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新月街的路上我打开了收音机。当地一家电台正在连续播报火灾进展情况。播音员把这场火灾称作“响尾蛇大火”,他说,大火正在威胁城市的东北部,几百名住户已被疏散,空降消防员已到达火灾现场,还有更多的设备正在运送途中。然而,播音员还说,除非圣塔安娜风停下来,否则,大火会穿过城市一直烧到海边。
阿米斯泰德家和布罗德赫斯特家一样都处于有争议的地段。我把车停在院子里一辆黑色的林肯大陆车旁边。火场离这里很近,汽车熄火时,我甚至感觉到它的震颤。余烬如灰色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在院子里的柏油路上。我听到后面的某个地方传来水流喷涌的声音。
这是一座白色的平房,在柏树林的依托下,犹如一座经典的寺庙。房子方方正正,比例完美,只有绕到后面才能看出整个面积有多大。我经过一个长五十英尺的游泳池,池子的末端放着一件蓝色的貂皮大衣,犹如无头女人的皮肤,大衣被一个首饰盒之类的东西压着。
一个皮肤晒得很黑留着一头花白短发的女人正在用水管浇柏树。柏树那边,一个黑头发穿粗布工装的男人正在挖沟,此外他还不停地用铁锹拍打落下来的灰烬。
那个女人正在和大火说话,仿佛大火是个疯子或疯狗。“回去,你这个肮脏的浑蛋!”然而,当我叫她的名字时,她却欢快地转过头来。
“阿米斯泰德太太?”
她转过身我才发现她是个少白头。她热烫烫的褐色的脸被绿色的斜眼冷却。她穿着白色的便装,姿态很优雅。
“你是谁?”
“阿彻。我把您的奔驰车开来了。”
“很好。如果车况良好,我会给你开一张支票。”
“车况很好,我会给您开张单子。”
“既然是这样,你可以帮我干点活。”微笑在她的脸上划开一道白色的口子。她指了一下那把放在树下棕色的松针上的铁锹。“你帮卡洛斯挖沟吧。”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怎么样。我穿的可是城里的衣服,不过,我还是脱掉外套,拿起铁锹,穿过树丛,去帮卡洛斯干活。
卡洛斯是个身材矮小的墨西哥裔中年男子,他把我帮忙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我在他身后干活,把他挖的那条沟加深加宽。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无非是在树木丛生的山上象征性地划出一道痕迹。此刻我清楚地听见烧火的声音。风在我身后的柏树林中飕飕地吹。
“阿米斯泰德先生在哪儿?”我问卡洛斯。
“我想他搬到船上去住了。”
“船在哪儿?”
“在码头。”
他朝大海那边指了一下。铲了几锹土后,他补充道:“她叫阿里阿德涅。”他缓慢而认真地念着这个词。
“那个女孩?”
“那条船。”他说,“阿米斯泰德太太告诉我,这是个希腊名字。她对希腊很着迷。”
“她长得有点像希腊人。”
“是啊,我也这么想。”他若有所思地微笑道。
火声更大了,他的脸变了色。我们又挖了几锹土。我的肩膀和手心开始发酸。衬衫已经贴在后背上了。
“阿米斯泰德先生自己在船上?”
“不是,和一个男孩在一起。他说那个男孩是船员,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在船上干活。他是个长毛,人们管他们这种人叫长毛。”卡洛斯抬起他的脏手,抚摸着想象中的头发。
“阿米斯泰德先生不喜欢女孩?”
“他喜欢女孩。”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那天晚上船上有个女孩。”
“金发女孩?”
“对。”
“你看见她了吗?”
“昨天早上我的朋友佩德罗出海的时候看见她了。佩德罗是个渔夫,天不亮就得起床。那个女孩爬到桅杆上高喊着要跳下去。男孩劝她下来。”
“佩德罗做了什么?”
卡洛斯耸了耸肩。“佩德罗有孩子要养活。他才没工夫停下来和疯丫头胡扯。”
卡洛斯重又全神贯注地干活,他仿佛是在挖一个散兵坑,好让自己在现实的世界里有一个藏身之所。我在他身后干活。但显然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千姿百态的火焰出现在山顶,而后继续在天空开出大花。一架放哨的B-52轰炸机在山坡上盘旋,山下响起警报声。
卡洛斯抬头看着大火,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接着,他背对大火,示意我穿过树林,离开那条沟。
一棵柏树开始冒烟,阿米斯泰德太太的水管根本够不着。她叫卡洛斯爬树。
他摇了摇头。“没用。树会烧掉,房子也有可能烧掉。”
火从山上烧下来,速度越来越快,火势越来越猛。树木开始摇晃。一群短翅鹌鹑从树下的灌木丛中飞起来,挣扎着向比房顶更高的地方飞去。浓烟如滚滚的黑暗跟在它们身后。
阿米斯泰德太太还在用那根不起作用的水管往树上浇水。卡洛斯经过她身边,把水龙头关了。她站在那儿,喷嘴还在滴水,她的脸面向大火。
大火闹出暴风雨那么大的动静。巨大炙热的火苗狂野笨拙地跳到树上。原本冒烟的柏树突然着起火来。接着,其他的柏树也齐刷刷地烧起来,犹如一排大火炬。
我抓起阿米斯泰德太太的手,把她拉走。她出于本能忽动忽停地反抗着,就像一个拒绝服从命令的女人。她抓着那个水管不放,最后不得不把它丢在草地上。
卡洛斯在游泳池边焦急地等待。火苗已经落在他周围,在蓝色的水池里喷溅变黑。
“我们最好离开这里。”他说,“如果大火烧到车道上,我们的去路就会被切断。您希望怎么处理这件毛皮大衣?”
