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想起了课本,于是走下梯子,放学回家时,不可能不带课本呀,傻瓜。他把棒球塞进裤子口袋里,侧身钻进梯子后面昏暗的三角形空间,那是楼梯的底部与地面相交的位置。他伸手摸索,找到早上留在那里的三本书,把它们扒出来,一把抓起,另外还有一本封面斑驳的作文本。他吹掉上面的尘土、污物和酸味。
公寓管理员从院子后门进来。这个公寓管理员是新来的,走路一瘸一拐,跛得非常厉害。你见后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表示同情。也许,你会疑惑他为什么要四处走动。
“这是什么?”
“忘了点东西。”科特尔说。
“我得和你父亲谈谈。”
“在我见到他时。”
“给他捎个话吧。”公寓管理员说。
科特尔弄不明白公寓管理员是怎么知道他的情况的。前一个公寓管理员离开时非常匆忙,这个新的刚来上班,一个人要照看四栋大楼,走路跛得厉害,让人看着难受。但是,他已经知道谁是谁的儿子了,而且大致不差。总是有人想和他父亲谈一谈,在这样的谈话中,每天都要提到他父亲。
他爬上四楼,走了进去。妹妹洛西在家,坐在餐桌旁边,专心做着家庭作业。洛西十六岁,总是忙着做功课。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当步兵,驻扎在韩国,另一个是空降兵,驻扎在佐治亚州。那是桃树州。但是,如果科特尔必须在这两种工作形式之中做出选择,他觉得,宁可在雪地和泥地上面对全副武装的敌人,不愿背上挂着一缕丝线出门,进入飘着芳香的夜色。
“他裤包里有什么东西?看了叫人觉得可疑,”洛西说,“我看是一个苹果。也许,他逃学去了果园。”
“逃学?”
“搭公交车出城,去摘苹果。当然,我们这里也有苹果。不过,那是放学后吃的。不上学的人没苹果吃。他是不是自己去摘苹果了?”
“如果我没去上学,我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从窗口看到,你进了大门,没有带书。你瞧!”
“那么,你知道,我裤包里装的不是苹果。”
他掏出棒球,玩起控球把戏,让球在手掌和手腕上后旋,然后来了一个换档动作,用肘部使球倒退。洛西看着,笑了起来,重新埋头看书。这动作告诉科特尔,他已经获得了小小的胜利,因为你知道,只有这小姑娘不说话时,她才在表示尊敬。
他站在房间里,望着窗外。他原来和两个哥哥在这里睡觉,现在他独自一人。后来,他把球抛到下层床铺的卡其布床单上。这毯子用结实的橄榄黄布料制作,是唯一带有军队生活的细节。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运动衫,套在身上,再次望着窗外。人们在街灯下穿行,走入逐渐浓重的夜色之中。天黑得太快了。他站在那里望着,只是望着,是窗口上的无名小卒。这时,他听到母亲进门的声音。
他一愣,心里想,如果母亲问他是否上学,应该怎么回答呢?不过,他觉得洛西不会告密。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对此或多或少是有把握的。透过房间的墙壁,他感觉到了洛西的忠诚。他走进厨房,看见母亲正在收拾买来的食品。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洛西的肩膀上,站在桌子旁边,眼睛看着母亲正在摆放的颜色鲜艳的盒子和罐头。
母亲问:“多少次了?”
“什么?”
