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干什么?”简在我身后说。
“做游戏。”
“把它收起来,拜托。伊丽莎白不喜欢别人动她的枪。”
我把枪放回盒子里。“这对手枪很漂亮。”
“我不这么认为。我讨厌所有的枪。”
她嘴上虽沉默了,但眼睛里却有更多的话要说。她脱掉了鲜艳的短裙,换上了一条黑色的过膝裙,但这条裙子不适合她。她再次让我联想到女演员,只是这次这个年轻女子扮演了一个年纪更大的角色。
“我的样子还好吗?”她的声音里充满焦虑,似乎儿子不在身边,丈夫已死的事实让她开始怀疑自己。
“你不可能是别的样子。”
她把我对她的赞美之词推到一边,似乎这句话会弄脏她,接着,她回到沙发上坐下,把黑裙向下拽,以便将两条腿完全藏起来。
我把枪匣合上放好。“是他父亲的枪?”
“对。它们属于伊丽莎白的父亲。”
“她用枪吗?”
“如果你的意思是她现在是否打鸟,答案是不。这些枪是那个了不起的人留下来的珍贵的遗物。这个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被称作遗物。我感觉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这是伊丽莎白的裙子?”
“对。”
“你会考虑住在这里吗?”
“也许吧。它很符合我现在的心情。”
她低下头,摆出一副聆听的态度,似乎那条黑裙像太空服一样和声音连在一起。“伊丽莎白过去经常打鸟。她也教会了斯坦利打鸟。他一定很担心,否则不会告诉我。显然,他母亲也很担心。早在我认识她之前,她就完全放弃打鸟了。”
“但我父亲没有。”她出人意料地说,“至少和我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没放弃过。我父亲喜欢射击任何移动的东西。我和我母亲不得不给他打回来的鹌鹑拔毛,还有鸽子。我母亲离开我父亲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他。”
他从斯坦利的家庭跳到自己的家庭,中间没有任何过度。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的我,问她:“你考虑搬回自己的家?”
“我没有家。我母亲再婚了,住在新泽西。最后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的时候他在巴哈马群岛经营游乐渔船。总之,我无法面对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他们会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仅此而已。因为我离开了他们,赚钱供自己完成了学业。他们不同意我这么做。女孩应该是——大人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声音如石头一般冰冷,而且充满了怨恨。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会怪谁?”
“当然是我自己。不过,斯坦利也有责任。”她再次垂下眼帘,“我知道这么说很可怕。我可以原谅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还有他忙着找父亲的那件蠢事。可是他为什么要把罗尼带走呢?”
“他想向他母亲要钱,带罗尼看奶奶是交易的一部分。”
“你怎么知道的?”
“伊丽莎白告诉我的。”
“她一定会这么说的。她是个冰冷的女人。”接着,她似乎是在向这个房子道歉般补充道,“我不该这么说。她受了很多苦。我和斯坦利也没怎么安慰她。我们得到的很多,付出的很少。”
“你们得到什么了?”
“钱。”她似乎在生自己的气。
“伊丽莎白很有钱吗?”
“当然,她很富有。她肯定从开发峡谷庄园这个项目上赚了一大笔钱,她还有好几百公顷的土地没开发呢。”
“土地并没有产出多少,除了那几公顷的鳄梨树。而且,她好像有很多账单没付。”
“正是因为她很有钱才会这样。有钱人从来不付账单。我父亲在里诺开过一个很小的体育用品商店,那些真正买得起东西的人都受到过威胁,如果不付账单,就有人把他们告上法庭。单单她祖父留下的田产这一项,伊丽莎白每年就能获益好几千。”
“一年能赚几千?”
“不清楚。在钱这方面她的嘴很严,但她确实很有钱。”
“如果她死了,钱归谁?”
“别这么说!”简似乎很害怕,也很迷信。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补充道:“纪尧姆医生说她没事。生病是因为过度疲劳,而且压力太大。”
“说话没问题吧?”
“当然,不过,如果我是你,今天就不去打扰她。”
“我想找纪尧姆医生谈一谈。”我说,“不过,有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她死了,钱归谁?”
