了!发生了您意料不到的事,其实,这一切大家早看到了,大家在您没有发现之前就看到了: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爱您!难道您能允许,”我叫道,“让这个纯洁的爱情变成对她的羞辱吗?”
“绝不!但是,我的朋友,难道我真的能这样幸福吗?”叔叔叫道,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她怎么会爱上我呢?她到底爱我什么呢?好像我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对于她我已经是老头啦: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天使,天使啊!……我说,谢辽查,你不久前问我,我是不是爱上她:你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吗?”
“我只是看到,叔叔,您爱她,爱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您爱她,然而自己还不知道这个。请恕我直言!您写信叫我回来,想把她许配给我,无非是为了她能够做您的侄媳妇,让她永远待在您身边。”
“那你……那你能原谅我吗,谢尔盖?”
“这是哪儿的话,叔叔!……”
他又拥抱我。
“您瞧,叔叔,大家都反对您:应当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就明天,不能更晚了。”
“对……对,明天!”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你知道吗,咱们要勇敢地、理直气壮地、坚决果断地干……对,要果断!”
“您别怕,叔叔!”
“我不怕,谢辽查!只有一点:我不知道怎么开头,怎么下手!”
“您先别想这个,叔叔。明天一切都会解决的。今天您先安下心来。想得越多越糟糕。如果福马敢哼一声——就立刻把他从家里赶出去,给他点厉害瞧瞧。”
“不能不赶出去吗?我是这么决定的,老弟: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找他,把一切都告诉他,就像刚才我跟你说的那样,他不可能不理解我;他为人高尚,他是人们中间最高尚的一个!但是有一点使我心里不安:如果妈今天把明天求亲的事预先告诉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那怎么办呢?这不糟了吗?”
“关于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您就放心好了,叔叔。”
于是我把奥勃诺斯金在亭子里的情景告诉他。叔叔非常惊讶。我只字没有提到米津契科夫。
“异想天开的人!真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他叫道,“可怜的姑娘!他们跑来找她,想利用她,想利用她的单纯!难道真的是奥勃诺斯金吗?他不是走了吗……奇怪,太奇怪了!我简直大吃一惊,谢辽查……这事明天必须调查清楚,采取措施……但是你坚信,这就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吗?”
我回答说,虽然我没有看见她的脸,但是,根据某些原因,我坚信这就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
“嗯,该不是跟下人中的什么人偷鸡摸狗,你却以为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吧?该不是花匠那闺女达莎吧?这是一个有空子就钻的姑娘!被人发现过,因此我才这样说。是安娜·尼洛芙娜跟在她后面发现的……但是也不对!他不是说他要娶她吗,怪事!怪事!”
最后,我们分手了。我拥抱并且祝福了叔叔。他重复说:“明天,明天一切都会解决的,你还没有起床以前就会解决的。我去找福马,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把他当作亲哥哥似的,把一切告诉他,披肝沥胆,把我的整个内心活动都告诉他。再见,谢辽查,快睡吧,你累啦,而我想必整夜都阖不上眼了。”
他走了。我立刻躺到床上,劳累和疲惫不堪,觉得事情艰难。我的神经很不正常,在入睡以前,我曾经几次哆嗦和惊醒。但是,不管我进入梦乡时的感触是多么奇怪,与第二天早晨我被人用离奇古怪的方式叫醒相比,这种奇怪简直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