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视着宇宙的齿轮转动。它与工程师在闲暇时间摆弄的齿轮盒很有几分相似之处。我似乎能立刻看懂整个装置,明白投入产出比是一比一。
宁静的水轻拍着我的注意力的边缘。我侧着脸枕在一个似乎上下起伏的扁平粗糙的表面上。空气似乎更凉了,我想了一会儿,明白自己是在船上。我用双手和膝盖撑着地跪起来,发现我在码头上,原来阿里阿德涅停泊在一片幽暗的长方形的水域里。
我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此刻的我头晕目眩心情低落。我没太把那个留胡子的男孩当回事,也对他和整个局面产生了误判。我检查了一下钱包,钱还在里面。
我走上通道,向停车场里的一个公共休息站走去。我又洗了一遍脸,但没把脸凑到镜子跟前,我决定不去管头上的包,包已经停止流血了。
我在这座房子的外墙上找到了一个连着电话号码簿的付费电话,给地方治安官办公室打了过去。值班的副治安官告诉我,治安官和大部分警察都去火灾现场了。他有接不完的电话,暂时派不出人手。
我拨通了当地林业局的电话号码。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电话答录机告诉我下班时间不受理问题,但她同意让我给凯尔西留言。我用简明的语言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了她,接着,那个接线员用无聊的声音把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接下来我在黄页的房地产部分查找布莱恩·吉尔帕特里克的电话。他的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号码都在上面。我给吉尔帕特里克家打了电话,马上就找到了他,我问他能否过去见他。他叹了口气。
“我刚坐下来想喝一杯。你在担心什么?”
“你儿子杰瑞。”
“明白了。你是警察?”他精心调整过的语气变得乏味起来。
“私人侦探。”
“这和昨天早上港口那边的麻烦事有关吗?”
“恐怕是这样,事态变得更糟了。我可以过去和你谈谈吗?”
“你还没说是什么事呢。是不是有个女孩卷进来了?”
“对。一个叫苏珊·克兰戴尔的金发姑娘。苏珊、你儿子和一个叫罗尼·布罗德赫斯特的小男孩已经——”
“他是布罗德赫斯特先生的孙子?”
“是,正是。”
“他们去哪儿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出海了。他们开走了阿米斯泰德的游艇。”
“罗杰·阿米斯泰德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我先给你打的电话。”
“谢谢。”他说,“还是像你建议的那样,你来找我吧。知道我住哪儿吗?”他把地址给了我,而且说了两遍。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地址告诉司机。这个司机很健谈,他谈到了火灾、水灾、地震和漏油事件。他很纳闷怎么会有人想住在加州。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他就把家搬回底特律。那是个城市。
他把我带到一个上中产居民区,城市的这一边还没受到火灾的威胁。吉尔帕特里克的现代牧场式平房位于灯火通明灌木丛生的山坡上。我离开凉爽的下城,一下出租车,热风扑面而来。我叫司机等一下。
吉尔帕特里克出门迎接我。他是个大块头,穿了一件开领运动衫和一条宽松裤。原本红色的头发和胸毛已经发白。尽管他手里端着一杯酒,先前喝的酒让他的眼神像死鱼一样没有活力,但那张英俊的大脸却是清醒的,甚至有点忧伤。
他主动和我握手,然后盯着我受伤的头。“你这是怎么了?”
“你儿子杰瑞干的。他用枪托砸我。”
吉尔帕特里克露出同情的表情。“我现在很想对你说此刻我万分难过。但是,”他补充道,“我不能对杰瑞的行为负责。我已经管不了他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你一定想喝一杯。”
他把我领进一个带吧台的娱乐室,从这里可以俯瞰灯火辉煌的游泳池。游泳池边有一个黑发女人,古铜色的大腿闪闪发光,她坐在一张长椅上,椅子遮住了身体的其余部分。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台便携式收音机,电台主持人像个小精灵一样和她说话。收音机旁立着一个银质的鸡尾酒摇酒壶。
吉尔帕特里克在把灯光调亮之前关上了威尼斯式百叶窗。他说他喝的是马提尼,我要了一杯加水的苏格兰威士忌,他照办了。我们面对面坐在一张圆桌旁,圆桌的中央是一张用浅色和深色木块镶嵌而成的棋盘。
他慎重地对我说,似乎字斟句酌过:“我想我最好告诉你,今天那个女孩的父亲给我打过电话,他在女儿的通讯录里发现了我儿子的名字。”
“这个女孩离家多久了?克兰戴尔说了吗?”