“扔进游泳池里。”她说,“天太热没法穿貂皮大衣。”
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女人,但我开始把她当成自己人了。我把奔驰车的钥匙交给卡洛斯,我则和她一起上了那辆林肯大陆车。
“你能开就你开吧,”她说,“我有点累。”
她皱起眉头。承认这一点令她痛苦。我们的车跟在奔驰车后面,她解释道:“我很喜欢那些鹌鹑。自从我们盖了这个房子,我就一直给它们喂食,照料它们。现在它们终于有了一点安全感。今年春天它们把小鹌鹑带到院子里来了。”
“鹌鹑会回来的。”
“也许会。可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
我们来到一条可以俯瞰城市的回车道。卡洛斯把车停在路边,我也跟着停了车。浓烟挂在城市上空,为它涂上一层老照片般的深棕色。我们从汽车里钻出来回望那座房子。
火苗如弯曲的手指抓着那座房子,把烟和火焰从窗户里挤出来。我们回到车上,向山下开去。这是一天中我第二次帮忙疏散,这让我变得有点疑神疑鬼,直到我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这些和我有牵连的人可以忍受住在郊外的空地上直到违反人性。
发生火灾只有一个好处——人们开始谈论自己真正关心的东西。我问阿米斯泰德太太她在这个房子里住了多久。
“才住了四年。我和罗杰以前住在纽波特,后来在这儿盖了这个房子。这是维护婚姻计划的一部分,以此类推还会要个孩子。”
“你们有孩子吗?”
“只有彼此。”她苦笑道。接着,她补充道:“我希望有个女儿。我更希望我丈夫有个女儿。”
“因为那个金发女孩?”
她猛地转过身面对我,我看得出她在克制自己的暴脾气。“你对那个女孩了解多少?”
“很少。我只见过她一次,还是远远看见的。”
“我根本没见过她,”女人说,“听她说话感觉疯疯癫癫的。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没法说。”
“向来如此。”
她还盯着我的脸。“你说你是侦探。那这个女孩做过什么?”
“我正在调查。”
“但她不可能是你随意挑选出来的。除了开走奔驰车,她肯定还做了别的错事。她做过什么?”
“您去问罗杰。”
“我有这个打算。但你还没跟我解释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
“她把一个六岁的男孩带跑了。这么做相当于拐骗儿童。”我保留了剩余的故事。
“她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她又问了一个问题,“她是不是吃迷幻药或者吸食其他的毒品了?”
“有这个可能。”
“我想是这样。”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嘲讽的满足感,“前天晚上她的情绪突然失控,真的。结果,她跳到海里去了。杰瑞不得不跳下去救她。”
“杰瑞是谁?”
“住在船上的那个男孩。罗杰说他是船员,因为找不到更好的词。”
“您管他叫什么?”
“他姓吉尔帕特里克。”
我想起了装在兜里的那本书。书的扉页上用铅笔写着“杰瑞·吉尔帕特里克”。
“您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布莱恩·吉尔帕特里克的儿子,布莱恩是个房地产商。实际上,是吉尔帕特里克先生把山脊上的那块地卖给我们的。”
“您的丈夫就是这么认识杰瑞的?”
“我想是。你可以问罗杰。”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罗杰?”
“很快,如果他在海滨别墅里。”
我们的车穿过市中心。中央大街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人山人海。真奇怪,这些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对城边发生的火灾漠不关心。人们走路的速度比平时更快,似乎他们的生活加快了节奏,随时都可能终止。
我们跟在卡洛斯的奔驰后面,把车开上沿海大道,然后沿着海边来到一排依照海湾的弧度建造的海滨别墅前。卡洛斯带我进入房子后面的一个停车场,我把车停在奔驰车旁边。“趁我想起来了,”阿米斯泰德太太说,“我现在就把钱给你。多少钱?”
