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诺太太起身向门口走去,她似乎盼着我快点走。尽管她家里的气氛很压抑,但我还没有做好离开的准备。我仍然坐在椅子上,无声地斗争着,过了一会儿,她回到摇椅上,再次坐下来。
“还有别的事吗?”她问。
“也许你能帮助我。这与你还有弗雷德里克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我想布罗德赫斯特先生离开家的时候,你在为布罗德赫斯特夫妇工作。”
“是的。”
“你是不是碰巧认识那个女人?”
“艾伦·吉尔帕特里克?当然认识。她在中学教美术,嫁给了那个做房地产的吉尔帕特里克。这是在他开发峡谷庄园项目一夜暴富之前的事。当时他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
“我猜吉尔帕特里克太太看到了改善生活的机会,于是向布罗德赫斯特先生撒下了网。整个事情的经过我都看在眼里。布罗德赫斯特太太不在家的时候,这两个人就去山屋,把斯坦利留给我。吉尔帕特里克太太要教上尉画画,她也教他做其他的事。他们以为骗了所有人,其实没有。我偶然看到过他们俩的眼神,他们仿佛是在一个除了他们俩没有任何人存在的神秘世界里。”
“布罗德赫斯特太太知道她丈夫有外遇吗?”
“她肯定知道。我能看出来她很痛苦。但她什么也没说,至少我没听她说过。我觉得她是不想分手。她的家族在当地很有地位,至少过去是。她还得为可怜的小斯坦利考虑。有时候回过头来想想,我觉得,从长远来看,公开决裂也许对斯坦利更好。斯坦利以前经常问我,他父亲和那个女人在山屋里做什么。我只好给他编故事,但他从来没完全上过当。孩子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我猜这种状况持续了一段时间。”
“至少有一年。那是奇怪的一年,对我来说也是。我给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当管家,我虽然身体在那个地方,却不属于那个地方。过了一段时间,这两个人开始在我面前随便起来。我就像是家具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一部分。到了后期,他们甚至懒得去山屋了。其中一个原因是弗雷德里克在峡谷入口处的林业局上班,所以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出去的时候,他们就待在家里,把自己锁在密室里,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蛋都像着了火一样红扑扑的,我又得给斯坦利编故事,向他解释为什么沙发会吱吱叫。”说到这儿,她白粉下面的脸泛出淡紫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么多。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想把这些事带进坟墓里去。”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私奔吗?”
“我猜可能是压力太大。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最终他们私奔的时候我也几乎做好了辞职的打算。”
“他们去哪儿了?”
“听说是去了旧金山,后来他们再也没回来过。我不知道他们靠什么生活。他没有工作,自己也没钱。我很了解他们,我猜她在湾区找了份工作,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他可能一直靠她养活。他不是你说的那种实用的人。”
“她是哪类女人?”
“装作很热爱艺术的那类女人,其实,她表现出来的要实际多了。她会装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其实她的脚是黏土做的。有时候,我真为她难过。她的目光常常跟随着他,她好像是条狗,而他是狗的主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经常琢磨,一个有丈夫有儿子的女人怎么会对另外一个女人的丈夫产生这种感觉。”
“我想,从照片上看他是个美男子。”
“确实是这样。你从哪儿看到的照片?”
我拿出斯坦利登在报纸上的广告,递给她。她显然认出了这个东西。
“这就是那天阿尔·斯威特纳拿的那份剪报。他想确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布罗德赫斯特上尉。我告诉阿尔就是他。”
“他打听那个女人的情况了吗?”
“没有必要问。阿尔伯特早就认识吉尔帕特里克太太。阿尔伯特住在我家的时候,她是他中学的班主任。”她擦了擦眼镜,再次低下头看那份剪报,“谁在报上登的广告?”
