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了,再过一半就是白天。我用一大口威士忌把自己灌晕后上了床。
在占据睡眠的梦里,我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到达某个地方。可是走到车前,却发现轮子没了,连方向盘都没了。我坐在车里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注视夜晚的世界从身边流逝。
我被穿过卧室的百叶窗那从灰色变成米白色的阳光弄醒。我躺在床上听早晨的车来车往。几只小鸟在啾啾叫。天色大亮后,几只灌丛鸦咯咯叫着,呼扇着翅膀向窗户俯冲。
我已经忘了这些灌丛鸦了。它们突然而至的沙哑的提示让被单下面的我心里一冷。我掀开被单,站起来,穿上衣服。
橱柜里只剩最后一罐花生了。我把花生抛出窗外,看灌丛鸦们俯冲到院子里,仿佛看着闪光的蓝色的备用炸弹将清晨的世界重又组装起来。
只是缺少了关键零件。我刮了胡子,吃了早饭,继续上路。
我在圣特雷莎下方几英里处的高速路上就看到了大火,这比我预期的还要早。大火沿着山脉向南向东烧,山已经被烧黑了,火焰给山镶了一圈金边。然而,前一天晚上来自海上的气团似乎被海岸平原和城市挡住了。
风依旧从海上吹来。在离海边很近的地方,我看见白色的泡沫从岸边漂移过来,听见海浪的拍击声。
我把车停在阿米斯泰德的海滨别墅前。浪头很高,破碎的海水滑上岸,打湿房子下面的木桩。我敲了敲后面二楼入口的门。
弗兰·阿米斯泰德穿着男人的睡衣来应门。她的脸睡肿了,头发支棱着,好像皱巴巴的羽毛。
“我认识你吗?”听她的口气很不悦。
“阿彻。”我提示她,“我把你的车开回来了。我们是一起逃离火灾的难友。”
“当然。做一个避难者很有趣,不是吗?”
“第一次也许是。您丈夫在吗?”
“恐怕不在。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很可能去码头了。那条船让罗杰心烦意乱。吉尔帕特里克先生今天早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船已经不见了。”
“我明白了,他还没听到消息。”
“离开这儿的时候还不知道。吉尔帕特里克家的男孩把罗杰气坏了。我不知道万一他抓住那个男孩会怎么处理。”
“罗杰和杰瑞·吉尔帕特里克的关系是不是很亲密?”
她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罗杰是个很阳刚的人。”
她打了个冷战,随即抱住自己。我开车去了码头,把车停在空旷的公共停车场里。现在是清晨,时间还早。
我透过铁丝网看到停泊阿里阿德涅的码头还是空的。罗杰·阿米斯泰德站在船上,眺望大海,似乎故意摆出一副优雅的雕塑状。布莱恩·吉尔帕特里克就在不远处,面向我。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很疏远,却紧张地意识到彼此的存在,好像刚刚吵过架。
吉尔帕特里克见我站在门口,于是走上跳板,让我进去。他依旧穿着同样的衣服,好像昨天晚上他就是穿着这身衣服睡的,或者今天晚上想穿着它睡。
“阿米斯泰德的心情很糟糕,我警告你。”吉尔帕特里克说,“他让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该死,我有两个月没见过杰瑞了。我已经管不了他了,阿米斯泰德几乎把他领养了。我不能承担责任。”他动了动厚实的肩膀,仿佛他儿子是捆在后背上的累赘。
“杰瑞能把船开哪儿去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恐怕没有。我不会开游艇,这也是杰瑞学开船的原因之一。如果我对大海感兴趣,他肯定就去打高尔夫了。”
吉尔帕特里克的心情很糟糕,嘴里发着牢骚。
“去了北边,还是南边?”我说。
“可能是南边。他比较熟悉那片水域,也有可能去了岛上。”
他指着蓝鲸一般横在海平线上的离岸岛。从岛屿到岸边二十英里的水面上什么也看不见。
“你通知治安官了吗?”
他尴尬地看着我。“还没。”
“你说你昨天晚上就去找他谈。”
“我试过了,说实话。他在外面救火。其实他现在还在那儿。”
“肯定有别的值班警官吧。”
“有几个。不过,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火灾,所有人都在救灾,这可是大灾,你知道。”
“杰瑞也一样。”
“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个,他是我儿子。”他不安地斜着眼看我,“克兰戴尔又给我打电话了,今天一大早。我猜你还是去见他了。”
“他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吗?”
“当然,他把整件事都怪到杰瑞头上。只要和女孩有关的事,大家都会指责男孩。根据克兰戴尔的版本,他女儿从来没给他们惹过麻烦,直到现在。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可能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两口子的生活好像有点与世隔绝。”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立体的影像,一个女孩独自待在自己白色的房间里,还有那个和阿尔·斯威特纳住在旅馆里的女孩。
“我多么希望你没去找过克兰戴尔。”吉尔帕特里克委屈地说,“那样会把事情搞复杂。只要他愿意,他会把我的处境变得更艰难。”
“对不起。我得把这个案子查下去。”
“这是你的案子,不是吗?”
