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医院门口的巷子里,有一家口味很好的老饭馆。
雁洄点了份猪杂丝瓜汤,强忍恶心吃进去,但没吃完。
结账时,饭馆里三三两两地走进穿着制服的医护。
雁洄和阿戊从他们身旁经过,听到他们中有人说:“真是的,这什么味道?”
十二点医院就不接受挂号了,有的诊室病人多,医生看诊完才能下班。
医院门口的树很高,斑斑影隙;医院里落下越多的麻雀,叫喳热络。
就在雁洄差点生出别的念头时……
“是的,是,副院长您也还没吃饭吗?要不一起吧?”
“不了不了,老人家吃不惯外面馆子的调料味了,还是家去吃吧,夫人在等着呢。”
“哇,真羡慕您老,伉俪情深啊……那我就先走了。”
“嗯,去吧。”
这个世界天翻地覆地陌生,阿戊疲于去感受,去注解。他每天跟雁洄相处,他从未知道晒了一个炙热的晌午,雁洄会露出快慰的笑容。
雁洄悄声跟上一个男人。
小镇就这么大,几道巷陌,两折三转。
“魏~巩~义~”
这拖长尾调的声音,带着戏笑。
就像小时玩捉迷藏,同伴明知你躲在哪处,偏偏用声音探你,欣赏你瑟瑟发抖的影子。
转头看见雁洄,一个久经世事沉稳的老人脸上,表现出了恐慌。
雁洄踱步而来,笑说道:“好久不见,才知你升职了。”
“对了,你那正牌丈人仙逝了吧?就在去年小寒。”
魏巩义心底一惊,呼吸瞬间急促。
“我还听说你儿子攀了门好亲?”
“你到底想做什么?”魏巩义收紧拳头,背脊却颓了。
“我把我知道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他说着,脸皮不受控制地抽动。
“你确定没有隐瞒了吗?”
魏巩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眼雁洄——这个年轻的女孩笑起来是好看的,但她做的事却令人胆颤心怖。
“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我已老去,身体也不好了,跟蓝铃也早断得干干净净,你还想拿这个来威胁我吗!”
雁洄拿出一张薄旧的纸,印章依然鲜红,魏巩义在县医院学习过几年,怎么认不出那是人民医院的药单。
“药单虽年久字迹也淡去,但上面的字我如何如何确定,都没有提及过中药丸。在人民医院确诊了肝病后,阿巴就一直在镇医院拿药,你擅自加了这味药,说是保肝,如今我要问问这中药丸到底是什么成分?”
雁洄平声道来,魏巩义听得几乎站不住。
“以前的中药多是医院自制的,并不像现在所售卖的成品,我一个西医如何懂成分?”
“那总有中药丸的原料表,你身居副院长,拿到这些资料轻而易举吧。”
“我们医院人手紧缺,办公器具也落后,很多医药资料已流失,十几年前的录入我也无能为力。”魏巩义找了个有理有据的借口,搪塞雁洄。
雁洄哼一声,冷声道:“看来这三年你日子过得实在安稳。”
魏巩义如惊弓之鸟,“你、你……什么意思?”
“那我便来猜猜:当时压制你的院长丈人已去世,如今妻子也老,一辈子的情谊摆在那里,也能原谅你年轻时犯的错,是吗?可你别忘了,你与蓝铃保持十数年不正当关系,她手里握着的也仅仅是你出轨的证据吗?你那倡议廉洁正风的亲家也能体谅你吗?”
魏巩义越想越恐惧, “蓝铃她……”
“我豁出命去钓她父亲的尸,她甘愿给我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图钱吗?你雁家根本不缺,还是……还是……”魏巩义步步跌退,靠墙撑扶。
雁洄步步逼近,反问:“那你到底在怕什么?”