“总是要人提醒。别穿那件运动衫。我得洗一洗。”
“用强力洗涤剂来洗。”洛西说。
“那运动衫很脏。”
“如果送到洗衣店去,他们肯定会送回来的,”洛西说,“拒收。”
瞧,这世上到处都有他不该做的事情,不该穿的衣服。不过,他喜欢她们两人一起冲着他说话,她们的做法和两个哥哥的。她们对他有时发号施令,有时戏弄,调侃,然而对他没有什么兴趣,没有这种无穷无尽的深切关心。妹妹向前探着脑袋,这样她就可以仔细观察他做出的具体的愚蠢举动。他喜欢让手指滑过果盘的边沿,滑过带着瑕疵的釉面,喜欢看洛西摊放在桌面上的书本,喜欢看盘子里的水果,喜欢看母亲在炉子和橱柜前忙这忙那,喜欢母亲和他谈话的方式。母亲根本不用看他的方向,但是知道他在哪个位置上,根据他在不同房间里的距离,调整说话声音的大小。也许,他希望她俩理解他,让他保守自己的秘密。
“运动衫上有刺果。”洛西说。她似乎喜欢“刺果”这两个字,说话时夹带着一种略显调侃的冷淡。“他浑身都是刺果,肯定去了果园。”
他用手指抚摸果盘的内缘,感受旋转动作,感受材料具有的扩散感,感觉凸起的小点。母亲叫他洗手。她没有看他,但是知道他的手在每天各个时段中的状态。他肯定在泥土中走过,肯定在肮脏的泥土中一边走路,一边说话。
吃晚饭时,他们没有说话。孩子们的父亲不在这里,任何时候都可能走进来——当然,也可能不进来。他们处于并非自愿的等待状态之中。他母亲进门的样子很滑稽:她站在门道里,搂着大包小捆的东西,钱包的长背带斜搭在身上。她有时候拽着带柄的口袋,有时候用肘部推着袋子,就像装着木制假肢似的。即使没有拿东西,她也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把外面的喧嚣带进家来,把地铁、公共汽车和街道上的声音带进家来,把各处的噪音和劳碌带进家来。那是他母亲的做法,他父亲通常会不声不响地进来,站在那里,两眼瞪着,身体靠在墙上,似乎走错了房门,需要向人解释自己是如何出错的。
他母亲身材高挑,略微有一点不对称。而且,她身体强壮。他举过她举过的东西,曾经扛着她常扛的东西,爬上四楼,他知道这一点。她常常面无表情,往往需要半分钟时间,才能调动没有使用的肌肉,挤出一丝笑容。
她说:“我在街上看见那个讲道的人,每次都会在街上的什么位置上见到他。”
“我也看到了。”科特尔说。
“我当时心里想,即使我们无法想象,那个人也有他自己的生活,也会回家,回到某个地方去。但是,他去哪里呢?住在哪里呢?怎么生活呢?我想象不出除了讲道,他还会干什么。”
洛西说:“我在很多地方都见过这样的人。”
“可是,这个人不挪窝,在同一条街上。我觉得,他并不在乎别人听不听。他甚至会向路过的汽车念叨。”
“他讲什么道?”
“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听他那口气,好像俄国人引爆了原子弹。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电台新闻节目中宣布了这个消息。”
洛西说:“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当时相信了,但是扛着那些购物袋上楼就泄气了,觉得自己的肩膀快要脱臼了。”
“说正经的吧。”
“当时,我停下来,听他说些什么。说真的,那是我第一次听那个人说话。”
“他一直在那里呀。”科特尔说。
“我第一次听他说。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我觉得,这是《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中的句子。”
“我是不会相信的。”洛西说。
“可是,那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我很好奇,不知道他怎么生活。”
“有的人总是说教。”洛西说。
“瞧他穿的那身衣服,真可怜。他不是疯子,理解他自己信奉的东西。”
“你也可以理解你自己信奉的经文呀,”科特尔说,“有的人理解自己信奉的东西,但是行为疯狂。”
“阿门。”他妹妹说。