“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
“他上哪儿去找那一千块钱的奖金?他穷得叮当响。”
“向他母亲要。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我明白了。”她装满往事的眼睛从剪报上抬起来,“可怜的小斯坦利。他还在试图弄明白山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女人的洞察力持续令我吃惊。她的思维因为麻烦事变得敏捷起来,并在多年代替弗里茨采取防守策略中获得了锻炼。我忽然意识到她和我聊天也许另有目的,她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雪赫拉莎德想用故事挡住我,在我和她儿子中间竖起一道由言语砌成的大坝。
我看了一下表。差一刻一点。
“你要走了?”斯诺太太急切地问。
“我本来可以和弗雷德里克先聊一会儿——”
“不行,我不会答应的。他总是为他没做过的事埋怨自己。”
“我会考虑到这一点。”
她摇了摇头。“你去问他不公平。我告诉你的事比他能告诉你的多得多。”她愤怒且虚张声势地补充道,“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吧。”
“有一件事。你提到玛蒂·尼克森寄给弗雷德里克一张圣诞卡。”
“不是圣诞卡,确切地说,是一张明信片,她在上面写了几句问候的话。”她站起身,“如果你想看的话,我把它给你找出来。”
她穿过走廊进入厨房。我听见第二道门开关的声音,薄薄的墙壁那边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我听见弗雷德里克的声音,他在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然后是他母亲让他平静下来的声音。
出来时,她手里拿着一张明信片,她把明信片递给我。这张卡片上有一张彩色的照片,是一个两层楼的汽车旅馆的前脸,招牌上写着“丝兰树汽车旅馆”。明信片上扣了一个石油城的邮戳,日期是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问候语是用褪了色的绿墨水手写上去的:
亲爱的弗里茨:
好久没见了。那个美丽的圣特雷莎还好吗?我生了一个女儿,十二月十五号出生的,刚好赶上当圣诞宝贝。她出生时的体重是七磅六盎司,是个可爱的娃娃。我们给她起名叫苏珊。我很幸福。希望你也一样幸福。祝你和你的母亲圣诞快乐。
玛蒂(尼克森)·克兰戴尔
厨房里的电话响了。斯诺太太猛地跳起来,就像突然听到闹钟响了一样。她在接电话之前把厨房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打开那扇门。“是凯尔西先生打来的电话。”她抿着嘴说,似乎那个名字的味道是苦的。“他想和你说话。”
她让到一边,放我过去,然后站在门口听。
凯尔西的语气很急。“治安官飞行中队的一个志愿飞行员看到了‘阿里阿德涅’。它在沙丘湾搁浅了。”
“船上的孩子怎么样?”
“不太清楚。好像不太好。据我得到的消息,船在风浪中解体了。”
“具体是在什么地方?”
“就在州立公园下面。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知道。你在哪儿?我可以去接你。”
“恐怕我现在不能出城。我得到了一个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谋杀案的线索。反正,我不能离开火场。”
“什么线索?”
“昨天有人在这附近见过那个戴假发的人。他开着一辆白色的旧车行驶在响尾蛇路上。一个正在散步的女大学生在火灾发生前不久看到了他。”
“确定是他吗?”
“还不清楚。我现在去找她谈谈。”
凯尔西挂断了电话。转过身时,我发现弗里茨的房门虚掩着。他的一只潮湿的眼睛出现在门缝里,就像水下石缝中的一条鱼。他的母亲在另一道门边像鲨鱼一样注视着他。
“你好吗,弗里茨?”我说。
“感觉糟透了。”
他把门缝开大了一些。他身上的睡衣皱巴巴的,他看起来不像成年人,倒像是一个疏于照料的小孩。他母亲说:“回你的房间去,不要说话。”
他摇着脏兮兮的头。“我不喜欢待在那里。我总是能看见一些东西。”
“你看见什么了,弗里茨?”我说。
“我看见布罗德赫斯特先生在坟墓里。”
“是你埋的他?”我说。
他点了点头,接着哭了起来。他一边摇头,一边哭得像台人形抽水机。他的母亲走过来,站到我们中间。她把她很轻的身体靠在他没有形状的身体上,把他推回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门,接着上了锁,然后转向我,手里拿着钥匙,就像握着一支武器。“请你现在就从这里出去。你把他搞得很心烦。”
“如果昨天是他把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埋了,你不可能掩盖这个事实,即便有这种想法都是疯狂的。”
她发出小猎狗才有的那种叫声,原来那是她的笑声。“我不是一个疯狂的人。他和我都不可能埋布罗德赫斯特先生。你们把他搞糊涂了,他很害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看见过什么。只可惜,我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没有做过任何错事。我了解我的儿子。”
她信心满满,我几乎相信了她的话。“我还是认为有很多他知道的东西没有告诉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他知道的情况不多。他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我想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你竟然对一个寡妇和她的独子纠缠不休。如果医生发现他是现在这个状态,会把他送到州立医院去的。”
“他以前被送进去过吗?”