魏巩义觫不成声。
正向的声望,体面的工作,完满的家庭,喜寿的岁数。
雁洄呵呵地笑,两手张开,风灌进瑶服宽袖,她说:“你拥有太多了。”
这像一句诅咒。
孤身者,才无所畏惧。
“我只等两日。你大可思量轻重取舍,不后悔就行。”
在巷子转角,阿戊跟上雁洄离去的脚步。
次日。
“今天有顾客约定来拿窝料,货我放在这,人到了给他就行,我要出去一趟,你就照看会渔具铺。”
阿戊问:“什么时候回来?”
寻常的话,雁洄听得眉头一皱,“你要等我?”
“嗯。”
香袋里新换了薄荷叶,雁洄自己别上,将另一个递给阿戊,“阿戊,我不是个好人。”
阿戊无声接过香袋,精细的动作他暂且做不到,香袋系了几分钟还系不上。
雁洄兀自出了门。
干脆扔掉,香袋静置在地面,沾了灰。阿戊意识到什么,又去捡起来,耐着心地系好。
有乡民路过,透过敞开的榆木门看到阿戊,匆匆私语走开。
狸花猫在石墩晒足太阳,扭头见到阿戊,又扭身走了。
雁洄没有去镇医院,而是在魏巩义家对面的杂货铺等。
杂货铺老者搬来一张马扎凳,“坐会儿吧。”
“谢谢。”
马扎凳矮,雁洄缩着身子坐在悬草帽的挂架旁,正好隐去身影。
早上客人少,老者佝偻腰整理货品,念念有词:“这都几点了啊,怎么还没见魏院长吃早餐去,前街都要收摊了……”
雁洄注视着对面,铺里挂钟“铛铛”十下,魏巩义才姗姗来迟。
隔着两个门面,雁洄才动身跟上去。
目送雁洄消失在街口,老者才腾步,扶住挂架矮身,拾起马扎凳,合好收在墙根。
魏巩义走到公社,在门口踟躇片刻,才决定走进去。
碰到农植龙,魏巩义和他说了会话,农植龙转身进办公室。
没多久,农植龙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办公室窗户那,乡长点烟抽着,魏巩义朝他微躬身,才迈步进去。
雁洄借公社外墙掩蔽,农植龙在公社院内等候,魏巩义走到窗旁,乡长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灭烟关窗。
十三年前的那日,也是如此:
以前交通没有现在便利,阿巴因身体不适,到县城医院做了检查,诊断三日后寄到镇医院。那日的傍晚,农伯来送诊断单,雁洄趴在渔具铺的门缝里,看不懂阿巴瘦削且低矮的肩膀,看不懂更远的黑夜里站着乡长。
雁洄会看错吗?不会,夜能视物,是她从小须练的。
自那以后,从不让她下水的阿巴,拼了命地赶时间,训练她潜水闭气,养鳝钓尸。
与此同时,渔具铺里的货物被拿走,阿戊关铺门。
狸花猫懒在后屋门口,昏昏欲睡,阿戊抬脚撚它的尾巴。
狸花猫应激跳起,耸背炸毛,同时发出尖利的警示声。在看到入侵者后,叫声渐息,它遛烟儿跑了。
阿戊站在雁洄卧室门前,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书架前。翻看过几张绘图后,摸清规律,从上至下依时间,是雁沅雁崇的物品。
他坚持看到最后,找到属于雁洄的位置。一本笔记,数十张绘图,一沓胖胖的信纸,新旧不一的磨损了边的报纸。
随意瞟几眼,报纸上面的内容,一径有关于万成矿业的版块。
阿戊留意到一本羊皮手册,指尖抵在书角,大略翻了翻,都是记录水洞的。
册子比平常的书图都要小,但摆放起来却与其他齐平,阿戊伸手进书脊与书架的背板之间,从空隙中摸到一张硬纸,抽出来。
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主人公,是四名年纪相仿的男人——粗布短打,西装金表,长衫马褂,交襟瑶服。
阶级不同。
阿戊更看重的是照片背景的山谷,绿意盎然,树木生趣,孩童好奇,吊脚楼上挂了囍灯笼和红绸带。
不意再探,阿戊将物品放归原位,巡视一番,才走出来。
到围墙下,阿戊抬手将狸花猫揪下来,丢进雁洄房间。
雁洄没有等魏巩义出来,确认他进公社与乡长接头就行了。
回渔具铺,问阿戊,“今天生意怎么样?”