“一百块就行。”
她掏出一个美元符号形状的金钞票夹,把面额为一百的钞票放在我的膝头。接着,她又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放在上面。
“这是小费。”她说。
既然有要花钱的地方,我就把钱接了过来,然而,这个交易让我隐约感觉自己的社会地位降低了,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替人追讨债务的人。这让我在没有见到罗杰之前就已经对他抱有了一定的同情。
阿米斯泰德的海滨别墅是一幢灰色的浮木建筑,我们从后面的二楼进去,穿过开放的楼梯间进入主卧。这个房间装修成船舱风格,里面摆放着黄铜制品、壁挂式气压计和船长椅。
透过前面的滑动玻璃窗,我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坐在门廊上。他一身运动休闲打扮,穿了一条蓝色的T恤衫,戴了一顶划船帽。只见他远远地望着海滩上的人,就像坐在剧院包厢里的观众。
“你好,罗杰。”女人的声音变得那么温柔悦耳,仿佛一边听自己说话,一边仔细地调音。
年轻人站起身,脱掉帽子,脸上既无惊讶的表情,也没露出欣喜之色。“没想到你会来,弗兰。”
“新月街的房子被大火夷为平地了。”
他拉长了脸。“我的衣服全烧没了?”
“衣服可以再买嘛。”她的语气一半严肃,一半戏谑,等待他来决定这次会面的走向。
他略有迟疑。“太可惜了,你喜欢那个房子,对不对?”
“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你打算重建吗?”
“不知道,罗杰。你怎么想?”
他耸了耸厚实的肩膀,甩掉责任感的威胁。“这完全取决于你,不是吗?”
“哦,我想去旅行。”她语气中的坚定是假的,旅行好像是她临时想出来的主意,“我可能会去南斯拉夫。”
他转过身来盯着我,好像刚发现我的存在。这是个相貌英俊的小伙子,比他的妻子年轻十来岁,体格健壮,性情急躁。我发现他的黑发有些稀疏。他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用手胡噜了一下头发。
“这位是阿彻先生。”他妻子说,“他是个侦探,在找那个你弄到船上来的女孩。”
“什么女孩?”他立刻对我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他的脸红了。
“那个想飞到太阳上去的女孩。要不就是月亮。”
“我怎么知道她是谁,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你知道她的全名吗?”我说。
“好像叫苏珊,苏珊·克兰戴尔。”
他的妻子兴奋中带着惊慌。“你不是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吗?”
“是没关系。是杰瑞把她带上船的,为了这事我还臭骂了他一顿,是他把她的名字告诉我的,而且是我逼他说出来的。”
“这和我听到的版本不一样。”她说,“我听说星期四她和你在阿里阿德涅过了一晚。码头是公共场所,怎么能做那种事?”
他语气阴沉地说:“我不会和小妞乱来。星期四晚上我是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喝了一晚上的酒。那个女孩上船,我既不知情,也没有允许。”
“她是哪里人?”我说。
“我不清楚。南边的一个地方吧,听杰瑞说——”
他的妻子插话道:“你认识她多久了?”
他用冷酷犀利的眼神瞥了一眼他的妻子。“别没完没了的,弗兰。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叫克兰戴尔的女孩。你要是不信就去问杰瑞。这个女孩是他的朋友。”
“如果不是你,又是谁让她把奔驰车开走的?”
“那也是杰瑞干的。我不愿意把责任都推给他,但这就是事实。我还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
“我不信。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开奔驰车了。”
“那你就见鬼去吧。”
他经过她身边,向楼梯间走去,一路跺着脚下到一楼。楼下传来开关抽屉的声音以及摔衣柜门的砰砰声。
这座房子是框架结构,开放椽子,没有隔音,愤怒的声响在房子里回荡。听到这个动静,弗兰·阿米斯泰德缩成一团,仿佛她的身体正在遭受暴力。她怕她的丈夫,我想,她很可能也爱他。
她跟着他下了楼,神情紧张专注,好像自愿下地狱似的。他们的谈话声顺着楼梯飘上来,在退潮的间隙听得清清楚楚。
“别生气。”她说。
“我没生气。”
“你可以开奔驰车。”
“我需要交通工具。”他的说法很合理,“不是我要去什么地方。”
“不。你要和我在一起。房子烧毁了,我的心情很糟糕。我感觉我的生活也被烧毁了。其实没有,对不对?”
“不知道。去南斯拉夫是怎么回事?”
“你不想去吗?”
“南斯拉夫有什么?”
“那我们就留在这里。这样你满意了吗?”
“暂时吧。”他说,“这个地方我受够了。”
“因为那个女孩?她叫什么——苏珊?”
“听着,你有必要唠叨个没完吗?我根本没见过她。”
一扇门关上了,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我听到了更多私密的声音,于是决定出去。
这是星期六的傍晚,海滩上人体横陈。这种场景就像未来发出的警告——每平方英尺的土地上都会有人居住。我在沙滩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身边有个抱吉他的小伙子,头枕在一个女孩的肚子上。我闻到女孩身上的防晒油味,我感觉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像是诺亚方舟上的动物,成双成对。
我站起身,环顾四周。城市上空的烟层下,空气虽然刺鼻,但还算纯净。低垂的太阳犹如旋转的黄色飞盘,似乎伸手就能接住。
游艇码头上那一根根挺立的桅杆衬着西方落日的余晖,显得乌黑黑的。我脱下鞋袜,拎着它们沿海滩朝那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