“我很愿意与别人分享。如果你能再等几分钟,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你那个治安官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我把吉尔帕特里克留在门口,对着阿米斯泰德的背影说话。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他的样子既伤心,又愤怒,脸似乎僵住了一般没有表情。他戴了一顶游艇帽,穿了一件运动外套,脖子上还系了条宽领带。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我们再也不能把她带回来了。”听阿米斯泰德的口气,好像是在谈论一个他失去的女人,或者一个女人的梦。“她可能已经出去一百英里了,或者沉入了海底。”
“你通知海岸警卫队了吗?”
“通知了。他们会留意她,但他们并不专门负责查找被盗船只。”
“这不是一起简单的盗窃案,”我说,“我想你知道那个女孩在船上,她还带着一个小男孩。”
“吉尔帕特里克告诉我了。”
阿米斯泰德眯起眼睛,似乎用目光锁定了一个丑陋的远景。他用指节摩擦了几下眼窝,接着再次背对我。
海浪翻过防波堤破碎成绿色的流水。就连港口的水都这么不平静,它抬起我们脚下的漂浮物,接着又让它落下来。世界已经变了,似乎少一个物件整个东西就会松掉,失去控制。
阿米斯泰德走向浮板尽头大海那端。我跟在他身后。他是个内心封闭的人,但我想,现在的他或许更愿意敞开心扉了吧。
“我知道杰瑞和你非常要好。”
“对。我不想谈这个。”
我没理会他的话,而是继续说:“你很生气,我不怪你。我也有同感。昨天晚上他用一把左轮手枪砸我的脑袋。那把枪看上去和感觉起来都像点三八的。”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在船上放了一把点三八的手枪。”
“我想他可能把那把枪拿走了。”
“我也这么想。我不对这件事负责。”
“吉尔帕特里克也是这么说的。没有人愿意负责。我想弄清杰瑞的动机。你觉得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纯粹的毁灭,就我所知。”
“但愿不是这样。”
“他不守信用。”阿米斯泰德恨恨地说,似乎杰瑞背叛了他,就像一个水手来到了一个平坦世界的边缘。“我把船交给他,让他在船上住了一夏天。”
“为什么?”
“他需要一个地方,不止是住的地方,他还要计划一些事情。我觉得海上比较合适。”他停顿了一下,“我在杰瑞这么大的时候在游艇上讨生活。那是我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和杰瑞一样无法忍受岸上的生活,每天只想着出去。”他向大海的方向挥了一下手臂,“和风啊、水啊的在一起。你知道,大海和天空。”
和许多精神分裂且不善言辞的人一样,阿米斯泰德身上也有一种老派的诗人气质。我想办法让他继续说下去。
“你小时候住在哪里?”
“纽波特附近。我就是在那儿认识的我妻子。我给她的第一任丈夫做过船员。”
“杰瑞也应该是在纽波特认识的苏珊·克兰戴尔。”
“可能吧。我们六月份开船去过那里。”
我把女孩的照片拿给他看,但是他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他从来没带女孩上过船,无论是这个女孩,还是别的什么女孩。”
“直到星期四?”
“完全正确。”
“星期四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猜那个女孩站在水桶上爬到高处,她爬上桅杆,跳进水里,还差一点撞到桩子上。这是星期五天快亮的时候发生的事。”
“我听说杰瑞吸毒。”
他的脸沉下来。“我不知道。”
“他父亲承认他吸毒。”
阿米斯泰德向门口扫了一眼。吉尔帕特里克还站在那里。
“很多人吸毒。”他说。
“这个问题也许很重要。”
“好吧。我劝阻过他,他吃的是摇头丸,还有其他危险的毒品。这也是我让他住在海上的原因之一。”
“我没听明白。”
“在船上不太容易惹麻烦。至少,这是我的理论。”他突然闷闷不乐起来。
“你喜欢这个男孩。”
“我想做他的父亲,或者大哥。我知道这种说法很老套。但我原以为除了有吸毒这个毛病,他是个好孩子。毒品有那么重要吗?”
“我认为那个叫苏珊的女孩已经精神崩溃了,她昨天可能杀了人。你听说那起谋杀案了吗?”
“没有,没听说。”
“死者是个叫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的男子。”
“我认识这个地方一个叫布罗德赫斯特的夫人。”
“她是他的母亲。你和她很熟吗?”
“我们和这儿的人都不熟。我最熟悉的是码头上的人。弗兰有她自己的朋友圈子。”
他不安地环顾港口,就像一个年轻时就出海,但再也没有回到陆地上来的水手。他用不解的眼神注视着这座城市,这座由烟雾构成的城市位于动荡的大海和黑色的山峦之间。
“我和这里的一切都无法取得联系。”阿米斯泰德说。
“除非通过杰瑞。”
他皱起眉头。“对我来说,杰瑞已经完蛋了。”
我本可以告诉他没那么容易。杰瑞真正的父亲似乎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