晚餐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凝望窗外。他本该在房间里做家庭作业;他确实在房间里,可是不知道家庭作业是什么。他翻开世界史课本,预习了几页。在那些年代里,他们每分钟都在创造历史。每个句子都是另外一场战争,另外一次规模巨大的衰落。记住那些日子。帝国衰落了,威慑力量崛起了。在他的班上,有一个孩子几乎每天都要撕下几页历史课本,然后把书页一一吃掉。那个同学采用的是这样的方式:翻开课本,放在书桌下面的大腿上,偷偷地把书页揉成一团,慢慢把它从书脊撕下来,尽量不弄出响声。接着,他采用的策略是等待片刻,以类似轻声咳嗽的方式,用拳头捂住嘴巴,那一页书就在拳头里,就像一块饼干。然后,他把书页塞进嘴巴,把印刷用油墨和被人记住的日期塞进嘴里。那动作安安静静,全神贯注。他再等待片刻,让书页留在嘴里。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咀嚼,动作不大,尽量不让上下牙齿碰上,尽量不发出声响。科特尔试图想象那是什么味道。揉成一团的纸浸泡在口水里,吸水之后慢慢变软,这样就比较容易吞下去。他吞咽得并不顺当。你可以看到,他的喉结抽搐,仿佛他正在操纵飞机,让它降落在陌生的海岸上。
战争与条约,吃你的饼干吧。
洛西正在淋浴。他坐在床上,听见水流打在隔壁浴室里墙面上发出的声音,心里想到了那场比赛。他回忆起自己并不知道已经看见的场景或者听到的声音,回忆起人群在出口坡道上的情景,脑海里浮现出衬衣的颜色,耳朵里回响起说话的声音。一名警察骑在马上,马靴雪亮,散发出动物的热量。他听见水流打在浴室镀锌墙面上发出的声音——多年以前,有人给浴室装上那种淋浴喷头,彩色墙壁在使用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父亲回家时,发出的响动明确地说明他进屋了:门慢慢打开,铰链吱吱地叫。他穿过门厅时悄无声息,既没有脱衣服的声音,也没有爬楼梯之后的喘气声。现在,屋里的人根本听不见他的响动。他站在大门附近,带来某种可以听到的东西。也许它只是一个人站在亚麻油地毡地板上形成的压力,也许它是他身体形成的某种氛围,一种紧密感,表明他回家了。
科特尔坐在下铺上,静静等着。父亲穿过厨房,出现在他的房间门口。曼克斯·马丁。他是工人,有活干时搬运家具,没活干时大灌威士忌。他看了科特尔一眼,茫然地点头。他站在那里点头,那姿势没有什么意义,似乎只是说,哦,是你。后来,他进了房间,坐在没人使用的床上,那张吊床上。他们听着水流击打浴室墙壁的声音。
“吃饭没有?”
“肉馅饼。”
“给我留了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呢?你早早离开了餐桌?在城里有约会?”
他明白,父亲这是在开玩笑。父亲颧骨凸出,两颊上长着类似水痘的颗粒,模样有点粗俗,蓄着稀疏的小胡子,刻意而为,显得特别。他环顾房间,仔细观察,似乎觉得这时应该看一看自己的儿子是在什么环境中成长的?他中等个头,胸部稍显宽大,两腿略微内弯。科特尔觉得,他父亲力气有限,无法扛着大件家具上下楼梯。但是,他见过父亲和大个子男人一起搬运东西的情形。
“谁在浴室里?”
“洛西。”
“这洗澡简直是在下暴雨。”
“她做家庭作业也是这样,一点也不剩。”
“从头到尾都这样,那个丫头。”
他们听着她在浴室里的动静。坐在这里和父亲一起谈论洛西,不知何故,这让科特尔觉得不自在。正在这时,水流声停止了。
“你瞧,我想撒尿。”
“管理员想要和你谈谈。”
“他是看门狗,别理他。”
“他刚来这里,怎么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呢?”
“可能我们小有名气吧,我是说你和我。两个男子汉,有人放出话说,这两个家伙可能不好对付哦。”
科特尔放松了下来。他觉得,可能没什么问题。像他们说的,那个人没有什么恶意。有些事情他从母亲嘴里听不到,可以从父亲那里听到。
曼克斯大声说:“洛西宝贝。你老爹需要使用这设——备。”
他俩听到一两声嘟哝。她赤脚穿过过道,身上围着毛巾。曼克斯站起来,提拉着裤子,舌头咔嗒一声,走出了房间。
科特尔无意间——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想到这个情景:比尔·沃特森站在第八大道上,手里抓着短上装。他拿起棒球,看了看,接着放下。他父亲正在撒尿。通常,只能听到淋浴的声音,听到水管发出的响声。但是,他父亲正在撒尿,他一直是家里的国王。这情景很快变得滑稽起来,他撒尿的时间很长,力量很大。科特尔真希望两个哥哥在场,他们就可以一起感受这令人吃惊的情景。
父亲回到房间,坐下来,身上仍旧穿着短上装。那件灯芯绒防风上衣本来是属于兰达尔——科尔特的两个哥哥之一。
“行了,感觉好多了。”
“可以给我写一封信吗?学校里需要的。”科特尔说。
“是吗?写什么呢?”