“差一点,那是在很多年前。但布罗德赫斯特太太说她会出疗养院的费用。”
“那是在一九五五年?”
“对。现在你能从我的厨房里出去了吗?我没有请你进来,而是请你出去。”
我向她道完谢后离开了那个房子。在房前的马路牙子上,一个穿运动服的中年男子正从一辆黄色的跑车里钻出来。他从汽车的后备厢里拎出一个医疗箱,然后向我走来。他灰白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和粉扑扑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纪尧姆医生?”
“是我。”他的眼神中流露出诧异。
我告诉他我是谁以及我在这里做什么。“布罗德赫斯特太太雇用了我。顺便问一句,伊丽莎白·布罗德赫斯特怎么样了?”
“身体虚脱导致轻微的心脏病发作。”
“她能说话吗?”
“今天不行。可能要等到明天了。我不想插手她儿子,还有她孙子的事。”医生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突然叹了口气。“我刚刚在太平间见到了斯坦利的尸体。我不愿看到年轻人死去。”
“是刀伤致死的吗?”
“我想是。”
“你是他的医生?”
“我给他做了大半辈子的医生,只要他住在家里。后来我也时常见到他,只要有问题,他就喜欢来找我。”
“他有什么问题?”
“情感问题。婚姻问题。我真的不能和第三方讨论这些问题。”
“你伤害不了斯坦利。他已经死了。”
“我已经意识到了。”医生严肃地说,“我感兴趣的是,到底是谁捅了他,又是谁埋了他。”
“你的病人弗里茨·斯诺说是他埋了斯坦利。”
我等着看医生的反应。他浅色的眼珠没有动,脸上的红润依然没变。他甚至笑了一下。
“我不相信他的话。弗里茨总是在忏悔。”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
“因为我给他看了二十多年的病。”
“他是疯了吗?”
“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他属于高度敏感,凡事都有责怪自己的倾向。情绪萦乱的时候,他会失去所有的现实感。可怜的弗里茨一辈子担惊受怕。”
“他怕什么?”
“主要是怕他母亲。”
“我也是。”
“我们都怕她。”医生用稍许戏谑的口吻说,“她是个强悍的小女人。但她变成这样也是不得已。她死去的丈夫很像弗里茨,做什么工作都很难保住饭碗。我想他们的主要问题源自基因,我们对遗传性问题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我们朝那个房子扫了一眼。斯诺太太正站在窗前监视我们。接着,她让窗帘回归了原位。
“我真得进去看我的病人了。”纪尧姆说。
“也许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可以聊一聊弗里茨。无论弗里茨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清白,他都和杀害斯坦利的主要嫌疑人有关联。”我把阿尔·斯威特纳的事告诉了他,还有凯尔西的那条新线索。“而且,我们知道弗里茨能拿到我们给斯坦利挖墓的工具。此外,他还告诉我是他埋掉的斯坦利。”
医生慢慢地摇着他灰白的头。“即使天塌下来,弗里茨也会想办法责怪自己。其实,斯坦利很有可能是自掘坟墓。”
“我和助理验尸官也猜到了这种可能性。”
“在我看来,这并不完全是猜测。”纪尧姆说,“刚才检查斯坦利的尸体时,我发现他的手上有水泡。”
“什么样的水泡?”
“普通的水泡,两只手的手心都有。”他用右手竹片般的手指抚摸着左手心。“一个不习惯挖地的人才会长这种水泡。我承认很难相信一个人会自掘坟墓。”
“他可能是被迫的。”我说,“阿尔·斯威特纳,那个戴假发套的人活着的时候可是个难缠的家伙。他可能拿枪逼着斯坦利。斯坦利也可能有其他不可抗拒的理由。”
“什么理由?”
“不知道。他也许打算埋其他人。他身边有个年轻的女孩,还有他儿子。”
“他们怎么样了?”
“我正要去查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