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道混凝土防波堤延伸出来的沙洲像一条遮风挡雨的臂膀环住港口和码头。几艘摩托艇和帆船从有浮标标记的航道入港。大量其他类型的船只,从赛艇到退役的登陆艇应有尽有,停泊在码头上。
我沿着将码头和公共停车场隔开的高高的铁丝网向前走。网上开了几道门,但每道门上都安装了自动锁。快到防波堤尽头时,我发现了一个租船码头,于是问那里的负责人去阿里阿德涅怎么走。
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的光脚和系在一起、挂在肩上的鞋。
“阿米斯泰德先生不在船上,如果你找的是他。”
“杰瑞·吉尔帕特里克呢?”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你可以去第三道门那边喊他一声。从那儿就能看见那条船,就在去左边那个浮船坞的半路上。”
我穿上鞋,找到那道门和那艘船。这是一艘白色的单桅纵帆船,它泰然自若地停泊在平静的水面上,看到它我的呼吸有些加速。一个头发凌乱下半张脸毛茸茸的小瘦子正在船尾摆弄辅助电动机。我隔着上锁的门喊他。
“杰瑞?”
他抬起头。我招手叫他过来。他跳到码头上,光着脚蹒跚且快速地向我走来。他光着膀子,一脸胡子茬,猛向前冲,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抵消他稚嫩的肩膀和无毛的窄胸。他的手上沾满了机油,仿佛戴着一双黑手套。
他隔着铁丝网大门用阴郁的眼神注视着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把书丢了。”我拿出那本扉页上写着他名字的《翠谷香魂》。“这本书是你的吧?”
“让我看看。”他刚要开门,却又用力地把门关上了,“如果你是我父亲派来的,他可以去死了。你回去告诉他这是我说的。”
“我不认识你父亲。”
“我也不认识他。我从来就不认识他。我也不想认识他。”
“这是你父亲需要考虑的事情。那我呢?”
“那是你的问题。”
“这本书你不想要了?”
“还是你留着自己看吧,如果你认字的话。它会提高你的思维能力,如果你有思维能力的话。”
这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年轻人。我提醒自己他是证人,隔着铁丝网冲他发火毫无意义。
“找个人给我念念倒是不成问题。”我说。
他飞快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在他淡红色的胡须间显得异常明亮。
我说:“有个小男孩失踪了。今天上午他父亲被杀了——”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
“是你吗?”
“我不相信暴力。”他的表情在暗示我相信暴力。
“这么说,无论是谁杀了他,你都想帮助我找到那个人。干吗不让我进去?要不你就出来跟我聊聊。”
“我喜欢现在这样。”他摩挲着铁丝网,“你给我感觉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
“这个局面并不好玩。”我说,“那个失踪的男孩只有六岁。他的名字叫罗尼·布罗德赫斯特。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他摇了摇蓬乱的头。遮住下半张脸的胡子似乎长得太过茂盛盖住了他的嘴,我只能和他的眼睛对话。那双眼睛是棕色的,像星星一样闪烁,仿佛摔碎的玻璃。
“当时有个女孩和他在一起。”我继续说,“她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看你这本书。她的名字是苏珊·克兰戴尔。”
“我不认识她。”
“有人告诉我你认识她。她前天晚上来过这里。”
“我怎么知道。”
“我认为你知道。这本书是你借给她的,你还借给她阿米斯泰德的奔驰车。你还借给她什么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好像吸了毒,爬上了桅杆。你给了她什么,杰瑞?”
一道恐惧的阴影划过他的脸。他把这种情绪转换成愤怒。他棕色的眼睛发红发烫,似乎眼睛后面燃着一团火。“我以为你是侦探。”他的语言很程式化,“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我想和你严肃地谈一谈。你有麻烦了。”
“见鬼去吧。”
他沿着码头匆匆跑掉了。毛茸茸的脑袋配上他男孩的身体显得那么硕大怪诞,仿佛用一根棍子支着一颗像是纸做的圣人头颅模型。我站在那里看着他跳进驾驶舱,回去继续鼓捣发动机。
太阳快落山了。当它到达海平面时,整个大海和天空似乎被点燃了,熊熊燃烧成一个比响尾蛇大火还要大的火球。
天黑之前,为了找到弗里茨·斯诺那辆旧雪佛兰轿车,我找遍了整个停车场。结果没找到,但我固执地认为它就在附近。我开始在和海岸平行的林荫道上搜索。
西边的天空失去了颜色,仿佛一张突然变得苍白的脸。光亮渐渐从空气中淡去,久久地贴浮伸展在海面上,如同黯淡坠落的天空。
我走了好几个街区还是没找到那辆破雪佛兰。街灯亮起来了,海滨被汽车旅馆和汉堡包店的霓虹招牌照得凄凄惨惨。我走到一个卖汉堡包的地方,要了一个双层汉堡、一纸袋炸薯条和一杯咖啡。我像个受尽饥饿的人一样大吃大喝,这时我才想起来从早上开始我就没吃东西。
当我从明亮的柜台走开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抬头扫了一眼山上,眼前的景象把我惊住了。火越烧越旺,不断蔓延,似乎黑暗为它提供了食物。大火围绕着这座城市,就像围攻者的宿营地。
我继续寻找那辆雪佛兰。我先是看了一下汽车旅馆的停车场,又去铁道线附近的辅路上找。刚离开林荫道,我就进入了一个贫民区。黑色和棕色皮肤的孩子摸着黑安静地玩游戏。他们的母亲和祖母站在小房子破旧的门廊里注视着他们和我。
在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夹竹桃篱笆墙后面,有一条布满车辙的小路,我发现了弗里茨·斯诺那辆刷了一半油漆的雪佛兰。有音乐声从车里泄出来。一个戴棒球帽的小个子男人坐在方向盘后面。
“你在干什么,朋友?”