“罗尼。”虽然她的声音很低,身体却因无法控制的情绪绷得很紧,“你是担心谁给你钱吗?这就是为什么你本该出去找罗尼却还在这里闲逛?”
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坐下来,保持了片刻的低调。愤怒和悲伤像电流一般在她的身体里交替穿梭。她把愤怒指向自己,把裙角攥在手里用力地拉扯着,似乎想把它撕碎。
“别这样,简。”
“为什么不可以?我讨厌这条裙子。”
“那就脱下来,换条别的。你不能崩溃。”
“我无法忍受等待的滋味。”
“可能还会拖延一阵子,但你必须忍耐。”
“我们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你不能出去找他吗?”
“没有捷径,前路漫长,跋山涉水。”看到她情绪低落,我补充道:“不过,我确实掌握了一两条线索。”我又把那个上面贴着斯坦利父亲和吉尔帕特里克妻子的广告掏出来,“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她低下头看剪报。“报纸出来一段时间以后我才看见。六月份我们在洛杉矶的时候,斯坦利没跟我商量就在《新闻报》上登了这则广告。他也没告诉他母亲。她看到广告以后勃然大怒。”
“为什么?”
“她说他让整个丑闻又复活了。但我认为没有人在乎,真的,除了她和斯坦利。”
我想,在乎的人还有杰瑞·吉尔帕特里克、杰瑞的父亲,可能还有她本人。“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她叫吉尔帕特里克,据伊丽莎白说。她嫁给了当地一个房产商,布莱恩·吉尔帕特里克。”
“他和伊丽莎白的关系怎么样?”
“非常好,我觉得。他们是生意上的伙伴,联合开发了峡谷庄园。”
“那吉尔帕特里克的儿子杰瑞呢?”
“我不认识。他长什么样?”
“年龄大概十九岁,身材细长,红棕色的长发,留着胡子。非常情绪化。昨天晚上他用手枪砸了我的头。”
“他就是那个把罗尼带到船上去的人?”
“就是他。”
“我可能认识他。”她的目光向内转,并把这个状态保持了一会儿,仿佛她正在心里算数。“他当时没留胡子,但是我想六月份的一个晚上他来过我家。我只看了他几眼。斯坦利把他带进书房,还关上了门。但我肯定他当时手里就拿着这个剪报。”她抬起头,“你觉得他是不是想报复我们?因为他母亲和斯坦利的父亲私奔了?”
“有可能。我想这个男孩真的很在乎他的母亲。实际上,他可能正在去找她的路上。”
“我们必须找到她。”简说。
“我同意。如果线人的消息可靠,前吉尔帕特里克太太现在住在旧金山南边的半岛上。”
她抓住这条线索,因为这是唯一的线索。“你会为我去吗?今天就去?”
她的脸上又恢复了活力。我不愿看到她失望。“在得到确切消息之前我最好留在这里。杰瑞说去年夏天他参加了英赛纳达帆船赛,也许他朝那个方向去了。”
“去墨西哥了?”
“很多年轻人最终会留在那里。不过,我们应该查清半岛这个线索。”
她站起来。“我自己去。”
“不。你留在这里。”
“留在这个房子里?”
“总之,留在这个地方。我怀疑这是一起索要赎金的绑架案。如果是这样,你就是那个他们要联系的人。”
她看着电话,仿佛听到了铃声。“我没钱。”
“你一直跟我说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很有钱。如果有必要,你可以向她借。事实上,我很开心你提起这个话题。”
“因为我没给你钱?”
“我不担心这个。但是我们很快就需要一笔实实在在的现金了。”
简又心烦意乱起来。她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那条不合身的黑裙里包裹着尴尬和愤怒。
“我不会去找伊丽莎白要钱的。当然,我可以去找份工作。”
“目前看来不太现实。”
她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我们俩迅速交换了一下犀利的眼神,这个眼神传递出某种可能性,那就是我们有可能成为激情四射的敌人或朋友。愤怒的热气如同一口很深的温泉积存在她的体内,这与她的婚姻状态和寡妇身份并不相称。
她听起来更自信了,她似乎采用了我的手段:“说到现实,你打算怎么把我的儿子找回来?”