阿戊很实诚, “做了三个人生意,因我不知道价钱,让他们随意给的。”
“那都卖了什么,给了多少?”
阿戊一顿指,再把今天的收入摆柜台。
零丁几块钱,雁洄眉角直跳,“阿戊,亏本了。”
阿戊惊讶,“这……”他垂下脑袋,看起来在自责。
“没事,这点钱而已。”雁洄安抚着,跨进后院,又回头说,“阿戊,下次再看到他们到店里,定要告诉我。”
这语势分明就是:该我的,一分都得要!
阿戊看着雁洄轻快的背影,露出个忍俊的笑。
“臭猫!!”
听得后屋雁洄大叫,窗户里biu~射出一只猫。
狸花猫落地后懵了一瞬,随即晃晃脑袋,不解地喵~叫一声,踩着猫步离开复杂的人类。
夜幕降临,雁洄点了灯。
窗棂上的剪影,在书架前徘徊,伏案到深夜。
等上许久,狸花猫未归家。
阿戊心底,不免有丝淡淡的愧疚。
第二天一早,青苗敲了渔具铺的门。
农植龙家里是附近唯一装了固定电话的,所以一般公家有什么大小事,都是由他们家去通知乡民。
今天一早公婆就出门了,这次的电话是青苗接的,高访托她转告雁洄,去派出所一趟。
雁洄睡得迟,开门时还迷糊,眯缝着眼。
“雁洄,你才起吗?”
青苗嗓子轻轻细细的,真好听。
雁洄没什么起床气,“嗯”了声。
“我这里有个水煮蛋,给你吃。”
青苗把鸡蛋塞进雁洄手里,还带着温度。
雁洄清醒多了,看到她穿了掐腰样式的瑶服,小腹微凸。脱口而出,“你胖了?”
青苗抿嘴笑,“肚里头有娃娃呢。”
地苏河的所有阳光,仿佛都来自青苗身后,感觉好亲近。雁洄不由伸出手,接近她的小腹。
青苗笑颜柔柔,没出声制止。
最后,雁洄及时收回手,尴尬地在衣摆搓了搓。
“雁洄,高访联防员托我转述,让你去派出所,说是有人想见你。”
雁洄说:“我知道了。有劳你了。”
“没事没事。”青苗笑着告别。
雁洄关铺门,进院梳洗做饭。
阿戊一如既往地怀抱狸花猫,在院中看她来来回回地忙。
换好衣服,将要出门的雁洄想到什么,对阿戊说:“阿戊,你自去玩吧,看是跟狸花猫,还是进溶洞泡水。今天就不用你看铺了。”
听似体谅,实则怕败家。
阿戊只得点头。
到派出所。
高访上前迎雁洄,说:“原先李昶还想摘除黎俪的犯罪嫌疑,奈何证据确凿,现在黎俪也收押了。”
雁洄并不吃惊,“是他们合谋谋害林为旻的吗?”
“是。留在水下63米处的只有黎俪,李昶须引诱林为旻到深水区域,才能让计划如期进行。备用潜水表从一开始就由黎俪保管,李昶与林为旻潜至115米时,切换阶段气瓶,李昶故意忽略了交叉检查的程序,没有及时提醒林为旻气瓶切换失败。之后的一前一后下潜队形,李昶故意落在后面,待估摸气瓶耗尽,他将引导绳割断,又等了几分钟,确定林为旻不会再升水,才上浮到63米处戴上黎俪保管的手表,谎称林为旻失踪。”
慌乱无章之际,不求救人,却请钓尸。就像黎俪所说关心则乱,人之常情么。
“因为什么?”
“爱情?”熟男熟女的奔赴,不外乎这股酸臭味。
雁洄问:“她为什么要见我?”
高访摆手,“不知道,得你去跟她谈。”