“吹口琴。”他又把口琴放在嘴唇上,呼哧呼哧吹出几小节忧伤的音乐。我接下来的话真是昧着良心,可我已经受够了,你又何尝不是——于是我说:
“你吹得很好。”
“这是天赋。”
他指着车顶上的天。他又吹了几个小节,然后甩掉口琴里的唾液。他浑身都是酒气。
“这是你的车吗?”我问他。
“我在替一个朋友看车。”
我上了车,坐在他身边。车钥匙插在点火器上,我拔下钥匙。他的眼睛发光,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叫阿彻。你叫什么?”
“阿莫斯·约翰斯通。你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逮捕我。我真的是在帮朋友看车。”
“我不是警察。你的朋友是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姑娘吗?”
“就是她。她给了我一块钱,让我坐在车里等她回来。”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不知道,我没戴表。我只敢保证一点,是在今天。”
“天黑前?”
他盯着天空,似乎惊讶地发现天居然黑了。“应该是。我用这一块钱买了瓶酒,现在已经喝光了。”他在我身上踅摸了一圈,“我还可以再花一块钱。”
“也许可以。那个姑娘去哪儿了?”
“沿着那条街走了。”他指着码头的方向。
“她把那个男孩带走了?”
“是的,先生。”
“他还好吗?”
“他很害怕。”
“他说什么了吗?”
“他一个字都没对我说。但他像小狗一样发抖。”
我给了这个人一块钱,然后返回码头。他为我演奏了一首告别曲,音乐声被在黑暗中玩耍的孩子的嬉闹声淹没。
码头上停泊的船只上亮着零星几盏灯。一根金属杆上挂着一盏光更亮更稳的灯,灯光照在铁丝网大门上。我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接着向那道门走去。我一条腿跨上铁丝网,接着整个人后背着地重重地摔在倾斜的通道上。我吓了一跳,就势卧倒了一会儿。
向那条帆船靠近时,血液在我的耳朵和眼睛里跳动。船舱里亮着灯,但甲板没有人。在这种情境下,幽暗的水却似乎透出某种神秘和可爱,船也给人一种美感,就像晚上关进畜栏的马匹。我翻过栏杆,来到驾驶舱。桅杆戳入昏暗的夜空。
船舱里有扭打的声音。“谁?”这是杰瑞的声音。他打开舱口,把头探出来。他圆睁着双眼,对我怒目而视,胡子丛中的那张嘴犹如黑洞,看上去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拉撒路。
我把手伸向他,抓住他的腋下,把他举起来,接着把他的后背着地重重地撂倒在驾驶舱里。他躺在地上,好像磕到了脑袋。我为自己伤害了一个男孩着实感到过意不去。
我顺着梯子下到船舱,经过一个船对岸无线电台和一张海图桌。下铺有个女孩躺着,她盖着一张红色的毯子,只有金发露在外面,仿佛扭曲的金子溢在枕头上。
我把毯子从她脸上撩开。奇怪的是,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一点表情。她的眼睛从别处看着我,似乎她已经准备去死,或者已经死了。
毯子下面,她的身边有个东西在动。我把毯子掀开。她紧搂着那个小男孩,一只胳膊缠在他的头上,手捂着他的嘴。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身边。那双圆圆的蓝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我在逼仄的空间转过身。杰瑞蹲在梯子上,双手握着一只左轮手枪。
“下船,你这头脏猪。”
“把枪收起来。你会伤到人。”
“你,”他说,“除非你现在就离开这里。这条船归我管,你闯进了我的地盘。”
我很难把他的话当真,但这支枪帮了忙。他朝我晃了一下手枪,然后站到一边。我爬出来,经过他身边,犹豫着到底是抓住他,还是放他一马。
犹豫不决导致行动迟缓。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改变了枪口的方向,枪管向上晃动。我没能阻止它落下。这个场景旋转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