“就说我生病了,一天没有上课。”
“亲爱的某某某。”
“对,就这样写。”
“请原谅我的儿子。”
“这样写就行。”
“他生病了。”
“告诉他们是发烧。”
“多高?”
“就说100度,这应该可以了吧。”
“如果要做成这件事情,就不应该太低调。”
“好吧。就说他发烧到了102度。”
“当然,在我看来,你脸色红嘟嘟的,很健康。”
“恢复得很快,谢谢。”
“不过,你运动衫上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是刺果吧。”
“刺果。这地方是哈莱姆区。什么样的刺果?”
“我不知道。我想我转了一圈。”
“你转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整天没有上学?”
“我去看球赛了。”
“球赛。”
“在保罗球场。今天。”
“你在比赛现场?”曼克斯问,“那场比赛让街上的人议论纷纷。”
“那不算什么。我在那里,这也不算什么。我得到了他打的那个球。”
“不,你没有。什么球?”
“赢得锦旗的那个本垒打。”科特尔说,有点不太情愿。这是一件令人大吃一惊的事情,现在第一次说出来,这让他有些害怕。
“不,你没有。”
“我追赶那球,然后抢到了。”
“当面撒谎。”曼克斯说。
“没有撒谎,我得到了球,就在这里。”
“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情吗?”曼克斯问。
科特尔伸手掏球。
“你这样的家伙有时也有一鸣惊人的举动。”
科特尔坐在下铺上,背对着墙壁,望着他,望着对面床上的那个男人。后来,他拿起滚进他大腿旁边的卡其布床单上的棒球,伸出手来,让它在指尖上旋转。他用右手高高举着棒球,用另外一只手让它转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摆弄着棒球,炫耀着自己的宝贝。曼克斯感到愤怒,满脸通红。
“你没有撒谎吧?”
科特尔做了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棒球在他手里晃动,似乎具有魔力,不能固定下来——它让他浑身瘫痪,眼珠突出。他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演动作,眼睛盯着老爸。
“嘿,你没有向你老爸撒谎吧?”
“我干嘛要撒谎呢?”
“那好。你干嘛撒谎呢?你不会的。”
“没有理由撒谎。”
“这就对了。没有理由。这我清楚。你向别的什么人撒谎呢?”
“没有谁。”
“你没有告诉你妈妈?”
“她会要我送回去的。”
曼克斯笑了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两眼凝视科特尔,接着身体后仰,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她会押着你,到球场去还球。”
科特尔不想再玩下去了。他知道,这世上最糟糕的陷阱是站在父亲一边与母亲做对。他必须非常小心,这样说或者那样做都没有关系,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始终站在母亲一边。否则,他就死定了。
“好吧。那么,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呢?也许,我们可以改天上午到球场去,把球拿给他们看。我们可以带上门票存根,这样他们至少会知道你当时在现场,正好坐在那个看台上。但是,我们去问谁呢?我们从哪个门进去呢?也许,会有十七个人站出来说,我手里的就是那个关键的球,不是他手里的那个。我早就明白,早就明白,早就明白。”
科特尔听他说话。
“谁会理睬我们呢?他们看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两个黑鬼来。他们会相信某个黑小子能够在人挤人的现场抢到这个棒球?”曼克斯停下话头,也许等候着脑袋里冒出什么主意来。“我觉得,我们应该写一封信。对,我们先给你们学校写一封信,然后以我们两人的名义写一封信,寄给棒球俱乐部。”
科特尔听他说话。他看见父亲陷入沉思中,进入焦虑状态,进入密谋策划的状态。
“我们在信里说些什么呢?”
“我们用挂号信寄出。对,这样做会增加分量。我们还要附上门票存根。”
“我们说什么呢?”