吉尔帕特里克点了点头。“两天了吧。礼拜四她离家出走的。”
“克兰戴尔告诉你为什么了吗?”
“他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离家出走,他知道的不比我多。”他气馁地补充道,听起来像个老人,“我们失去了整整一代人。他们被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惩罚我们。”
“克兰戴尔夫妇住在这个城市吗?”
“不住在这里。”
“你儿子和他们的女儿是怎么认识的?”
“不知道。我知道的都是克兰戴尔告诉我的。”
“克兰戴尔的全名是什么,他住在哪儿?”
他竖起手心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在我告诉你更多情况之前,你最好让我先了解一下后果。布罗德赫斯特家的孩子是怎么卷进来的?他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也许没有任何打算。他们只是见机行事。但也有可能是一起绑架案。现在看是这样,从法律意义上讲。”
“为了钱?杰瑞号称鄙视金钱。”
“钱不是绑架的唯一动机。”
“那还有什么?”吉尔帕特里克问。
“报复。权力。刺激。”
“这不像是杰瑞的想法。”
“那个女孩什么样?”
“我认为她是一个家境不错的好女孩。她父亲说,她可能不太快乐,不过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莉兹·玻顿的父亲也这么说她。”
吉尔帕特里克露出吃惊的表情。“这个对比有点牵强吧。”
“但愿如此。那个今天和她一起出门的男人,那个小男孩的父亲,被人用鹤嘴锄打死了。”
吉尔帕特里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苍白,青筋如浮雕般凸显出来。他喝光了马提尼,杯子空了,他还在往里吸,吸吮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是说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被人杀死了?”
“是。”
“你认为她是杀害他的凶手?”
“不知道。但如果是她干的,布罗德赫斯特家的男孩就是证人。”
“杰瑞在场吗?”
“不知道。”
“杀人地点在哪里?”
“在布罗德赫斯特太太的峡谷尽头,靠近一个叫山屋的木屋。显然大火也是在同一时间烧起来的。”
吉尔帕特里克用他的杯子敲了敲桌子。他站起身向吧台走去,沿着酒瓶架寻找确保可以缓解焦虑的东西。他空手而归,却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该把这件事告诉我。这样我就不会——”讲到一半他突然不讲了,用怀疑的目光怒视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不会让我进门,或者跟我谈话了。”我说,“克兰戴尔住在哪儿?”
“我不会说的。”
“也行。不过,这个秘密藏不了多久。我们唯一能做的积极的事就是阻止杰瑞和那个女孩,免得他们惹出更多的麻烦。”
“他们还能做什么?”
“把孩子弄丢。”我说,“或者杀掉他。”
他眯起眼睛看我。“你对这个男孩的兴趣在哪儿?”
“布罗德赫斯特太太雇我把他找回来。”
“这么说你是那头的。”
“男孩那头的。”
“你认识他?”
“不熟。”
“你本人在乎他吗?”
“是的,我在乎。”
“那么也许你能稍微明白一点我对我儿子的感觉。”
“如果你能全力配合,我会更明白。我是想阻止你和你儿子陷入更多的麻烦。”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麻烦的气味。”他说。
听他这么说,我沉默了片刻。他拥有推销员一般看透人性弱点的洞察力。他触碰到了一个事实,一个连我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事实——有时候,我会充当麻烦催化剂,尽管并非心甘情愿。
我想转换一个话题,于是拿出那本他儿子在扉页上用铅笔签过名的绿皮书。
“苏珊·克兰戴尔是怎么拿到这本书的?”
思考片刻后,他说:“我猜是杰瑞拿走的。我对书不太在意。我太太是家里的知识分子。她是从斯坦福大学毕业的。”
“吉尔帕特里克太太在家吗?”
他摇了摇头。“艾伦很多年前就离开了我。游泳池边的那个女孩是我的未婚妻。”
“杰瑞是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两个来月了。六月份他就住到游艇上去了,但实际上他一年前就离开我了,离开家去上大学了。”
“他在读大学?”
“不读了。”吉尔帕特里克很失望,“本来对他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我准备让他一直读到经济管理学硕士,但他拒绝为此付出努力。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答案。”他把书从桌子那边拿过来,看到儿子的名字,他又把书合上了。
“杰瑞吸毒吗?”