“我在等一个叫威利·马凯的人给我回电话,他在旧金山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他对湾区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想和他合作。”
“那就这么办吧。我去筹钱。”她的这个决定似乎不止关乎钱,“你打算怎么做?”
“等待,还有问问题。”
她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接着又坐在沙发上。“你就知道问问题。”
“我自己也烦了。不过,有时候不等我问就有人主动告诉我,但这些人里不包括你。”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这只是个问题,对不对?”
“不全是。我觉得你的婚姻很奇怪。”
“你希望听我给你讲讲。”她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洗耳恭听。”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这句提醒再次激怒了她,她几乎怒发冲冠。“我只知道有窥淫狂,但你是个听淫狂,对不对?”
“什么东西让你羞于启齿?”
“我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她言辞激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不想谈这个。”
我坐下来沉默了几分钟。我怀疑自己有点爱上她了,一方面她是罗尼的母亲,另一方面,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那个紧紧包裹在黑裙里的身体似乎令人无限伤感。
然而,她的寡妇身份似乎在她身边投射出一圈我无法进入的阴影。此外,我提醒自己,我的年龄几乎是她的一倍。
她用坦率的目光看着我,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我不愿意承认,”她说,“这之前我从来没承认过。我的婚姻是失败的。斯坦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够不着他。如果他还活着,也会用同样的话说我。但我们并没有真正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我负责照顾罗尼,斯坦利则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寻找父亲这件事上。晚上他在书房工作的时候我偶尔会去看他。有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翻看照片和信件,感觉像在数钱。”说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凌乱的微笑。
“但我不该轻视他。”她补充道,“我应该更严肃地对待整件事。莱斯特曼神父曾经建议我这么做。他说斯坦利是在寻找迷失的自我,我现在明白了,他说得对。”
“我想找莱斯特曼谈谈。”
“我也是。可惜他死了。”
“怎么死的?”
“老死的。我真的非常想念他。他是个好人,非常善解人意。可是我没听他的话。我当时很愤怒,也很嫉妒。”
“嫉妒?”
“嫉妒斯坦利和他的父母,嫉妒他们破碎的婚姻。我感觉它似乎是在和我的婚姻竞争,渐渐把我的婚姻挤出局。斯坦利渐渐沉溺于过去,对我越来越没有耐心。如果我再努力争取一下,或许能阻止他。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他投在《新闻报》上的那个广告引发了整场灾难。是不是这样?”
我不必回答这个问题。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威利·马凯打来的。“你好,卢。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在找一个女人,四十岁左右。十五年前她离开圣特雷莎时的名字是艾伦·斯特罗姆·吉尔帕特里克。她是和一个叫里奥·布罗德赫斯特的人一起走的。现在他们可能生活在一起,也可能没有。据我那个有点疯癫的线人说,她现在住在半岛一个两三层高,有一对塔楼的老房子里。房子周围种了松树和橡树。”
“你能描述得更准确一些吗?半岛上有很多树。”
“一个来星期以前那附近有一条大丹狗。好像是条流浪狗。”
“艾伦有什么背景?”
“她是圣特雷莎一个房地产商的前妻。那个人叫布莱恩·吉尔帕特里克。他告诉我她是斯坦福大学的毕业生。”
威利用嘴发出心满意足的咔嗒声。“这意味着我们要从帕洛阿尔托找起。斯坦福大学的毕业生会像信鸽一样回到那里。你有艾伦·斯特罗姆·吉尔帕特里克的照片吗?”
“我有一个六月末登在《新闻报》上的广告。那上面有她和里奥·布罗德赫斯特十五年前,以拉尔夫·史密斯夫妇的名义离开旧金山时的照片。”
“我的剪贴簿上有这个广告,”威利说,“我记得酬劳是一千美元。”
“你对钱的记性真好。”
“是啊,的确如此。我刚刚再婚。我有机会拿到这笔钱吗?”
“可惜,出钱的人死了。”我把斯坦利是怎么死的和剩下的事统统告诉了他。
“为什么艾伦这个人这么重要?”
“我打算问问她。不过,你先别问。找到她以后你就告诉我,我去问她。”
我先后向威利和简道了别。她的心情变了,她不想让我走,不想一个人留在那里。关上大门前,我听见她愤怒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