“我们卖掉这个棒球,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呀?”
科特尔想站起来,看一看窗外的景象。他觉得压抑,希望独自望着街道,别的什么事情也不做。
“我不想卖,想自己留着。”
曼克斯偏斜着脑袋,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主意:把这棒球放在家里,让它落尘,变得一文不值。
他轻声说:“留着干嘛呢?我们把它卖了,给你买一件毛衣,扔掉身上这件破衬衣。你穿这衣裳,模样就像住在树上的人。我们还可以给你妈妈和妹妹买点东西。让这东西放在这里没有用,不能变成现钱,这样干真愚蠢。”他说话的口气显得很有道理,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向可以接受他开导的儿子一一道来。我们这样做是对家人负责,而不是出于虚荣把它收藏起来,作为纪念。“我们给你妈妈买一件冬装。冬天来了,她需要一件厚实的衣服。”
科特尔希望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男子汉的样子,不输给父亲。
“他们会给我们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完全没有概念。不过,有人希望得到这个球没,可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展示。我觉得,我们首先做的事情是寄一封挂号信,把存根也寄去。那叫什么来着?叫遇雨补赛票根吧。”
“我没有存根。”
父亲眉头一皱,一副受到伤害的惊讶表情,仿佛受到了深刻伤害。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呀?”
“我没有存根。”
“怎么会没有呢?”
“我没有买票,是硬冲进去的。”
“你这是在说什么呀,儿子?”
“我没钱买票,就硬冲了进去。假如我有钱,我会买票的。”他无助地补充说:“没有钱,没有票。”
父亲的目光注意到儿子脸上闪过的表情。科特尔发现,父亲脸上出现了一种惊惶,一种发自内心的愧疚。他说到了钱,提到了家里经济窘迫这个老话题。父亲处于退却状态,眼光游疑,已经逃离了刚才的状态,逃离了做事要为家人负责的状态。这是一个可怕时刻,科特尔在这样的情景中发现自己赢得一场原来并未意识到的对峙。他已经让父亲投降,进入狼狈的退却状态。
科特尔说:“不管怎样说,如果不是保留座位或者包厢座位,存根并不显示你坐在哪一个区。所以说,门票并不证明什么。在大街上也能拾到用过的门票。”
父亲说:“我们别管它,行吗?”他站起来,神情严厉。“今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法做,睡觉吧。”
科特尔并未提及父亲本来要写的那一封信,那封为逃学寻找借口的信。也许,明天早上这一切都会过去。也许,父亲会改变主意,不再说卖棒球的事情。也许,他会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科特尔知道,如果他坚持一天,坚持一天半,不采取任何行动,父亲将会完全忘记这件事情。在这个家里,这是他们觉得有把握的事情之一,心照不宣,静观其变,等着他遗忘。
科特尔站在窗户旁边,看着下面的街道。在学校里,他们有时候告诉他,眼睛不要看窗外。这位或者那位老师这样说。他们告诉他,答案并不在窗外。不过,他总是想说,答案就在那里。有的人观察窗外,有的人死啃书本。
他脱下衣服,准备睡觉。他睡觉时穿着短裤和开领短袖衬衫。母亲走进房间,向他道晚安。只要她不知道他和父亲之间的谈话,晚安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是在不知名的地方洞开的另外一个陷阱。她告诉他,她明天要早起上班,那地方很远,需要坐地铁,到第二十一大街尽头去。她在一个安装着大电扇的阁楼里工作,缝制衣服。去年暑假,他每周去那里干四个小时,打扫落在地上的布片,搬运纸制圆筒。她们——四五十个女人——逗弄他,插科打诨,使用的语言非常露骨。
“洛西可以帮助你立起来。”
“我不需要谁帮助的。”他说。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人需要别人帮忙才能立起来,那个人就是你。”
“她把东西扔给我。”
“先抓住,接着扔回去呀。”
“那么,我就没法穿上衣服了,她扔的是我的衣服。”