“不太清楚。”
他的目光很可疑,而且他在躲避我的目光。两个人没话说了,不难猜出其中的缘由——他怕把儿子卷进谋杀案里来。
“你知道游艇上发生的事吧。”我说,“那个女孩跳进水里了。”
“是啊。我听港口的人说了。但我不知道这和毒品有关。”
吉尔帕特里克突然把身子向我这边靠过来,握住我那杯还没碰的加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如果你不喝,我就喝了。”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们在对峙中沉默不语。他在研究嵌在桌子上的棋盘,好像上面有棋子,而大部分棋子是我的。最后,他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
“你认为她是从杰瑞那里拿到的毒品,是不是?”他说。
“说到杰瑞,你是权威。”
“再也不是了。”他说,“不过,我怀疑他吸毒。这是我们争吵的焦点之一。”
“什么类型的毒品?”
“不太清楚。看他的言行好像产生了幻觉。”从他嘴里说出这句话感觉很奇怪,与此同时,不知怎么的,还挺感人,就像对他迷失的儿子发表了一通同情宣言。他紧张地补充道:“我不该对你说这么多。”
“你也可以把剩下的都告诉我。”
“没剩下什么了。就这么多。我曾经拥有一个优秀的前途光明的儿子,可是有一天他决定改变这一切,去过一种海边流浪汉的生活。”
“他和罗杰·阿米斯泰德是什么关系?”
“我卖了几栋房子给阿米斯泰德,他一直很喜欢杰瑞。他教会他开船。去年举行英赛纳达帆船赛的时候,杰瑞给他做过船员。”
“杰瑞一定是个非常棒的水手。”
“是的。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能开着那条单桅帆船去夏威夷。”他的心情忽然又低落了,“除非他把航海技术连同一切全部忘掉。”
他站起身,走向关着的百叶窗前,用手指分开窗片,凝视窗外,就像一个人站在遭受攻击的建筑物里。
“该死,”他说,“说好要带我未婚妻出去吃晚饭的。”他对我勃然大怒,“我猜你已经意识到了,你把我的这个晚上毁了。”
这个问题不值得回答,他自己也知道。他不知不觉地走到吧台前,似乎能在那里找到一个幽灵般可以听他抱怨的酒保。吧台上放着一台电话机,电话机旁有一个蓝色的本子。他打开本子,似乎在查找号码,但接着,他又把本子放下了。相反,他拿出一个新杯子,在里面倒上加水的苏格兰威士忌,然后轻轻放在我面前。
我对他向我示好表示感谢,尽管我不需要这杯酒。我感觉到漫长的黑夜即将登场。吉尔帕特里克也是。他站在我面前,身体抵住桌子,摊开手掌,激动得脸都变大了。
“听着,”他说,“我不是朝三暮四的浑蛋,也许你认为我是。在杰瑞很小的时候,我太太就抛弃了我。我从来没给过她任何离开我的理由,除了我不能给她提供浪漫的生活。可是,杰瑞把离婚的罪过怪在我头上。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我。”他伤心地吸了口气,“我真的很在乎他,希望他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我尽全力去满足他。但事与愿违。不会有大团圆的结局了。”
他屈身在我头顶,听着宁静的声音,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我说:“我们怎么才能把他和苏珊弄回来?”
“不知道。”
“我想过给联邦调查局打电话。”
“别这么做。那样杰瑞就完蛋了。”
我感觉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我的肩膀上。他把手挪开,再次走向吧台,像困兽一样在很短的距离内来回踱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回到圆桌旁自己的位子上。
“给他个机会让他自己把帆船开回来吧。没必要小题大做。”
“我们得去当地警察局报案。”
“让我来吧。”他说,“我去和特雷梅恩治安官说,他是我的朋友。”
“今天晚上?”
“当然是今天晚上。我比你更担心,杰瑞是我儿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听他的口气好像句句是真,但我似乎感觉不到那些词语的真正含义。
“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联系到苏珊·克兰戴尔的父母。我尤其想和她父亲谈一谈。”
“对不起。我认为这么做不对。”
我用我所能想到的最严厉的词语抨击他:“也许你再也不会认为任何事是对的了。现在的情况好比脱缰的马冲向悬崖,你却不愿伸出手拦住它。你还期望有什么大团圆的结局!”