他母亲俯身吻他——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做了——之后,用指头抚弄他的脑袋,几乎是在用指关节摩擦,伸出两手,挤压他的脸蛋,让他觉得疼痛。他听到父亲路过房间,进了厨房,希望父亲忘记亲吻自己。
在黑暗中,他想到了那场比赛。在令人满足的温暖睡梦中,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那场比赛的情景。比赛输了,他们赢了。本来是不可能赢的,可是他们后来赢了,永远赢了。这东西他们是不可能拿走的。这是他早上想到的第一件事情,甚至在睡梦中,他身体的一个部分已经在那里了,已经醒来考虑那场比赛的事情。
曼克斯·马丁站在冰箱那里,目光寻找那肉馅饼。她给他留了一些肉馅饼,放在盘子里,就像X囚徒的最后一餐。他把馅饼取出来,在桌子前面坐下,慢慢吃了起来。他的脑袋经历这样或者那样的痛苦。他看着放在盘子里的食物,不得不提醒自己把它放在那里的目的。
他吃完之后,把盘子放进洗涤槽,然后决定把它洗净,擦干。他的动作异常讲究,把厨房用具也一一清洗干净。他知道,他应该修理一下不停滴漏的水龙头,但是我们只有期望他改天有时间再动手了。他轻声吹着口哨,把盘子放进橱柜。
艾薇进来,没有看他。她不看他的方式很特别,值得进行科学研究。那是她擅长的动作,用目光扫视房间,然而完全忽视他的存在。科学界应该研究这样的情况,以便用于军事目的。
她说:“你在和他说话。”
“谁管得着呢?”
她问:“说什么呢?”
“我可不需什么理由。”
她说:“说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是我儿子。谁管得着呢?”
“让他单独待着。我管得着,”她说,“那是他需要的。他没有你的说教,自己长大。只不过他自己没有说出这一点罢了。”
“让他告诉我。”
她说:“我这就是在告诉你。”
她在厨房里一边走动,一边收拾东西。
她说:“我明天要早一点上班。他们有一个紧急订单,准备多付一半工钱。”
他听到他们的卧室的收音机开着,声音传来,隐隐约约。
“听着,我认真告诉你,闹钟在六点钟以前就会响的。”
“六点以前。”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它不走了,早晚有什么关系呢,他说话的口气似乎与这些事情没有关系。
她身穿居家服,脚穿拖鞋,像梦游者一样,在厨房里移动,这个梦游者的目光完全不会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她对厨房里的动静了如指掌,他却不是这样。即使他在那里,准备进入少得可怜的睡眠状态时,他也全然不管家里的事情,根本不关心什么清晨的寒意、上班的妻子,根本不关心已经定时的刺耳闹钟什么时候会响。
她找到了想要的药片,然后走进过道。他站在那里等着。他关闭顶灯,站在光线昏暗的厨房角落里。
他在那里站了十五分钟,慢慢思考,试图理顺脑子里的纷繁思绪。
行了。他离开厨房,在科特尔的房门口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向室内,让眼睛习惯黑暗。孩子已经熟睡。曼克斯走进房间,一眼看到那个棒球,摆在没人睡的那张床上。他每次都是这样得手的。他们得到有价值的东西,甚至根本不考虑如何把它藏起来。让并不存在的仙女们帮自己看管贵重物品。他告诉他们多少次了?要保护自己的东西。世事变化,你们在生活中要有防卫意识。
他试图回忆在科特尔小时候睡上铺的那些日子里,哪一个孩子睡在哪一张床上。他们长得可真快。
他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心里犹豫不决,权衡他是否应该这样做。后来,他动手了,伸手抓起了棒球。他这样做时心里依旧没有拿定主意,行为结束了思考。他手握棒球,悄悄穿过厨房,到了大门口。身上的风衣——那是他儿子的风衣——口袋很宽大,放棒球正合适。他推开门,扭曲着面孔,好像要把开门的声响拽回来。在脑袋清醒,有点可以支配的时间时,应该给门枢上点油。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跨出门槛,来到台阶上,心里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不穿他的旧衣服,而他却穿着他们的?
他左右观望,因为他总是左右观望。后来,他下了阶梯,到了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