“我没有这个期望。我已经说过了。”他手心向下揉搓着眼睛和脸颊,最后他双手合十停在下巴处,做虔诚的祈祷状。“你得给我一点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当然。几个小时吧。我要坐在这里琢磨一下布罗德赫斯特家的孩子怎么样了。”
吉尔帕特里克透过指尖阴郁地看着我。我窥见他心中的严肃破碎了,仿佛他的身体里住了一个躲藏起来的被宠坏的神父。
门铃响了,他离开房间,把门从身后带上。我拿起电话旁那个蓝本。本子上有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莱斯特·克兰戴尔的名字在字母C打头的名单里,那是一个太平洋帕利萨德市的电话号码。这张单子很可能不是新写的,因为克兰戴尔的名字后面还有其他的名字,而且都在同一页上。
正在记电话号的时候,我身后的门开了。是游泳池边的那个黑发女人。她相貌端庄,只是这个年纪的女人穿那身比基尼多少有点装嫩。她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
“去哪儿活动?”她嚷嚷着。
“没有活动。”
她像一个失望的孩子套拉着嘴角。“布莱恩答应带我去跳舞的。”
她试着走了几步,差一点摔倒。我扶着她坐到椅子上,但她不想老老实实待着。她想跳舞。
吉尔帕特里克走进房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注意到了这个女人。他像个预先设定目标的机器人那样径直走到吧台后面,拉开抽屉,拿出一把重型手枪。
“出了什么事?”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但我不喜欢他脸上那副呆滞愠怒的表情。我跟着他走出门外,让他知道我在。一个眼神狂野脑门上沾着煤烟的年轻人在门口等他。
吉尔帕特里克向他亮了一下手枪。“滚开!我没有必要听你说这些废话。”
“你管这叫废话,是吗?”那个年轻人说,“我失去了房子、家具、家人的衣物——一切。我要你承担责任,吉尔帕特里克先生。”
“怎么会是我的责任呢?”
“我的房子被烧毁以后我和一个消防员谈过,太糟糕了,着火的时候他不在,可是他说,这里火灾的危险性太高,峡谷里永远不能盖房子,你把房子卖给我的时候压根就没提起过。”
“我们都会面临这种风险。”吉尔帕特里克说,“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我自己也可能被烧死。”
“但愿如此。我希望你的房子被烧掉。”
“你来这儿就想告诉我这个?”
“也不完全是。”年轻人似乎有点羞愧,“我没地方过夜了。”
“你不能在这里过夜。”
“不能。我意识到了。”
他无话可说了。他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吉尔帕特里克手里的枪,而后快速朝着停在出租车旁边的一辆旅行车走去。很多孩子趴在车的后窗上向外看,就像不知道下一站会被带到哪里去的囚犯。一个女人坐在前座上,直视前方。
我对吉尔帕特里克说:“我很高兴你没开枪打他。”
“我没打算开枪打他。但是你应该听见他骂我了。我没有必要忍受——”
我打断他的话。“他住在哪个小区?”
“峡谷庄园。我是那里的开发商。”
“峡谷庄园烧没了?”
“没全烧光。几栋房子烧毁了,也包括他家。”吉尔帕特里克把愤怒的头颅朝离开的旅行车的方向猛地一拉。“吃亏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我还在给一些房子交利息,现在再也不能让这些人搬走了。”
“你知道伊丽莎白·布罗德赫斯特家怎么样了吗?”
“听说还立着。那种老式西班牙风格的建筑比较耐火。”
那个黑发女人走到吉尔帕特里克身后。她已经在比基尼外面罩了一件薄外衣,她看起来相当清醒,但很不高兴。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对他说,“快把枪收起来。你刚才拿着枪晃来晃去,把我吓个半死。”
“我才没拿着枪晃来晃去。”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把枪猛塞进口袋里,枪终于不见了。
我们三个人走出门,来到柏油路上。出租车司机注视着我们,仿佛一个来自火星的观察者。
吉尔帕特里克把一根手指塞进嘴里,用吐沫把它润湿,然后举起来。峡谷里刮起一阵凉爽的风。
“是海风。”他说,“如果风一直从那边吹过来我们就没事。”
借他吉言。然而,东边的天空依然像一块正在燃烧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